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陈颂像被上了发条的钟。清晨,在白杨道上跑过周景恒等过他的那棵树,指尖触到树干上浅淡的刻痕,会对着树皮轻声说“我又去买豆浆啦”;训练时,盯着篮筐里那个虚拟的“周景恒位置”,投出带着“37度记忆”的球;深夜,把笔记本上新增的“今日进球数”“食堂新发现的南方菜”,拍张照片发过去,哪怕知道对方未必及时看到,却像完成一场和远方的对话。
周景恒那边,像被抛进湍急的河。父亲的公司破产重组,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黏在鼻腔,母亲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他白天在医院守着监护仪上微弱的波动,夜里蜷缩在走廊长椅上,用手机查那些晦涩的公司法条文,草稿纸上画满的不是磁感线,而是资产负债表的折线。唯一支撑他的,是陈颂发来的消息里,那个永远带着温度的“等你”,和篮球场上投进的每一个球,像把北方的阳光,打包寄到他怀里。
十月末,江城下了第一场雪。陈颂裹着周景恒留下的厚毛衣,在操场扫出条小路,给迷你篮球堆了个“雪篮筐”。拍了照发过去,配文“你的篮球在北方学会滑冰了”。发完就坐在雪地里,看白杨枝桠把雪抖落,恍惚看见周景恒站在对面,笑着说“南方人没见过雪,你得教我堆雪人”。
夜里,手机突然震动,周景恒的视频请求弹出来。陈颂手抖着接通,屏幕里的人胡子拉碴,黑眼圈重得像被揍过,却咧开嘴笑:“看,我爸醒了,能认人了。”背景里,周妈妈握着丈夫的手,对着镜头比出个虚弱的“胜利”手势。陈颂的眼泪涌出来,隔着屏幕碰了碰周景恒的脸:“太好了……你瘦了。”
“瘦了好,”周景恒低头笑,“等回去,能多吃几碗你买的甜豆浆。”他把镜头转向窗外,南方湿润的夜色里,飘着细得像雾的雨:“你看,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雪一样凉。但我想,北方的雪化了,就是春天了。”
陈颂把脸埋进毛衣领,那里还留着周景恒的气息:“对,雪化了,你就回来。”
陈颂盯着视频里周景恒的脸,眼泪噼里啪啦砸在手机屏幕上。周景恒的爸爸能认人了,可他的声音里,还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像被生活狠狠碾过。
“你别硬扛,”陈颂吸着鼻子,“公司的事儿,慢慢解决,我……我能帮上忙不?”
周景恒笑了笑,可那笑看着比哭还难受:“你好好打球,好好上学,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末了又补一句,“我给你买了南方的糖炒栗子,等寄到了,记得收。”
挂了视频,陈颂抱着手机坐了好久。北方的夜,冷得能把人心里的缝都冻住。他摸出笔记本,翻到周景恒写“攻略”的那页,红豆书签压在“让陈颂在北方,也像在自己家” 那句话上,像颗倔强的小太阳,可陈颂却觉得眼睛发酸,原来有些暖,隔着屏幕,也能烫得人想哭。
第二天训练,陈颂把劲儿全使在球上,球砸在篮板上砰砰响,队长都忍不住喊:“11号,你今儿要把篮板砸穿啊!” 陈颂没应声,只是盯着篮筐,想着周景恒说的“赢了就带你去吃南方粽子”,每一次起跳、投篮,都带着股子孤注一掷的狠劲。
日子像白杨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陈颂收到周景恒寄来的糖炒栗子时,江城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他抱着栗子袋,在白杨道上走,雪粒子钻进脖子里,凉飕飕的。路过豆浆店,老板娘往他手里塞了碗热乎的糯米粥:“景恒那孩子,在电话里说你爱喝这个,让我多给你备着。” 陈颂捧着粥,哈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粥里的桂圆甜得发腻,可他却吃得眼泪直掉,原来周景恒在南方,也把他的喜好,细细地记着。
周景恒那边,日子像上了锈的锁。父亲的病情稍有稳定,公司的烂摊子却等着他收拾。他跟着母亲跑法院、跑债权人会议,西装革履地坐在谈判桌前,听着那些尖刻的质问,指甲都掐进掌心。只有在夜里,给陈颂发消息时,才能卸了一身的盔甲,说些“今天看到棵树,很像北方的白杨”“食堂的汤太淡,想你买的甜豆浆” 这样的话,看着陈颂回复的“等你回来”,心里才像揣了块暖炉,能扛过南方湿冷的夜。
元旦那天,陈颂在宿舍煮了锅汤圆,给周景恒发视频。镜头里,周景恒穿着旧毛衣,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背后是亮着红灯的监护仪。陈颂把汤圆举到镜头前:“南方的汤圆,我煮得不太好,可……可想着你能看见,就当你也吃了。” 周景恒笑,眼睛里却泛着红:“等我回去,煮给你吃,正宗南方口味。” 陈颂咬着汤圆,甜汤在嘴里打转,却尝不出味,只觉得心里胀胀的,全是说不出的滋味。
春节前,周景恒的父亲能出院回家休养了,可公司的重组方案还悬着。陈颂打包了北方的柿饼、糖画,给周景恒寄过去,附了张纸条:“北方的年,有这些才热闹,你拿着,就当我在你身边。” 周景恒收到包裹时,正和母亲在清冷的客厅里,拆开包装,柿饼的甜香飘出来,他抱着包裹,突然就哭了,母亲在旁边叹气:“这孩子,心里苦着呢。”
