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曾亮,众人忙不迭的备齐繁花,各式糕点花酿先置在祭台,随后命人将游街之路围起,在屋后早已停置好琉璃金玉轿,里面布满方摘下来,新鲜饱满的花。
卯时至辰时由众人逐一入花庙供以香烧,献祝礼品,巳时至午时初从花神庙起游东到南再至西为半圈,期间取有十二壮汉以来抬轿,十二女子妆以仙子,各捧一花侍奉左右,又有十二乐师,前六后六齐吹奏,午时末到未时众人歇息,而后由西返还,酉时众人放花灯,品花糕,添花酒,系花绳,这一日才得圆满。
日程已安排妥当,众人忙不迭供好礼品,不觉时间将近巳时,十二汉与乐师已齐备,可十二仙子尚缺人在,因命人去催,待人齐,便架花轿出门,期间每隔一段路楼上置各小仙子撒花,一路去时偶尔撒花,两道早已人围的水泄不通,纷纷探头点脚的看。
苏无故则藏在房屋之上,时刻查可疑之人,轿子行到半途中,忽而有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扑倒在轿子前哭道:“这里面,这里面可有我孩子?我要进去看看!”
旁面人见状,忙来抓她,谁知她一股脑的冲进去,帘子教风一掀,隐隐露出个人影儿来,她惊喜道:“我儿果真在此!不要怕,娘来救你!”
还没爬进去时,她被人钳住手拖拉开,女子死命挣扎,“轿子里有我儿!你们放开!”
众人闻言,只当是哪里来的疯子,谁知又有三四人上前,有人啐说:“怎么今儿疯子怪多!不知这花神节何等重要,他们如此冒犯花神,担待的起吗?”
“我见未必,若一个疯也罢,偏有两个三个,这里面定有蹊跷,说不准真有人藏着呢。”
“也怪了,那些孩子藏轿子里做什么?”
“唉,有些孩子见了奇事尚且要追问,这轿子如此华丽,一时迷了眼,家里人没看住,就此爬进去也未可知,再者这轿子宽大,藏个□□都成。”
闹了这一出事,众人只得停下,却不曾停轿,且命一小花仙子上前掀开帘子查看有人否,小仙子一看,大惊失色,忙退后两步,惊噎道:“有,有,有人!”
众人一听,还不等反应,从那轿子里飞出几个孩童,在众人跟前尸首分离,并朝众人咬去,把血溅在轿子上,他们何曾见过这情景,吓的纷纷惊叫,仓皇逃窜。
那抬着轿子的人也吓了不轻,正要弃轿而逃,天上飞来个人,将身一跳落在轿上,手里取的藤顺势扔开,并将那众鬼娃娃捆个齐全,他们咬不断绳,便携绳冲苏无故打去。
苏无故便使刀削了他们的脑袋,顿教它们化了黑烟而散,那些娃娃见此,乃围他做圈,倒不想苏无故翻了几个身便得化解,此计不成,便冲过去咬那些抬轿的汉子,他们就忙不迭要逃,轿子晃动,苏无故牵不稳,他们欲趁此时机杀人,忽而天上滚滚花翻如海朝这冲来,先将那几鬼娃娃杀灭。
眼见花涌不断,并朝这面拂来,苏无故恐其中有诈,便飞到一楼台之上,那飞花将轿子举来,后面逃人过多,前面暂且挪不动脚,又看有人来救,彼时花有灵,祥云绽,景色鸿瑞,众人见此情景,又惊又喜。
苏无故心疑这花由何人所控,忽听里面传来孩童哭声,暗叫不妙,细细听之辨认真假,可轿子将是飞远,恐还有孩童困在轿中,苏无故欲跳到那轿子上探其究竟。
谁知苏无故跳过去时,凭空出现个石头绊住他的脚,他不得控身,直往前扑,那轿子也趁势一起,朝他而去,命他自窗那飞入轿中,因花满于轿,只觉落到一层软绸之上,飞花纷纷来裹,只在一时又如鸿霞跃光四散而去,眼见花游去,轿子要落,壮汉们过来接轿。
才刚香满鼻,苏无故迷糊一下,回神一看手背上现有花纹,擦也擦不去,使仙术也褪不得,只觉轿子又动,揭开软帘纱去看。
那些人听闻花神已到,也不急着跑了,倒比从前更挤进来看,苏无故环视一圈,瞧见那几人还急着逃出去,谁知众人返回,竟又给推了回来,苏无故立即跳出去抛出藤,且将那几人打人群里捆出来。
不待他处理这几人,天上飞来两小仙门弟子,且下来问:“我们听闻有恶贼抓拐孩童。”
闻言,数十人挤了出来,脸上挂着泪,急说:“我孩子丢了,他们说正在这轿里!”
