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姝的印象中,他们家和别的人家都不一样。
娘亲并不像村里其他人家的女子一般会下地干活,或是会缝补衣裳,这些活在他们家都是爹爹包揽了。但娘亲也很厉害,她会读书写字,写的一手馆阁体连镇上的塾师都比不上,她还熟读四书五经,哥哥和她的启蒙都是娘亲负责的。虽然那时她年纪也不大,但她依稀记得娘亲还曾写过些志怪小说,卖得可好了,小说原本现在还留在怀宁的家中。
爹爹倒是什么都会干点儿,家里杂活都能干,还会上山打猎,就算是打一只大虫都不在话下,猎来的兽皮顶好的先给娘和她制衣,余下的才拿到镇子上去卖,也赚了不少钱。
是以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没穷过,从小到大都不曾苛待过她,什么珍稀的草药只要大夫说能治好她的病,爹娘不惜重金也会买来,哥哥也是,总是会守在她榻边怕她饿了渴了找不到人。
宁姝从前总在生病,夏天常常中暑热,冬日吹了寒风就着凉,秋冬交替的时候天气骤凉更是大病小病不断,长久地待在屋内,因此很多时候心思都很敏感,怕花的银钱太多家人嫌弃她,怕爹娘为了照顾她而忽略了哥哥的感受,病痛的折磨兼之心里的忧惧,总没有展颜的时候。
那段时日家里人为了哄她高兴,花费了不少心思。娘亲搜罗了一箩筐的天下趣闻一件一件地讲给她听,爹爹那样不苟言笑的人都会努力扯出一个笑脸扮作隔壁家的大黄逗她笑,哥哥则会在她乖乖喝完药后偷偷给她塞一块蜜饯。时间长了宁姝就明白,那些多余的心思都是不值当的,爹、娘、哥哥都很爱很爱她,她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累赘。
十岁以后她的身子骨好了很多,跟着爹爹读书,跟着师父学医,日子都充实了很多。她渐渐地能够走出家门,同村子里其他女孩儿一起玩,认识的人多了才知道原来旁的人家家里父母是会吵架的,兄妹之间也是会闹矛盾的。
在她羡慕与她同龄的阿乔身子康健能跑跑跳跳无处不去的时候,阿乔也会羡慕她的家人对她百依百顺,几乎从没责骂过她。
到现在宁姝已经能与自己和解了,不再怨怪为何上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给了她这么一副孱弱禁不得风吹雨打的身体,而是感谢上天赐予了她这么好、这么好的家人,让她能沐浴在爱里长大。
甚至她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不用像村里有些女孩一样一边读书一边还要干活,得了病也不敢同家里人说怕被责怪。
学医其实是非常艰难的,什么病有些什么症状,又该如何对症下药,用了药倘若没效用又该换个什么样的方子,万般皆有讲究。刚开始的时候宁姝其实学得很慢,就算她是个药罐子对大部分草药都有个了解,耐得下性子背书,也不得不说上一句学医确有些枯燥乏味。
但当她用自己的本事治好了第一个人病人的病症时,那种欣悦与自得之感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那时候萧平旌已经在他们村里住了多时,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病,“神医”之名传遍了十里八乡,闻名来找他治病治病的乡民络绎不绝。因着宁姝是他唯一的弟子,乡里人对她也有种天然的信任感,称她为“小宁大夫”。
同她一样大的女孩子常有些说不出口的病痛,就会来找她,而她也不负所望,尽力去医治她们。后来连村里那些极其守旧古板的人家家里的大娘们也会过来看诊,那时候宁姝才发现原来那些看着身强体壮下地干活河里浣衣的女子们,其实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有些就靠熬,有些用了土方子后来却更加严重,奈何家中人不允许她们找男子看,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去。
后来宁姝想了个法子,常常叫些小姑娘到她家里来,像萧平旌平日里给她讲课一样,给她们讲一些基础的药理知识,诸如癸水长日不至是何缘故,□□腥秽殊甚该如何自治,再让她们回去后也转教自家母亲姐妹,这样不用让她们苦读医书,也能学会自己处理那些难言的病症了。
不知道村子里现在如何了,宁姝心想。她走之前村里大半姑娘都来送她,还问她何时回来,可惜淮安与怀宁相隔甚远,来往奔波不便,她又不会骑马,今年就只能留在淮安过年了。
“姑娘不拆两位公子送来的生辰礼了?”噙霜见她一直无言地抚摸着萧先生寄来的书信,不由问道。
宁姝的神魂这才从千里之外的村里回归体内,慢了半拍才点点头:“那就打开看看吧,看完早点就寝,明日还要早起。”
噙霜小心地把手里一大一小两个价值不菲的宝盒放到梳妆台上,宁姝打开一看,三角方盒里装着的是《游天山记》,是易山先生早年间写就的,现在市面上都很难买到,她只听过上半卷,下半卷原先家里也有,只是不慎遗失了,一直是她的一个遗憾,没想到哥哥的师兄居然送的是这个。
宁姝珍惜地摸了摸书的封皮,又想起娘亲去世前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给她念游记的日子,忍不住鼻头一酸,悄悄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珠,郑重地把方盒放到了书架高处,复又返身回来打开第二个百宝盒。
还没完全掀开盒盖,一阵夺目的光芒就闪到了宁姝的眼睛,她控制不住地闭了闭眼,定睛一看,这盒子里装的全是女子的饰物,鎏金点翠钗、金穿绿松石耳坠、水晶玻璃串珠、白玉雕花梳簏……
宁姝惊得呆了片刻,扭头与噙霜对了个不可置信的目光,这礼……也太重了吧?
