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真是捡来的》 第1章 解锁新地图 淮渝府,位于淮、渝二河交汇之处,自古以来便是漕运之枢纽,盐运之要冲,南来北往之人皆于此停留,兼之雨水充沛,粮食亦富足。其府城淮安更是人杰地灵,在南直隶这等繁华富庶之地也是数得上号的大城,天下三大书院之一的淞山书院便坐落于此。 朝廷自两年前宣布要开办女学,除京中的鎏英学宫外,只在五地开设了学堂,淮安便是其中之一。 女学开办在淮安府东边的锦绣坊,名为墨韵学堂。学堂规模比不得淞山书院,每年只招收三四十名女学子,且大多都为官宦人家的嫡女或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之女,招收的平民女子仅二十人,且需通过选拔考试方有资格入学,凡入学者皆免交食宿费用,每月还可领取六百文补贴家用。因此不少平民百姓也开始送自家女儿去启蒙,以期将来能有机会进入女学念书。 如今正值秋末,淞山书院和墨韵学堂皆定于十一月末入学,来自天下各地的学子都赶赴淮安,城内这几日十分热闹,不少学子都趁着尚未入学,相互结伴在城中游肆,身着襕衫或是道服的青年男子随处可见。 城门处,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入城内。驾车的乃是一位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身着竹青直裰,眉目疏淡,姿容挺拔,虽做着驾车的粗活,却是丝毫不显粗鄙,只是面容略带着些疲倦,显然是经过了数日的奔波。 青年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回头微微掀开身后帘子的一角,对马车内的人道:“阿沅醒醒,我们已经到淮安城了。时候也不早了,你看看可有什么想吃的,咱们用过午膳再去宅邸收拾东西。” 马车内,噙霜扶着宁姝慢慢起身,抚了抚宁姝睡红了的脸颊,柔声道:“姑娘醒醒,公子问您可想吃些什么?” 宁姝揉了揉眼睛,还带着些惺忪的睡意。 他们从原来居住的怀宁县到淮安城一路上行了五百多里,一般马车行得快些七八日便能到了,但因着她不习惯这样的长途跋涉,中途一直身体不适,几次欲呕,食欲也不如从前,哥哥为了驾车更平稳放缓了速度,还歇了数日,今日已是行路的第十三日了,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噙霜掀开车帷,瞧见了什么似的惊喜道:“姑娘看,那可是八芳斋?姑娘以前可喜欢吃他们家的百果糕和芋粉团了!” 宁姝也来了精神,顺着噙霜的目光果然看到了一家糕点铺子,铺面前排着十多个人,店员忙得脚不沾地,足可见其生意兴隆。 从前哥哥从书院返回家中时,总是会给她带些淮安城的特产,八芳斋乃是淮安城内数一数二的糕点铺子,因着她爱吃糕点,哥哥每次都会买许多,但怕她肠胃弱吃多积食,总是拘着她一次只能吃两三块。宁姝想到这不由有些馋了。 宁珩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笑着道:“阿沅可想吃?待会先找个地方用膳,得空了哥哥就给你买去。”小姑娘眼睛亮了,“好!哥哥说话算话!”宁珩不由失笑,还是个小孩子呢,听到吃食便开心极了,行车这么多日难得见妹妹有些胃口,便随她去吧。 三人下了马车,找了家面摊随意用过膳后便继续赶路了。宁珩见妹妹用了大半碗面,胃口恢复了许多,便略略放下心。 马车从西向东缓缓驶进,沿途经过了淮安城最热闹的锦阳街,只见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小摊小贩更是随处可见,卖吃食、卖饮品、卖首饰的应有尽有,中途宁姝还瞧上了一家买团扇的,非缠着宁珩买了一柄才肯走。 “哥哥,淮安城好热闹呀!县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商铺呢!”宁姝十分兴奋。她自小身体弱,多是待在家中养病,甚少出去玩耍,每当邻居家的阿乔出去玩时她都很羡慕,如今她的身体将养得不错,竟也能出远门见识见识江南的繁华富庶了。 宁珩心里也有些心疼,便允诺妹妹:“那等你考过试,哥哥领你在城中看看便是。连日奔波太过劳累,今日我们还是收拾行李,早点歇息得好。” “好,我听哥哥的。”宁姝乖巧地点点头。 说话间马车已抵达了一处宅院,宁珩先下了马车,上前扣了扣门,便有个小厮迎上来,见是他,道:“宁公子安好,院子已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妥当了,奴才就先赶回去向我家公子复命了。公子说了,要是有什么短缺的,您着人知会他便是。” 宁珩点点头,温和道:“辛苦你了,也替我谢谢你家公子。”小厮忙摆手称不敢当,便快步离去了。 这边噙霜先下了马车,伸手扶宁姝下来,见这小厮匆匆离去,宁姝有些好奇:“哥哥,这是谁呀?”宁珩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是我一个师兄的小厮,替我们收拾院子的。这处宅院就是师兄借给我们暂住的。” 宁姝点点头表示知晓。她知道哥哥聪慧过人,初来书院时便得到了书院山长吕世尧的赏识,收作了关门弟子。 这吕世尧在先帝时曾官至吏部侍郎,后因朝中朋党之争所牵连遭到贬黜,愤而辞官,到了淞山书院教书,后来先帝几次派人来请都不肯回去做官,一直安安心心在书院教书育人。 他如今已有五十九岁高龄,本人是当朝大儒不说,门下弟子更是个个才华过人,不少人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吕世尧在江南文坛的地位举重若轻,江南文人对他的名字无人不知,连南直隶的巡抚都对他礼遇有加。 哥哥乃是吕先生的弟子,几位师兄对他关照些也是理所应当,宁姝心想。她还想着哥哥要是租房的钱不够,她就从她的小金库里面拨一点给哥哥呢。 宁珩看着妹妹兀自出神的样子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点了点她的鼻子:“想什么呢!哥哥就算再没钱也不会动你的银子。你的银子自己好好保管,哥哥如今跟着那位师兄做些生意,赚的钱虽说不多,但足够养活我们三个了。你要是有什么想买的,哥哥都会给你买的,哪能委屈了我妹妹!” 宁姝抿唇一笑,略显稚嫩的脸上漾出来一个小小的梨涡。她伸手晃了晃宁珩的胳膊,道:“我知道呀,哥哥最好了!”说是这般说,但心里的大石头却悄悄落了地。 爹爹去世前,将家中所有的余钱都拿了出来,当着她和哥哥的面分作两份,一份给了她,一份给了哥哥,还交代哥哥要好好照顾她。 哥哥自己也还在读书呢,以前只见过哥哥抄些书册,或是临摹些画作贴补家用,兼之给她买点零嘴。她还担心家里以后要是银钱不够,她就不读书了,去当郎中赚钱,她的医术可是随萧先生学的,一般的治病救人不在话下。现在宁姝倒可以放心了,她相信哥哥的话,只要哥哥这么说了,那便证明家中确无银钱上的窘境。 宁珩牵着妹妹的手引她进去,跨过院门便是一面松柏掩映的影壁,宁珩边走边介绍道:“这座院子只是给咱们暂住两年,三个人住院子大了难免冷清,我便只选了一进的。” “这边是东厢房,临着街道难免有些喧嚷,就留着我住。”宁珩指着影壁进来右手边的屋子道。东厢房外还植着几丛绿竹,摆着数盆盆栽,宁姝打眼看过去,种类还不少,山茶、菊花、兰花,布置得颇有意趣,显然是用心了的。 宁珩又引着她走到院落东边,“西厢房位置好,环境又清幽,前面还种着棵桂花树,我想着你肯定喜欢。里面也布置得和原来你在家中时差不多,阿沅看看喜欢吗?”宁姝一眼便瞧见了窗前的那棵桂花树,与在怀宁的家中一般枝繁叶茂,如今正值深秋,桂花淡淡道香气盈满鼻尖,等有空可以同噙霜一道做桂花蜜、桂花糕。 娘亲嗜甜,常常酿桂花蜜吃,如今她也学会了怎么酿,可惜娘亲已经不在了。宁姝想到这不由有些伤感。 宁珩对妹妹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察觉到了她的低落,宁珩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招手让噙霜过来,道:“我不便进去,你陪着姑娘将带来的行李归整归整,留意不要让姑娘累着了,不要紧的留着明天再收拾。” 噙霜垂首应是,上前执过姑娘的手,二人便进屋去了,宁珩也回身到马车上去拿行囊。 宁姝推门而入,入目的是一间极为敞亮的屋子,比在怀宁她的屋子大了一倍不止。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方桌,四周各放着一把玫瑰椅,靠墙还立着一扇彩绘的百鸟朝凤屏风,想必是哥哥留给她待客用的。 她抬步往左走,先看见了一架黄花梨博古架,其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些瓷器和盆景。博古架后临窗放置着一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备,案上的青瓷花瓶中还斜插着几枝海棠花。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入屋内,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点尘埃,在墙上形成了鲜明的光斑,靠墙两侧的书架也被映照得毫无纤尘。宁姝打眼看去,多是些山水游记和文人诗集,兼着几本医书,确是照她喜好布置的。 “姑娘看,公子还给您准备了琴桌呢!”噙霜笑着指向宁姝身后的一张古琴。她不由得苦了脸,守孝这一年哥哥费了许多功夫教她学琴,可她也只是学了个皮毛,想来她确实是没什么琴上的天赋,哥哥难道还要让她练琴? 宁姝叹了口气,也没心思继续看书房的布置了,转头向卧房走去。中厅和卧房由一扇碧玉浅雕山水花卉曲屏作了隔断,走过屏风是一面梳妆台,宁姝凑近一看,台上的菱花铜镜中便显出了一张十三四岁少女的脸,梳着低垂双丫髻,发间只简单缀着些钗环,明眸皓齿,眉眼间尚颇为稚嫩,却已可见出几分清丽。 噙霜却已快速打量完了屋中陈设,一面往梳妆台上放着宁姝的首饰盒,一面道:“公子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布置姑娘寝居呢,奴婢方才粗略看了看,布局与姑娘原先的房间相去无几,想必是怕姑娘住不惯。但一应陈设具是典雅大方,又不失巧思,连屏风上的图样都是姑娘喜欢的呢!” 宁姝点点头:“哥哥确实费心了。”因她不喜书法,墙上挂着的多是些山水画或是仕女图,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注意到的,明明她练字的时候也很勤奋的,从前哥哥给她布置的课业她总是能如数完成,宁姝不由得疑惑,难不成哥哥真会读心术? 二人这厢收拾着行装,宁珩也不断在马车和西厢房往返着搬东西,先将宁姝两人的东西搬好,再返身去东厢房整理他自己的物件。他的行囊一向简单,一个时辰不到便收整好了。考虑到姑娘家衣裳钗环整理起来更耗功夫,宁珩便先去准备晚膳了,今日奔波劳顿,得吃些好克化的,煮些粥备点开胃的小菜,免得妹妹晚上肠胃难受。 日头渐渐西斜,远处红霞满天,整座院子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显得灿烂而温暖,夕阳的余晖穿过院中央石桌旁玉兰树的枝桠,落在三人的脸上,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夜幕低垂,噙霜服侍着宁姝洗沐完,等她上了床便吹灭了蜡烛,室内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映入的几缕月光在地上投下清冷的阴影。 宁姝习惯性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闭眼睡去。 原以为会辗转难眠,没想到很快便陷入了久违的梦乡。也许是今日那一棵桂花树勾起了她的思绪,她竟梦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夏夜。 第2章 师父师兄排排坐 那是五六年前的一个寻常夏夜,夜空中繁星点点,夜风轻拂,一家人用过晚膳在院中乘凉。娘亲躺在院中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下的摇椅上,给他们讲起了她从前进学时的趣事。 爹爹在旁轻摇着蒲扇,为娘亲驱赶蚊虫,脸上带着浅笑,目光一直凝在娘亲身上。她那时才七八岁,靠着哥哥的膝盖坐着,随着娘亲的话咯咯地笑着。哥哥在旁一面听着,一面手下不停,给她剥枇杷吃。 打她有记忆起,娘亲的眉宇间总是笼罩着淡淡的愁绪,她幼时总想着为娘亲抚平眉间褶皱,可总也抚不平。 那晚娘亲喝了些酒,似是有些醉了,抛却了往日的忧愁,难得地说起她过去的事情。娘亲说她上学时,有同窗前一晚睡迟了,第二日进学堂时夫子已经来了,这人慌里慌张地进来,竟连鞋都穿反了,进门便给夫子行了个大礼,夫子脸都青了,一屋子的学子都使劲憋着笑。又说道有一日有人吃坏肚子了,这人胆子小又不敢跟夫子说,实在忍不下去释放了出来,满屋子都是怪味,那时还是冬日门窗紧闭,熏得众人都面无人色。 娘亲讲得绘声绘色,她笑得开怀,哥哥看她笑得开心也不禁笑了起来,只有爹爹竟反倒敛了容色。 宁姝那时年纪小,尚不知女子并不能去学堂上学,只觉得娘亲讲的故事十分有趣,不知道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她本以为过去的记忆早已模糊,这梦境却十分清晰,她甚至感受到了娘亲笑容下的几分悲伤,不由得也跟着伤心起来。 宁姝九岁时娘亲就因病去世,娘亲生前从未对她讲起她从前历经的种种,但宁姝知道,娘亲的过往一定不轻松,只有与她在一块时,娘亲会主动与她逗乐。但只有娘亲一人独处时,她总是在默默出神,那种神情令人一见就觉得悲伤。 后来娘亲病重,她觉得也有几分心事重的原因在,即使爹爹最后请来了萧先生也是无力回天。萧先生曾说娘亲本就有旧疾在身,又多年郁结于心少有开怀,情志凝滞不舒,这病便也愈发严重,难以好转。他是娘亲故交,未能救回娘亲心中有愧,便决定在怀宁定居,为宁姝调养身体,又发现她在医术上颇有天赋,便将她收为弟子悉心教导。 “姑娘醒了,怎么不唤奴婢一声?奴婢还以为姑娘要睡到巳时才起呢!”噙霜走过架子床前的大理石座屏,竟发现宁姝已起身了,正靠着床边的围栏发呆。 宁姝这才从昨晚的梦中回神,由噙霜服侍着换上衣裳,边问道:“我刚醒不久呢。现在几时了?哥哥呢?” “才辰正呢,姑娘不必着急。公子一早便出门买了早点回来,怕姑娘起晚了凉了,放在灶上温着呢,奴婢这就去给姑娘端来。”噙霜为宁姝抚了抚衣褶,道:“公子用过早膳便有事出门了,他交代奴婢告诉您,晚膳前便会回来,让您在家安心温书备考,过几日他忙完带姑娘去城里游玩呢!” 宁姝点点头,“那便先用膳吧,三日后便要考试了,路上我都没好好看书,现在得抓紧点儿了。” 墨韵学堂的入学考试内容共有三项,分别为书学、算学和诗赋,书学是其中大头。 宁姝启蒙早,三四岁时娘亲就教她习字,因着她幼时身子孱弱吹不得风,时常只能在室内听娘亲或是哥哥读书,自身领悟能力也不俗,四书早已读得烂熟于心。至于算学,她的心算能力比不得哥哥,但女学的考试也能轻松应对。唯一愁的就是诗赋了,她不喜吟诗作对,背过的诗倒是不少,让她作诗可真是为难她了,只能多背些诗,到时死马当活马医吧! 宁姝这厢正对着诗赋发愁,宁珩已经抵达了城外的赤芜山脚下,淞山书院便坐落于此。 刚一进院门,就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呦,咱们家大解元来啦?” 人随声至,一位穿着极其华贵的年轻男子手摇折扇,嘴角浮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缓缓走到宁珩身边,一把勾住他脖子,哀叹道,“哎呀呀,都中了解元了还这么用功,这叫我等多年未有功名的人如何过活呀?倒不如死了算咯~” 宁珩毫不留情地扯下他的手,无奈道:“师兄何必如此自谦,师兄才学远在我之上,若是肯上场一试,必定榜上有名。” 男子扑哧一笑,收起折扇点了点他,“小师弟呀小师弟,别人说这话我还信个三分,你说这话真真是太抬举我了,不过我这人就是爱听别人说好话。好了不为难你了,你是来找老师的罢,不巧了,近日书院事务繁忙,天气又有些寒凉,老师不慎感了风寒,正在桃坞里休憩呢。” “当真?老师身子本就不算康健,这风寒可大可小,还是当谨慎对待。”宁珩面露忧色。 面前的年轻男子,也就是他的几位师兄之一,邝璋,含笑道:"师弟不必忧心,早先便已请大夫过来瞧过了,并无大碍,多休息几日便是,你过去瞧瞧也无妨,说不定老师看到了你这个一年多不见的爱徒,心里一高兴,病就大好了呢?" 二人于是结伴往桃坞而去,路上邝璋也不安分,不是夸他想的点子好给他们挣了不少银子,就是问他对屋子的陈设是否满意,到最后才一拍脑袋,恍然道:“说着说着都忘了正事,你之前来信让我打探的事情有眉目了,信里说不明白,等会我亲自讲给你听。” 宁珩面色一肃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只是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吕先生的屋外,只得闭口不言,向门童见礼后轻轻推门而入。 门内摆设极其简单,丝毫看不出是一个江南大儒的居所,若说唯一引人注意的,便是屋内靠墙摆满了书柜,藏书一时间数都数不清。 他们二人的推门声极其轻微,但却早已被门内之人察觉到,甫一进门便能感觉到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身上。 邝璋早已收起了原先轻浮的模样,端正了容色,宁珩随他一同上前见礼道,“弟子见过老师。” 年近六旬的老人面容慈祥,招招手让他们起身,关心了几句宁珩的近况便开始考校他的功课,邝璋在一旁给他递了个同情的目光后便低下头装鹌鹑,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幸而宁珩早已习惯了如此,在孝期仍笔耕不辍,对上老者接连不断抛出的问题依然能对答如流,甚至比一年前还有所进益。 一刻钟后,吕先生终于笑着抚了抚花白的胡须,道:“答得不错,看来你在家中也未曾懈怠。若不是你尚在孝中,今年便可参加会试。不过多沉淀两年也好,免得太过张扬。” 宁珩躬身应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邝璋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笑道:“那可不是?说不定小师弟能成为我朝最年轻的状元呢,再不济也是最俊美的探花郎,到时候师兄我便可以在这淮安城中横着走了!” 宁珩无奈道:“师兄过誉了,我朝人才济济,有学之士多如牛毛,弟子实在不敢当。” 吕先生在上首笑呵呵地看着邝璋调侃他也不发话,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才问道:“听说你将妹妹也带来淮安了?如今住在何处?若有难处尽管说,老师和你几个师兄都会尽力帮你的。” “是,如今家中无人,弟子不敢留小妹一人在家,便携她一同求学。老师心意弟子明白,早先五师兄便已替我置办好了宅院,一切都好,弟子正打算让小妹入墨韵学堂读书,她现下正在家中备考呢。”谈起妹妹,宁珩的眉眼都柔软了许多。 谈及女学一事,吕先生若有所思,“去学堂读书……倒也不错。今上向来礼遇群臣、广开言路,却唯独在这女子学堂一事上不让分毫,先是在京中办学,一年后又推及四方,如今学堂开办得如火如荼,朝中反对的声音也大不如前,倒是真正秉持着先太后的遗志,要为天下女子闯出一条路啊!” 说到先太后,那也是一位奇女子,出身镇国公府,又在十六岁时遇到了比她大十岁的先帝,一入宫便得封妃位,诞下了四皇子,也就是今上后升为贵妃,宠冠后宫多年,只是后来怀着五公主时遇上了成王叛乱一案,受困宫中。 幸而叛乱很快便被平定,但先帝却在宫乱中受到叛贼暗害,不久便崩逝了。四皇子年幼践祚,根基不稳,先太后持先帝遗旨把持朝政,朝中反对声浪声势浩大,屡杀不止,但在她的铁血手腕下一众文人士大夫最终还是噤声了。只不过先太后在那场宫乱中也留下了暗伤,掌权不足十年便薨逝了。朝野之内外对这位太后的评价褒贬不一,更有人暗中揣测她是否是被今上暗害的,只不过这些也不敢在明面上谈论。 三年前今上逐渐从先太后手中接过权柄,非但没有像迂腐文人期冀的那样废黜朝中先太后任用的女官,反而放言要开办女子学堂,在朝中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民间怀疑他害死先太后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师父师兄排排坐 第3章 我宠我妹怎么了 本朝自太祖建国以来已绵延百年,女子掌权却还是头一回。若不是有先帝临危授命,又有以镇国公为首的武将支持,仅凭先太后一人,这权柄可难以掌握在手里。虽说她上位之路铺满鲜血,但却为周朝稳固了皇位交迭的动荡不安。 今上登基之时不过九岁,主少国疑,外有北桓虎视眈眈,内有成王余党作乱,强敌环伺,他与先太后孤儿寡母,没人相信他们能坐稳这皇位。 但先太后硬是在豺狼虎豹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她掌权的数年非但平了北桓之乱,更是扫清了先帝留下的积弊,从不给言官面子,任由不服她之人辞官归乡,另开恩科选拔有才能之人。那段时日朝廷可谓是大换血,然而最后竟真的挺了过来,给了那群文人一个狠狠的巴掌。 吕世尧也曾有幸见过先太后一面,那是个极其明媚张扬的女子,身具帝王之威,却仍对他礼遇有加,极力邀他入仕,在他拒绝后却也不恼,反而还感谢他为朝中教养出许多栋梁之才。平心而论,他是十分敬佩像先太后这样的女子的,能对旁人的言论视若无物,一心只走自己的道。 今上会选择接过先太后未竟的事业,坚持开办女学,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不是那等迂腐的文人,虽说并未支持过开办女学一事,但更不反对,反而乐见其成,看看这个年轻的帝王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依他之见,便是以后要开放女子选官入仕之途,也未可知。 吕世尧微微一笑,道:“读书是好事,你的妹妹也定如你一般天资不凡,若是日后得空了,带她来老师这坐坐。” 宁珩也笑着应下,吕世尧便挥挥手说自己乏了,两人于是退出门外。 “说实在的,我也想看看你妹妹长什么模样。改天我上你家玩玩呗!”邝璋出了门就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 宁珩心里却记挂着事情,不欲同他调笑,反而伸手收了他的折扇,略带急切道:“我先前让你探听的事,如何了?” 邝璋道:“虽不知你查探此事是为了什么,但你说的永平十五年末京城出生的女婴,那可多了去了,不说别的,昭和公主便是那时候出生的,嗨呀这大家都知道。” “不过要是说失踪的女婴,那确实没几个,景安侯的二孙女、永康伯府的四姑娘……统共算来也有三四个吧,毕竟那时候恰逢成王叛乱,京里乱得很,孩子丢了都不敢找。” 他说着都忍不住唏嘘不已,一旁的宁珩却眉头紧皱,拱手谢过他后便快步离去了,邝璋这个五师兄在后面叫他都不应。 三日后便到了学堂考试的时间,宁姝挥手告别哥哥,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女孩子一同踏入了学堂大门,又激动又兴奋,还有些说不出的忐忑。 幸而考试进行得十分顺利,书学和算学她都答得得心应手,诗赋也绞尽脑汁蒙了些上去,也算是尽力了。 出了学堂大门,宁姝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宁珩,他含笑向她招手,宁姝就像乳燕投林一样飞奔到了他身前。 宁珩赶忙接住了她,语重心长道:“都是要入学的人了,还是要稳重些,仔细摔了。” 宁姝却不以为然,别以为她没看到,哥哥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看到她跑过来明明就很开心嘛!不过为了哥哥的面子,她还是忍着没有说出来。 考试已然结束,宁珩履行先前的承诺,带她到淮安城中游玩。 刚好是快要用午膳的时候,他们去的第一站便是淮安最有名的酒楼——致丰斋。 不巧的是,他低估了久不出门的女子对逛街的热情,便是未及笄的少女也是一样。宁姝在去的路上走走逛逛,遇到感兴趣的都要停下来瞧瞧,原本一刻钟的路程走了将近三刻钟,等他们三人到达时酒楼已经人满为患,大堂已经坐满了,只剩下一个包间。 