书房内一时静谧,窗棂外斜斜的日光透入,将室中落尘都染上一层柔亮的金。
这已是今日第二次,燕流纺没能察觉到旁人的真实用意。一般人觉得寻常普通的事,他却只觉得古怪。
少年站起身,几步走到霍小姐面前,微微俯身,弯下腰来,用狐疑的眼神同她对视。
“小姐真想嫁我?”
他这行为对凡间闺秀来说,也是不大合适的,霍小姐却只将袖中手指攥紧,神色不改,挺直了脊背不退半分,与他目光交锋。
语调冷然:“不错。”
更加奇怪了,燕流纺摸了摸下巴。
方才小姐的眼睛里,分明没有喜爱,甚至不带丝毫对他皮囊的欣赏。
燕流纺活得直来直往,本是个重结果、轻路径的人,当上门女婿,霍府不至于让他饿着,这又比只拿些盘缠看起来要好些,与他的想法也不谋而合。
然而,师姐曾教他,上赶着的不是好事多是陷阱,他便留了个心眼。
问道:“员外醒了吗,他是怎么想的?”
“我爹还未醒,”小姐拂了拂衣袖,“你是他亲选的女婿,他若醒着,也会支持此事。”
“府上二公子亡故,老爷病着,我看你们都身穿丧服,现在谈婚礼的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霍椒脸上显出一股羞恼来,红唇紧抿:“是你自己爬上擂台,你要走,我府上也没人能拦,何必如此推三阻四。”
燕流纺马上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他绝无半点羞辱谁的意思,只好将自己所想的,表述更清楚些。
“我并非推辞,只是考虑到小姐的终身大事。”
“昨日送我进牢,今日又说要延续婚约,纵然我没读过几本书,也能看出其中蹊跷。”他放下手,又坐了回去,神情间已有几分郑重。
“小姐若是敞开心扉,有什么忙我能帮则帮,若依旧如此,还是打发我点盘缠,让我离开吧。”
就像她自己说的,他要走,霍府无人能拦。
终于,霍椒凝视着他,神色缓了几分,也不再绕弯子,轻轻坐到他对面。
双方这才有,像要谈话的架势。
她伸手去摸茶盏,燕流纺瞥见,便顺势主动为她添茶,又摆出认真听讲的模样。
他这副样子,总能使人放下戒备的。
霍小姐低声:“阿弟被奸人所害,爹又昏迷不醒,一夜之间,霍府主事只余我一人。”
“你不是应付的来嘛。”燕流纺肯定道。
盘中点心被他吃得只剩两块,他又捡起其中一块送到嘴边。
“我自然应付的来,”小姐的眉心微蹙,说话带了点意气,“可旁人却不这么觉得。”
刚送走的那些前来吊唁的富绅,一口一个贤侄,话里话外都在打听父亲的状况,实则个个打着算盘,言语之间全是试探。
面上是关心,眼睛里的贪婪恨不得要将她吞吃。
更有无赖人家,居然体恤她要嫁给不知底细的乡野村夫,自荐他那五毒俱全、死了两任老婆的小儿子入赘。
呸,她恨不得当场发作,撕烂这帮人的脸皮。
事到如今,一个关系简单的燕流纺,倒真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了,你只是想我维持你未婚夫的身份对不对。”燕流纺恍然大悟。
虽说霍小姐说话七拐八拐、晦涩难懂,但他还是听出了背后的意思。
只要他依旧留在霍府,外人想伸手参与府内事务,还得先问问他的拳头同不同意,那些世叔也没理由,做主她的婚事。
燕流纺仗义直言:“你要让我这般帮你,我当然是愿意的。等你爹醒来,一切就好办了。”
其实,吹了一夜牢房的风,他现在已经不想再留下当上门女婿了。不如就这样帮府上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回头要钱也理直气壮些。
霍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现在最坏的情况是,爹他没能撑过这一关,也随阿弟驾鹤西去。
燕流纺不娶她,又能在这里待多久?
不过终归还有些时日,只能先一步步过,到时候再想办法。
“好,那你就先住在我霍府,府上的人依旧称你姑爷。”
“一言为定。”
解决了一段时间内温饱的大问题,燕流纺终于有闲心去想些别的事。
他先问:“那小姐需要我去看看霍员外吗?”
去看爹?他去了又能做什么?
果不其然被拒绝了。
他又问:“那二少爷那边呢,我肯定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还在调查吧?”
