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李悬的孽缘,或许可以上溯到十八年前。
太奇妙了,我们竟然可以维持这么久的关系。
李悬十岁,我十一岁的时候,我转学到实验第一小学。因为我不靠谱的爸妈,我上学比大部分同龄人晚了一年,他们做出的补救措施是想办法给我转到更好的一小,也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李悬。
他是班里的中心,呼风唤雨,跟班无数。我懒得理会,认为搞小团体是幼稚的低龄儿童才会做的事。
李悬因此盯上了我。
他在我这里受挫许多次,给我送新奇的文具被我原物退回,请我吃零食被我拒绝,体育课硬拉我加入他的小组,我去找体育老师请了病假。
这场战斗被李悬不屈不挠地延长到快毕业,他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手段,让我的所有同桌都不理我。
说实话没有任何杀伤力,因为我本来就不跟身边人说话。班里绝大多数人的脸我都不认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李悬,还是被迫的。
不过作为回击,在毕业考前一天,我把一只毛毛虫放在李悬抽屉里。
黄绿色的虫子,尖刺是棕色,不停蠕动,看着很恶心。
李悬被吓哭了。
他差不多是尖叫着跳开的,小腿在椅子上绊了一下,扑倒在地上。他同桌是女生,还不明白情况,伸出头看了眼,紧跟着发出更大声的尖叫。
我都不知道他们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心里已经后悔了。而李悬不愧是天生就有渣男的潜质,哪怕他怕得一直哭,还是爬起来,腿瘸着,挡在同桌身前,迅速伸手把抽屉关上。
考完毕业考后,我爸拿着皮带把我抽了一顿,再押着我去李悬家上门道歉。
李悬家住在别墅区,我爸用他那灰扑扑的电动自行车送我过去的时候,被大门的保安狐疑地拦住,是李悬家的保姆出来接的人。
进了客厅,我感觉像进入电视广告中。窗边挂着蕾丝边的窗帘,桌上花瓶里是新鲜的花,米色地板,还有一架漆黑的三角钢琴。
房间里很香,李悬被阿姨从书房带出来,穿着背带短裤,小腿上一块淤青。看见我,顿时变了脸色,想回去。
阿姨忙弯下腰哄他,我算是明白他这种性格是怎么被娇惯出来的了。
我爸在后面拍我的背:“去。”
我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对不起。”我低着头,艰难地说,“我不该给你放虫子。”
李悬看着我,没说话。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和他相顾无言。
过了会,李悬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诚实地点头。
“哈。”他笑了声,走到椅子那里坐下,腿跷起,“那我偏要你跟着我。”
李悬申请我在他家住一周,来做他的贴身跟班。我向我爸妈严正抗议,还是被打包送了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家里可以帮我爸升职,所以我爸妈就想,小孩能一起玩,何乐不为。但当时我只觉得我倒霉透顶,连父母都不管我。
我的房间在李悬隔壁,布置得很好,不像客房。面对这么好的房间,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一些动摇。
那时李悬折磨我的方式太友好了。
他睡眠时间比我长,他早起想抓我睡懒觉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吃早饭。李悬就把他不爱吃的给我,其实也就是几颗蓝莓和一个水煮蛋。
李家的阿姨手艺很好,我全吃完了,没什么感觉。
不过我还得陪李悬上课。他要补英语和钢琴,傍晚要去打高尔夫,我坐在旁边很无聊,李悬不准我走,必须得坐在那里陪他。
保姆说,我来了后,李悬明显更活泼了,家里还是得有同龄人。我心想我又不是他的陪读,难道要专门来哄少爷开心吗?
于是,我在李悬的又一节高尔夫课上溜走了。
球场比较远,我沿着路走,夏天傍晚的暑热往上浸,偶尔遇到的车也都没停。我走了好久,天空都黯淡下来的时候,有一辆车经过我,又停下,按响了喇叭。
“你是赵威吧?”车窗降下,一位中年男人看着我,温和地说,“怎么一个人走在这里,跟李悬吵架了?”
我愣了一下才认出来,他是李山,李悬的父亲。李悬父母都很忙,这些天我只见过他爸几面,没见过他妈。
对长辈要有礼貌,况且李山对我很和蔼,我叫了声“叔”。
“哎,李悬就是那个脾气,惯坏了。但是你们吵架,你也不能一个人出来这样走,太危险了。”李山说着,让我上车,他送我回去,给我和李悬说和。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无数巧合叠加而成的必然。我推算过许多次,假如我那天没有走,或者没有走那么远,事情会不会有变化。
可惜我没有法力没有天眼,我只能承受已经发生的一切。
带上我后,在下一个转弯,迎面是一辆司机疲劳驾驶的货车。
·
李悬回我房子拿东西,晚上他说要去郑恒那里。
郑恒家是隔壁市的,他哥来本市工作安家后,他也来了这里。暂时买不起房,他在法院附近租了一个两居室。
卧室抽屉开着,我问他,里面还有套,要不要一起拿着。李悬骂我神经病,但想了会,他还是抓起几个,一起塞到包里。
我又后悔自己多嘴,那一盒都是我买的。这算什么,我掏钱帮他和他男友上床?