宁珩刚出声对小二道:“这包间我们要了。”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娇蛮的嗓音:“慢着!这包间可是本小姐的。” 几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位身着玫红镂金蜀锦裙的少女正提裙跨过门槛向他们走来,穿着打扮极其张扬,双手叉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宁珩皱了皱眉,拱手道:“这位姑娘,包间是我等先定下来的,还是请姑娘在此等候下一间吧。” 没想到那姑娘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扬声道:“谁说你们先定下来了?小二,不是说好的要给我一直留一间包间的吗,我可是花了银子的,你们难不成还想赖账?” 见矛头指向了自己,小二紧张得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掌柜显然是认识这位姑娘的,赶忙过来打圆场道:“原来是顾小姐回来了,我这忙昏头了,见您这么多时日没来,忘记跟小二说临窗那包间是为您预留的了。这样吧,今日您所有花销我包了,还请您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那小姑娘这才哼了一声,道:“行吧,那就原谅你们这一次。” 见她不闹了,掌柜这才扭头看向宁姝三人,面露歉意:“三位客官实在对不住了,此事全是小店的不是,若是您愿意在旁稍候片刻,很快便能有包间空出来,我们店里的招牌菜免费给您上,若是不愿,下次再来也给您免费上菜,您看如何?” 宁珩自己倒是无所谓,致丰斋他从前也随邝璋来过几次,只不过邝璋都是径自带他上包间,倒不曾自己来吃过。 他转头问宁姝:“阿沅饿不饿?今日是哥哥没准备好,等会哥哥买糖人给你赔罪。” 宁姝正摆弄着手里的磨喝乐,听到宁珩的话才凑到他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宁珩听完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向掌柜的摆摆手便领着宁姝和噙霜走了。 那位少女也正抬脚往楼上的包间走,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才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旋即目光定住,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被身后的婢女提醒之后才回过神来。 “莲心,你瞧见方才那对兄妹没有?哥哥风神秀逸仪容出众,妹妹明眸皓齿娇俏灵动,比之京城那群歪瓜裂枣不知好到哪去,这江南果真是出美人的地方啊!” 莲心嘴角抽了抽,她家小姐虽贵为侯府嫡女,却是个实打实的“颜控”,一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她忍不住腹诽:再好看也还不是被你无情地赶出去了,现在追悔莫及了吧? 没想到眼前的人居然真的冷不丁开口:“你说我现在出去追他们回来还来得及吗?拼个桌而已,和美人一起吃饭更是美事一桩啊~” 看着自家小姐蠢蠢欲动的样子,莲心赶忙伸手拉住了她:“小姐不要忘了,少爷等会也要来致丰斋和您一道用膳的,若是让他瞧见了您带着几个陌生人一道吃饭,闹起来怎可了得?” 顾锦悦这才打消了念头,蔫头耷脑地向二楼走去,“唉,好吧,前些日子刚同顾允泽吵过一架,最近也只能收敛一点了,不然外祖又向母亲告状,又没我好果子吃!” 片刻后,宁姝三人在街边的一处小摊上落坐,羊肉汤和胡饼刚一端上来,宁姝就被香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刚伸出手握住汤勺就被身边的人按住了,“还烫着呢,凉些再喝。” 宁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哥哥给汤吹凉,吹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哥哥把汤推到她面前,不由嗔怪道:“够凉了吧,哥哥又耍我!” 宁珩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他只不过是看她急着要吃的样子太可爱逗逗她罢了,但也不好真惹的她生气,立马伸手把汤推过去,告饶道:“哥哥怎会戏耍阿沅呢?怕你烫到才多放一会儿,阿沅快吃吧。” 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小姑娘连有名的大酒楼都不稀罕,偏偏看上了路边的羊肉汤饼,宁珩一想到在致丰斋时宁姝凑在他耳边说她其实更想吃来的路上看到的路边摊,就忍不住无奈地摇摇头,他妹妹一向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 宁珩点了三份汤饼,他和噙霜为了配合身边人慢吞吞一口汤一口饼的速度,特地放慢了吃,但吃到最后宁姝还是最后一个,用勺子搅着剩了小半碗的汤,好半天才喝上一口。宁珩一看就知道她是吃不下了,无奈地伸出手道,“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了,给我吧。” 听见他这话,小姑娘才不好意思地道:“还是哥哥最懂我!” 从小到大,宁珩不知道暗中替宁姝解决了多少吃食,她又挑嘴胃口又不大,给她买的吃食样样都想尝又吃不下多少。小时候阿爹为了给她补身子煮了鸡汤面,没想到煮多了。 宁姝那时本就因体弱多病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累赘,怕浪费粮食阿爹阿娘嫌弃她,吃不下也不说,最后硬是全都吃完了,当晚便呕吐不止,吓得宁珩连夜去请郎中。 一想起小小的女孩面色苍白地躺在他怀里,怯懦地问他她把面全吐了爹娘会不会生气,宁珩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发火,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又心软了,耐下性子好声好气地告诉她,一切都没有她的身体重要,吃不下就给他吃,万不能再逞强了。 也是自那以后,宁姝就学会了“得寸进尺”,吃不下的不爱吃的通通推给他吃,宁珩也因此“被迫”吃了不少女儿家爱吃的玩意儿,直到后来他对宁姝的口味和食量掌握得差不多了,每次都买恰恰好分量的吃食回来,才结束了这一甜蜜的折磨。 连噙霜有时都会觉得他是不是太宠溺姑娘了,但宁珩却从未后悔过,在他眼中,宁姝永远是那个烧得昏昏沉沉意识都不清了,还会因为他守了她一夜而感到愧疚,自责地说是她耽误了他的课业的小姑娘。爹娘双双离世后,他的身边只剩下阿沅,阿沅身边也只有他了。如果他都不能做到无条件地宠着阿沅,宁珩都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他的阿沅,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值得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第4章 我的未来我做主 两日后就是出结果的日子,宁姝早早便起身,和宁珩一道用过早膳后便来到了墨韵学堂前。 巳时初,就已有人来张贴入学名单。几十人围在布告栏旁,将路都挤得水泄不通。 宁姝身量矮,便是努力踮起脚也只能看见前面的重重人头。她心里忐忑又有些急切,不由得扭头给哥哥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宁珩还是难得见她这般模样,失笑着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肯定地说道:“阿沅不必担忧,哥哥给你担保,必定能过的。你难道还不信哥哥吗?” 话虽这样说,为了让妹妹早点安心,他还是迈步向前,凭着自己在普通人中还算高大的身躯硬是在人群中开了一条道,挤到了布告栏旁。 丙班:苏语晴 宁姝 杨疏月 丁班:…… 阿沅竟是直接进了丙班……宁珩微微拧眉,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人向前,也有人唉声叹气地从人群的中心退出来,刚好从宁姝身边经过。 “我就说咱们家阿秀没那个天资了吧?你看,学了几个月了也考不进这学堂!” 说话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算不上贵重却很讲究,看得出家中薄有资产,此时却一脸抱怨地看着身旁穿金戴银的妇人。 那女子却是剜了他一眼,驳斥道:“还不是你为了少花点钱雇人手,让阿秀去店里帮忙,她才从镇上的蒙学退出来的?本来学里的夫子都说了的,咱女儿每次季考都是前几名呢。” “那,那我当时也没料想到陈举人居然想要个上过女学的儿媳妇呢?现在可怎么办呢,陈举人家在镇上可以说是独一户的了,阿秀嫁过去那就是享清福的呀!唉,还是她不争气,学了几个月了也没考过,倒不如让她在店里帮忙呢,白瞎了我的那些银子!” 男子一副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的样子,他夫人不知想到什么也面露愁容,两个人怏怏不乐地离开了。 宁姝在旁边听了半程,气得小脸通红,连自己的成绩一时也抛在了脑后,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若不是娘亲从小教她不可言语无状,她真忍不住开口骂人。 “怎么了?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哥哥才走了这么一会儿,谁惹你生气了,哥哥去教训他。”宁珩温和含笑的声音从她身前传来。 宁姝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不过是遇到了一对讨厌的自私鬼,就是可惜了他们的女儿,上学上得好好的,为了家里能多赚点钱只能被迫退学,现在还得像个待价而沽的货物一样去找人家嫁了。” 她不由有些低落,为了那对夫妇口中名为女儿,却实为工具的女孩儿。 宁珩听完,并未着急说什么安慰妹妹,反而扯开了话题:“那你现在不关心那纸上有没有你的名字了?那我可就不告诉你了。” “哥哥!我想的,快点说吧别卖关子了!”宁姝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着急地拉着他的袖口哀求。 某人这才微微一笑,一边领着身旁的少女往家走去,一边不疾不徐道:“以我家妹妹的聪明才智,当然是顺利入选了。阿沅可厉害了,一举便考入丙班!” 宁姝悬了许久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兴奋不已,竟是一下子扑到了宁珩身上,抱着他激动地上蹿下跳。 猝不及防被她抱住的人连忙稳定住身子,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安分一点,心里却很熨帖,既为了怀中人如今满怀生气的样子,也为了她对他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亲近。 “好了好了,你弄得哥哥都不能动弹了。既然结果已出,咱们早些回去,为你过两日入学做准备。” 宁姝点了点头,这才安静下来。 两人都未曾留意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目睹了一切,抬步想向他们走来,可最终还是收回了脚步,很快便转身离去。 待转过了一条巷子见周围没什么人了,宁珩却又提及了方才未尽的话题。他知道,纵使刚刚借着别的由头岔开了话题,小姑娘总会又想起这件事,久而久之易成心结,还是当下便解开的好。 “阿沅可知,其实数年前,甚少有人家送女儿去蒙学读书的,说甚少还是抬举了,准确来说,是几乎没有。” 宁姝很惊讶,“可……我见现在很多女孩儿都去学里读书呀,我还记得六岁时,娘亲和爹爹也想送我去呢。只是我生病一直不见好,娘亲才决定在家亲自教我的呀。” “那是熙宁三年的事了,先太后大权在握后便颁布政令,凡家中有女儿入蒙学读书者,皆可减免部分税赋。此令一出,天下震动。虽则推行时遇到了些难处,但最后到底还是成了。” 宁珩略去了政令推行时的重重阻碍,只道,“渐渐地,入学读书的女孩越来越多,江南之地尤最,十户中有六七户人家都会送女儿去读书,虽说不是每一人都会读到最后,到底是改了从前读书入仕仅为男子独有权利的观念。” 小姑娘静静地听着他讲,似有所悟:“哥哥是说,现下女子的求学之路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依然有可进一步发展之处,是吗?” 宁珩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阿沅果真冰雪聪明!所以呀,与其一味的为他人伤心难过,倒不如想想自己能做什么,去改变这不公的世道。” “改变世道?我吗?”宁姝有些不确信,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可我能做什么呢?” “阿沅现下可能做不得什么,但不代表将来做不得。如今你已是墨韵学堂丙班的学子之一了,将来更是有机会去京中的鎏英学宫深造,便是学成入仕,成为像许书令一样出入朝堂的女官,也未可知呢!”宁珩的声音温柔极了,“到时候怕是哥哥都要仰仗你荫蔽呢。” 宁姝喃喃道:“读书入仕……成为女官,是不是就可以惠及天下女子,让那些被受父母所迫而半道辍学的女孩也能有机会继续读书?” 这一次身边的人并没有回答她,宁姝也不是一定要求个答案。这个问题很难,也许她要花上很多年才能找到答案,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宁珩把话说出口了又有些担忧,他不知今日尝试将时局讲予宁姝听的举动是否得宜。 她自小体弱多病,久在家中不知世事,虽则比旁人都要聪慧,但到底在爹娘和他的呵护下养得单纯了些。如今他不只是阿沅的兄长,更是她唯一的亲人,他愿意、也有这个把握保得阿沅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但他不知道阿沅会不会甘心一辈子受他荫蔽,尤其是当面前摆着这样一道布满荆棘的通天之途时,如果他视而不见,转头就将她引进了另外一条永无风雨但一眼望得到头的坦途,将来若是阿沅因此怨怪他疏远他又该怎么办? 他怕小姑娘去闯出自己的路时受了伤,更怕有一天他被她厌弃,无处容身。 宁珩望着身旁沉浸在自己思绪里蒙着头向前走的人身上,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打扰她,反而伸手牵住她柔软的手,一步步地领着她回家去。 罢了,纵是惹出天大的麻烦,也有他在前面给她顶着。只要他能更快地掌握权势,便能任由妹妹在这世间自在行走。 她生来就是自由的,不该被他框住了前方的路。 宁姝二人到家时,噙霜已将午膳备下。三人简单用过膳后,宁珩便又带着妹妹出门了。这一趟,是为了采买入学所需要的物件。 其实笔墨纸砚家中都有,无需再买,但他昨日留意到阿沅的衣裳短了一小截,想是守孝这一年身量又长了,原先的衣服已经有些不合身了,便想着给她裁几身新衣。 宁珩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寻常,但在妹妹身上,便是银子做的衣服他也舍得买。 华锦坊是淮安城中有名的铺子,不光绣艺精巧,所用布料更是皆非凡品,最次的也是绸缎,一尺的价格不下于五百文。但凡有点子家底的人家,都以在华锦坊定制衣裳为荣。 一进店门,宁珩便看中了一款玉色重莲绫绣花锦袍,便问:“阿沅看那个式样如何?如今虽还在孝中穿不得明艳颜色,但玉色也好看,定然衬你。” 宁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迟疑:“这个……会不会太贵重了?” “无碍,哥哥银钱足够,你自买喜欢的就成。那这个就先定下来吧。” 后面一句是对店里的伙计说的,伙计忙应了下来,“好嘞,客官您等着,我这就去拿。”宁姝拦都来不及。 见妹妹不愿挑,宁珩刚想依着他对阿沅喜好的了解来选其他花样,就被小姑娘按住了手。 “哥哥还是歇着吧,我自己来就行。”宁姝无奈道,哥哥花钱大手大脚,要是真让他来挑,最后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还不如她自己仔细挑,选点价格不高实惠的。 她的心思都挂在了脸上,宁珩一看便知,不由在心中暗笑,但也并不阻拦她,任由她在这店里慢慢看。 正当此时,却有一人跨过门槛走进店里,正眯起眼看衣裳的样式,刚巧便与宁珩对上了目光。 “呦,什么时候连宁解元也会来逛华锦坊这种卖女子衣裳的店了?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第5章 不速之客想抢我妹妹?! 来人约莫二十岁上下,锦衣华服,面容俊秀,神态却十分倨傲,身后跟着一名小厮,店外还候着数名侍卫,排场极大。 来者不善,宁珩心中暗道,面上仍神色自若,向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祁公子,真是巧了。” 祁南星,吏部侍郎的幺儿,也是他在淞山书院的同窗,向来与他交恶。平时若在书院相遇,此人都免不了对他一顿冷嘲热讽,但要说给宁珩造成了什么真正的损害,那倒也没有,不过就是给他添了些小麻烦罢了。 要论这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为何待他如此针锋相对,宁珩也略猜得到一二。 祁南星虽年轻气盛,但确实聪慧,学问在一众弟子中也算得上出众。吕世尧与其父吏部侍郎有些交情,本有意收祁南星为关门弟子。 但偏偏宁珩那时恰好考入了学院,不仅在门门功课上皆拔得头筹,压了祁南星一头,后来更是入了吕世尧的眼,取代祁南星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从那之后祁南星就没给过宁珩一个好脸色,但宁珩不愿多生事端,面对他的挑衅多是忍让为主,也就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只是今日与往常又有所不同,阿沅还在他身后,若是祁南星敢动她……宁珩面色一冷,那就由不得他了。 “谁跟你巧了?本公子是来给我姐姐买衣裳的,据我所知你可没有什么姐姐妹妹吧,难不成是给你哪个红颜知己买的?啧啧啧,要是让吕山长知晓了,定要让他治你个轻浮之罪!”祁南星自以为抓到了宁珩的把柄,不由得沾沾自喜。 被他误解的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边的小厮倒是先凑到祁南星耳旁,用在场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道:“少爷,你忘了,宁解元有个妹妹的!” 祁南星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微僵,转头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小厮指了指从他们进来后就立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们欺负她哥哥的小姑娘,艰涩道:“好像……就是那位姑娘。” 店里的空气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仿佛想原地找个地缝钻下去的华袍公子身上。 祁南星窘得面色通红,还有什么,比当着人家的面,污蔑她哥哥更让人丢脸的事情!学问比不上宁珩也就算了,好歹他还有点风度在。现在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他还有什么脸见人! “你不早说!”他冲着小厮咬牙切齿道。 小厮熟练地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道:“您之前,也没问啊……” 他小声地嘀嘀咕咕:“当时还是您不忿于被宁解元压了一头,让我去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结果听到人家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毛病您又不乐意了,让我找了人家好几次麻烦最后都没成功。少爷您还说您要发奋苦读总有一日能一雪前耻把宁解元踩在脚下……” 祁南星忍无可忍,怒道:“别说了!还不快闭嘴!”还嫌他不够丢脸吗?! 可最后乡试上宁公子还是夺得解元,压了您一头。见自家少爷仿佛要喷火的眼睛,小厮还是忍住了没有把最后这一句话说出来。 祁南星深吸了口气,假装刚刚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做人嘛,还是得过且过些得好,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想着怎么挽回点颜面。刚刚的事确实是他的错,既然人家小姑娘在旁边,还是给她哥哥道个歉吧。 但一转头看见宁珩那张看似彬彬有礼实则装模作样的脸,他张了张口,实在说不出道歉的话。 最后还是宁珩看透了他的想法,开口道:“祁公子不知在下的家境也是情有可原,今日之事我与舍妹都不放在心上,祁公子也不必自责了。只是以后还是莫要再随意揣测他人,小心祸从口出。” 这话在旁人听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规劝之语,甚至让人忍不住称赞他的大度,被同窗出言中伤却还为了同窗着想。祁南星却从中读出了宁珩话中的淡淡的讽刺之意,只是今日确是他理亏,无法辩驳,只能咬着牙道:“那真是多谢宁解元了。” 在宁珩这儿讨不到什么好,他又扭头走到了宁姝身边,刚才粗眼打量连她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这下子走到跟前了,才发现宁珩那讨厌鬼的妹妹居然长得这么可爱,杏眼桃腮,眉若远岫,唇似丹朱,虽稚气未脱,却已可见得钟灵毓秀之气。 祁南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怎么就是宁珩那厮的妹妹呢?要是他妹妹该有多好,天知道他苦家中长兄长姐久矣,要是他有妹妹定当千娇百宠,不至于连件好点儿的衣衫都买不起。 他嫌弃地看了眼宁姝手上的布料,殷切道:“你是宁珩的妹妹,那也就相当于是我妹妹了。为表歉意,这铺子里的衣裳但凡妹妹看上的通通拿走,银子我来出!” 宁姝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祁南星已经点了好几身成衣:“喏就这身蜀锦的,瞧着还不错,那身提花绢的也尚可,布料差了点,样式倒是新颖。还有这个,漳绒的圆领对襟披袄,冬日穿着可暖和了,我家长姐平日里就爱穿这个,给你也来一身。”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对这些女儿家的衣衫如此了解,说起来头头是道,店里的伙计被他指使得团团转。这架势,仿佛他才是宁姝的亲兄长。 宁珩面色微冷,伸出手挡在宁姝身前,淡淡道:“舍妹的衣裳就不劳祁公子破费了,在下虽不似您这般财大气粗,但置办些衣物的钱还是有的。” 宁姝也连声附和道:“是呀祁公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几身衣裳价值不菲,这无亲无故的我实在不好收下。” 看到小姑娘脸上的为难,祁南星这才意识到他这好为人兄的模样有些过于自来熟了,只能无奈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收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咱们怎么能算是无亲无故呢?我和你兄长相识多年,也算是半个兄弟了,以后你唤我祁哥哥就行,祁公子听着多生疏!” 小厮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相识多年……半个兄弟?他家少爷也真好意思说的出口! 