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约莫二十岁上下,锦衣华服,面容俊秀,神态却十分倨傲,身后跟着一名小厮,店外还候着数名侍卫,排场极大。
来者不善,宁珩心中暗道,面上仍神色自若,向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祁公子,真是巧了。”
祁南星,吏部侍郎的幺儿,也是他在淞山书院的同窗,向来与他交恶。平时若在书院相遇,此人都免不了对他一顿冷嘲热讽,但要说给宁珩造成了什么真正的损害,那倒也没有,不过就是给他添了些小麻烦罢了。
要论这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为何待他如此针锋相对,宁珩也略猜得到一二。
祁南星虽年轻气盛,但确实聪慧,学问在一众弟子中也算得上出众。吕世尧与其父吏部侍郎有些交情,本有意收祁南星为关门弟子。
但偏偏宁珩那时恰好考入了学院,不仅在门门功课上皆拔得头筹,压了祁南星一头,后来更是入了吕世尧的眼,取代祁南星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从那之后祁南星就没给过宁珩一个好脸色,但宁珩不愿多生事端,面对他的挑衅多是忍让为主,也就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只是今日与往常又有所不同,阿沅还在他身后,若是祁南星敢动她……宁珩面色一冷,那就由不得他了。
“谁跟你巧了?本公子是来给我姐姐买衣裳的,据我所知你可没有什么姐姐妹妹吧,难不成是给你哪个红颜知己买的?啧啧啧,要是让吕山长知晓了,定要让他治你个轻浮之罪!”祁南星自以为抓到了宁珩的把柄,不由得沾沾自喜。
被他误解的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边的小厮倒是先凑到祁南星耳旁,用在场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道:“少爷,你忘了,宁解元有个妹妹的!”
祁南星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微僵,转头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小厮指了指从他们进来后就立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们欺负她哥哥的小姑娘,艰涩道:“好像……就是那位姑娘。”
店里的空气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仿佛想原地找个地缝钻下去的华袍公子身上。
祁南星窘得面色通红,还有什么,比当着人家的面,污蔑她哥哥更让人丢脸的事情!学问比不上宁珩也就算了,好歹他还有点风度在。现在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他还有什么脸见人!
“你不早说!”他冲着小厮咬牙切齿道。
小厮熟练地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道:“您之前,也没问啊……”
他小声地嘀嘀咕咕:“当时还是您不忿于被宁解元压了一头,让我去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结果听到人家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毛病您又不乐意了,让我找了人家好几次麻烦最后都没成功。少爷您还说您要发奋苦读总有一日能一雪前耻把宁解元踩在脚下……”
祁南星忍无可忍,怒道:“别说了!还不快闭嘴!”还嫌他不够丢脸吗?!
可最后乡试上宁公子还是夺得解元,压了您一头。见自家少爷仿佛要喷火的眼睛,小厮还是忍住了没有把最后这一句话说出来。
祁南星深吸了口气,假装刚刚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做人嘛,还是得过且过些得好,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想着怎么挽回点颜面。刚刚的事确实是他的错,既然人家小姑娘在旁边,还是给她哥哥道个歉吧。
但一转头看见宁珩那张看似彬彬有礼实则装模作样的脸,他张了张口,实在说不出道歉的话。
最后还是宁珩看透了他的想法,开口道:“祁公子不知在下的家境也是情有可原,今日之事我与舍妹都不放在心上,祁公子也不必自责了。只是以后还是莫要再随意揣测他人,小心祸从口出。”
这话在旁人听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规劝之语,甚至让人忍不住称赞他的大度,被同窗出言中伤却还为了同窗着想。祁南星却从中读出了宁珩话中的淡淡的讽刺之意,只是今日确是他理亏,无法辩驳,只能咬着牙道:“那真是多谢宁解元了。”
在宁珩这儿讨不到什么好,他又扭头走到了宁姝身边,刚才粗眼打量连她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这下子走到跟前了,才发现宁珩那讨厌鬼的妹妹居然长得这么可爱,杏眼桃腮,眉若远岫,唇似丹朱,虽稚气未脱,却已可见得钟灵毓秀之气。
祁南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怎么就是宁珩那厮的妹妹呢?要是他妹妹该有多好,天知道他苦家中长兄长姐久矣,要是他有妹妹定当千娇百宠,不至于连件好点儿的衣衫都买不起。
他嫌弃地看了眼宁姝手上的布料,殷切道:“你是宁珩的妹妹,那也就相当于是我妹妹了。为表歉意,这铺子里的衣裳但凡妹妹看上的通通拿走,银子我来出!”