“是。”说完霍小姐突然起身,冲着燕流纺行了一礼。
“还未向你赔罪,昨夜府上大乱,害姑爷在牢内受苦。”
燕流纺则大方摆手:“没事,在牢里睡一晚的体验也是我先前没有的。”内心却想这体验可千万不要再来一次了。
“对了,堂上那个好看的巡使说凶手不是我,他们是不是已经验过尸体了,尸体现在在哪,我能去看看吗?”
霍椒不清楚他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还是如实答了:“官府的仵作是今天早上来的,似乎是礼王遣派......”
“啊,礼王就是堂上的巡使,”想燕流纺应当不知,霍小姐主动解释,“结果送回后又马上有人宣我和下人去了县衙。”
她没说的是,这一遭仿佛像专门要给少年脱罪一般。
能不能看老爷,燕流纺不在意,但是害得他坐牢的凶手和尸体,他是真的感兴趣。
他又多问一句:“就让我去看看令弟吧,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霍小姐眼睛一亮,略感惊讶:“姑爷可是会查案?”
她早听说过一些江湖人本领高强,经历过的事多,是什么都会的。
见她期待,燕流纺也不好坦白自己不过初入江湖了,他本来只是好奇,如今只好勉强道:“我可以试试。”
不久后,燕流纺被引入正厅,入门便见一副上好的棺材。
这里已经布置好了灵堂,堂前摆放了祭桌,上面放了香炉、蜡台、祭品、供果等。
把他带来的是一位男性管家,他还解释:“本来妄死之人的尸体要送往县衙的义庄,但是县老爷体恤霍家遭逢变故,允许我们把尸身留在府上,先设灵堂。”
他仿佛也觉得燕流纺是个有本领的高人,非常配合地喊人打开棺椁,引着他去看自家少爷的尸身。
“黄仵作说少爷在死前曾与人搏斗,反抗激烈,几刀分别中在右臂、左颈、还有腰腹,最后的心口是致命伤。”
燕流纺感到自己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嗯,别的线索还有吗?”
管家犹豫:“仵作就只同仆说了这些,别的......要不姑爷自己来查。”
他已是坚信少年能查出更多的模样了。
“可以,”燕流纺并不推辞,“不过还请所有人都先出去,将门关紧,我查看时不好有旁人在场。”
早上仵作查看尸体时也要求了清场,他这番要求不算奇怪,管家马上就带着下人和二公子的妾室们离开了。
他就守在门外,管住了那些要偷看的下人。
房内,燕流纺扶了个椅子到棺材附近,以便能够看清里面躺着的人的全貌。
霍竹已经死了一日,尸体上开始出现尸斑、散发出尸臭,不过后者被棺椁里放着的香囊中和了一些。
他才不要费劲给一具尸体扒衣服验看,只是想看看尸体附近有没有什么他尚不知晓的线索。
可这具尸体肯定已经被下人收拾过了,又能留下些什么?
可惜,若是昨夜没把他抓起来,他说不定就能把本人未散的魂魄招回,由他亲自说出凶手了。
燕流纺走下椅子,抬头四处张望,又举起一只手来,往天上喊:“阿符,我现在需要你,能来帮帮我吗?”
几息之后,一只不知何处来的翠鸟落在了少年手背。
鸟儿口中吐出一道清眷的男声,说的话却毫不客气:“才下山几日,已经出了几回事故,我看你还是快回山上吧。”
阿符从他下山开始就一路跟着,看着他被偷钱包、假扮乞丐、参与比武招亲,最后又被关进牢里,一直没有出手。
现在燕流纺出狱了,居然依旧不安生,这时候唤他出来。
少年伸出根手指,撸了撸翠鸟头上的冠羽:“有阿符跟着我,我在这也同在山上一样。”
鸟儿把头一摇,不再说话,燕流纺则把它放至头上。
“你知道我现在要查杀害这人的真凶,你帮帮我,叫我看清他生前都发生了什么。”
阿符用爪子揪起他的头发:“你要娶那个女人,我凭什么帮你!”
“嘶——好阿符,”燕流纺连忙解释,“我探案是为了最后的报酬,保证等员外醒了就走。”
阿符这才停下作恶:“好吧,那你要用手触到他的身体。”
借翠鸟阿符之力,推演物或人曾经的经历,是他在山上就已经使用过许多次的,现在不过换了一具尸体,不用多教。
忍着恶心,燕流纺用食指戳在了尸身的右手背上。
合上眼睛,黑暗中有什么异色的虚影出现在他脑海。
而门外的管家,只听见房内仿佛传出几声清脆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