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柳早已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这副失态的模样。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不起波澜,唯有那微微挑起的眉梢,泄露了一丝了然于心的评判。
郑汤瑜,学识渊博,心气孤高,自诩能为家族运筹帷幄,骨子里却未曾真正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恐惧。他那点不甘的傲气,在绝对的权力与生死的威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驯鹰之术,首挫其锐。
元柳心中无声地掠过一句古训。眼前的郑汤瑜,就像一只羽翼初丰却桀骜难驯的鹰隼。方才那扼喉的瞬间,便是她亲手折去他第一根傲骨。这份深入骨髓的恐惧,是日后驱使他的锁链;而他眼中那未曾完全熄灭的、属于智者的不甘与隐忍,则是可供她打磨的利刃。
若引导得当,假以时日,或可淬炼成一把趁手而忠诚的爪牙。
她不再看他,优雅地旋身,重新坐回榻上。姿态慵懒。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仍在努力平复呼吸的郑汤瑜身上,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审视。
郑汤瑜终于勉强压下了喉间的腥甜与肺腑的灼痛。他抬手,用宽大的袖袍迅速抹去眼角的湿痕,竭力挺直方才因窒息而佝偻的脊背。他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元柳,正对上她那深不见底、毫无温度却又带着玩味的目光,心头猛地一悸,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慌忙再次垂下眼帘。
他强忍着喉头的肿痛和身体的战栗,调整姿势,以最标准的臣礼,再次深深拜伏下去。这一次,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声音因方才的窒息而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惊魂未定的颤抖。
“微臣御前失仪,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恳请陛下恕罪!”
“陛下”。
这两个字,在这奢华寂静的寝殿内炸开。它逾越了礼法,**裸地宣告着元柳凌驾于龙椅之上、代天行权的实质。这是郑汤瑜在极致的恐惧与求生本能驱使下,所能献上的最**、最卑微的投名状,并以此祈求宽恕。
元柳的目光在他伏低的、微微颤抖的背脊上停留了一瞬。她自然听懂了这称谓背后的讨好与臣服,也洞悉了他此刻的惊惧与挣扎。这点小聪明,在她眼中如同湖面微澜,激不起半分涟漪。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意兴阑珊。
权力的游戏里,刻意的谄媚与被迫的屈服,都不过是寻常风景。
她不再看他,视线似乎落在了虚空中跳动的烛火上。朱唇轻启,声音依旧是那种清泠泠的、带着一丝慵懒倦意的调子,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字字千钧,砸在郑汤瑜紧绷的心弦上。
“嗯。”
一声极淡的鼻音,算是收下了他那份“恕罪”的乞求。紧接着,那不容置疑的旨意落下,平淡无波,却彻底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就寝吧。”
郑汤瑜喉头滚动了一下,将那声下意识的迟疑死死咽了回去。他垂首,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清晰地应道:
“是。”
再无半分犹豫,他转身走向殿门,步履沉稳,仿佛之前的窒息与惊惶从未发生。推开沉重的殿门,他对候在外间的宫人们做了个简洁的手势。训练有素的宫人们如同无声的潮水涌入,又迅速分流。
他们抬进盛满温水的紫檀木浴桶,注入散发着安神兰芷清香的浴汤,铺设锦缎踏脚巾,捧来洁净柔软的云锦寝衣……一切都在绝对的寂静中进行,动作轻巧迅捷,只留下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和温水注入时低柔的汩汩声。殿内那座小小的暖阁,转瞬便被氤氲的水汽和更浓郁的暖香充盈。
郑汤瑜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内殿深处。元柳依旧斜倚在贵妃榻上,双目微阖,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眉心微蹙着,似乎连在假寐中也难以摆脱西北旱情的焦灼。那份深重的疲惫感,在她卸下片刻威仪后,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走到榻边,俯下身,用最轻缓、最不会惊扰的声音低语,如同怕惊碎一个脆弱的梦境:“殿下,浴汤已备好。微臣服侍您沐浴吧?”
元柳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蒙,落在郑汤瑜英挺却难掩局促的脸上。她的目光在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上停留片刻,心中掠过一丝近乎荒谬的念头
明珠暗投,暴殄天物。这念头一闪而逝,并未在她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她没说话,只将手搭在他伸出的手臂上。郑汤瑜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动作带着十二分的谨慎,如同捧着一尊易碎的琉璃。早已侍立一旁的宫人们立刻上前,动作娴熟而无声地替元柳褪去那层薄如蝉翼的冰绡寝衣。郑汤瑜下意识地别开视线,目光落在殿角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上,耳根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漫上一层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