宁姝正犹豫着,方才她见这位公子和哥哥关系好似不大好,可他现在又信誓旦旦地说是哥哥的友人,倒是让她有些糊涂了。不过祁公子心直口快又如此大方,应当不会是坏人吧? 见妹妹被祁南星三言两语就要拐骗走的模样,宁珩在一旁实是忍无可忍,上前挡在他和宁姝中间,看似有礼实则暗含送客之意道:“祁公子不是说要给您家中人买衣裳吗?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赶紧些吧。我记得书院申正便要闭门,万一误了时辰,于掌学怪罪下来,可就不妙了。” 祁南星笑容一僵,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误了时辰倒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城中也置办了房产。只是他今日确实是偷跑出来的,要是回去晚了掌事点人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书院里,那可就糟了! “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宁妹妹,我们下次再会。” 他伸手想向宁姝告别,却不想宁珩在中间把他妹妹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由怒瞪了他一眼,硬是从宁珩旁边探出头看向宁姝,带着极其灿烂的笑容向她挥挥手。 宁姝看到他耍宝似的样子扑哧一乐,也抬起手乖乖巧巧地跟他告别:“祁公子再见。” 见祁南星扬长而去,宁珩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刚想让阿沅继续挑,却见她正意犹未尽地看着祁南星离去的方向。 “人都走了,还不回神?”宁珩伸出手在妹妹面前晃了晃,面色黑如锅炭,从前他怎么不知道祁南星那厮竟有如此讨小姑娘喜欢的能力?! 宁姝展颜一笑,乐道:“祁公子真的是哥哥的同窗吗?我怎么觉得祁公子比哥哥有趣多了!” “小滑头!你还敢取笑起哥哥来了?”宁珩无奈道,正想敲敲她的脑袋看看她的脑瓜子里面都装着点什么,宁姝就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熟练地抱头躲开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哥哥平日里总是一副故作深沉的样子。其实你也就比我大了六岁而已,像祁公子那样多好呀,多笑笑,哥哥笑起来最好看了!” 宁姝说的话确实发自真心,其实哥哥小时候经常和她嬉戏玩闹,并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后来不知怎的,便不经常看见他笑了。 从小哥哥就过得很辛苦。娘亲对她很好,她愿意的时候就读书,不愿意也不会勉强她。但对哥哥却很严厉,丑时便要他起来晨读,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被困在书案前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有时娘亲考校他功课,但凡有一处答得不好便要用戒尺狠狠地打手心。她也是偶然才撞见过一次,那么硬的戒尺打下来,哥哥都咬着牙不说话。她被吓哭了,跑过去挡在哥哥前面不让娘亲打他,哥哥却抱她起来,温柔地给她擦眼泪,告诉她他不痛。 可是怎么可能会不痛呢?娘亲用的是十成十的力道,哥哥当时还只十岁,忍痛忍得嘴唇都白了,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才那么说罢了。 她没办法,只能努力每次在哥哥读书的时候都坐在他旁边,哪怕困得打瞌睡也要守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娘亲又责罚他。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娘亲终于同意扔了那把她一见就觉得可怖的戒尺,她这才能放心睡个安稳觉了。 第6章 欢欢喜喜去上学 另一边祁南星已经坐上马车,向赤芜山疾驰而去。 小厮看着自家少爷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一副想入非非的样子,不由疑惑地问道:“少爷,你想什么呢?笑得这么……”猥琐。 祁南星露出高深莫测的模样,高傲道:“本少爷的想法,岂是你能猜到的?”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哼哼,终于让我逮到了宁珩那厮的弱点!” “宁解元的弱点?是什么?”小厮面露疑惑。 祁南星无情地敲了他脑壳一下,得意洋洋道:“笨!这都看不出来?他妹妹,就是他的弱点!” 宁珩啊宁珩,让你成日一副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明明心高气傲却装得谦逊有礼,偏偏书院里只有他一人看透了他心机深沉的本质,独木难支。 从前他只是想给宁珩一些小小的教训,可恨都被他成功化解,最后还是祁南星自己吃了暗亏,书院众人还以为是他日日找宁珩麻烦,教他要待同窗和善些。 祁南星早先还找不出原因,后来才慢慢回过味来,都是宁珩这朵黑心莲在暗中使坏。明明早就预料到了他要干什么,还故作无辜让路过的同窗替他伸张正义。 不过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宁珩这人非但学问过人,为人更是冷静理智到了可怕的程度。祁南星与他相识也有四五年了,从未见过他与人争吵,也未见过此人情绪激动的样子,哪怕是乡试揭榜那日骤然得知喜中解元,这人也只是矜持地笑了笑便没了。 祁南星有时候真觉得这人就像个只会读书的呆子,找不出活人的半分情感,但今日的所见所闻,却让他发现原来宁珩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以前他在乎的那个人从未出现过罢了。 想到宁珩今日难看的脸色,他就乐得笑出声来。一旁的小厮不知脑补了些什么,惊恐地按住他:“少爷,违法乱纪的事儿咱可不能干啊!宁解元的妹妹还那么小,您怎么能下得去手呢!” 祁南星无语地甩开了他的手,怒道:“乱说什么呢你!你家少爷我岂是那种人?” “那少爷您打算怎么办?” 祁南星摸了摸下巴,故作高深:“山人自有妙计。你说我要是修书一封给爹,让他认个干女儿,他会同意吗?” 祁南星这位不速之客走后,宁姝很快挑好了几身衣裳,正在绣娘带她去测身量的时候,宁珩又对店里的伙计要了漳绒的料子,让再给她加一身圆领对襟披袄。 虽然祁南星这人十分不讨喜,但眼光还是不错的。阿沅身子骨弱,冬日还是要多穿些才是。到时候晨起上学时再添一件父亲亲自打的银狐轻裘披风,应是足可御寒了。 宁珩暗自思忖着,等宁姝量完出来却什么也没说,付完定金便带她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宁姝还疑惑地问他:“既然祁公子都去书院了,哥哥怎么还在家里陪我呢?” 宁珩温柔地笑了笑,耐心道:“吕先生近日感了风寒,上不了课,就给哥哥多放了几天假。等你去学堂了先生的病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哥哥一早便要去书院了,只能让噙霜送你去学堂了。” 其实吕世尧的病没什么大碍,昨日便恢复授课了。只是宁姝上学的事还未敲定,宁珩放心不下,就向吕先生请了几日假。不过这就没必要告诉她了,免得小丫头又觉得耽误了他。 “到时候卯正就要到学堂念书了,阿沅起得来吗?” 宁姝用力地点点头:“我可以的!哥哥相信我!” 看着妹妹朝气蓬勃的样子,认真的小脸像个刚出炉的包子一样白嫩可爱,宁珩心中柔情满溢,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两人到家时已是日薄西山,噙霜刚准备做饭,宁姝就已经推开大门哒哒哒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各式的吃食。 “噙霜别忙活啦!我和哥哥买了板栗烧鸡、江米粥、糖蒸酥酪,还有你最爱的水晶脯,今日便不做晚膳了,快吃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自己馋得不行了还是乖乖地坐着,等宁珩和噙霜都坐下了才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宁姝自己吃得正欢,却没留意到一日下来噙霜都有些异样,用膳时连往日最喜欢的水晶脯也没动几筷子,反而眼神一直在她和宁珩身上游移。 宁珩倒是早已察觉到了,心知噙霜必定心里藏着事儿,但却不动声色,什么都没说。 晚上等宁姝睡下了,噙霜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东厢房的门。 “进。” 明亮的烛火下,宁珩正手执书卷低头默读,听到开门声也不作反应,静静等着来人开口。 噙霜早已习惯了自家公子没有姑娘在旁时一贯漠然的表现,以往她都是跟在姑娘后面寸步不离,平常和公子的接触也不多,对他是畏惧居多。但今日这事,无论如何她也得说出来。 她咬咬牙,还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今日我见……虽然公子与小姐……但……” 待她说完,室内再无人开口,夜色静谧万籁俱寂,在这房内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沉默。噙霜没胆子抬头觑那人,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绣鞋看,仿佛要将它看出个洞来。 良久都没人说话,噙霜心里打鼓,她是不是多管闲事触怒公子了?但事关姑娘,她又不敢轻怠。 不知过了多久,书桌前的青年最后还是冲她挥了挥手:“此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噙霜依言退出门外,还不忘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待终于离开了西厢房,她才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悬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下了。 等她走了,门内的人才放下了许久都没有动过一页的书,阖上眼头疼般地揉了揉眉心,许久都没有再动作。 * 十一月二十五,是墨韵学堂入学的日子。 天还没亮,宁姝就从床上被拉了起来。 “姑娘快起吧!现在已经卯时初了,公子早膳都备好了,就等您了。今日是第一日去学堂,得开个好头,可不能迟了!” 宁姝刚起来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就听见噙霜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原本就不清醒的脑袋更晕乎了,简直是被身边的人架着穿上了衣服,下床的时候脚也是软绵绵的。等坐在铜镜前了,都还是一副小鸡啄米的样子。 上学……真难啊。她困得不住在心里嘀咕,脑袋却突然灵光一现,想起她几日前在宁珩面前夸下的海口,可不能让哥哥有机会嘲笑她!宁姝狠命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起来,好容易才摆脱了睡意。 用完早膳后,宁珩和噙霜二人又再三检查了宁姝的书箱,眼看着时辰要晚了,又催着她急急出门。幸而这宅子离学堂不远,走路一刻钟多便到了。 宁姝在门口向两人告了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学堂里。 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屋舍间,宁珩与噙霜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感慨: 一转眼,阿沅/姑娘都长得这么大了。 “书院离城里有些远,学堂下学时我不一定能赶得回来。到时候你一定记得早些来接姑娘,晚膳等我回来做也不迟。若是姑娘路上看见什么吃的尽管买,但要记得冷的冰的不好克化的要劝着她少用些。旁的应该没什么了。” 宁珩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再添了一句:“一定切记,姑娘的安全为重中之重。若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要离开她半步,速速遣人来告我。” 他递给噙霜一个竹哨,道:“吹响这个哨子,便会有人来助你。” 噙霜躬身应是,心中却一凛,公子这意思便是在姑娘身边安插了人手,可她竟丝毫没有察觉,此人武功必定不凡,不知公子费了多少功夫才招揽了来,竟舍得派他来保护姑娘。 望着宁珩策马离去的背影,她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公子对姑娘这么好,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昨日已经提醒过公子了,想来他日后应当也会留意着些吧。 墙外人头攒动,求学的姑娘们告别家人或是仆婢,背上书箱跨入门内。 在这里,没有世俗的目光,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们只有同一个身份,就是女子学堂的学子。 墙内,乙班的师姐领着宁姝同另外两个丙班的新生,先去领取学堂统一的学子服,同时给她们介绍学堂的情况。 “学堂共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新入学者一般先入丁班习书学、算学和诗赋。你们三人既一进来便分到了丙班,想是学问较旁人更为出众,已达到了丙班的考核标准。” “除那三门功课外,丙班还要学习律学、礼仪和骑射,乙班在这六门课之上又添了天文、绘画和茶艺,不过这三门不算正式课考核,仅作了解即可。” “学堂设有考核制度,共分为月考、季考和岁考三项。月考只考书算赋,季考和岁考是大考,六门功课都要考校。成绩评定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第,其中‘上‘又分为优、良两个等级,能拿优者一班不过三四人。” “考核成绩将决定你们能否继续留在学院读书,若有一两门功课被评为下等,则须留级一年,若多门功课得‘下‘者……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遣返归家了。” 师姐一边说着,一边无奈地摊摊手:“我在学堂读了两年多的书,还真见过三四个人被遣回家的。”看着宁姝三人呆滞的表情,她又仁慈地安慰道:“不过你们放心,只要平日里上课认真些,夫子们也很少会给出‘下’的等第的。” 见自己似乎上来就给小姑娘们打击到了,师姐无措地挠了挠头,决定换一个话头:“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可有什么想问的?” 宁姝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开口。 最后还是圆脸的那个小姑娘开口问道:“师姐,我听人说甲班肄业后便可前往京中的鎏英学宫求学,是真的吗?” 第7章 上学第一天 京城,紫宸殿。 宫中内侍训练有素,进出的声音极小,殿内只听得皇帝批阅奏章时笔墨划过宣纸的声音。 端坐在龙椅上的人年轻俊朗,不过二十余岁却已颇具天家威仪。 不知想到什么,皇帝御笔一停,转头看向旁边的内侍高览,问道:“朕记得今日是二十五了罢,可是女学入学的日子?” 高览垂首恭敬应道:“回陛下,确是今日。” 段璟沉吟片刻,摆了摆手道:“宣许书令来见朕。” 内侍领命而去。很快,一名身着紫色盘领右衽袍、腰配荔枝金带的女子跨入殿内。其人容貌虽不显,却身姿笔挺、气度从容,自成一派威仪端庄的模样,令人凛然不敢侵犯。 她刚要上前行稽首礼,就被上首的人制止了:“许爱卿不必多礼。今日朕寻你来是为了女学一事,今年各处入学情况如何?” 许令仪拱手道:“今年鎏英学宫共招收学子五十余人,其中上部十四人,下部四十二人,其中二十人皆为布衣。” “京外四处学堂共招收学子一百五十余人,除地方官员、富商之女外,平民女子共六十人。” 段璟皱了皱眉:“今年八十个人还是招不满?” “回陛下。今年参试者确有八十余人,但其中部分人学识尚比不过蒙学里的孩子,实在是……无法入学堂读书。” 龙椅上的年轻帝王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发怒,反而道:“罢了,一步步来吧。六十人比起去岁的三十余人,已是翻上了一番,咱们也不能太贪心。” “陛下说的是。臣相信假以时日,天下有志之女定皆能入学堂读书,陛下定能实现先太后的遗愿。”许令仪的话掷地有声,仿佛是在这沉寂的宫殿内炸响了一道惊雷。 段璟无奈地笑了笑,“好了许爱卿,这话朕都听你讲了八百遍了,要是母后在这儿又要骂你没有新意,车轱辘话来回讲。” “朕前段时日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许令仪面露为难之色:“陛下也知,如今医术传承靠的是家族或是师徒,女子极少有机会学医。可世间但凡有些名望的大夫,都自矜身份,不愿入女学授课,权贵家养的医女又医术平平,不堪授学。臣遍寻数月,也只寻到了一位。” “臣以为,此事还是先暂时放一放。学堂里其他功课的夫子尚且不足,若要再开一门,实是有心无力。” 段璟思索片刻,道:“是朕考虑不周了。那就按卿所言,先着力发掘民间有才有德的女子,保证各处学堂各个科目都能有夫子授课。” “但寻女医之事也不能懈怠了,朕就不信这偌大的天下,便连几个女医也寻不出来!” 许令仪恭敬应道:“臣领命。” 另一边的宁姝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为什么学堂里没有教授医术的夫子呢? 只是她初进学堂,对什么都还不甚了解,并不敢贸然将疑问说出口,此时又被身边人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便将问题暂且搁下了。 “你的消息还怪灵通的嘛!”乙班的师姐有些惊讶地看向宁姝身边穿着打扮寻常,一双桃花眼却是格外明亮的圆脸姑娘。 “甲班肄业前的那一次岁考,是学堂里顶顶要紧的大事。这次考试不看各门功课的等第,只看总体评价是否满足夫子们的要求。只要夫子们都判你通过,就能有前往京中的学宫继续求学的机会。” 师姐话语中充满对鎏英学宫的憧憬:“据说学宫里有天下闻名的大儒,甚至当朝第一女官许令仪许大人也会亲自来授课!如果有幸能得到许大人的教诲,简直是三生有幸!” “不过因为女学才开办了两年,还未曾有学子从甲班肄业。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学堂里甲班的人是最少的,只有不到十个。乙班要好些,不过也只有十余人。” 另一位和宁姝一样只是静静聆听的姑娘犹豫着问道:“那……是为什么呢?我见今日来上学的同窗少说也有七八十人。” 师姐露出有些黯然的笑容,幽幽道:“以后你们自然就知晓了。” 此时恰好已走到了丙班所在的广志堂前,师姐又恢复了轻快的步调:“好了,你们自己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上早课了。” 待宁姝三人向她告别后,师姐很快转身离去。刚走出去没多远,她又回头对三个师妹灿烂一笑, “哦对了,我叫谢歆瑜,以后若有事可去东边的明义堂寻我。愿三位师妹,都能顺利从学堂肄业。” 说完不等三人作出反应,谢学姐就沿着回廊不知拐到了哪个弯里,消失不见了。宁姝同另外两名姑娘只能走进广志堂里,挑了心仪的位置坐下。 广志堂从外面看平平无奇,走进来才发现里面极其宽阔敞亮,上首是夫子的书案,其下设有三十余张略矮些的书案,此时大部分书案前已经端坐着些与宁姝年岁差不多的姑娘,都穿着一式一样的玉色圆领宽袖襕衫,一眼望去工工整整,极其赏心悦目。 宁姝三人方才领取弟子服时便已找了间屋子换上,此时也顺利地融入其中,各自寻了个位置落座。 不多时,夫子便到了。她跨进门的那一刹,整间屋子都仿佛被冬日的寒冰冻住了似的再无声息,原本还有些姑娘在叽叽喳喳地笑闹,见她来了顿时收敛笑容,正正经经地端坐着拿起书来。 宁姝被这场面惊了一跳,心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子油然而生一股敬意——能教一屋子女孩儿瞬间安静下来,可见这位夫子平时积威甚重,她还是得认真些。 然而毕竟是十三岁的少女,她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那一丝好奇之心,觉得自己坐在后面夫子瞧不见,便偷偷抬眼看向上首书案前的人。 教她们书学的这位夫子自言姓宋,脸颊瘦削鬓生白发,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梳着简单的单螺髻,其上全无钗环缀饰,仅斜插着一支木笄,瞧着四旬有余。 宁姝正悄悄打量着,不经意间竟直直对上了宋夫子犀利的目光,不由胆战心惊,心虚地垂下头来。幸而夫子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宁姝忙收敛心神作出一副仔细读书的样子。 早课是由学子们自由读书的时间,夫子并不授课,只在旁起督察之用,半个时辰后便下课了。 然而还没等她休息片刻,宋夫子便让她们合上手中书籍,肃立身体合抱双手,左手置于右手之上,缓缓高举双手置于额上,微微欠身行天揖礼。 宁姝虽不明所以,但见前后诸人都如夫子所言行礼,便也依言而行。 不多时,窗外传来了一道古朴的钟声,辽远悠长,携着岁月的厚重,响彻在静谧的学堂内,仿佛在每一位学子心中都敲响了来自千百年前的古典之音。 宁姝浑身一震,容色都肃穆许多。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天下书院开学第一日皆要举办的“冼钟礼”,由山长亲自敲钟三下,意在涤荡学子身上源自尘世的浮躁之气,沐浴千年前先贤留下的大道之声,以端正日后进学读书的姿态。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钟声终有尽头,然而其所留下的余韵却将永远缭绕于学子心中。 意蕴虽好,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细心感悟钟声之庄严深沉。 在第二道钟声刚落下不久,宁姝余光便瞟见侧前方一位同窗脚下一个踉跄,一下没站稳便将身前书案上的几卷书撞在了地上。 书卷落地的声音清脆,在落针可闻的堂内顿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是无人敢妄加议论,那位同窗也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然而更不敢擅动扰了仪式,只能满心煎熬地等“冼钟礼”结束才敢把书卷捡起来。 宁姝心里多有同情,想是这位同窗读书时犯了困,钟声延绵不绝更深了倦意,这才在众人面前失了态。 然而同情无用,她只能听着宋夫子语含怒意道:“关初黎,随我出来。” 那位才在身边人的帮助下拾起了全部书卷的同窗面露恐惧之色,在屋里众多姑娘们的目光之下一步比一步艰难地跟着夫子走了出去。 两人才走没多久,屋子里就跟解开了封印似的沸腾了起来,三五人凑作一堆聊起天来,其中被谈论的最多的,还是方才这件事。 “你们说……宋夫子会怎么惩罚初黎啊?” “关同窗是淮渝府知府关大人的爱女,宋夫子应当不敢对她如何吧?” “别人可能会畏惧权势,可你见过宋夫子什么时候怕过这些了?四月份顾同窗刚来的时候便犯了事儿,宋夫子还不是照样按学堂规矩罚了她?” 说话的小姑娘偷偷看向正支着下巴坐在窗边昏昏欲睡的人,悄悄道,“顾锦悦可是京城侯府的嫡女!这咱们夫子都不怕,还能怕知府大人不成?” 宁姝本打算趁着夫子来前温温书,不想几位同窗大声“密语”的地方就在她旁边,想不听到她们的话都难,何况她确实心中好奇,便竖起耳朵偷听,听到这里不由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那位顾同窗。 肤白胜雪,眉弯鼻挺,脸颊红润,形貌俊逸风流,坐姿也不似寻常女子般端庄,颇为肆意。 