宁姝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祁南星已经点了好几身成衣:“喏就这身蜀锦的,瞧着还不错,那身提花绢的也尚可,布料差了点,样式倒是新颖。还有这个,漳绒的圆领对襟披袄,冬日穿着可暖和了,我家长姐平日里就爱穿这个,给你也来一身。”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对这些女儿家的衣衫如此了解,说起来头头是道,店里的伙计被他指使得团团转。这架势,仿佛他才是宁姝的亲兄长。
宁珩面色微冷,伸出手挡在宁姝身前,淡淡道:“舍妹的衣裳就不劳祁公子破费了,在下虽不似您这般财大气粗,但置办些衣物的钱还是有的。”
宁姝也连声附和道:“是呀祁公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几身衣裳价值不菲,这无亲无故的我实在不好收下。”
看到小姑娘脸上的为难,祁南星这才意识到他这好为人兄的模样有些过于自来熟了,只能无奈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收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咱们怎么能算是无亲无故呢?我和你兄长相识多年,也算是半个兄弟了,以后你唤我祁哥哥就行,祁公子听着多生疏!”
小厮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相识多年……半个兄弟?他家少爷也真好意思说的出口!
宁姝正犹豫着,方才她见这位公子和哥哥关系好似不大好,可他现在又信誓旦旦地说是哥哥的友人,倒是让她有些糊涂了。不过祁公子心直口快又如此大方,应当不会是坏人吧?
见妹妹被祁南星三言两语就要拐骗走的模样,宁珩在一旁实是忍无可忍,上前挡在他和宁姝中间,看似有礼实则暗含送客之意道:“祁公子不是说要给您家中人买衣裳吗?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赶紧些吧。我记得书院申正便要闭门,万一误了时辰,于掌学怪罪下来,可就不妙了。”
祁南星笑容一僵,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误了时辰倒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城中也置办了房产。只是他今日确实是偷跑出来的,要是回去晚了掌事点人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书院里,那可就糟了!
“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宁妹妹,我们下次再会。”
他伸手想向宁姝告别,却不想宁珩在中间把他妹妹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由怒瞪了他一眼,硬是从宁珩旁边探出头看向宁姝,带着极其灿烂的笑容向她挥挥手。
宁姝看到他耍宝似的样子扑哧一乐,也抬起手乖乖巧巧地跟他告别:“祁公子再见。”
见祁南星扬长而去,宁珩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刚想让阿沅继续挑,却见她正意犹未尽地看着祁南星离去的方向。
“人都走了,还不回神?”宁珩伸出手在妹妹面前晃了晃,面色黑如锅炭,从前他怎么不知道祁南星那厮竟有如此讨小姑娘喜欢的能力?!
宁姝展颜一笑,乐道:“祁公子真的是哥哥的同窗吗?我怎么觉得祁公子比哥哥有趣多了!”
“小滑头!你还敢取笑起哥哥来了?”宁珩无奈道,正想敲敲她的脑袋看看她的脑瓜子里面都装着点什么,宁姝就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熟练地抱头躲开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哥哥平日里总是一副故作深沉的样子。其实你也就比我大了六岁而已,像祁公子那样多好呀,多笑笑,哥哥笑起来最好看了!”
宁姝说的话确实发自真心,其实哥哥小时候经常和她嬉戏玩闹,并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后来不知怎的,便不经常看见他笑了。
从小哥哥就过得很辛苦。娘亲对她很好,她愿意的时候就读书,不愿意也不会勉强她。但对哥哥却很严厉,丑时便要他起来晨读,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被困在书案前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有时娘亲考校他功课,但凡有一处答得不好便要用戒尺狠狠地打手心。她也是偶然才撞见过一次,那么硬的戒尺打下来,哥哥都咬着牙不说话。她被吓哭了,跑过去挡在哥哥前面不让娘亲打他,哥哥却抱她起来,温柔地给她擦眼泪,告诉她他不痛。
可是怎么可能会不痛呢?娘亲用的是十成十的力道,哥哥当时还只十岁,忍痛忍得嘴唇都白了,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才那么说罢了。
她没办法,只能努力每次在哥哥读书的时候都坐在他旁边,哪怕困得打瞌睡也要守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娘亲又责罚他。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娘亲终于同意扔了那把她一见就觉得可怖的戒尺,她这才能放心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