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是宁姝十四岁的生辰,可惜学堂上九休一,所以她仍是要早起去上学。
噙霜一早就来到她床榻边,还没等她意识回笼,就含着笑对宁姝道:“姑娘生辰吉乐!这绒花是我给姑娘的生辰礼,今日便戴着它去学堂罢?”
一朵淡红色的芙蓉花静静躺在她手中,宁姝一见便喜欢得紧,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还是噙霜姐姐待我最好!这绒花做得好生精巧,便如真的一般!”
噙霜见她还一团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温柔地摸了摸宁姝柔顺的发丝:“姑娘又长一岁了,日后举止也当多稳重些,在外也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日后公子中了进士当了大官,您也成了大家闺秀呢!”
宁姝却不接话,反而扑进她怀里撒娇:“我只在家中如此,在外我心里有分寸,不会丢了哥哥的脸的!”
幸亏今日起得较早,不然一通笑闹都要误了上学的时辰。宁珩听到响动在外催促了,二人这才加快了动作。
东厢房的门一打开,宁姝就看见哥哥背着手站在门外,逆着冬日朦胧的晨光,对她展颜一笑,眉目都熠然生辉:“一岁一礼,一寸欢喜。阿沅生辰吉乐!”
宁姝笑得眉眼弯弯,先脆生生地道了声谢,后熟练地伸出一只手:“哥哥给我的生辰礼呢?”
没想到宁珩居然挑了挑眉,摊出一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手,冲她勾唇一笑:“等你下学了便知道了。”
“哥哥你怎么还卖关子呢!”小姑娘不高兴地嘟了嘟嘴,一步跨出去晃了晃他的手臂,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就告诉我吧?”
宁珩属实招架不住她的眼神,见她还是没有发现,便无奈地抚了抚宁姝的衣领:“阿沅方才穿衣裳的时候便没发现,这件是先前在华锦坊新做的吗?”
定做的几身衣裳几日前便到了,但当时他只拿出了另外几件,这身漳绒的对襟披袄并未取出,而是等着今日才拿了出来。
宁姝惊讶地叫了一声,早间屋内光线并不明朗,她又将全副心神放在了那朵绒花上,穿的什么衣裳都没瞧清,都是噙霜给她套上的,没想到竟是那日哥哥背着她定制的披袄,怪不得今日感觉周身都暖和了许多。
“这两日天阴沉沉的,风又冷得紧,恐要落雪,学子服就穿在披袄里面,到了学堂再脱。若是感觉冷,就请示下夫子,穿着披袄上课也无妨。”宁珩见妹妹新奇地抚着新衣裳的模样不由好笑,忍不住叮嘱道。
宁姝乖乖地点了点头,三人便一齐移步暖房用膳。
早膳是宁珩昨日便提前做好的寿桃包,外面卖的寿桃多是豆沙馅的,他做的却是宁姝喜食的奶酥馅。
宁姝吃了两个包子,再伴上一碗单独给她放了饴糖的粟米粥,就差不多饱了,在二人的护送下到学堂去。
因着与同窗们还不算熟识,宁姝便没有将过生辰这事儿告知别人,只是她今日别样的打扮和掩不住的喜色,还是让钟杳杳心生好奇。
“你今日遇上什么喜事了?穿戴得这么精神,瞧上去怪好看的!”