只是,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第8章 上课听讲要认真 还未等宁姝思索出那一抹熟悉感来自何处,旁边却突然蹿出个小姑娘,冲着她友善一笑,熟稔道:“从前好像没见过你,你是今年新招的吧?我叫钟杳杳,你呢?” 宁姝迷茫了一瞬,迟钝道:“宁姝。” 面前这位名叫钟杳杳的同窗长得很可爱,一张小脸白白嫩嫩珠圆玉润,其上一双圆钝的猫眼正含着欣悦的笑意水汪汪地看着宁姝,那模样有些像她早上刚吃过的桂花米糕,仿佛轻轻一戳就会软软地回弹。 “我就坐在你旁边,以后我们都要一起上学,那我们现在就是朋友啦!你是哪儿的人啊?学堂里好多同窗都是外地来的,你也是吗?” “我是安庆府怀宁县人。”宁姝有些不习惯旁人太过热情,干巴巴地应道。 “怀宁……那儿我倒是没去过。我就是淮安人,我父亲是淮渝府同知,我家就在学堂东边的善和坊,等学堂放旬假了我带你去我家玩儿吧!”钟杳杳双眸晶亮,在刚见到宁姝这位新同窗的第一日就对她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宁姝不敢拂了她的好意,僵硬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夫子怎得还不来,她快要招架不住了啊…… 她正想找个托辞与身旁小嘴叭叭讲个不停的小姑娘分开,就见她反而凑到了耳旁,像是要和她说什么秘密似的悄悄道:“我见你方才在看顾锦悦?我跟你讲,她可不是个好招惹的,武安侯你知道吧?” 宁姝诚实地摇摇头。 钟杳杳露出惊讶的神色:“武安侯你都不知道?那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随镇国公一同击退过北桓蛮族的功臣!” 她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又道:“好罢好罢,那崔老太傅你总知道了吧?” 宁姝努力想了想,方才从记忆里的哪个角落想起来哥哥确实给她讲过一个崔绍廷崔太傅,是今上的老师,三朝元老,前年刚致仕回到了祖籍淮安。 见她终于有所反应了,钟同窗才神秘兮兮地对她耳语道:“崔太傅,就是顾锦悦的外祖父!” 面对钟杳杳殷切的目光,宁姝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只能讷讷地点点头。 小姑娘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地指责她:“我好不容易打探来的消息,你怎么就这点反应呢?” 不等宁姝安慰她,身旁的人又自顾自恢复了非凡的活力:“罢了罢了这些都不重要。总之,你要知道,除了关初黎,这学堂里最不能招惹的就是她!她这人可傲了,性子又刁蛮,刚来的时候……” 钟杳杳还没说完,便突然闭上了嘴,一个箭步冲回了旁边她自己了书案前,飞快地竖起了一本《中庸》,嘴里开始念念有词:“烧鸡烧鸭蒸鹿尾蒸熊掌……” 宁姝在旁看得目瞪口呆,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到了上课的时辰,宋夫子正踱步走进堂内,身后还跟着那位钟杳杳口中不好招惹的关初黎。 见众人都安安分分地端坐在书案前了,宋夫子便正式开始讲课了。 宁姝正凝神静听,就听得夫子第一问便点了她来作答:“宁姝。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何意?” 虽慌乱了一下,但凭着往日的积累,她还是答了上来:“天与地之道,可以一言而概之,天与地孕育万物从一开始而非是二,则可见天地生养万物,变幻莫测,成就了天地之道的广博、深远、崇高、光明、悠久。” 宋夫子抬眼看她,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是否满意她的回答:“尚可,坐下吧。” 宁姝深出了口气,收到了身旁的钟杳杳给她递的敬佩的目光,心有余悸地坐下了。 想来是早课时走神看夫子被她给发现了,当时不露声色,现在才给了她个教训。要是她方才答不上来,怕不是也要像关同窗似的被罚了,宁姝心想,忍不住感慨:这上学确比家学辛苦,以往哥哥教她读书时要是她没仔细听,哥哥也从来不会说什么,只会耐心地又给她讲第二遍。当然她也是很羞赧于让哥哥太劳累的,这第二遍时一定会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去听。 不过虽然宋夫子为人严厉了些,但却是个学识渊博有真才实学的人,对儒家经典都有自己精辟独到的见解,与娘亲、哥哥曾经给她讲过的都略有不同,并不拘泥于科举应试,而是多加延伸,结合了她自己的真实感悟,更通俗易懂,让宁姝也受益良多。 上课的时间看似漫长实则过得很快,在她不曾停过的笔尖下悄悄溜走。一声清脆的铜铎声后,宋夫子今日的授课便结束了。 夫子一出去,钟杳杳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奔到了宁姝旁边,忧愁地叹道:“书学课总算结束了!一大早起来就要听宋夫子催人欲睡的经书注解,实在是让人扛不住啊!” 宁姝看着她这幅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惊叹道:“你方才犯困夫子居然没瞧出来?” “我别的本事不说,睁眼睡觉可是行家!”钟杳杳得意洋洋,不知怎的又有些低落,“不过方才我瞧着你听得如此入迷,想来是真的听进去了的,不像我,就是个混日子的。” 面前的人仿佛片刻时间就能转换八百张面孔,宁姝只能力不从心地安慰道:“宋夫子学富五车,听她授课是我们的荣幸,想来你总有一日能听进去的。” “那是自然!宋夫子可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出自书香门第,又嫁与了金陵陆家作宗妇,不过后来因为多年无所出和陆家大公子和离了。她的才华,可是连淞山书院的吕山长都亲口夸赞过的。若她是男儿身,怕是早就已经金榜题名了。” 钟杳杳虽然于经学上无甚兴趣,说起宋夫子却是极其推崇:“要我说,陆大公子那种苦读多年连个举人都中不了的人,才配不上咱们夫子呢!” 见她一副护犊子似的模样,宁姝扑哧一笑,觉得她甚是可爱,乐道:“那钟同窗你方才为何不认真听夫子授课呢?” 钟杳杳吐了吐舌:“我也没办法,那些什么之乎者也实在是太枯燥了,还是杜夫子的律学课有趣!从前我还在丁班的时候就听丙班的师姐提过,杜夫子讲课可有趣了,一本《大周律法》在她口中像是能讲出花来!” 宁姝听着她饱含期待的话也不由得产生了兴趣,刚想改口问什么,就听见旁边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堂内此时人声鼎沸,这道声音在其中并不突出,但因为她们二人离得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叫你抄你就抄,废话什么?!”说话的人正是先前在众人面前“出丑”的关初黎,只是她此时却不复在夫子面前的乖巧模样,反而面露不耐,冲着旁边那位帮她拾过书的同窗怒道:“要不是你之前不知道提醒我些,我哪会在夫子面前失态!” 被她如此对待的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接过关初黎手中的学堂学规,坐下铺起纸开始抄写。 宁姝有些看不过去,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钟杳杳拉住了衣袖。 “你便是去了也没用,反而还会变成她又一个泄气的靶子。你看陆茯苓自己都不敢反抗她,你就是去了又能如何?” 宁姝转头看去,说话的并不是钟杳杳,而是那位方才正倚着墙睡觉的人,也是钟杳杳让她万不能招惹的——顾锦悦。 一见她来,钟杳杳便哼了一声,扭头回了自己位置上。顾锦悦也没搭理她,反而冲宁姝爽朗一笑:“你不记得我了?前些日子在致丰斋,咱们见过的。” 致丰斋……好似是有这么个人,宁姝这才朦朦胧胧地回忆起那位有些嚣张的包间主人,和面前这位正努力向她发出友好的讯息的人对应起来。 顾锦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那日我本来是想邀你们一道用膳的,没想到你们竟走得那么快,我还遗憾怕是再难相见了呢,没想到就在学堂里遇见了,真是缘分!我叫顾锦悦,京城人氏,你呢?” 宁姝又把对钟杳杳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心里却还记挂着关初黎二人的事,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么多人都瞧见了关初黎欺侮陆同窗,为何没人去告诉夫子呢?” “那自然是因为关初黎她身份不凡,父亲是知府不说,母亲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爱女,谁敢招惹她?广义堂里大多都是官商家的女子,如果因为向夫子告密而被她记恨上牵累了家里,那可如何是好?”钟杳杳不知何时又凑到了她们旁边。 顾锦悦却轻嗤了一声,冷冷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自己立得住,关初黎又算得了什么?” 宁姝听着感觉她仿佛话里有话的样子,正欲追问下去,却已经到了算学课的时辰。一位绾着牡丹髻,其上左插蝴蝶流苏金簪、右嵌并蒂海棠步摇,身着银丝锦绣百花服,手上还带着粉晶手串和金镶玉臂钏的女子走了进来,步态婀娜,一颦一笑皆是妩媚风流,顿时吸引了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选自《中庸》二十六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上课听讲要认真 第9章 终于放学啦 《墨韵学堂学规》第十二条:服食宜从俭素,不得华服多饰。 宁姝进学前便熟读了学规,是以仅用一根玉簪绾了个不起眼的发髻,堂内的同窗也多是如此。 因此乍见这位锦衣华服的女子进来,只觉满堂生辉,冬日的日光洒在那女子的金簪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有一刻竟叫众人都迷了眼。 “能在学堂里打扮如此肆意,只能是教算学的顾夫子了。”钟杳杳见没人注意她,偷偷探过头来跟宁姝嘀咕。 “顾夫子其实出身并不高,原来只是江南一大富商家里的丫鬟。后来那富商没落了,顾夫子被遣散出府,竟自立门户,在淮渝府做起了生意。没想到后来竟真让她做出名堂了,城里的华锦坊你知道吧?就是顾夫子名下的产业。她还与淮安的众多官宦世家的夫人相熟,在淮安乃至整个淮渝府都有人脉。”趁着顾夫子还没开始授课的档口,钟杳杳忙将她先前探听来的消息分享给她的新同窗。 “不过顾夫子的课可难了……”铜铎声打断了钟杳杳未尽的话语,她只能遗憾地闭上嘴,乖乖地坐回去了。 宁姝倒是没觉得这位夫子的课有多难,原本她的算术能力就不错,哥哥以前还总是时不时地考她一些题,答对了才许给她零嘴吃。 像是顾夫子一上来就出的“物不知数”一题,哥哥去岁给她出过差不多的——“今有樱珠,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樱珠几何?” 那回是宁珩离家数月,给她留了课业,但她偷了懒,有些题胡乱蒙上去欲蒙混过关,没承想竟被宁珩发现了。第二日他便拿出了他在淮安买的一篮樱珠,让她答对了才能拿走。 怀宁县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县城,街上哪有樱珠这种稀罕物什卖?宁姝一见就来了精神,可惜她久不动笔,在纸上演算了许久,才答了出来,中间还答错了一次,被宁珩吃了几个,真真是追悔莫及。 所以有时候宁姝真觉得她哥哥虽看似温良恭谦让,实则满肚子坏水。一想起她对着一篮鲜嫩欲滴的樱珠馋虫都要被勾出来了,还是只能恨恨地把那道可恶的算术题解出来才能吃,绞尽脑汁都解不出的时候还要看着宁珩慢条斯理地拿起一颗樱珠在她面前享用,宁姝就忍不住咬牙。 不过不得不说,宁珩的教育成果还是很显著的。像这堂算学课,顾夫子的思维其实有些跳脱,所授内容也不全按书上的来,而是能结合学子的生活灵活授课,但她基本都能跟上,甚至能偷偷把今日夫子布置的课业给提前完成了。 “什么?!你把那三道算术题都写完了!”钟杳杳一下学就想找她谈天说地,没想到过来就瞧见宁姝桌上工工整整写好的题目。 宁姝慌张地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见夫子早已离开无人注意到她们,这才放下心:“你小点儿声,别让顾夫子知道我上课干别的事儿了。” 钟杳杳面露敬佩之色,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就算你道行不浅,但顾夫子可是只千年的老狐狸。她出的题,便是连门门功课都拿魁首的陆茯苓都败下阵来。你可知道,她上一次岁考最后一道题出了什么?” “出了什么?”宁姝好奇问道。 “她竟然问我们,如果你有一百两银子作为本金,去干什么营生最赚钱?”钟杳杳一想起来还是觉得难以想象,她可是同知府的小姐,家产丰厚,吃穿不愁,平日里哪里需要去想这些,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宁姝听了若有所思,心念电转,片刻便思考出了这道看似不合常规的算术题背后的用意。这顾夫子还真不是个死读书之人,这一问也是想让这些闺阁小姐亦或是只会读书的寒门女子不被书上的笔墨困住,去看市上盛行什么,培养从商的敏锐性。 “哎呀不说这些了,咱们快些去膳堂吧,晚了饭菜都凉了。”钟杳杳眼见着屋里的同窗一个个走出去了,不由催促道。 没想到宁姝却婉拒了她的邀约,面露难色:“你先去吧,我还要再将这三道题细细检查一遍才放心。” 钟杳杳对她的好学精神感到震惊,只能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此时广义堂里的人几乎都走了个精光,只剩下宁姝和她侧前方那位正埋头苦写的陆同窗。 宁姝犹豫许久,才从袖中掏出了一小罐药膏,起身走到了陆茯苓身前。 “这个……是给你的。这是我自己做的玉肤膏,由丹参和羊脂制成,可以消掉你脸上的痕迹。” 得益于萧先生的教诲,她平日里都会随身带些药膏药丸,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第一日就派上了用场。 面前安安静静的人这才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脸色略显苍白,左半边脸上的红痕便愈发明显。 其实关初黎身为官家小姐,手劲并不大,只是伤痕久未处理,才显得有些可怖。 陆茯苓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垂下了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见她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宁姝也不好强求,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像这样的我那还有好几瓶呢,我自己做不费银子的。既然你不愿,那我直接给你涂上吧,晚了痕迹就更难消了,回去被你家里人瞧见还要心疼呢。”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眼前人的心弦,陆茯苓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低下了脑袋,讷讷道:“那……好吧。多谢你了。” 宁姝这才笑了笑,打开罐子将雪白的脂膏抹在指尖,陆茯苓见了本想拿过来自己涂,就被她按住了手。 “在脸上你看不清的,这儿又没铜镜,还是我来吧。” 午后无风,窗外是广阔的天地,庭院中一棵只余枝干的玉兰树屹然挺立,冬日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照得人心生暖意,连宁姝头上那根朴素的玉簪都显得那么透亮,让陆茯苓看得入了神。 “好了,待过几刻钟应当就能全消下去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去用膳了。” 宁姝又冲着面前默默看着她不说话的人弯唇一笑,没有邀她同去膳堂,只是含笑向她挥了挥手,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屋子。 陆茯苓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出神,最后还是复又低头,继续抄写第十遍学规。 午膳后的第一堂课是诗赋,宁姝尽力去理解夫子的每一个词句,奈何第一日上学实在是精力不济忍不住犯困,幸好教诗赋的夫子脾气极好,看见了也只会暗中点醒她,才得以让她蒙混过关。 原本最后一堂课是骑射,但因教授这门课的陈夫子近日不在淮安城内,便由她们自行读书。 酉时初,宁姝终于结束了一天的课业,在噙霜的陪伴下回到了家中。 半个时辰后,宁珩也从书院回来了。 晚间天寒风冷,三人便在暖阁里用膳。为了庆贺宁姝第一次去学堂,宁珩同噙霜两人一起下厨,做了整整八个菜,全是宁姝爱吃的。 只是她心里装着事,用膳时也不如往常专心,有时就慢慢地扒着饭出神。 宁珩眸色微深,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沅今日在学堂里过得如何?是不是累着了?” 小姑娘迟钝地“啊”了一声,眨了眨眼思索了一下,道:“有点儿吧,不过上学比在家中有意思。夫子们虽性格迥异,但都学识渊博,我还认识了很多可爱的同窗。” 她向宁珩投去一道诚恳的目光,期期艾艾地问道:“哥哥,如果有同窗邀我去她家里玩,我可不可以去呀?” 宁珩失笑,夹了一筷子火腿到她碗里,温和道:“自然可以。不过得有前提,去之前得告诉哥哥是哪位同窗,家住何方,还得带噙霜一同去,晚膳之前必须回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宁姝欢呼了一声,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知道哥哥最好啦!”又礼尚往来似的给宁珩夹了好几筷子他喜食的。 不过事情还没结束。宁姝把碗里的饭吃得差不多了也不说话,就咬着筷子偷偷地看一眼宁珩,然后又装模作样地夹一筷子菜,生怕他发现不了似的。 “还有什么事?一道说了吧。”宁珩早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无奈道。 宁姝连忙放下筷子,支吾了许久才开口问他:“哥哥你认识……淮渝府知府关大人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知府来了?宁珩眉头微皱,握箸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难不成是在学堂里受欺负了? “关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在任已有快十年了,将淮渝治理得井井有条,府内百姓对他多是称赞,少有怨言。”宁珩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妹妹的神色,见她咬唇深思,继续道, “几年前关大人有个子侄借他之名在淮渝下的一个县城内横行霸道,侵占良田还打伤了人,后来被一纸诉状告上了官府,关大人不负民望,非但没有包庇他,反而还按律法给予重惩。” 宁姝垂头默默听着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用像林间迷了路的小鹿似的含着些不安与忐忑的眼神看着宁珩:“那若是……我是说若是。若是我与关知府的女儿起了冲突,得罪了她,会连累哥哥吗?” 宁珩都做好了她闯了祸事的准备,没想到只得了这么几句话,不由笑着叹了口气,用极认真的目光盯着宁姝的眼睛,郑重其事道:“阿沅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了怎样的事情,在哥哥心里你都是第一位。想做什么就去做,哥哥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就问这些,但你不想说哥哥就不逼你。”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学堂里要是有人欺负了你,尽管打回去,不必顾及旁的。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就转个身,要记得哥哥永远站在你身后。” 宁姝重重地点了下头,这才灿烂地笑起来:“嗯,阿沅记住了!” 屋内的氛围一下子轻快了许多,宁珩刚想伸出手如往常般摸一摸她的头,便猛然想起那夜噙霜告诫他的话,手指微微蜷曲,在半道上收了回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同噙霜一道把东西收拾收拾,学堂内课业都完成了罢?我记得萧先生走之前还给你留了几本医书让你熟读的,不知他何时回来,你也莫要把这事儿忘了。” 宁姝一听他唠叨就垮了脸,怏怏地点点头,随噙霜回自个儿屋子里去了。 桌上残羹冷炙,烛火摇晃,夜色如那夜一般寒凉,屋内仅余宁珩一人,噙霜曾说过的话又在他脑海里回响。 “今日我见公子与姑娘久不回来,本想去看看,却没料到竟看见您抱着姑娘……”噙霜语气艰涩,“我知公子与姑娘是嫡亲的兄妹,又自小一起长大,可公子也当知晓,如今姑娘大了,再过几日便是姑娘十四岁的生辰,便与幼时不能相提并论。” “姑娘自小多病,在家中无人拘束不知避嫌,可公子身为兄长,应当多留意着些,免得将来遭人闲言碎语,何况姑娘过不了几年便要嫁人,这日常的行为若是成了习惯,便再难改了。” 宁珩其实知道她这话很对,此事是他的疏忽,是他这么多年来习惯如此,一时间叫他和阿沅疏远了还真有些难过。嫁人这事先不论,若是叫旁人看见了确不是好事,更何况他与阿沅……实非亲生兄妹。 第10章 陈年旧案 三日后是宁姝十四岁的生辰,可惜学堂上九休一,所以她仍是要早起去上学。 噙霜一早就来到她床榻边,还没等她意识回笼,就含着笑对宁姝道:“姑娘生辰吉乐!这绒花是我给姑娘的生辰礼,今日便戴着它去学堂罢?” 一朵淡红色的芙蓉花静静躺在她手中,宁姝一见便喜欢得紧,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还是噙霜姐姐待我最好!这绒花做得好生精巧,便如真的一般!” 噙霜见她还一团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温柔地摸了摸宁姝柔顺的发丝:“姑娘又长一岁了,日后举止也当多稳重些,在外也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日后公子中了进士当了大官,您也成了大家闺秀呢!” 宁姝却不接话,反而扑进她怀里撒娇:“我只在家中如此,在外我心里有分寸,不会丢了哥哥的脸的!” 幸亏今日起得较早,不然一通笑闹都要误了上学的时辰。宁珩听到响动在外催促了,二人这才加快了动作。 东厢房的门一打开,宁姝就看见哥哥背着手站在门外,逆着冬日朦胧的晨光,对她展颜一笑,眉目都熠然生辉:“一岁一礼,一寸欢喜。阿沅生辰吉乐!” 宁姝笑得眉眼弯弯,先脆生生地道了声谢,后熟练地伸出一只手:“哥哥给我的生辰礼呢?” 没想到宁珩居然挑了挑眉,摊出一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手,冲她勾唇一笑:“等你下学了便知道了。” “哥哥你怎么还卖关子呢!”小姑娘不高兴地嘟了嘟嘴,一步跨出去晃了晃他的手臂,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就告诉我吧?” 宁珩属实招架不住她的眼神,见她还是没有发现,便无奈地抚了抚宁姝的衣领:“阿沅方才穿衣裳的时候便没发现,这件是先前在华锦坊新做的吗?” 定做的几身衣裳几日前便到了,但当时他只拿出了另外几件,这身漳绒的对襟披袄并未取出,而是等着今日才拿了出来。 宁姝惊讶地叫了一声,早间屋内光线并不明朗,她又将全副心神放在了那朵绒花上,穿的什么衣裳都没瞧清,都是噙霜给她套上的,没想到竟是那日哥哥背着她定制的披袄,怪不得今日感觉周身都暖和了许多。 “这两日天阴沉沉的,风又冷得紧,恐要落雪,学子服就穿在披袄里面,到了学堂再脱。若是感觉冷,就请示下夫子,穿着披袄上课也无妨。”宁珩见妹妹新奇地抚着新衣裳的模样不由好笑,忍不住叮嘱道。 