噙霜有点忧虑:“姑娘,要不咱们还是把这些还给祁公子吧?这非亲非故的,不可收此重礼啊!”
宁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明日就让哥哥还回去吧,不然我心里怪不踏实的。”
虽然这些饰物瞧着都很好看,她也挺喜欢的,但娘亲教过她,“无功不受禄”,收份生辰礼是不过分,但要是太过贵重的礼,反而会成了负担。
待严丝合缝地将盖子盖了回去后,宁姝这才喘匀了一口气,在噙霜准备她洗漱用具的间隙,小心地捧起三个磨喝乐放到枕边,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听噙霜催她过去才慢吞吞地抬脚走了。
灯烛被吹灭后,室内漆黑一片,只听得屋外寒风呼呼吹打窗棂的阵响,宁姝缩在锦被里,依着黯淡的光线静静地看着枕边大小不一的磨喝乐,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意,等着睡意缓缓袭来。
她在心里默默道,爹、娘,你们现在已经在天上团聚了吧?今日是女儿十四岁的生辰,是哥哥和噙霜姐姐给我过的,我收到了好多礼物,过得很开心。你们放心吧,我和哥哥会照顾好彼此,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一滴清泪自她脸庞划过,无声地没入软枕中,只留下一片无人看见的水渍,不待天明便已了无痕迹。
千里之外的京城里,重华宫到了亥时仍然灯火通明。
段璟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摆弄着手里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目光悠远,似在透过这珠子看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内侍高览见他从一刻钟前这一匣南珠端来的时候就开始不发一语,到现在都没怎么变换过姿势,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道。
龙椅上的人恍然回神,却没有动作,反而略带惆怅地问他:“高览,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会喜欢这些玩意儿吗?”
“这南珠是临浦上供,几年拢共就只得数百颗,这匣子里的都挑的是其中最大最饱满的,颗颗晶莹润泽,即使在暗室亦能生辉,价值连城,想必没有女子能不喜爱。”高览觑了觑陛下的神情,斟酌着道。
段璟闻言微微勾唇,虽是笑着的,眸光却沉喑无采,良久才缓缓道:“但愿吧……”
他把手里把玩着的几颗珠子放回匣椟中,合上盖子,用刻刀郑重地在盒盖上刻下了“拾肆”二字,又温柔地抚了抚,想象着将来那人收到后不胜欣喜的模样,唇角的笑意都深了许多。
“你亲自送去长乐宫中,同往年的放在一处。”段璟珍惜地把手中的掐丝珐琅香盒交到身旁人的手中,耐心叮嘱道。
高览恭敬应是,双手接过香盒慎之又慎地捧在怀中,方弯腰退出殿内。
殿门外候着的小徒弟见他这时出来了,不由压低声量问道:“师父,陛下今年还遣您去昭和公主的寝宫送东西呢?”
“莫要多嘴多舌,陛下的事我们岂能妄议?”高览绷起脸冷声道,“叫个人给我打伞,今日雪落得大,我摔了事小,可不能把这匣南珠摔了。”
“你待会就守在殿外,机灵着点儿,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好好照办,我片刻后便回来。”
见徒弟快步去唤人了,高览这才望着沉沉的夜幕叹了口气,这礼都备了整整十四年了,也不知道那位今生还回不回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