她这话属实发自内心,宁姝原本长得就不差,只是年龄小没长开显得稚嫩了些,平日里打扮又平常,给人可爱的感觉居多。今日簪了绒花,穿了银白色的披袄,外罩一件狐裘披风,毛茸茸的滚边衬着宁姝玉白的小脸,便如明珠生晕一般俊俏。
钟杳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毛领,入手顺滑若无物,不由惊叹道:“你这披风是哪儿买的?竟浑然天成不掺杂毛,我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的银狐绒。”
宁姝抿唇一笑,道:“这是我爹爹前年冬日里亲自上山打猎得来的,只做了这一件披风。”
想到已经辞世的父亲,宁姝的笑容里掺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感伤,她不愿将伤疤揭露在旁人眼前,怕钟杳杳还要再问。幸而宋夫子恰在此时踏入屋内,两人便各自回位坐下了。
窗外寒风呼啸,呜呜的风声如鬼神嚎泣,天色阴沉得更厉害了,分不清白日黑夜。学堂里前后都点着火盆,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烘得暖意融融。
跳跃的烛火映在宁姝认真的脸颊上,时间就这样悄悄流逝。身旁不远处的钟杳杳犯了冬困,昏昏沉沉了大半日,到午膳后杜夫子的律学课时才堪堪清醒了些。
杜夫子长相清秀,为人也很和气,讲起课来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据钟杳杳所说,她夫君原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只可惜死得早,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杜夫子就带着幼女投奔了娘家,同时也没闲着,帮助淮安官府破了不少奇案,两年前受朝廷所邀,进女学做了夫子。
从前在京城时,杜夫子就曾助她夫君断案,对大周的律法可谓是信手拈来,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更因着她有十余年的积累,见过的案子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虽给她们这些初学者讲的都是些基础的架构,但也能讲得精彩纷呈。
杜夫子的授课范围也并不限于书本,这堂课她从十年前的一个丈夫殴打妻子案为引子,讲起了这十数年间《大周律法》的两次修订。
“熙宁三年,京城一位普通民妇一纸诉状将自家的女婿告上了官府,说他打死了她女儿。府衙的人依律判了那男子五年囚禁之刑,民妇不服,上诉无果后敲响了宫门外的登闻鼓,将这事儿闹到了先太后面前。”
“先太后命人彻查此案,原来这男子平日里就酗酒,醉后曾多次殴打妻子。妻子试图和离,奈何按律须得夫妻双方都同意,和离方能得到官府的允准,丈夫始终不愿,她的请求最终都被官府驳回。”
杜夫子叹了口气,望着堂下一张张纯真无邪的脸庞,沉重道:“后来有一日妻子实在忍受不了了,抬手想反抗,拿了做针线的剪子作武器,没承想却被酒醉后失了神智的丈夫反夺了去,一把刺进了她的脖颈,最后妻子因未得到及时救治失血过多而亡。”
听得耳边数道倒吸凉气的声音,宁姝也不由得屏住了心神,静静地听这男子最后的判决结果。
“因着此男子并有意杀妻,而是醉酒后的无心之失,且我朝律法原就对丈夫殴打妻子这一行径判罚较轻,故而最后只判了五年。就算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判罚于道德公理上有所偏颇,但单从律法上讲确无包庇错判之处,故而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堂下一时间激愤不已,钟杳杳都不犯困了,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忍不住探过头来小声对宁姝说:“这男子真是可恶!犯下了杀人这等重罪,最终竟罚得如此轻,真是便宜他了!”
杜夫子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道:“律法是先人所写定,然而时风俗情年年都在改变,有些法条的缺陷也终有一日会被发现,今人加以改进后以适应新的民情。”
“经此一案后,先太后责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共同协商,修改了《大周律法》中多处对男子和女子量刑标准不同的地方,尤其是在夫妻之间。从那之后,若是妻子持有丈夫殴打自己的铁证,也可向官府自请和离,由官府出面‘义绝’,无需丈夫同意。”
见众位学子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杜夫子淡淡一笑,道:“我说此事并不是为了让你们恐惧婚姻。凡事有利也有弊,时下女子的地位虽在不断提高,但成婚始终是我们人生路上避不开的一环,能有勇气终身不嫁的到底还是少数。况且若能得遇一知心人,相守在一处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时下风气已不如十多年前一般刻板,女子也得到了更多自由。你们更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遭的女学学子,身揣的不但是家人期望,更是我等学堂夫子,甚至皇上与先太后的心血。”
“我虽看不到你们的未来,但我希望不论你们将来身处何地、所做何事,都能不忘了我今日对你们的教诲,做到为天下千千万万站在你们身后的女子谋一个公道,谋一个平等的未来。”
杜夫子扫视过堂下每一位弟子或懵懵懂懂,或有所感悟的脸,在宣告下课的铜铎声响起前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这很难,但就像律法的重新编撰一样,当下世俗间的观念不一定永远正确,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但这改变如能自我辈始,便是我们的荣耀,能福泽万千后世女子,何乐而不为?”
窗外传来清脆的铜铎声,杜夫子说完便自顾自地收拾东西走出去了,只留下满堂若有所思的学子。
“快看,下雪了!”
身旁突地一声惊叫,打断了宁姝不知游到何处的思绪。她扭头看去,钟杳杳正满脸兴奋,激动地指着窗外正簌簌而落的鹅毛大雪。
天色晦暗如黎明前的黑夜,那一抹抹无暇的雪白却点亮了漆黑的天幕,为世间带来了皎洁而莹润的辉光。
原来真的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