我说:“你赶紧滚吧,去吃你的回头草。”
李悬摔门走了,房子里一时显得很安静。我开始收拾被他搞得乱糟糟的卧室,包里掉出一张购物卡。
我捡起来,笑了一声。
郑恒那天临走前要给我塞卡,我拒绝了,没想到他还是给偷偷放了进来。
权当那几只套他从我这里买的。
这样想着,我觉得很有一种黑色幽默,就坐在地毯上,笑了好一会。
收拾完家里的杂活后,我提着之前托同事买的茶叶和茶具,开车去城西南的别墅区。
这里是李悬父母家。
车牌登记过了,保安也认识我。他对我点了下头,我开着这辆普通到有点破烂的车,驶入这个精美的社区。
来给我开门的阿姨看见我,便无奈笑道:“看样子,李悬今晚又不回来了。”
我也笑了笑,没说话。
李悬回家的时候我很少会过来,那样子会很尴尬。过往的不好记忆,谁都不愿意再多提。
李悬的母亲黄苏珊女士在书房开会,他父亲李山才从外面散步回来,左耳戴着助听器,说我:“你怎么又拿东西来?”
我低着头装没听见。
李悬家里不缺钱也不缺好东西,但我不能空手,只能挖空心思地想找些新鲜的罕见的礼物。比如李山和黄苏珊都爱喝茶,这种茶是我同事家乡那边才有的特产,外地很难买到。
当年那条路很少有货车经过,偏偏是那个视野不好的拐角,偏偏是疲劳驾驶的司机。偏偏副驾驶坐着一个小孩,李山下意识地转身护住我,最后留下了伤疤和左耳的永久耳聋。
没人怨我,甚至包括李悬和他的母亲。
黄苏珊责怪李悬欺负我,逼我一个人出去。李悬没说话,我看到他坐在医院的楼梯间,一滴一滴掉眼泪。
他们都说这是运气,是命不好。所幸李山的事业并未受到影响,在家清闲几年的黄苏珊重新回到台前,接过一把手的重任。
我爸说我刚出生时,算命的就说我倒霉。没想到我不仅自己倒霉,还会连带身边人倒霉。
他说我欠李悬家的,既然比李悬大,就把李悬当弟弟,好好照顾吧。
我不清楚应该怎么做。李悬让我回去,他说以后不会再缠着我,此后一整个漫长的暑假,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九月开学,我才知道,我父母把我弄进和李悬一个初中。
我跟他是隔壁班。李悬仍旧是那样,漂亮、精致、引人注目,他跟男生女生都玩得来,没几天来我们班串班都熟悉得像回自己班——但他从不跟我说话。
有许多次,我看着他经过我,我们的目光都没有碰上。
我大概明白了,他不怨恨我,同时他也不想再和我产生交集。
很正常,谁会喜欢一个间接导致自己父亲受伤的人呢?
这样子的漠视一直持续到中考前夕。我从班里那些爱八卦的人口中得知,李悬谈恋爱了,女友是隔壁学校的,艺术生,多少男生排着队示好。
十五六岁正是开始产生这种情感的年纪,哪怕中考在即,学校里也有不少男生女生偷偷摸摸眉来眼去。他们说那女生还是主动向李悬递情书,才追到的人。
没几天,放学的时候,我就看见李悬骑着自行车,他后座的女生浅绿色裙摆都被风吹起来,单手揽住他的腰。
李悬家里对他早恋一事十分之宽容,可能是因为哪怕早恋,临考前最后两次模拟,李悬照样是学校前三。
学校门口的光荣榜,每次大考后都会替换,其中初三年级的替换尤为频繁。每次进校时我都会在那里看一会,有时我会在第一面,有时不在。
而李悬,他常驻前十,一向是能在光荣榜放照片的顶级客户。
最后几天,光荣榜换成了考场安排表。视线穿过挤攘的人群,我发现我跟李悬都在本校考,还是同一个考场。
六月份的太阳很大,校服下的脊背一直在流汗,后背被我爸用皮带抽出来的几道伤痕,在汗水下刺刺的痛。
他骂我没用,三年的时间不能再扒上李悬。而我已经不是十二岁,我知道他让我和李悬亲近为的是他自己的事业,但三年前也是他把我送上李悬的家门,这几年他无法升职,我想是他自作自受。
巧了,李悬的女友也在我们学校考,考场和我们在同一层。
李悬考得很放松,压着点来考场,还跑去走廊另一端给他的女友送冰饮。他栗色的头发因为汗湿,有几缕贴在脸侧,越发显得面容俊秀。
考完试,我在他们身后走,觉得很无聊。
或许我们还会做高中校友,我在心里估计中考的成绩,不清楚能不能进一中的实验班。李悬进实验班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他女友肯定进不去。
随后,李悬停了下来,我也跟着停住。
他女友在职高还有玩暧昧的对象,慢半拍地得知风声,发现自己被一个初中生绿了,愤怒地过来找茬。
这次我挡在了李悬面前,被我爸抽打过的后背,添了一道刀伤。
医院里,李悬趴在床边问我疼不疼,我对他摇头。李悬出去后,我爸妈夸我做得好,我只觉得很没意思。
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冲上去的?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