宁姝乖乖地点了点头,三人便一齐移步暖房用膳。 早膳是宁珩昨日便提前做好的寿桃包,外面卖的寿桃多是豆沙馅的,他做的却是宁姝喜食的奶酥馅。 宁姝吃了两个包子,再伴上一碗单独给她放了饴糖的粟米粥,就差不多饱了,在二人的护送下到学堂去。 因着与同窗们还不算熟识,宁姝便没有将过生辰这事儿告知别人,只是她今日别样的打扮和掩不住的喜色,还是让钟杳杳心生好奇。 “你今日遇上什么喜事了?穿戴得这么精神,瞧上去怪好看的!” 她这话属实发自内心,宁姝原本长得就不差,只是年龄小没长开显得稚嫩了些,平日里打扮又平常,给人可爱的感觉居多。今日簪了绒花,穿了银白色的披袄,外罩一件狐裘披风,毛茸茸的滚边衬着宁姝玉白的小脸,便如明珠生晕一般俊俏。 钟杳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毛领,入手顺滑若无物,不由惊叹道:“你这披风是哪儿买的?竟浑然天成不掺杂毛,我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的银狐绒。” 宁姝抿唇一笑,道:“这是我爹爹前年冬日里亲自上山打猎得来的,只做了这一件披风。” 想到已经辞世的父亲,宁姝的笑容里掺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感伤,她不愿将伤疤揭露在旁人眼前,怕钟杳杳还要再问。幸而宋夫子恰在此时踏入屋内,两人便各自回位坐下了。 窗外寒风呼啸,呜呜的风声如鬼神嚎泣,天色阴沉得更厉害了,分不清白日黑夜。学堂里前后都点着火盆,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烘得暖意融融。 跳跃的烛火映在宁姝认真的脸颊上,时间就这样悄悄流逝。身旁不远处的钟杳杳犯了冬困,昏昏沉沉了大半日,到午膳后杜夫子的律学课时才堪堪清醒了些。 杜夫子长相清秀,为人也很和气,讲起课来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据钟杳杳所说,她夫君原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只可惜死得早,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杜夫子就带着幼女投奔了娘家,同时也没闲着,帮助淮安官府破了不少奇案,两年前受朝廷所邀,进女学做了夫子。 从前在京城时,杜夫子就曾助她夫君断案,对大周的律法可谓是信手拈来,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更因着她有十余年的积累,见过的案子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虽给她们这些初学者讲的都是些基础的架构,但也能讲得精彩纷呈。 杜夫子的授课范围也并不限于书本,这堂课她从十年前的一个丈夫殴打妻子案为引子,讲起了这十数年间《大周律法》的两次修订。 “熙宁三年,京城一位普通民妇一纸诉状将自家的女婿告上了官府,说他打死了她女儿。府衙的人依律判了那男子五年囚禁之刑,民妇不服,上诉无果后敲响了宫门外的登闻鼓,将这事儿闹到了先太后面前。” “先太后命人彻查此案,原来这男子平日里就酗酒,醉后曾多次殴打妻子。妻子试图和离,奈何按律须得夫妻双方都同意,和离方能得到官府的允准,丈夫始终不愿,她的请求最终都被官府驳回。” 杜夫子叹了口气,望着堂下一张张纯真无邪的脸庞,沉重道:“后来有一日妻子实在忍受不了了,抬手想反抗,拿了做针线的剪子作武器,没承想却被酒醉后失了神智的丈夫反夺了去,一把刺进了她的脖颈,最后妻子因未得到及时救治失血过多而亡。” 听得耳边数道倒吸凉气的声音,宁姝也不由得屏住了心神,静静地听这男子最后的判决结果。 “因着此男子并有意杀妻,而是醉酒后的无心之失,且我朝律法原就对丈夫殴打妻子这一行径判罚较轻,故而最后只判了五年。就算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判罚于道德公理上有所偏颇,但单从律法上讲确无包庇错判之处,故而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堂下一时间激愤不已,钟杳杳都不犯困了,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忍不住探过头来小声对宁姝说:“这男子真是可恶!犯下了杀人这等重罪,最终竟罚得如此轻,真是便宜他了!” 杜夫子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道:“律法是先人所写定,然而时风俗情年年都在改变,有些法条的缺陷也终有一日会被发现,今人加以改进后以适应新的民情。” “经此一案后,先太后责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共同协商,修改了《大周律法》中多处对男子和女子量刑标准不同的地方,尤其是在夫妻之间。从那之后,若是妻子持有丈夫殴打自己的铁证,也可向官府自请和离,由官府出面‘义绝’,无需丈夫同意。” 见众位学子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杜夫子淡淡一笑,道:“我说此事并不是为了让你们恐惧婚姻。凡事有利也有弊,时下女子的地位虽在不断提高,但成婚始终是我们人生路上避不开的一环,能有勇气终身不嫁的到底还是少数。况且若能得遇一知心人,相守在一处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时下风气已不如十多年前一般刻板,女子也得到了更多自由。你们更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遭的女学学子,身揣的不但是家人期望,更是我等学堂夫子,甚至皇上与先太后的心血。” “我虽看不到你们的未来,但我希望不论你们将来身处何地、所做何事,都能不忘了我今日对你们的教诲,做到为天下千千万万站在你们身后的女子谋一个公道,谋一个平等的未来。” 杜夫子扫视过堂下每一位弟子或懵懵懂懂,或有所感悟的脸,在宣告下课的铜铎声响起前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这很难,但就像律法的重新编撰一样,当下世俗间的观念不一定永远正确,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但这改变如能自我辈始,便是我们的荣耀,能福泽万千后世女子,何乐而不为?” 窗外传来清脆的铜铎声,杜夫子说完便自顾自地收拾东西走出去了,只留下满堂若有所思的学子。 “快看,下雪了!” 身旁突地一声惊叫,打断了宁姝不知游到何处的思绪。她扭头看去,钟杳杳正满脸兴奋,激动地指着窗外正簌簌而落的鹅毛大雪。 天色晦暗如黎明前的黑夜,那一抹抹无暇的雪白却点亮了漆黑的天幕,为世间带来了皎洁而莹润的辉光。 原来真的落雪了。 第11章 沐雪归家 淮安位于淮水之南,冬日里虽寒冷,但落雪的时候还是不多的,是以屋内的氛围十分热烈,都为了这场酝酿了多日的雪激动地安分不下来。宁姝环视了一圈,不少同窗都走出门外接雪去了,余下的也无心学习,怔怔地望着窗外。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案前,专注地写着字,不曾为周围人的热闹而有半分动摇。 “你看什么呢?快跟我出去看雪嘛!”钟杳杳奇怪地探过身来,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了埋头苦读的陆茯苓,别的什么都没瞧见,只以为她是惊叹于这人的刻苦程度,便给她解释, “陆茯苓家境不好,平日里却是我们中读书最用功的。去年我与她同在丁班,几乎从未见过她上课走过神,下了课夫子们都走了她都还能继续写课业,简直乃神人也!” 宁姝正听着她在耳边嘀嘀咕咕,蓦地被她戳了戳臂膀,只见她伸出一只手畏畏缩缩地指向屋外的聚在一起笑闹的一群小姑娘,用更小的声音悄悄道:“那边几个人看到没有?中间的就是关初黎。因着她知府之女的身份,不少人都是她的拥趸,平日里在夫子们面前一副温良的样子,其实私底下比顾锦悦还跋扈!” 钟杳杳说着说着忍不住撇了撇嘴:“学堂里说是不分身份,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夫子们虽处事公允从不以身份高低论资排辈,但到底不能时时刻刻都看着我们,有时关初黎欺负人她们也看不到,被欺负的苦主也不敢告诉夫子。学堂里不允许带婢女,关初黎就自己给自己挑了个人作婢女使唤,陆茯苓真是到了大霉被她找上了,这两日你都看到了吧——!” 她一口气还没叹完,便骤然痛叫了一声:“啊——谁扯我脸?!” 宁姝被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只看见顾锦悦正伸着只手掐着钟杳杳脸颊的嫩肉,顶着她愤怒的目光还嚣张地摩挲了一下,才在钟杳杳忍不住上手前把作恶的手嗖的一下收了回去。 钟杳杳气得双颊晕红,奈何碍于眼前人的身份不敢回手,只能不甘心地摸了摸自己被掐红的颊肉,恨恨道:“下次不许再掐我脸了,不然我要你好看!”说完便跺了跺脚跑了。 光天化日下就“欺负”同窗的某人毫无悔改之意,反而挑了挑眉,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谁叫你平日里话那么多?扰得我睡不好,人又这么娇气弄得我不敢乱敲,倒是脸上肉多,摸起来软软的,我又没真用力掐,能痛到哪去?” 宁姝呆了呆,这就是钟杳杳口中的最不能招惹……的人? 面对她,顾锦悦居然立马切换了一副新面孔,搭着她的肩膀亲切道:“宁同窗今日打扮得真好看!这绒花做工精湛,色泽淡雅,很是衬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格外亲切,只是穿得素了些,改日你到我府上,让我府里的丫鬟给你好生妆扮妆扮!” 小姑娘禁不得夸,一夸便连耳朵都红了大半,垂了垂眸赧然道:“顾同窗过誉了,顾同窗也生得英气非凡,分外俊秀。” 顾锦悦见她不信,忍不住有些急了:“我是说真的!在致丰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眼熟,仿佛曾在哪见过,只不过你说你是初次来淮安,此前都在安庆府,而我从未去过安庆,真是怪了。” 她自顾自摇了摇头,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解释:“定是美人间都有相似之处!不过说来也纳闷,我当日乍眼一瞧,你和你兄长长得倒是不怎么像,各有各的美。” 宁姝听她用“美”来形容自家哥哥,不由得莞尔一笑:“顾同窗说话真有趣,不过这话可不能当我哥哥面说,他要是听别人夸他长得好,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会有些看不上,只认为旁人都是以貌取人。” 得亏有她这句话,下学了看到宁珩的时候,顾锦悦才能忍着没把那句“真俊啊……”说出口,招了宁珩的嫌弃。 这怪不得她,任谁见得这场景,都会忍不住怔上片刻。 天阴雪骤,茫茫的天地间什么都瞧不仔细,只能看见学堂外候着不少人,布衣百姓穿着臃肿的棉衣,焦急地搓着手等着自家女儿;更多的是身着锦缎小袄的婢女,撑着伞手捧暖耳、手炉不住往门里张望。 只那青年男子长身玉立,着一袭银丝云纹锦袍,外披莲青暗纹大氅,墨发高束仅用一根玉簪固定,余下的长发垂落肩头,沾上了些细雪,随风清扬,更添一丝谪仙之气。 待走近了瞧,只见那人面容清俊秀逸,鼻梁挺直,唇色淡淡,眼眸深邃似含着些微笑意,周身气质却疏离得让人难以凑近。 “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啊……” 渐次走出学堂的人群中,一道带着些熟悉的嗓音喃喃道。 然而下一瞬,这张玉面上漠然的神色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悦然的笑意,和仿佛能把人溺毙的柔情。 宁姝一眼就在人群里发现了哥哥,面上的愉悦之情掩都掩不住,上了一日课的疲惫一扫而空,快步走了出去,走到后面忍不住奔了起来,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也不觉得冷了,只想着快点到那人面前。 在一众学子中她其实并不起眼,但宁珩对她太熟悉了,总是能在人群中准确地辨认出她的身影,不自觉地含着笑快步上前给她撑伞,又自然而然地接过她背上的书箱背在身后,掸了掸她斗篷上的落雪,殷殷叮嘱:“下了雪的路湿滑,下回可不能再这般疾走了,跌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闻言重重地点点头:“我知道的哥哥,我只是见你来接我太开心了。” 宁珩在她说话的间隙摸了摸她的手,只觉得入手冰凉,不由皱了皱眉,一边将袖中的暖炉放在她手里,一边又禁不住想多嘴几句:“手怎么这么凉?回去给你煮姜汤吃,省得又着了风寒。” “哥哥今日怎么不去书院呀?” “今日正巧是旬假,不用去书院。” “那哥哥今晚亲自下厨给我做长寿面吗?” “那是自然,面都揉好了,待你回去就煮。” 兄妹二人细话家常的余音被风吹散,只留下身后一群小姑娘震惊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 “宁珩居然是宁同窗的哥哥?!”有人惊讶道。 “宁珩是谁?” “他可是南直隶去年的解元!我哥哥就在淞山书院念书,以前我曾去给他送过东西,与宁解元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是惊鸿一瞥并未看清,如今这么一看真是姿容如玉清逸出尘,比我哥哥强了不知多少倍!”有人面露羡慕。 “你是说那个年仅十七岁就中了‘小三元’,去年还得了解元的宁珩?!” 先前答话的人还沉浸在美色中,人群里就有一人急答道:“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堂兄才弱冠之年,去年为了磨炼一番也参与了乡试,后来果真名落孙山,本来倒没什么,没想到这宁珩居然真的不负众望摘得桂冠,比我堂兄还小了两岁,这下可好,衬得我堂兄一文不值,我大伯现在天天都在家里念叨我他呢!” 顾锦悦本要登上马车的动作僵了不知道多久,就为了听清楚众人的议论声,待片刻后人群终于散了,才忍不住咂咂嘴:“没想到宁姝她哥哥非但有一副好皮囊,念书也这般厉害!” “诶我记得顾允泽是不是也在淞山书院里读书?那他应该也认识宁珩吧?待我回去好生嘲笑他一番,读书作赋不如人家便也罢了,连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容貌都比不过,叫他还有脸向娘告我的状!”她说到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瘆得旁边的莲心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边宁珩二人已经顶着风雪走回了家,进了门里收起油纸伞,宁姝才发现身边这人大半个肩膀都被雪打湿了,得亏有大氅挡了些,不然湿到里面的衣裳就不好过了。她自己反倒一路上都被宁珩护在怀里,连个衣角都没湿。 “姑娘回来了?快,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噙霜听到动静,赶忙从后厨端了碗姜汤出来。 宁姝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喉咙里辛辣的余韵还没过去,就急着道:“给哥哥也拿一碗,他外氅都湿了。” 宁珩刚想摇摇头说不必了,就被她一个强势的目光定住,只能翘了翘唇无奈道:“好,我也喝。” 见他也一口灌完了一碗姜汤,宁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哥哥真乖。”说完便抱着宁珩的大氅跑了,只留下一句“哥哥我给你衣裳烤火去!”就没了影。 “小丫头片子。”宁珩失笑,挥挥手让噙霜去看着点,便去后厨忙活晚膳了。 雪一直下个不停,院子里的石桌上都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宁姝三人正准备用膳,就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得树杈上的雪都扑簌簌地落到了地上。 宁珩微微皱眉,这么晚了,又是雪夜,谁会到他们的宅子里来? 第12章 礼礼礼礼还是礼 院门徐徐打开,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其上还带着殷勤的笑容,看到宁珩后笑意加深,只听得此人朗声道:“宁公子安好,我家少爷得知今日是宁姑娘的生辰,挑了一日的礼物,这才遣我送过来,还请您务必将它交到宁姑娘手里。”说着便把手里捧着的一个黑漆描金百宝盒交到了宁珩手中。 宁珩记起这人便是时常跟在祁南星身后的小厮,不由皱了皱眉,不知道祁南星是从何处得知今日是阿沅的生辰,竟还送了礼过来。他心里极不想收下,奈何这人是送给阿沅的,他贸然拒了不妥当,只能伸手接过,淡淡地笑道:“那我便替阿姝谢过祁公子了,改日某定当回礼。” 小厮摆了摆手,只道:“我家少爷不在乎这些礼,只是过些日子想邀您和宁姑娘同去郊外的庄子上游玩,还望您二位赏个光。” 说完还不等宁珩作出回应,行了个揖礼便撑起油纸伞走远了。 宁珩握着百宝盒的手紧了紧,刚合上院门就听得宁姝催促他赶紧回去用膳的声音,只能将对祁南星此举用意的万千揣测暂且抛之脑后,快步赶回暖阁里。 “哥哥,是谁来啦?”宁姝一面将汤碗推到宁珩面前,一面掩不住好奇地问。 “吃完面再说。”宁珩方才就先把百宝盒放到了别处,便是为了让她先安安分分地把长寿面吃完,免得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面的好意头都没了。 宁姝闻言“哦”了一声,便低头专心用膳。面刚出锅不久还有些烫,连带着碗上都氤氲着热气,鸡汤鲜美的味道随之在屋内飘散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说起来宁珩的厨艺确实不错,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在他们家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小时候都是父亲下厨,极少见母亲动手,后来母亲病重父亲忙于照料,宁珩便自己摸索着,逐渐承包了家中人的膳食,淮扬菜基本都会一些。 不大的汤碗里盛着粗细均匀长而不断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两个鸡蛋,黄白分明,汤底清亮,因着宁珩煮之前将鸡油先捞了起来是以并不显油腻,汤里的几根青菜更显得晶莹剔透,翠**滴,咸淡也是刚好合宁姝的口味。 为了一个好寓意,宁姝吃得小心翼翼,直到将整碗面条不间断地咽了下去,这才重重地饮了一口汤,心满意足道:“哥哥的长寿面烧得比去年更好吃了!明年的生辰我还要吃,后年也要,大后年也要,每年都要!” 小姑娘一脸畅想未来的样子,宁珩也乐得见她无忧无虑,依着她的话点点头:“好,我们家阿沅说吃,哥哥还能不给你做吗?等到哥哥老了,眼睛花了,怕是做出来不好吃你不愿意吃呢。” “我才不会嫌弃哥哥呢!”宁姝不高兴地嘟了嘟嘴,拍拍胸脯道,“到时候要是哥哥不会做了,那就我来做,实在不济我就上街买,只要我们一家人能永永远远在一起,吃什么我都高兴!” 宁珩含笑看着她吃完了,才把一个文竹嵌螺钿的三角方盒从袖中掏了出来,递给宁姝:“我师兄知道今日你要过生辰,特意买来让我送给你的。” 宁姝刚接过,又见他转身去了门外,回来时手里还拿着另一个百宝盒,比刚刚那个略大些。 “这是祁南星给你的生辰礼。”宁珩淡淡道,“他既备了你便收下吧,改日我会回了这份情的。” 宁姝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接,就被他打消了疑虑,便开开心心地接过了,但并没有着急打开,反而把两个盒子交叠在一起,递给了噙霜,让她帮忙收着,复又转头看向宁珩,俏皮地挑了挑眉,故作疑问道:“今年生辰收到了好多礼物呀,可我怎么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呢?” 宁珩嘴角微扬,似是料到了她会如此,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徐徐伸出,摊开在宁姝面前,手上正立着三个大小不一的磨喝乐。 “就三个磨喝乐呀。”小姑娘笑容的弧度微僵,心里嘀咕着哥哥不用心,明明之前在街上已经买过了,现在还送这个,去年还送的是哥哥亲手打的野兔做成的暖耳呢,今年一看就没上心。 但为了哥哥的面子,宁姝还是努力做出一副满意的样子,刚想仔细看看这三个磨喝乐找找有没有什么突出之处让她好夸上两句,就发现这三个磨喝乐长得居然很眼熟。 第一个是最长的,可以见出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玉冠束发,形容端正,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中间这个是最矮的,梳着双螺髻,其后还坠着丝带,神情是三个里面最张扬的,笑起来的样子让宁姝格外熟悉。 最后一个都不用看了,宁姝就惊喜地看向正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浅笑看着她的人:“这三个磨喝乐是哥哥、我和噙霜姐姐!哥哥你太厉害了,连磨喝乐都会做!做得好像呀!” 见这个粗心的小丫头终于发现了磨喝乐的特别之处,宁珩这才笑着调侃道:“谁让我家阿沅太挑剔了呢?若是寻常的礼,怕是入不了你的法眼呀。” 平日里但凡宁姝想要的东西,他一般当下就买了,是以她并无什么缺的东西。况她又并不推崇那些金银首饰,前几年也已经送过了首饰,真是不知道送什么能讨得她欢心。前几日在街上见她甚喜爱这磨喝乐,宁珩这才动了心思,专门去学了如何做,花费了不少功夫,不知做失败了多少次,最终才赶出来了这三个还算不错的成品。 做这东西还不算如何难,难的是这两日还得偷偷摸摸地做,不被宁姝发现了,有两次她推门进来都差点被发现,幸好最后蒙混过去了,宁珩想起来还有点心惊。 不过能看到眼前人的欢颜,什么都值得。宁珩看着面前笑得神采飞扬的小姑娘,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若是将来京里的人找来了,他们不得不分离的时候,有这个他亲手做的磨喝乐在旁边,就能让阿沅再远都能知道,他永远与她在一处,就算分离也只是暂时的,他总会想办法让一家团聚。 “萧先生的信今日刚到,我让噙霜放在你书案上了,看到了吗?” 宁姝正低头摆弄着磨喝乐,闻言点点头,道:“师父说他已经到黔南了,还给我寄了些黔南当地的吃食,不过得过两日才能到。” “最后一味药叫萆荔花,只在黔南的兰肃县一带有产。师父已经在兰肃县寻了个客栈落脚了,说是要等到明年萆荔树开花的第一日就将花摘下来入药,这样萆荔花方能起效,彻底根治我的弱症。” 宁姝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等宁珩开口便将师父信上的内容说了个一干二净,不想让他担心,正色道:“哥哥你放心吧,师父虽说平日里不拘了些,但在这些大事上从来没含糊过。这些年在他的调养下,我的身体好得多啦。就算最后……”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宁珩就冷了脸,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这些话可说不得。我相信萧先生,他一定会将药带回来,不存在任何意外。” 宁姝眨了眨眼,习惯了他对她身子骨的看重,就算她自己也不能说些丧气话,不然哥哥是真的会生她的气,只能抿唇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的。” “今日回去就不要看医书了,看完礼物就早些睡觉。明日街上定有积雪,走路得慢慢来,早上就要起得更早了。”宁珩揭过方才那一茬不欲再多谈,催宁姝赶紧回房去,见她抬步要走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多说了一句,“若是明日身体有任何不适,千万不能撑着,跟夫子告个假回家歇着,不能拿身子开玩笑。” 