苏无故道:“不在这轿里,想是被他们藏起来了。”
两弟子问:“你是何人?”
苏无故将姓名报上,一弟子同另一个窃窃私语两声,顿了面露惊色,旋即作揖一拜,苏无故忙道:“这是做什么?”
他道:“原是苏仙辈,我们早听闻您的名,正是位令人敬仰的游世之仙,心里早有仰慕,还请问是怎么一回事?”
苏无故便将方才的事细细讲予他们听,他们将这几贼人关押起来,命他们吐出那孩子下落,不多时便找到藏匿孩童之地,只见他们都昏迷不醒,同他们服下药,渐渐的睁开眼,那众人抱紧孩子连连道谢,为今还剩有一些人急说没寻见孩子。
苏无故命他们安心,说是知晓他们在何处,那些孩子皆无大碍。
而今还有一孩子无人领,这孩子活做个木头,二弟子轮着问,他也不答,是以无魂之状。
见此,苏无故上前问他:“你记得你的爹娘吗?”
虞沾月将头一抬,把眼涏涏望着他,旋即扑来抱住他的腿,苏无故一惊,上手扯开他,他忽然呜呜的叫,那两人说:“且不劳烦您了,我们先去府中把孩子带过来。”
苏无故颔首,和虞沾月缠了半会儿,一旁有人请他上轿,苏无故知他们误会,勉强笑道:“我与这花神无关。”
他们说:“非是无关,方才我们都见了,那花儿只围着您去,且危机由您解开,若非花神,说与您没有十成的关系,少也有七八成,于众人之心,您当是祥花福世,再是只坐轿逛一逛,望请应允。”
苏无故本意不愿,他们再三央求,句句诚恳,苏无故思忖半刻说:“我这还有个孩子,我去了,他当如何?”
那些人笑道:“让他一起到轿子上坐了就是。”
苏无故见他们如此,便道:“仅此一回。”
“仅此一回。”
他将虞沾月抱起,这孩子方愿松手,正要坐入轿中,他们又说:“花神且慢,待他们打理干净,请再上轿。”
说着,众人将轿子擦了几回,又把花换了一遍才请他入轿,“请花神游幸。”
苏无故低着头坐到里面,等他们悠悠的去,将虞沾月按坐下来,好声问道:“你是哪家孩子,姓甚名谁?”
虞沾月不答,只想歪在他怀里,苏无故当他是怕了,便又抱住他轻轻拍动,待他安静好些,还欲再问,谁知他已合眼。
待到另一庙,暂得歇息时,苏无故抱着他下轿,那两弟子也回来,苏无故问:“可有个女童无人领?”
他们道:“都让人领去了。”
苏无故一惊,“都领了?那可有个叫虞沾月的孩子没?”
他们摇头,“不曾听过这个名,我们都仔细查过,并无冒领之人。”
苏无故心下奇怪,想是那女童跑走了?可他已设界,怎会教她跑丢,心内正是焦急,他们问:“这孩子叫什么?”
苏无故回神,正见虞沾月望着他,心内有一猜测,也问了一声,嘴里才蹦出字来,“月。”
苏无故惊道:“你叫虞沾月。”
他好似羞的将头埋到他脖子上,他们二人问:“这孩子无人认领?”
苏无故说:“是我一好友之子,他家中遭飞来横祸,且逃难途中,年纪小的孩子接连去世,如今好友也得病,朝不保夕,恐不得照顾这最后孩子,暂托到我手中。”
他们又问:“仙辈打算何去何从?”
“先带他见了他的父亲,我只是一介俗人,没什么本事,也教不得他什么东西,想是再访我那仙门,若他们肯收,待这孩子习得一些书,识得一些字就他带走。”
二人一惊,一人欲言,另一人忙道:“那就好。”
略叙两句,他们提王老爷一事不曾处理好,便先去了。
苏无故想他被困些时日,问他饿不饿,虞沾月微微点头,苏无故买了些吃食予他,见他吃的差不多,带他回客栈,只见虞父气息奄奄,望见虞沾月顿时回光返照,切切叫了他一声,虞沾月又惊又怕。
苏无故见此推着他到虞父床前,虞父喘着气和苏无故说:“我想与他说会儿话。”
闻言,苏无故合门留空,虞沾月这才跑来,见他后身浮一石头之像,他渐渐合目睡去,虞沾月将小石还给石头,又问:“你走了,我爹还能回来吗?”