宁姝小心地捧着怀里的三个宝贝,头也没回,嘴里还应声:“知道了哥哥,我不会逞强的。” 宁珩叹了口气,十多年来心里一直牵挂着一人的方方面面,总是担心自己漏了什么会让她受到伤害,即使是他这种自认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感到无措的时候,只恨不得让她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可就算是这样牵肠挂肚,他也丝毫狠不下心割舍。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如此费神了,宁珩苦笑,这样的人,有阿沅一个就够了。 这厢宁姝回到了自个儿屋里,正对着萧平旌寄来的书信发着愁。她师父这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居然还把他一路上遇到的几个疑难杂病的患者症状记录下来,让她想出对症的方子,还说这便是给她精心准备的生辰礼,宁姝简直欲哭无泪。 不过幸好她平日里写完了学堂的课业,还不忘在睡前多看几遍医书,这两日正巧碰上隔壁的大娘身子不适又不敢去医馆,还是她亲自诊的脉又开了药方,让噙霜抓了药回来煎好,才给大娘服下。 宁姝有些惆怅,在这里没人相信女子行医,何况还是她这种年纪轻的女子,去城里哪个医馆想帮忙看诊都无一例外被拒了。哪像在怀宁的时候,她给师父打下手,一些重症病人由师父亲自诊治,小病小灾的就让她上阵,从未出过纰漏,村里不少大娘和小姑娘有点小毛病都喜欢让她看看,走到哪都能被人尊敬地叫一声“宁大夫”。 医馆里坐堂的都是男子,很多病症女子其实都羞于启齿,就那么拖着盼望着能自己好,然而一直都不好,拖到最后成了重疾的也不在少数。 村子里这种情况更甚,没那么多闲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很多人家的男子都不想让自家婆娘被一个陌生男人碰,医术差点儿的大夫隔着帕子有时候又诊不明白,开了方子也不对症,久而久之众人都不去看了,只觉得熬一熬就过去了。 这也是宁姝前两年诊了村里一大帮女子的脉后才发现的,从前在家中爹爹从来不把这些看在眼里,请来给娘亲和她看病的大夫也没讲究过这些,她就一直以为外面也都是如此,后来才发现他们家里才是那个“异类”。 第13章 我会好好的 在宁姝的印象中,他们家和别的人家都不一样。 娘亲并不像村里其他人家的女子一般会下地干活,或是会缝补衣裳,这些活在他们家都是爹爹包揽了。但娘亲也很厉害,她会读书写字,写的一手馆阁体连镇上的塾师都比不上,她还熟读四书五经,哥哥和她的启蒙都是娘亲负责的。虽然那时她年纪也不大,但她依稀记得娘亲还曾写过些志怪小说,卖得可好了,小说原本现在还留在怀宁的家中。 爹爹倒是什么都会干点儿,家里杂活都能干,还会上山打猎,就算是打一只大虫都不在话下,猎来的兽皮顶好的先给娘和她制衣,余下的才拿到镇子上去卖,也赚了不少钱。 是以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没穷过,从小到大都不曾苛待过她,什么珍稀的草药只要大夫说能治好她的病,爹娘不惜重金也会买来,哥哥也是,总是会守在她榻边怕她饿了渴了找不到人。 宁姝从前总在生病,夏天常常中暑热,冬日吹了寒风就着凉,秋冬交替的时候天气骤凉更是大病小病不断,长久地待在屋内,因此很多时候心思都很敏感,怕花的银钱太多家人嫌弃她,怕爹娘为了照顾她而忽略了哥哥的感受,病痛的折磨兼之心里的忧惧,总没有展颜的时候。 那段时日家里人为了哄她高兴,花费了不少心思。娘亲搜罗了一箩筐的天下趣闻一件一件地讲给她听,爹爹那样不苟言笑的人都会努力扯出一个笑脸扮作隔壁家的大黄逗她笑,哥哥则会在她乖乖喝完药后偷偷给她塞一块蜜饯。时间长了宁姝就明白,那些多余的心思都是不值当的,爹、娘、哥哥都很爱很爱她,她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累赘。 十岁以后她的身子骨好了很多,跟着爹爹读书,跟着师父学医,日子都充实了很多。她渐渐地能够走出家门,同村子里其他女孩儿一起玩,认识的人多了才知道原来旁的人家家里父母是会吵架的,兄妹之间也是会闹矛盾的。 在她羡慕与她同龄的阿乔身子康健能跑跑跳跳无处不去的时候,阿乔也会羡慕她的家人对她百依百顺,几乎从没责骂过她。 到现在宁姝已经能与自己和解了,不再怨怪为何上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给了她这么一副孱弱禁不得风吹雨打的身体,而是感谢上天赐予了她这么好、这么好的家人,让她能沐浴在爱里长大。 甚至她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不用像村里有些女孩一样一边读书一边还要干活,得了病也不敢同家里人说怕被责怪。 学医其实是非常艰难的,什么病有些什么症状,又该如何对症下药,用了药倘若没效用又该换个什么样的方子,万般皆有讲究。刚开始的时候宁姝其实学得很慢,就算她是个药罐子对大部分草药都有个了解,耐得下性子背书,也不得不说上一句学医确有些枯燥乏味。 但当她用自己的本事治好了第一个人病人的病症时,那种欣悦与自得之感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那时候萧平旌已经在他们村里住了多时,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病,“神医”之名传遍了十里八乡,闻名来找他治病治病的乡民络绎不绝。因着宁姝是他唯一的弟子,乡里人对她也有种天然的信任感,称她为“小宁大夫”。 同她一样大的女孩子常有些说不出口的病痛,就会来找她,而她也不负所望,尽力去医治她们。后来连村里那些极其守旧古板的人家家里的大娘们也会过来看诊,那时候宁姝才发现原来那些看着身强体壮下地干活河里浣衣的女子们,其实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有些就靠熬,有些用了土方子后来却更加严重,奈何家中人不允许她们找男子看,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去。 后来宁姝想了个法子,常常叫些小姑娘到她家里来,像萧平旌平日里给她讲课一样,给她们讲一些基础的药理知识,诸如癸水长日不至是何缘故,□□腥秽殊甚该如何自治,再让她们回去后也转教自家母亲姐妹,这样不用让她们苦读医书,也能学会自己处理那些难言的病症了。 不知道村子里现在如何了,宁姝心想。她走之前村里大半姑娘都来送她,还问她何时回来,可惜淮安与怀宁相隔甚远,来往奔波不便,她又不会骑马,今年就只能留在淮安过年了。 “姑娘不拆两位公子送来的生辰礼了?”噙霜见她一直无言地抚摸着萧先生寄来的书信,不由问道。 宁姝的神魂这才从千里之外的村里回归体内,慢了半拍才点点头:“那就打开看看吧,看完早点就寝,明日还要早起。” 噙霜小心地把手里一大一小两个价值不菲的宝盒放到梳妆台上,宁姝打开一看,三角方盒里装着的是《游天山记》,是易山先生早年间写就的,现在市面上都很难买到,她只听过上半卷,下半卷原先家里也有,只是不慎遗失了,一直是她的一个遗憾,没想到哥哥的师兄居然送的是这个。 宁姝珍惜地摸了摸书的封皮,又想起娘亲去世前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给她念游记的日子,忍不住鼻头一酸,悄悄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珠,郑重地把方盒放到了书架高处,复又返身回来打开第二个百宝盒。 还没完全掀开盒盖,一阵夺目的光芒就闪到了宁姝的眼睛,她控制不住地闭了闭眼,定睛一看,这盒子里装的全是女子的饰物,鎏金点翠钗、金穿绿松石耳坠、水晶玻璃串珠、白玉雕花梳簏…… 宁姝惊得呆了片刻,扭头与噙霜对了个不可置信的目光,这礼……也太重了吧? 噙霜有点忧虑:“姑娘,要不咱们还是把这些还给祁公子吧?这非亲非故的,不可收此重礼啊!” 宁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明日就让哥哥还回去吧,不然我心里怪不踏实的。” 虽然这些饰物瞧着都很好看,她也挺喜欢的,但娘亲教过她,“无功不受禄”,收份生辰礼是不过分,但要是太过贵重的礼,反而会成了负担。 待严丝合缝地将盖子盖了回去后,宁姝这才喘匀了一口气,在噙霜准备她洗漱用具的间隙,小心地捧起三个磨喝乐放到枕边,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听噙霜催她过去才慢吞吞地抬脚走了。 灯烛被吹灭后,室内漆黑一片,只听得屋外寒风呼呼吹打窗棂的阵响,宁姝缩在锦被里,依着黯淡的光线静静地看着枕边大小不一的磨喝乐,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意,等着睡意缓缓袭来。 她在心里默默道,爹、娘,你们现在已经在天上团聚了吧?今日是女儿十四岁的生辰,是哥哥和噙霜姐姐给我过的,我收到了好多礼物,过得很开心。你们放心吧,我和哥哥会照顾好彼此,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一滴清泪自她脸庞划过,无声地没入软枕中,只留下一片无人看见的水渍,不待天明便已了无痕迹。 千里之外的京城里,重华宫到了亥时仍然灯火通明。 段璟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摆弄着手里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目光悠远,似在透过这珠子看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内侍高览见他从一刻钟前这一匣南珠端来的时候就开始不发一语,到现在都没怎么变换过姿势,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道。 龙椅上的人恍然回神,却没有动作,反而略带惆怅地问他:“高览,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会喜欢这些玩意儿吗?” “这南珠是临浦上供,几年拢共就只得数百颗,这匣子里的都挑的是其中最大最饱满的,颗颗晶莹润泽,即使在暗室亦能生辉,价值连城,想必没有女子能不喜爱。”高览觑了觑陛下的神情,斟酌着道。 段璟闻言微微勾唇,虽是笑着的,眸光却沉喑无采,良久才缓缓道:“但愿吧……” 他把手里把玩着的几颗珠子放回匣椟中,合上盖子,用刻刀郑重地在盒盖上刻下了“拾肆”二字,又温柔地抚了抚,想象着将来那人收到后不胜欣喜的模样,唇角的笑意都深了许多。 “你亲自送去长乐宫中,同往年的放在一处。”段璟珍惜地把手中的掐丝珐琅香盒交到身旁人的手中,耐心叮嘱道。 高览恭敬应是,双手接过香盒慎之又慎地捧在怀中,方弯腰退出殿内。 殿门外候着的小徒弟见他这时出来了,不由压低声量问道:“师父,陛下今年还遣您去昭和公主的寝宫送东西呢?” “莫要多嘴多舌,陛下的事我们岂能妄议?”高览绷起脸冷声道,“叫个人给我打伞,今日雪落得大,我摔了事小,可不能把这匣南珠摔了。” “你待会就守在殿外,机灵着点儿,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好好照办,我片刻后便回来。” 见徒弟快步去唤人了,高览这才望着沉沉的夜幕叹了口气,这礼都备了整整十四年了,也不知道那位今生还回不回得来? 第14章 季考风波 三月后,墨韵学堂。 “阿姝,你准备得怎么样?”左脚刚刚迈进学堂大门,宁姝就被眼尖的钟同窗给捉住了。 这段时日来每每碰到她都要往她身后看有没有宁珩影子的这人今日难得地垂头丧气,连说话的声音都有气无力。 宁姝其实也有些紧张,只是从小受到家人的影响,不太把情绪显露在脸上,抿抿唇道:“应该……没问题吧?” 钟杳杳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功课连宋夫子都没话说,还担心什么!唉,我这混日子的就不该来自取其辱,只希望几位夫子高抬贵手放过我罢!” 也不知她在祈求哪位神仙,走到广志堂这一路嘴里都念念叨叨的,宁姝心里的紧张都被她给驱散了不少。 一走进屋里,便能察觉氛围与往日大不相同,平常叽叽喳喳的同窗们今日跟吃了哑药似的,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前看书,恨不能把书里的知识全数灌进脑袋里。 宁姝二人进门后也不再多话,各自落座开始温习功课。 辰初,清脆而熟悉的铜铎声响彻在学堂中,宋夫子随声踏入门内,扫视一圈,见学生们都端坐于书案前,微微颔首,将手里的考卷分发下去后方道:“季考开始!“ 这是宁姝第一次季考,所得等第直接关系到她未来能否入京读书,不免心中忐忑,幸而平日里上课她都是极为认真的,功课也完成得一丝不苟,答起题来还算顺遂。 季考第一日为书算赋,第二日为礼仪骑射律学,因为身体原因,她的骑射课一向只是旁听,故而也免于考试,而礼仪课考试较为简单,是以今日三门课考完后,她的担子就卸下了大半。 申时,学堂大门就徐徐打开,宁姝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门外,揽住宁珩的手脆声道:“我就知道哥哥会来接我!” “我们阿沅料事如神,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宁珩轻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累了罢,我让噙霜去八芳斋买了些你爱吃的糕点,回去先垫垫肚子,鸡汤也在灶上煨着,等咱们到家火候正好。” 宁姝歪了歪脑袋,斜眼问他:“哥哥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 宁珩愣了愣,笑道:“哪还用我问?看某个人笑得这么开心,想必这季考也是手到擒来。” “有这么明显吗?”小姑娘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夫子们出的题都不算很难,除了诗赋我还是写不太出来,书算应当没有问题!” “阿沅尽力就好,无论成绩优劣,都有哥哥在你身边呢,你开心最重要。”宁珩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鬓发。 没想到宁姝却不乐意了:“我才不!我要好好念书,将来哥哥去京城里当官,我就去鎏英学宫上学,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更多的是她不想让旁人觉得南直隶解元的妹妹居然学识如此不堪,丢了哥哥的脸面,不过这就没必要同他讲了。 宁珩眼眸微深,身边的亲长都默认他必定能在春闱中榜上有名甚至得入翰林,如今不过是被孝期耽搁了,只是他从未向阿沅提起过未来的打算,只想让她快快乐乐地上学,没想到她心里竟思虑得如此长远。 他微咳一声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刚想说什么,就被宁姝抢了先:“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阿娘和哥哥的诗赋都作得这么好,我却连吟一首平仄相对的小诗都如此困难,难不成……” 宁珩这回咳得更大声了,觑了觑身边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心翼翼道:“难不成什么?” 宁姝摸了摸下巴,猜测道:“难不成我是随了阿爹?” 她的话音刚落,宁珩就悄悄松了口气,但望着阿沅一无所知的模样,内心深处的忧虑却又增添了一分。 若是可以,他愿意将她的身世之谜保守一辈子,可若将来这个秘密被揭开,阿沅还能如今日这般待他吗? 宁姝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还在喃喃自语:“不过阿爹学问虽不好,武艺却很高超,可我连马步都扎不稳……还是哥哥厉害,文呢随了阿娘,武呢又随了阿爹,只有我,文不成武不就的,唉!” 看着她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的模样,宁珩也暂且将未说出口的那些忧虑抛之脑后,转而同她笑道:“咱们阿沅也很厉害呀,这些天这么早起来去上学也不喊苦不喊累,每日都乖乖听课,哥哥在书院才能安安心心的。” “那是自然!”小姑娘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被他一夸又骄傲地扬起了脑袋。 宁珩简直哭笑不得,阿沅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幅安静沉稳的模样,在他眼里却永远都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喜怒哀乐都鲜明而浓烈。 此时正巧已走到庭院外,宁姝快步上前扣了扣门:“噙霜姐姐,我们回来啦!” 一夜安眠,次日噙霜刚要唤姑娘起身,却发现她难得地已经醒了过来。 “姑娘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噙霜含笑道。 宁姝睡眼惺忪,却显得有些兴奋:“今日考完就放七日的长假了,哥哥应允我和同窗们一道出去玩呢!” 顾锦悦说要在致丰斋宴请她,钟杳杳邀她去她家玩,还有陆茯苓…… 宁姝一拍脑袋,她怎么把这顶顶重要的事儿给忘了,幸而早一日想了起来,不然就要失信于人了。 “姑娘想什么呢?赶紧些洗漱吧,昨日不还说要早些去学堂温习课业的?” 宁姝点点头,匆匆洗漱完用过早膳便随噙霜一道出门了。 学堂的时光流逝得飞快,转眼间骑射与礼仪就已考核完毕,只余下最后一门律学。 正当堂内众人正屏息凝气作答时,监考的杜夫子却突然走了下来,双手分别按住两个人的考卷,似笑非笑道:“关初黎,陆茯苓,你俩刚刚干嘛呢?考试也要眉来眼去?” 顿时,不少人的脑袋都悄悄地抬了起来,纷纷看向同一个方向。 宁姝原本正奋笔疾书,突然感觉氛围有些奇怪,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杜夫子领着关陆二人出了门去,只让她们静心继续作答。 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一时都难以安下心来,虽不敢交头接耳,也在互相传递着八卦的眼神。 宁姝心下有些不安,环顾一周,同钟杳杳对了个疑惑的眼神,便知她也什么都不知晓。满堂看下来,竟是窗边的顾锦悦最为淡定,只是懒懒地抬头看了一眼,复又百无聊赖地玩起了笔,见她看过来还冲她挑眉一笑。 宁姝礼貌地回以一笑,瞥见顾锦悦书案上的考卷大片空白,便知道她平日里律学课定是不上心,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思无益,此时毕竟还是考试的时候,她在这胡思乱想也弄不清状况,只能摒弃了多余的想法,沉下心来应对考题。 杜夫子很快便回来了,只是这回她是一人回来,身旁并不见关初黎和陆茯苓。 “虽然我平日里待你们都很宽和,功课潦草的我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律学有些枯燥,不是每个人都志在于此。但季考毕竟是季考,学堂有定规,抄袭作弊乃是大过,严重者是要勒令退学的。” “从前我以为你们都心中有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想到竟还有人如此糊涂,心存侥幸。诸位当以此为鉴,诚信为先。不过现在且安心考试,旁的事便不必操心了。” 堂下众人心思迥异,但此时也无人敢置一语,全数低下头来答题,只是是否真的能安下这个心,便未可知了。 半个多时辰后,季考的最后一门课也如期结束,当杜夫子收齐考卷跨出门外的那一刻,广义堂内像是炸开锅似的沸腾起来。 宁姝还在书案前双目无神地发着呆,钟杳杳就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她的手臂,紧张兮兮地说:“阿姝,关初黎她们两个人不会真的作弊了吧?” “依我看,肯定是关初黎抄陆茯苓的。陆茯苓成绩那么好,次次考试几乎都拿优等,怎么可能作弊?!” 虽未明言,但这也是多数人内心的想法。陆茯苓平日里的刻苦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谁相信她会作弊? 只是现下已到了下学的时辰,堂内众人难得地磨磨蹭蹭不愿意离开,但等了许久,两个主人公从始至终都未露面,也只能悻悻而去。 顾锦悦倒是走得快,铎声一响就收拾好书箱准备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拍拍宁姝的肩提醒她:“别忘了后日一道出去玩,到时候我去你家寻你!” 宁姝掩去心中的忧虑,笑着点点头:“你放心好啦,我记得的!” 顾锦悦这才放心地走了,她走了还没多久,宋夫子就出现了:“下学了还留在这作甚?季考没考过瘾是吧?拿上东西抓紧走人,学堂要关门了!” 原本还欲留下来看事态发展的人顿时噤了声,飞快地背上书箱,向宋夫子道了别便离开了。 宁姝也不敢再多留,只得随着人流走了出去,走到学堂大门处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 虽然大家都知道陆茯苓功课做得好,没有作弊的必要,但这事儿和关初黎扯上关系就不简单了,她知府之女的身份在这压着,夫子们必定有所掣肘,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姑娘看什么呢?”噙霜见她久不出来,不由奇怪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明日正巧是她和陆茯苓约好了去陆家给她母亲看诊的日子,等明日再仔细问问罢,宁姝心道。 第15章 拜访陆家 难得不用去学堂,宁姝原本打算睡到巳时,不想心里装着事,辰时便醒了,就自己起身穿衣打扮,打开房门的时候还吓了噙霜一跳。 “今日不必上学,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 “许是平日里上学习惯早起了吧,左右我和同窗约好了去她家里,早点起身也好。”宁姝问道,“哥哥已经去书院了?” 噙霜点点头:“公子走前还叮嘱我要寸步不离陪着姑娘呢。姑娘饿了吧?我去做早膳。” 用完膳后,二人便出门了。陆茯苓家在淮安城南的兴宁坊,宁家在城东,走过去还有些路,抵达时已经是巳时了。 “茯苓说她在兴宁坊最有名的茶肆前面等我,茶肆……”宁姝左右张望着。 噙霜眼尖,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一家人来人往的茶肆:“姑娘,是不是那家?” 两人还没走到茶肆,陆茯苓便已迎了上来:“阿姝,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宁姝分别介绍过二人后,便同噙霜一起随着陆茯苓往旁边的小巷走去。 “我家比较偏,你第一回来难找得到地方。”陆茯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从热闹的茶肆走过来,所过之处渐渐冷清,越往里走越显得破落,宁姝家境虽不算富裕,但也很少见如此偏僻还有些脏乱的巷道,比之她怀宁县乡下的家里还要破些。 陆茯苓一路上都微抿着唇不发一语,宁姝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窘迫,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伸手勾住了她的腕:“之前就听你说会做饭,看来今天我和噙霜姐姐都有口福啦!” 噙霜也在旁不住点头:“那今日就麻烦陆姑娘了,到时候我来给你打下手。” 陆茯苓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是我要谢谢阿姝,这么远过来给我娘诊脉。” 三人正说着,很快就走到了一处小院门前,陆茯苓推了门进去,很快就有位女子迎了上来,布衣荆钗,相貌平平,细看还与陆茯苓有一二相似之处,容色很温和,只是脸色有些青白,叫人见了便觉得气色不大好。宁姝猜想这应该便是陆茯苓的母亲了。 “这便是阿苓与我提起过的宁姑娘吧?