石头道:“先前我已说过,且知有得必有失,你爹早该身亡,若非我使法子续其性命,你都未必能撑到见他。”
虞沾月垂头无话,说完这石头就走了,虞父才醒,自感大限将至,与他说了好些话,虞沾月郁郁不乐。
说完,他又央谢苏无故,苏无故说:“你安心。”
他笑了笑,“多谢。”
只这最后时日,苏无故原意守在此处,他又说:“你带沾月出去走走吧,我想一个人休息会。”
苏无故心内悲痛,暗暗叹息一声,便带虞沾月出门去了,一路游在花林内,繁花无处,蝶影翩翩,虞沾月便要摘花,苏无故抓住他后领说:“不要乱跑。”
虞沾月气恹恹的,既到晚间,众人都在花林里吟诗作对,品花糕喝花茶等,眼见苏无故在此,便取来花酒同他敬满,一些慕以花神之名,一些因他救了孩子,心存感激。
苏无故难以推拒,便由他们一杯一杯的灌,不久便喝的两颊泛红,两眼发昏,自觉胸口闷闷的,又不得解衣散闷,只能扶额慢揉以缓疼痛。
眼看还有人来对杯,苏无故正欲推去,仔细一看,不是个大人,揉了揉眼再看,竟是虞沾月,怕他喝酒,随手便夺了他的杯,且欲呵斥,可当下醉如软泥,身不由己,将要仰倒。
虞沾月赶忙来扶他,一旁人见了恐他力小,因过来扶了扶,虞沾月不喜,闷闷生气,那人与苏无故说:“您醉的这样厉害,花神庙后面还有几间闲屋,您先且进去休息,一会儿我们煮了醒酒汤给您送去。”
苏无故点头,“劳烦。”
且要搀扶他起来,苏无故摆手拒道:“我还好,你去忙你的罢。”
那人说:“不如我叫两个人来扶您回去。”
苏无故摇头,“不必了。”
说罢,强撑着去了,待到花神庙,侍者领他到屋里去,苏无故眉心突突的跳,再是受不住,身子一歪,在一案几前摇摇晃晃多会儿,扶着桌子,头痛难忍。
虞沾月过来抱住他,苏无故缓了半日,听有人敲门,便站起身前去开门,外面人端送来一碗汤水,苏无故谢过。
把门合上,才走两步便站立不住,又是身歪倒下,勉强坐在地上,将汤置在一旁,虞沾月便拿勺子给他喂,苏无故头昏的厉害,眼前虚虚撞影,也辨认不得是谁,只想来往事,禁不住情涌,痴痴怔怔起来,而后含住汤。
虞沾月同他喂了一半,苏无故稍醒一些,自觉浑身闷热,便摸着解开带子,松了外衣,适才觉好受两分,当下困倦难熬,忽地见虞沾月握着勺子,又醒了一些,便笑道:“我好多了,哪里就叫一个小孩子来照顾我,不早了,你先去床上睡了罢。”
虞沾月不去,苏无故起身,带着他卧到床上,予他解去外衣,掖好被子就要走,虞沾月看他要走,便跳下床抓住他的衣裳,那衣裳又教他扯落大半,苏无故回头蹲下来问道:“怎么了?”
虞沾月问:“你要去哪?”
苏无故摸着他的头说:“身上都是花香,又喝了那么些酒,味道怪冲的,我去漱漱口,略擦擦脸就来,不要担心,你去睡罢。”
虞沾月说:“我和你一起去。”
那酒劲又冲上眉心,苏无故捏了捏缓一两分昏意,点头答应了。
漱过口,洗过脸,苏无故醒了好些,只是头痛不减,苏无故对他道:“洗好了,回屋去你总该睡的下罢。”
虞沾月应了一声,苏无故再抱他上床盖了被子,不曾留下,虞沾月起身紧紧的抓着他,苏无故耐着性子问:“怎么了?”
虞沾月抱住他的手道:“你不睡这?”