生得可真好看,我家阿苓还是第一回带友人回来呢。快快,进来坐。”陆母上前执过宁姝的手,引她们往里走。 陆母的手有些凉,手上还有常年干活留下来的茧子,摸起来并不细腻柔滑,宁姝却觉得很舒服,让她感受到一种只有娘亲才有的温暖。 陆家不大,只有一个小院落,院中植了一棵玉兰树,此时正是玉兰花开的时节,枝头洁白一片,甚是妍丽,连带着院里也染上一层淡淡的清香。 陆茯苓打了帘子让她们进去,又给她们端了些茶点上来。 “都是些粗茶,宁姑娘不要嫌弃。咳咳——”陆母刚说了两句,就忍不住扭过头咳了两声,但仍强撑着继续道,“这茯苓糕是阿苓亲手做的,味道还不错,宁姑娘和这位姑娘不如尝尝看。” 陆茯苓在旁有些担忧地给她递上了杯温水,等她接过后又向宁姝递了个恳求的眼神。 宁姝知道她是担心陆母的病情,微微点了点头,也不拂了陆母的好意,招呼噙霜一起拿起块茯苓糕吃起来。 这糕触手还带着些温热,想是今晨新做的,入口松软绵密,带着些微微的甜意和茯苓的香气,味道的确不错。 “以前还不知道茯苓会做糕点呢,比我可厉害多了!”宁姝笑道。 噙霜也在旁应和:“是呢,看不出茯苓姑娘不仅读书这么好,厨艺上也不差。” 陆母笑了笑,眉宇间却有些黯然:“是我拖累了阿苓,这么多年病痛缠身,干不得重活。阿苓自小就懂事,不忍我被厨房的烟火气熏到,才刚比灶台高一点儿呢,就会烧柴做饭了。” 陆茯苓在旁有些不赞同地唤了声:“娘——” 陆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阿苓,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厨房准备午膳吧,我同宁姑娘聊聊天。” 见女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陆母这才扭头对宁姝道:“宁姑娘,我知道你这趟过来,是受阿苓所托来为我看诊的。说实话,我这病是陈年旧疾,早些年看了几个大夫,吃了几次药有了些好转,咳咳——后来想着省点银钱便没继续吃,这病就断断续续地一直没好。 “这么多年为了治我的病,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后来我就怎么都不肯再去医馆了,阿苓、阿苓还要上学,我不能再这么拖累她了。” 宁姝静静地听着,见陆母的眼眶都红了,便伸手握住她粗糙的手掌,道:“您的苦心我都明白的,但您怎么知道,茯苓最在乎的是学业,是未来的仕途,而不是您呢?” 陆母怔了怔,宁姝又俏皮地眨了眨眼:“况且您又怎么知道,我就治不好您的病呢?” 噙霜也帮腔:“陆夫人,我家姑娘的医术在我们乡里可是远近闻名的,您就放心吧!” 见她们如此,陆母也不多说了,伸出手让宁姝把脉。 其实方才宁姝就已经在观察陆母的症状了,见她咳嗽时有些气喘,且声音并不明朗,似是喉中有痰,再一把脉,又问了她几个问题,陆母皆一一答了,心中便有数了。 东汉《金匮要略》中有言“咳而上气,喉中水鸡声,射干麻黄汤主之”。陆母本就有寒症,兼之肺胃两虚,平日里饮食也不多,身体没有了支撑,又有心病,就这么一日日垮了下来。进屋时她就看到桌上放着的针线盒,又见陆母眼下青黑,便知她夜里也是少有休憩,十分操劳,于养病更是无益。 “噙霜,你去药材铺,按我写下的这个方子抓五日的量来。”宁姝要来了纸笔,未加思索很快写完了药方交与噙霜。 噙霜领命而去,陆母刚想起身拦下,宁姝就按住了她的手:“您放心,要不了几个钱,茯苓是我的朋友,在学堂里帮助我许多,就当我以此作为报答。将来茯苓若是有幸得个一官半职,我也算是提前讨好未来的陆大人呢!” 陆母无奈地摇头道:“你是茯苓友人,助你又何须回报?”但见她坚持,还是缓缓坐了回去,“我送她去读书,也不是为了要读得多好,当什么大官,只是觉得女孩子读点书能明事理,将来我不在了,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也能好过些。倒是阿苓,一直想读出个名堂出来,让我也过上好日子……” 陆母目光怆然,似是在回忆什么,眼角微湿。 “她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方才你说的话我也想明白了,若不是没有办法,我怎么舍得留她一人在这世上?难得有宁姑娘你在,愿为了我母女二人如此费心。大恩不言谢,你的恩情,我与阿苓都铭记于心,将来必定报答。” 陆母说完就弯下了腰,幸亏宁姝眼疾手快给拦住了:“陆伯母,您是茯苓的娘亲,自然也是我的长辈,怎可以向我行礼呢?” 陆母却极为倔强,非要如此才肯接受她的药。宁姝无奈,只能由她深揖了一礼,这才扶了她坐下。 ”光是喝药可还不够,平日里的饮食也得用足了,得把身体补上来。平日茯苓不在家的时候,您多是吃些冷食吧?长此以往,脾胃虚,寒症更是严重,以后可得仔细。”宁姝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就是夜里要早些歇息,做针线活又伤眼又伤神,得顾着些身子。” 陆母听着连连点头应是,整个人都好像又有了生的希望般鲜活起来,陆茯苓站在门外看了许久,才抬手拭去眼角泪痕,悄悄地离开了。 片刻后,陆茯苓掀了帘子进来,将菜一道道端了上来,宁姝也想去帮忙,却被她以客人不好动手为由拦下了。 正巧噙霜此时也回来了,手里还拎着打包好的药材,见三人正等着她一道用膳,不由笑着嗔道:“你们等我作什么?还是趁热吃要紧!” 她脚程不慢,只是没料到陆茯苓起火烧饭的功夫更加娴熟,两刻钟便做好了四菜一汤。 陆母动了筷,三人才跟着拿起了筷夹菜。煎豆腐、梅菜扣肉、素三鲜、油焖茭白,兼之一大碗鹄羹,荤素兼备,菜品多清淡,但吃起来也有滋有味。 几个人里宁姝是最挑食的,但出乎噙霜的意料,她吃着还挺高兴的,尤其喜欢那道油焖茭白,就着吃了整一碗饭。 “茯苓你厨艺真好,都能和噙霜姐姐一较高下了!”宁姝笑道。 噙霜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茯苓姑娘,等会你可要教教我这道油焖茭白的做法,不然我可怕我家姑娘赖在这不走了!” 陆茯苓一向神情冷淡,此时却有些赧然:“不过是些家常便饭罢了,你们喜欢就好。” 陆母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说话,内心极为高兴,不只是为了她的病有了希望,更是为了陆茯苓有了真正知心的人,这个家,从没有这般热闹过。 用完膳又讲了些闲话,见天色不早了,宁姝二人就提出告辞,陆母便让陆茯苓送她们回去。 待走到茶肆边上,宁姝止住了脚步,转身道:“你回去吧,剩下的路我和噙霜姐姐知道怎么走。” 陆茯苓本想坚持,却被宁姝按住了肩膀:“好了,要是你一个人走那么大老远回家,我才是不放心呢。我有噙霜姐姐陪着,不会有事的。” 陆茯苓这才妥协了,宁姝便向她挥手道别,转身走上了宽阔的街道。 日光明媚,春风和暖,冬日的寒意已在一日日退却,正如陆茯苓冰封已久的心,在暖阳之下,渐渐地融成了一汪春水。 第16章 快乐出游 宁姝到家的时候,方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她还没问陆茯苓学堂的事呢!不过今日确实不是个好时机,方才她看陆伯母的样子,便知陆茯苓极少对她讲学堂里遇到的事,免得她担忧。陆茯苓的神情也未见多少忧色,应当没有大碍吧?宁姝心想。 陆家母女二人,虽然生活清贫,但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走之前她还把自己的私房钱塞了点给陆茯苓,让她能买点荤食给陆伯母补补身子。一向清高冷淡的人那时却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是如陆母般对她深揖了一礼。 宁姝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母亲,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法子,陆茯苓是不可能收下她的药和银钱的。方才她对陆伯母说的话,也不全是为了宽慰她。在她看来,假以时日,陆茯苓这样的人,必定能够一飞冲天。 “想什么呢?菜都不吃了。”宁珩猝不及防地弹了下她的脑门,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 宁姝捂着脑袋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哥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幼稚!” 宁珩好笑,才这么点大的人,还好意思说他幼稚? “今天在外面玩得开心吗?是不是玩累了,看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宁姝仰着脑袋假作思索,片刻后才点点头:“挺好的呀,就是走路走得有点累,不过茯苓做的饭很好吃,合我胃口。” “和我做的比呢?” “嗯……这我得好好想想。” 宁珩失笑,心知阿沅是在故意逗他,倒也配合她,板着脸道:“好呀!那你别吃哥哥做的饭了,上外面吃去。”说着就要把宁姝的碗抢过来。 宁姝慌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哀求道:“哥哥!你做的饭好吃,全天底下最好吃!” 少女柔软的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的臂膀,温凉如玉,带着些女孩子独有的馨香,宁珩半边手臂蓦地僵了一瞬,又瞥见她的衣袖因为动作不可避免地往下垂落,露出一截皓腕,藕白似玉,让他的动作都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好了好了,哥哥与你开玩笑呢,快点吃吧,你最爱的酒酿丸子汤,今晚都没喝多少。”宁珩很快平复了莫名的异样,将手从阿沅的手中抽了出来,不再看她水润的双眸,转而给她盛了一碗丸子汤。 守孝这一年两人日日相见,他都未曾留意阿沅的身量抽条了,四肢也比先前纤长了不少,已经开始慢慢脱去稚气,有了少女的模样。噙霜说得有理,他是该留意着两人之间的接触不能再如从前般亲密了。 宁珩心中有了计较,但见阿沅垂着头乖乖喝汤的样子,又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依赖着他的小姑娘,不由淡淡地笑了起来。 ~ 宁姝这七日假可忙得很,次日又是她与顾锦悦约好上街玩的日子。 临出门前,宁珩还把她叫到跟前,给她塞了几两碎银,叮嘱道:“这些银钱你收好,遇到什么想买的就买,不要在同窗面前露了怯。若是还不够使,就先赊着,到时候哥哥再去付。” 宁姝摇头:“我有银子的!哪要的了这么多。” 但宁珩坚持,宁姝也拗不过他,只能先收进荷包里,想着日后再用也不迟。 顾锦悦同她约好,两人在致丰斋门口碰头,等她到时,便见到顾锦悦的婢女莲心已候在了酒楼外。 “宁小姐来了!我家小姐正在楼上雅间喝茶呢,奴婢领您进去。”远远瞧见了宁姝二人,莲心就快步迎了上来,领她们从一旁的楼梯上了二楼,走到尽头一间临窗的包间,推开门请她们进去。 上学的日子不得闲,旬假时宁姝又犯懒不想出门,是以今日才是她第一次来这致丰斋。 身为淮安城声名远扬的酒楼,致丰斋确有它的本钱,从外面看来装潢典雅,内里更有乾坤。 顾锦悦挑的雅间极大,靠近门是一张黄花梨方桌,临窗置着张软榻,顾锦悦正歪坐在上面看书,榻前摆着张棋桌,棋盘莹润如玉,一见便知价格不菲,中间以一座紫檀木百宝嵌屏风作了隔断,屏风后是何模样看不大清,包间墙壁上挂的字画、山水图更是不少。 宁姝进门粗眼打量的功夫,顾锦悦已经听到动静坐了起来,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你可来了!来看看想吃点什么,今日我请客!” 宁姝凑过脑袋看菜名,顾锦悦就在旁给她介绍:“这道香酥焖肉是他家的招牌,肉质鲜美多汁,比之京城的酒楼也不差;这道桂花糯米藕也不错,软软糯糯的,我这个不喜甜食的人吃着都觉着不错,你肯定喜欢!” “还有这个四喜丸子、樱桃肉,这个素烧鹅和这个鸳鸯炸肚,再来个玉蕊羹、莲藕排骨汤,还有糕点……”宁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顾锦悦说着说着就开始点菜,噼里啪啦点了一大串,听得她都愣了,旁边的小二居然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头也不抬飞速地记着。 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顾锦悦的肩膀:“阿悦,点这么多咱们吃得完吗?” 旁边的莲心扑哧笑了出来:“宁小姐放心,我家小姐不比一般女子,平日习武消耗得大,故而吃得也多。况且致丰斋的菜每一道量都不大,您就放心吧!” 顾锦悦也点点头,道:“我点了这么多,都忘记让你点几道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难得来一次,得吃尽兴才是!” 宁姝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点了道马蹄糕和豆沙卷,顾锦悦见她点完,便让小二下去传菜了。 等菜的功夫两人也没闲着,各执一子对弈起来。 顾锦悦虽出身武将世家,自己也更喜欢舞刀弄枪,但毕竟有一个身为当世大儒的外祖父,君子六艺都是自小修习,棋艺更是崔太傅亲自教授的,不能说和精于此道的人相提并论,但和一般的学子相比自是绰绰有余。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宁姝的棋艺并不输于她,虽在开局时有所收敛,隐藏锋芒,让她自以为占了上风,不想反而露了破绽,让宁姝抓住机会反攻,攻势迅猛,压得她再没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输得彻底。 一时间顾锦悦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看不出来啊阿姝,你的棋艺师从何人,竟能赢得了我?” 方才还厮杀得不留情面的人,此时却笑得人畜无害:“我哥哥教我的,以前我也没机会和别人下棋,都不知道自己下得好不好。” 顾锦悦猛地点点头:“当然好啊!即使是和举子比,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方才我是大意了,我们再来一局,这回一定赢你!” 莲心在旁劝道:“小姐,菜都上来了,还是先用膳吧,棋待吃完再下也不迟呀。” 两人这才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了菜,便暂且放下棋坐下吃饭。 致丰斋的菜确实味道不错,宁姝吃到最后连自己点的糕点都吃不下了,顾锦悦就让人给她包了起来,带回家吃。 茶足饭饱后,二人也放弃了下棋的念头,毕竟吃得肚子溜圆,还是散散步消个食为妙。 这几日春色正好,街上往来的行人也渐渐脱去了臃肿的棉衣,转而换上轻便的春衫,不少人都出来踏青,街上热闹得很。 顾锦悦爱凑热闹,见前面有杂耍,就拉着宁姝挤进了人群里。 驻足看了会,顾锦悦皱了皱眉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是些叠罗汉和踩高跷嘛,还是京城有意思,有会喷火的,还有能吞刀的,有些西域来的胡商还懂训蛇呢,一吹笛子,蛇就能起舞,可神奇了!将来我带你去京城,也让你见识见识!” 宁姝笑着点点头,看她说得眉飞色舞,不由也心生向往。 二人又看了场相角抵,顾锦悦还同她赌谁能赢,宁姝不懂这些,便赌了身体更健壮的那个,不承想最后竟是瘦的那人赢了。她还想问顾锦悦怎么看出来的,这人却笑得奸诈:“我自有我的妙计!” 愿赌服输,宁姝假意口渴让噙霜去街尾给她买碗冰酪,顾锦悦也支走了身后的侍卫,只带了个莲心,三人改换了身行头,偷偷摸摸地走出了原本暂时歇脚的茶肆,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宁姝望着头顶“如意坊”三个灰扑扑的大字,迈出去的脚还是收了回来。她扭头看向旁边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人,犹豫道:“咱们真的要进去吗……” 顾锦悦很是嚣张:“怕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支开了那群人,来都来了,当然得进去见见世面!” 舍命陪君子,宁姝也只能叹了口气,跟上了她的步伐。旁边的莲心已经放弃了劝谏她家小姐,在京城的时候还有夫人管束着,在淮安那是天高皇帝远,她哪里劝得动! 如意坊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是间小小的门头,里面却占地极大,人声鼎沸,衣着光鲜者有,粗麻布衣者也有,更别说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人齐聚此地,她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虽然在其中显得不那么寻常,但在这些眼里只有赌局的人眼里,她们还没桌上的骰子好看。 顾锦悦择了个人围得不多的地方背着手看,宁姝和莲心二人就紧紧地贴着她,见这局结束了,她正打算上前一试身手,就被人从后头拍了拍肩。 “哪个不长眼的敢坏爷好事?” 宁姝二人面面相觑,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还未找到人,倒是先听到了一声冷笑:“好啊顾锦悦,你说是出来游肆,竟然背着我来这种地方鬼混!看我不把今天的事告诉外祖父,我还要告到娘那里去!” 第17章 谁的弟弟? 宁姝循声望去,竟发现这人就在她旁边,只是他的注意力全落在了前面的顾锦悦一人身上,未曾留意到她。 莲心见了这人,慌张地屈身行了个礼:“少,少,少爷……” 顾锦悦也有一霎慌了阵脚,只是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我过来看看怎么了?倒是你,怎么在这种地方,我看你才是来这寻乐子的吧!” 宁姝见战火没波及到她,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便听到顾锦悦这倒打一耙的话,不由扶额。 对这少年的身份,她心中也有了些猜测。先前同钟杳杳谈天说地时,曾听她说起过顾锦悦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在淞山书院念书,听说长得也不错,在京城很是受欢迎,想必就是此人了。 这少年约莫十五岁上下,玉冠束发,身着玉色锦缎松鹤纹直裰,腰间缀了块白玉螭龙佩,色泽温润,在这昏暗的烛火下隐隐泛着流光,一见便知价格不菲,但此人通身气度不凡,竟也压得住。 似是被顾锦悦的话气到了,少年伸手便把她往外拉,顾锦悦想是理亏,就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下,便被他扯了出去,宁姝二人也赶忙追了上去。 还没出巷子呢,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我进赌坊看看见个世面而已,碍着你什么了?”顾锦悦的声音中气十足。 少年气得七窍生烟:“原来你还知道那是赌坊啊?你可是侯府嫡女,让人知道了我们武安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顾允泽,哪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在京城的时候大哥不是也出入过这种地方吗!” 顾允泽怒道:“大哥那是去公干!再说了你是女子,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顾锦悦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摆摆手道:“别跟我扯什么男子女子,女子就比你们男的矮一头不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京城的时候就和颍阳伯家二公子约着去琼楼了!” “好啊!我就知道这事是你向母亲告发的,不枉我让墨竹今日跟了你一路。”顾允泽吵着吵着倒是冷静了下来,反而逮住了顾锦悦的错处。 见自己小姐落了下风,莲心幽幽地叹了口气:“风水轮流转啊,上回二少爷因为这事被夫人和世子动了家法,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小姐这回是惨了。” 宁姝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顾家姐弟这种相处模式,她真真是从未见过,看起来不像是亲人,倒像是死敌一般。 顾锦悦方才还恶声恶气,现在已经是一副落败者的姿态,绕着顾允泽连声说好话,祈求他不要将此事告知家中人,但顾允泽硬是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 见自己忍气吞声也得不到放过,顾锦悦气得跳脚,茶也不喝了抬步就走,还不忘拉上一旁的宁姝。 宁姝正支着下巴看戏,就被她扯了起来,忙按住她:“噙霜还没回来呢!” 顾允泽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呆在了原地。 夕光从大开的窗棂边投入屋内,照得少女灵秀的面庞熠熠生辉,一双浅瞳如琉璃般莹润,身上披着件不合身的男子长袍,一头青丝倾泻而下,更衬得人娇小玲珑,玉莹尘清。 顾允泽生平十五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能跳动得如此快、如此有力,仿佛身边的人只要离得近了,都能听见他的心震动的声音。眼见着顾锦悦要拉着她走了,顾允泽不由得站了起来想拦住她们,幸而看到少女并未流露出去意,反而拉着自家姐姐坐了下来,这才慌忙退了回去,假作镇定。 少年心事总是自以为藏得隐秘,他低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整了整衣冠,见少女没有看他,主动搭话道:“不知这位姑娘姓甚名谁,与我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宁姝正探头看噙霜回来了没有,被莲心拍了拍肩膀才回头问道:“怎么了?” 莲心偷偷给她指了下顾允泽的方向,宁姝茫然地回过头,见友人的弟弟正以一种柔和到有点诡异的目光看着她,更摸不着头脑了。她斟酌了下,试探道:“我叫宁姝,是阿悦的同窗。顾公子……有事吗?”难不成刚刚批斗了他姐姐还不够,还想来教育教育她?宁姝猜想,这人也管得太宽了吧? 顾允泽见她看了过来,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就这么定在了他身上,不由连呼吸都屏住了,正想着措辞来套近乎,话还未出口就被拦住了。 “姑娘,冰酪我买来了,买了好几个不同口味的,您和顾小姐都尝尝!”噙霜终于回来了,想是紧赶慢赶回来的,说话还有些喘气,“薛记冰酪买得人可多呢,我排了好长时间才买到的,你们等急了吧。” 莲心忙上前接了过来,宁姝因着心中有愧,将茶水递给噙霜的时候都不敢抬眼看她,幸而噙霜只顾着喝茶,未曾留意到她的异样。 宁姝方才看戏看得入神,都忘了身上还披了件男子的外袍,趁着噙霜喝茶的功夫,三两下就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了莲心,让她先好好收起来。 顾锦悦还生着气呢,闷头坐下来吃冰酪,宁姝刚想坐下,又想起来后面还有个人,犹豫片刻还是招呼道:“顾公子讲了这许久话,想是也累了,不如也坐下吃一碗冰酪?” 顾允泽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宁姑娘了。” 方才还火药味十足的两人,此时却能安安分分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东西,也是有趣,宁姝轻笑。 吃完冰酪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顾锦悦便与宁姝在此分别,各回各家,倒是顾允泽似是意犹未尽,语出惊人:“咱们不一起用个晚膳,在这城中看看夜景吗?” 顾锦悦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要用你自个儿用去,姑奶奶我游玩的兴致都被你败坏了,哪还有心情陪你玩?!” 