苏无故说:“我到外面睡。”
虞沾月抱着他不松手,苏无故一愣,适才想起他才被拐了两日,如今年纪又小,定然怕黑或是其他,因想了想说:“我先留在这睡一晚。”
听了这话,虞沾月才微微松手,苏无故上床合好被子,虞沾月顺势钻到他怀里,抓着他胸前的衣裳,苏无故拍了拍他道:“别捱在我胸口那,一会儿闷着你。”
虞沾月不管,睡了半会儿,他又掀条缝,把鼻子嘴露出去偷偷喘气,吸足了气还欲再埋回去,苏无故扯着被子掖在他脖子那,又问:“你是怕的哪般?这样藏被裹息的,不知还以为外面有鬼要吃你似的,有我在这,不要怕了。”
闻言,虞沾月便不藏头了,偎在他怀里睡去。
次日天亮,昨夜喝了解酒的汤,今早已然解了些酒,还略微有些头痛之症,苏无故只想多睡些,奈何窗户透的那光直打在眼上,苏无故眉头紧蹙,虞沾月一见,便解了两旁的帐幔将光挡去,苏无故才渐渐松了眉头。
又睡了半会儿,苏无故醒后,正对上虞沾月躲被里瞪瞪的看他,屋里还飘着好一股香气,只当自己昨日沾上的。
苏无故起身出去,虞沾月跟在身后,苏无故说:“我去洗澡。”
虞沾月道:“我和你一起。”
苏无故道:“你在屋里等我,我洗完再来找你。”
虞沾月不依,苏无故拗他不过,便带他去了。
打了热水,苏无故正要脱干净,忽察背后有道光,回头一瞧,虞沾月正躲在屏风后,苏无故想他是个孩子,不欲放在心上,怎奈受此目光,总觉奇怪,回头和他道:“你到旁面先坐一会。”
虞沾月便去了,苏无故忙不迭的脱了衣裳下桶,待散了大半香味才拿澡巾擦身,转身去取衣裳时,竟见虞沾月在屏风一旁站着,吓了他一跳,常日里哪教旁人见他光着身子,倒因他是孩子,纵也不是,不纵却也难启口,只得扯了衣裳背过身速速穿齐。
苏无故朝他招招手,虞沾月一溜烟的跑来,且替他解衣裳时,他两颊羞臊,向后躲藏,苏无故怪了,“我给你洗一洗。”
虞沾月说:“不。”
苏无故笑了笑,“你不用羞。”
虞沾月见他来捉,忙道:“我一会洗。”
苏无故点点头,又带他见了虞父,彼时他只存却一口气,可也睁不得眼,开不得口,鼻里既难吸气也难呼气,虞沾月竟觉心中抽痛,趴在床上唤了一声爹。
闻言,虞父微微睁开眼,还欲回话,可一口气提不上,挣扎半日,不舍的瞧着他,终是挨不住去了。
苏无故叹了一声,且将虞父后事料理好,正欲安慰,可不知如何言语才不得使他伤心。
虞沾月看着坟墓,不免心神恍惚,暗沉神思,一阵酸苦涌上心头。
苏无故见他如此伤心,抚着他的头道:“今你父亲将你托到我手中,自此你我便以亲人相待,依年纪来说,你应唤我爷爷。”
虞沾月正发愣时,听了这样一句,吓得满面苍白,急忙摇头,苏无故也点头说:“叫外人听了,不拿我当贼都算好的,从今以后你认我做义父,既得年纪应合,又免疏远之说,我定全心全力将你养大。”
谁料虞沾月仍是摇头,苏无故问:“那你想叫我什么?”
虞沾月问:“你叫什么?”
“我姓苏名无故,字同音。”
虞沾月思忖半刻,旋即问:“我就不能唤你哥哥?”
苏无故笑道:“我们年纪差了好多。”
虞沾月闷头不言。
苏无故:“那就依你的,你随意。”
虞沾月听后方笑了一些。
苏无故料理过虞幽客后事,见他低头默默不言,应是没缓过神,且携他回屋,打来热水,与他解衣时,虞沾月大惊失色,紧护着衣裳不放,苏无故道:“如今我作你长辈,我们之间不必生疏。”
虞沾月怕羞,急说:“不,不要你洗,我自己洗。”
苏无故没停手。
虞沾月不肯,苏无故当他是孩子脾性,一面哄他,一面解衣,虞沾月奈何不过他,只怕他瞧个干净,因要自己解衣,慢慢吞吞半日,苏无故正要开口,且听他道:“你转过身去。”
苏无故应了,趁此间隙,虞沾月匆忙钻到木桶内,又说:“你转过来吧。”
苏无故好笑道:“都说我们自此以亲人相待,在我跟前何必羞?这会儿和我避嫌,可知从今往后我们都在一个屋檐下,难道也日日和我避嫌不成?”
虞沾月抬头看他一眼,并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