宁姝笑了笑,温和道:“家中哥哥管束得严,若是日落前还未归家恐哥哥忧心,以后有机会再同顾公子一道赏景。” 宁家与崔府不在一个方向,出了茶肆的门就要分道扬镳,宁姝的背影都快消失了,顾允泽还是不住地回头张望她离开的方向。 “少爷,回府还有一段路呢,咱真的不上马车就这么走回去吗……”墨竹不理解他家少爷是怎么想的,明明马车就在旁边,硬是不坐,就让马车在旁边龟速跟着他们走,大小姐早就坐上马车回府了。 顾允泽这才怅然若失道:“那就上车吧。” 他原先一直觉得,江南虽富庶繁华,但到底比不得京城好玩,尤其是外祖父偏宠顾锦悦,对他要求极为严厉,淞山书院的夫子更是不比国子监的先生对他们松泛,在这里的日子苦闷而无趣。 要不是母亲不放心顾锦悦只身下江南,责令他要等顾锦悦回京的时候才能一同返回,他早就回京城去了。 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他竟能遇到让他心旌摇荡的女子,待回去后他得好生打探打探。 宁姝……顾允泽暗暗念道,连名字也这么好听。 宁姝并未意识到在崔府的某个角落里,有位少年春心萌动了,只觉得今日的一切如戏剧般有趣,但碍于她也在其中扮演了“帮凶”的角色,所以在向哥哥讲述今日之事时,把后半段略去不提。 幸而宁珩今晚专心吃饭,不曾留意到她的隐瞒。不过见她喜欢致丰斋的菜式,答应她过几日放旬假亲自再带她去一次。 晚间宁姝同噙霜二人都去歇息了,宁珩还在书房里磨墨练字。 ”今日姑娘与顾家小姐在致丰斋用完膳后沿着锦阳街逛了一路,买了些姑娘家的物什,看了几场杂耍,又听了评书……” 书案前,一位样貌平平的青年男子事无巨细地向宁珩汇报着宁姝一日的行踪,语气平淡无波,只是在讲到最后时犹豫了片刻,“在茶肆坐了片刻后,噙霜替姑娘买东西去了,姑娘就跟着、跟着顾家小姐……” 宁珩握笔的手一顿,淡淡道:“继续。” 男子抬头觑了他一眼,辨不清他神色喜怒,嗫嚅着道:“跟着顾家小姐去了、去了如意坊……” 听到“如意坊”三字,宁珩眉眼猛然锋利了起来:“如意坊……胆子真是大了。”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去了多久?” “就进去了片刻,顾家小姐原本想上赌桌,就被赶来的顾家二少爷拦住了,姑娘也跟着顾家小姐一道被带了出来。”男子答得一丝不苟。 宁珩自来淮安后就在宁姝身边安排了人护她平安,平时宁姝上学时负责她上下学的安全,只在她外出时将所做的事如数向他汇报,原意是为了防止万一有人认出了宁姝的身份,到时找上门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竟有意外所获。 “行了,你下去吧。”宁珩挥退了手下,原本想继续练字,却再没有了练字的心境,只能无奈地放下笔,食指指节轻叩,在深浓的夜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意坊……顾二少爷……”他皱眉思索片刻,唤来另一位打扮干练的男子,低声嘱咐了些什么。 第18章 解开心结 几日后,就到了宁姝去陆家复诊的日子,这次去不仅是为了陆母的病情,她更得把学堂里的事给问清楚了,免得陆茯苓吃了亏。 只是不巧,她去的时候陆母正好去绣房交活去了,只有陆茯苓一人在家,不过这也正合了她意。 “陆伯母这些日子可好了些?”宁姝还未来得及坐下便问,她对自己的病患还是很上心的。 陆茯苓难得地笑了笑:“你给的药我日日都按时煎好让阿娘服下,她晚间也歇息得早,吃得更比以往多,咳嗽我见着是少了许多,只是有时吹了风,夜里还是咳个不停,但是比以前好了起来。” 宁姝听了点点头:“陆伯母这病是顽疾,轻易好不了,得仔细将养着,慢慢地就会有气色,今日我再把把脉,根据她的身体将药方再调整调整。” “有你在,我放心。”陆茯苓不是个习惯把感激的话挂在嘴边的人,她知道宁姝也不是个计较这些虚言的人。除了阿娘外,宁姝现在已经是她在世上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人了。 是以,当她开门见山询问那日季考时发生的事,陆茯苓虽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愿瞒着她,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事一一道来—— “这件事还要从一年多前说起,那时我初入学堂,处处谨小慎微,只想顺利完成学业,不敢得罪任何人。在顾锦悦还没来之前,关初黎是丁班身份最高的人,班里出自望族的小姐都捧着她,以她为首。她这人……说坏也没有到十恶不赦的地步,虽然我确实挺讨厌她的。”陆茯苓难得说出心里话,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宁姝一眼。 “但她确实有些刁蛮,早先便捉弄了我几次,我都忍了下来。后来她见我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就让我临摹她的字迹,帮她完成夫子留下的课业,后来甚至要求我以座次的便利,在考试之时帮助于她……我原本拒绝了她,可她穷追不舍,说要是我不帮她,她就要把我赶出学堂……” 宁姝听着心里一揪,虽然她不知陆茯苓是经历了多少的颠沛流离才得进女学,但见陆家的窘境,心中也有一二猜测,上学是于她而言唯一能向上爬的机会,就这样被人威胁,让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就这样,我和她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升入丙班之后,她的气焰愈发嚣张,就像你之前看到过的,甚至能在众人面前扇我巴掌,不就是仗着我不敢反抗吗?”陆茯苓苦笑了一声,眉宇间满是沉郁。 “我有时也想过要不要告诉夫子,可她到底是知府之女,若是知府命夫子们逐我出学堂,夫子们会不会照做,我不知道,但我不敢赌。只有学堂结业后,我将来才有机会进入鎏英学宫,才有机会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宁姝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只觉得心疼。她知道这必定是陆茯苓第一次说出心底最深处藏着的话,这些话她在学堂里无人可倾诉,更不愿告诉母亲让她担忧,只能一个人默默咽下苦楚,每日作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罢了。 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宁姝追问:“那你们既有了经验,律学季考时又如何会被杜夫子逮到?” 陆茯苓解释道:“从前三门课的老师为人较为严厉,关初黎也不敢次次课业都不写,只有时候犯懒才让我代笔,是以考试时让我代答的题也不多。只是丙班的课业比丁班更重,杜夫子为人又十分宽和,律学的课业几乎次次都是我替她完成的,律学记背的内容又多,季考前几日才学根本来不及,她的胆子又一次比一次大,最后几乎大半的题目都要我来告知她答案,我那时都觉得实在荒唐,不愿继续帮她了,奈何上了贼船,又岂是那么容易便下得来的呢?” “那宋夫子决定作何处置?”宁姝单刀直入地问。 陆茯苓沉默片刻,方才道:“关初黎说是我为求得更好等第,让她帮我作弊,我不曾加以辩驳。夫子们虽都不信,但我不开口,她们也只能按关初黎说的来处理此事。宋夫子给我留了这七日假为限,若是我最终不能推翻关初黎说的一切,就要、就要将我赶出学堂。”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日常不过的小事,宁姝却明白她这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如此。想必她在最开始屈从于人的那一日,就料到了可能会有如今的下场。从与不从,都是死路。但这条路,从来都不是她能够抉择的。 “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好要不要说出真相。不说,是犯了错被驱逐出学堂;说了,关初黎也会逼得我在学堂里无处容身。”见宁姝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陆茯苓倒是主动开了口,耸耸肩故作轻松,“好了阿姝,便是学不下去了也没什么,我早就想好了,我会识文断字、也懂得算数,总能找一份还不错的活计,养活我和阿娘。” 宁姝知道先前的话才是她的真情流露,现在不过是宽慰她的话罢了,她不信陆茯苓当真如此作想,在她眼里,陆茯苓的未来,必在那庙堂之高。 “如果我说,也未必非要走呢?”她向陆茯苓眨了眨眼。 陆茯苓茫然地看向她,宁姝继续道:“所谓你认为的关初黎会逼你出学堂,不过是你现在自己的想法罢了。谁说她就有这样的能力了?我先前托人打听过,关初黎的父亲身为一府之长,却从未滥用职权,反而爱民如子,在大是大非上并不偏袒自己的血亲,而是为黎民百姓主持公道。” “这我确实不知。”陆茯苓诚实道。她和陆母在这淮安城中原本就不认识几人,又没有银子,便是要打探消息都没有门路。 宁姝说得口干,喝完陆茯苓双手献上的一杯茶水才道:“况且,作弊的若是你,夫子们会按学规处罚你,可换做是关初黎,夫子们为了全知府的脸面,也不敢真的赶她出学堂,如此以来你和她也不算是深仇大恨,关知府更是不会为了她而寻到你头上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夫子们会因为这次的事情对你多加关注,也会对关初黎加以约束。你可别忘了,墨韵学堂虽坐落于淮安,但听的可不是知府的命令。几位夫子都是京城的许书令亲派下来的,有权上书任何不利于学堂之事。更不必说女学一事是圣上着令开办的,更是寄予厚望,朝堂内外都盯着呢,区区一个知府,敢闹什么事出来?” 宁姝说到最后放的大话把自己都逗笑了,陆茯苓紧缩的眉头也渐渐展开。 “阿姝,以前怎不知你竟懂得这许多!你看得比我透彻多了,你讲的这些我以前从未想到过,真是枉读了这些年的书!” 宁姝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宁珩时常会对她谈起些朝野局势,日日耳濡目染,她也说不出这番话。况且陆茯苓看不出这些,不过是因为当局者迷,背负的东西太多导致畏手畏脚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罢了。 心头的大石落了地,陆茯苓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非要留她下来用膳,宁姝也不推辞,待陆母回来把完脉,便在原先的药方上做了些调整,让噙霜抓了新的药来不提。 临走前,她还同陆茯苓约好了明日去致丰斋一聚,陆茯苓面露疑惑,宁姝非但不解释,反而神秘一笑:“你来就是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最后底牌。” …… 第二日,当陆茯苓出现在那间豪阔的雅间外时,才意识到了宁姝所言何意,不由心生后悔。 宁姝说的底牌,是一个人,而且还是她非常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一道懒洋洋的女声从屋里传来。 陆茯苓深吸口气,像走入虎穴般一步一步迈得艰难,进去后也不敢看那人的眼睛,低头如个鹌鹑般坐着不说话。 幸好宁姝不久后就到了,一进门就惊喜道:“你们都来啦?倒是我这个约人的来晚了。” 似是未能察觉到房间内的诡异氛围,宁姝一手拉起一个人,把莲心等人都屏去门外,作出一副要密谋大事的样子:“既然人都来齐了,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本次密谈的主题,就是——如何保护陆茯苓!” 顾锦悦嗤笑了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宁姝一个眼刀给封上了嘴。 她这才想起宁姝昨天是怎么同她说的—— “你想让我帮陆茯苓?凭什么?” “凭我们阿悦是世上顶顶好的姑娘,不光长得漂亮,武艺高强,更是心地善良,乐于帮助有困难的同窗。”宁姝笑眯眯地道。 顾锦悦原本绷着张脸,听到她恭维的话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好不容易忍下了笑,才正经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喜她?” 宁姝心里也疑惑,以顾锦悦路见不平必定相助的性子,怎么会对陆茯苓的事视而不见,便乖巧地摇了摇头。 “去年我初到淮安时,就发现关初黎那厮在学堂里作威作福,对陆茯苓欺负得尤其厉害。我看不过去,上前仗义执言,原本都说得关初黎哑口无言了,正想拉着她们到夫子面前去分说个明白,可不知道为什么,等夫子来了,陆茯苓却帮着关初黎说话,说她们不过是在玩笑罢了,我却当了真,是我在污蔑关初黎。” 哪怕这事已经过了许久,顾锦悦说起时还是满腹委屈:“真是不知好歹!我那明明是在帮她,忍的了一时,难道一辈子都忍下去吗?我真真是被气到了,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后来就再也没管过这事,没想到现在居然越闹越大,我就说当初应该听我的吧!” 宁姝都不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这么桩旧事在,这也难怪每次顾锦悦见到陆茯苓时都没个好脸色。 只是这事不管从谁的角度上来看,都没有错。顾锦悦一腔热血要为同窗主持公道,最后却惨遭背刺;陆茯苓处境艰难,担心顾锦悦将来回了京,自己反而会因为彻底开罪关初黎而无书可读,最后关头反水亦是无奈之举。 然而这个心结,现在却到了必须解开的时候。 第19章 结怨 见两人都不说话,宁姝也有些无奈,正想着该如何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没想到陆茯苓先开口说话了。 “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自己怯懦,不敢反抗,帮着关初黎做了假证,最后反而害你受了夫子批评。” 顾锦悦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嚣张跋扈惯了,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但后来站在陆茯苓的角度想想,倒也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说出事情。说到底,她对陆茯苓当初的行为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并不是真正的厌恶她。 “哼,你知道就好。我就说你一直忍着,将来不会有好果子吃,现在明白了吧?” 见陆茯苓似是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顾锦悦这才像是出了口憋了许久的气一般放松下来,转而问宁姝:“你希望我怎么做?” 宁姝看她们和好了,便把话头引回今日的主题上:“虽然在我看来,关知府不会因为茯苓揭发关初黎作弊一事而迁怒到她头上来,夫子们也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主,但为了防止关初黎恼羞成怒危害到茯苓和陆伯母的安全,我想让阿悦你分配两个侍卫,分别保护她们二人一段时间。” 顾锦悦听了点点头:“小事一桩!我这次南下母亲给我配了不少护卫,个个都是练家子,身手矫健,一个打五个都不在话下!”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关知府毕竟在淮安权势极大,若是他要以权压人,夫子们也真的受他所迫,要找个由头把茯苓驱出学堂,我希望你能站出来保下她,若有必要,甚至有可能需要寻求崔大人的庇护。”宁姝深吸口气,“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关知府的背后毕竟还有都察院的……” 还未等她说完,顾锦悦就豪爽地拍了拍胸脯,给她们打包票:“我还以为你们担心什么呢,就这?别说她一个区区知府之女,左都御史的外孙女又能如何,我在京城的时候,连皇家公主我都不怕,还能怕她不成?!” 宁姝和陆茯苓二人对视一眼,面露震惊,她们是想过顾锦悦身份如何不凡,没想到竟连公主都敢招惹。 顾锦悦还以为她们二人仍不放心,便道:“有我在,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来动你!他们要是真敢这样做,我就让我外祖出面,到时候吓得他们个个屁滚尿流!我外祖父最欣赏的就是读书人,最厌恶的便是这等以权压人的行径,即便没有我在,只要你求到他门前,他老人家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陆茯苓不知何时已眼眶通红,泪水在眼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她起身,向着宁姝和顾锦悦深深地弯下腰,哽咽道:“多谢你们!将来若有什么需要我的,我陆茯苓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宁姝也没想到顾锦悦答应得这么痛快,就见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忙上前扶陆茯苓起来:“这只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我们也还没做什么呢,何况他们也未必有那个胆子。你快起来。” 顾锦悦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别人的谢意,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便随宁姝一起把陆茯苓扶了起来。 想起她在京城那会,说是混世魔王也不为过,打过哪家的公子,抽过哪家的世子都不在话下,甚至和公主扯过头花,没想到来了淮渝府,竟成了大善人,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待回京了她得好好跟阿娘吹嘘一番。想了想顾锦悦又觉得回京还不知何时呢,等会子她就写信给阿娘,也好让她知道,她在淮安这一年也不是没有长进的! 说完了正事,三人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忙唤来小二点菜。顾锦悦原本想她来请客,没想到宁姝硬是要自己付钱,连陆茯苓都在旁要求这顿她来请,只是她现下没钱先欠着,将来一定还上。 三个人拉拉扯扯许久,最后还是拗不过陆茯苓,先让她在顾锦悦那赊个账,以后再还。 茶足饭饱后,因着还要准备明日复学,三个人便在致丰斋门口分了手,各自回家去。 次日上学时,噙霜还以为自家姑娘歇了这么多日会起不来床,没想到竟早早醒了,面露诧异:“姑娘今日怎么不犯懒了?” 宁姝没把陆茯苓的事告知她们,毕竟是别人的私事,知道的人多了不好,只道:“盼着今日终于能上学了,我心中高兴!” 噙霜虽不信,但也并未多言,也不知猜到了什么,还是看穿了宁姝的紧张,临出门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柔道:“姑娘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和公子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 宁姝重重地点了点头,她一直都知道,哥哥和噙霜是她唯二的家人,也是她最大的倚仗,若是最后事情真闹到了她自己无法解决的地步,她也相信他们都会来帮她的。 幸而事情果真如她所料那般,陆茯苓说出真相后依照学规挨了三下戒尺,还得抄十遍的学堂学规,取消三月的银钱补贴;关初黎未被逐出学堂,但也被罚闭门思过三月,思过期间须抄百遍学规,不得他人代笔,最后还当着众人的面挨了十下戒尺才算完。 关知府非但没有怪罪陆茯苓,反而遣人给她送了些钱财衣帛,以示他教女无方的歉意,并希望两茯苓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坏了关初黎的名声,陆茯苓也答应了。不久后陆茯苓和武安侯府嫡女顾锦悦交好的消息传出,关家又送来了一份更重的礼,只是最后被陆茯苓退了回去,此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自关初黎的事情过后,学堂的风气都为之一清,各人都谨小慎微,散学后才敢多说两句话。两个月后学堂举行岁考,想是受到前事的影响,巡考的夫子增至两名,众人更是专心应考,不敢做出任何违纪之事。 岁考时,闭门思过的关初黎也难得被放了出来,整个人都瘦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张扬,只是有时眼神阴沉沉的,叫旁边与她搭话的世家女都害怕。只是她片刻后神色又恢复了冷淡,让人觉得方才看到的仿佛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岁考的最后一门是骑射,宁姝因为身体原因,依旧不参加。待顾陆二人出来时,三人便相携往学堂门口走去。 走到半路,宁姝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她,但回头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辨不清到底是谁。 顾锦悦正约她们去吃冰雪冷元子,又说自己接下来的这一月要回京去,待七月初学堂开学才回来。 宁姝一下便忘记了方才如芒在背的感觉,转而对友人的离去感到不舍。 见她们渐渐走出门外,关初黎才从榆树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目光阴沉可怖。 “宁姝,如果不是你,陆茯苓也不会脱离我的控制……陆茯苓,明明你只要揽下一切,我定会力保你留在学堂的,为什么非要帮着别人,来害我呢?”关初黎想起那时在家中父亲母亲的争吵,父亲要动用家法来管教她,却被母亲拦了下来—— “这就是你这么多年管教出来的好女儿?竟在学堂里欺侮同窗,还威逼她帮你作弊!这事传出去,我关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我关澄这么多年积累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你一心扑在公务上,何曾关心过阿黎?我宠着她一些又怎么了?!区区一个贱民之女,居然敢污蔑阿黎,是她该死才对!我父亲可是左都御史,你敢这么欺负我们母女二人,我明日就去信我爹,叫他参你一本!” 在母亲的坚持下,父亲甩袖离去,母亲抱着她,看着她被打得通红的双手泪流满面:“我儿何曾受过这种委屈!阿黎你放心,母亲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关初黎看着眼前的闹剧却是无动于衷,她低头掩下眼中的阴毒,反而温声宽慰母亲:“娘,我不疼,这事儿您别管,我自会千百倍地‘报、答’、回、去。” 知道此事的无非是女学的学生,虽出了这样的事,但关初黎的身份仍然是众人中最高的,是以无人敢冒着得罪关家的风险在外宣扬此事,就连往日话最多的钟杳杳,都被家中耳提面命让她闭紧了嘴巴。 知情人都三缄其口,纵是心里有什么看法也不敢在面上流露出来。但关初黎只要走进学堂,就觉得堂内众人的目光中都带着对她的嘲笑。往日别人都唯她马首是瞻,可最后却也是她,被向来由她欺压的人都不敢反抗一句的人给扳倒了,如同把她的脸放在地上,每个人都能上来踩一脚,如何不让她怀恨在心?! 但在众人眼中,只看到岁考前关初黎诚恳地向陆茯苓致了歉,还以为她闭门思过了两个月真的意识到了错误,将来要改过自新了,却没人看见她转过身后就沉下来的脸色。 宁姝几人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顾锦悦考虑周全,回京前仍然把两个护卫留了下来,就守在陆茯苓家附近。 岁考后学堂放一月的假,陆茯苓找了份抄书的活干,宁姝跟着宁珩在淮安附近的金陵、姑苏等地游玩了一圈,待将将开学时方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