北方的寒假,陈颂没回家,守着空荡荡的宿舍,守着周景恒的床铺、书桌,守着那本写满“等待”的笔记本。除夕夜,他抱着迷你篮球,在篮球场上投篮,雪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每一个球投进篮筐的声音,都像在喊“周景恒,你快回来” 。手机突然震动,周景恒的消息:“我看到北方的雪了,透过你的视频,很亮,很暖。” 陈颂回:“等雪化了,春天来,你就回来。” 消息发出去,他靠在篮球架上,望着漫天的雪,把思念咽进肚子里,等着,等着那个带着南方湿气,却能把他的世界焐热的人,穿过风雪,回来赴约。
春节过后,江城的雪开始慢慢消融,白杨道上的冰化成一汪汪水洼。陈颂抱着篮球去训练,路过豆浆店时,老板娘塞给他一个油纸包:“景恒说你爱啃酱骨头,我照着南方做法卤了些,你带着当训练餐。” 油纸包还带着余温,陈颂攥着它,指尖透过油纸,好像能触到周景恒的温度。
训练完,陈颂坐在场边啃骨头,给周景恒发消息:“老板娘给的酱骨头,超好吃,你要是在,肯定能把骨头缝里的肉都唆干净。” 发完就盯着手机屏幕,等了好久,直到酱骨头都凉了,才收到回复:“等我,很快。” 陈颂笑了,把骨头渣子扔进垃圾桶,起身又去练球,每一次运球,都带着期许,好像多投进一个球,周景恒回来的日子就会早一天。
周景恒在南方,没日没夜地和律师、债权人周旋。有天夜里,他在公司整理资料,累得趴在桌上,手机屏幕亮了,是陈颂发来的训练视频。视频里,陈颂在三分线外起跳,篮球划过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屏幕里传来陈颂的声音:“这个球,算你的,等你回来,教我新招式。” 周景恒看着视频,眼泪又涌出来,他擦了把脸,重新坐直,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重组方案,咬咬牙,继续奋战,心里想着,不能让陈颂等太久,不能让那个在北方寒夜里,抱着篮球盼他回去的人,失望。
三月,江城的白杨开始冒新芽,陈颂在笔记本上画下第一片绿叶,旁边写着“周景恒,春天到了,你该回来了” 。他去参加校际篮球友谊赛,球衣里缝着周景恒寄来的红豆,那是周景恒说的“南方的勇气” 。赛场上,他像头猎豹,运球、突破、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狠劲,最后一秒,他投出压哨三分,篮球擦着篮筐入网,全场欢呼。他举着球,对着观众席笑,眼睛弯成周景恒说的“投篮弧线” ,因为他知道,周景恒虽然没在现场,但一定在某个角落,看着他赢。
比赛结束,陈颂收到周景恒的消息:“恭喜,MVP。等我处理完最后一件事,就回北方。” 陈颂抱着手机,在球场边跳起来,惹得队友们纷纷笑他:“11号,你谈恋爱谈傻啦!” 他不管,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条消息,像在看一份珍贵的承诺。
陈颂盯着那句“最多三天”,把手机里的机票查询界面关掉。他知道周景恒的性子,说出的话总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可此刻屏幕上“紧急审计”四个字像块冰,把方才沸腾的欢喜冻得结结实实。
他没回消息,只是抱着迷你篮球坐在樱花树下,看花瓣被风卷着飘过篮球场。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又震,周景恒的消息一条接一条涌进来,从“对不起”到“我尽快”,最后是张拍自办公室的照片——文件堆成小山,周景恒趴在桌上,侧脸疲惫得像被雨水泡过的纸,手边放着那颗陈颂送的橘子汽水瓶盖,红得刺眼。
陈颂摸出手机,打字的手指在发抖:“审计结束再告诉我,别熬夜,按时吃饭。”发送时,樱花刚好落在屏幕上,粉白的瓣儿盖住“吃饭”两个字,像在替他藏起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多久都等”。
周景恒的审计没在三天内结束。南方的梅雨季来得早,黏腻的雨丝缠在窗玻璃上,把他困在公司会议室里。债权人突然提出补充协议,父亲的老部下在此时倒戈,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景恒,撑不住就回来吧”,他捏着那份被雨水洇皱的北方地图,指腹反复摩挲“江城大学”四个字,突然懂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五月,陈颂收到周景恒寄来的快递,是那本印着江城大学校徽的笔记本。翻开才发现,最后一页贴着张字条:“公司重组需要我留下,可能……要很久。你别等了。”字迹被水洇过,晕开的墨团像块没擦干净的泪痕。
陈颂把笔记本按在胸口,在篮球场上投了一夜的球。晨光刺破云层时,他对着空荡荡的篮筐说:“周景恒,你说过的话不算数。”声音被风卷走,只有那颗缝在球衣里的红豆,硌得胸口发疼。
陈颂把那张字条揉了又展,展了又揉,直到纸边发毛,字里行间的“别等了”还是像针一样扎眼。他把笔记本锁进抽屉最底层,钥匙串上的“11”号钥匙扣晃悠着,撞得铁皮抽屉叮当作响,像在替他喊委屈。
那天之后,陈颂没再给周景恒发消息。训练时故意避开那个“37度投篮角”,路过豆浆店宁愿绕远路,连宿舍楼道里周景恒曾经住过的那扇门,都绕着走。可夜里躺在床上,手机屏幕还是会亮到天亮,解锁键被按得发烫,聊天框里输入了又删除的话,能铺满整个屏幕。
周景恒在南方,隔三差五就往北方寄东西。有时是包南方的桂花糖,有时是本新出的物理习题集,地址永远是江城大学篮球队。包裹上的寄件人姓名,从“周景恒”变成“Z”,最后连落款都没了,只有邮局盖的邮戳,印着南方潮湿的日期。
陈颂一次也没取过。那些包裹在收发室堆成小山,阿姨看着心疼,给他打电话:“小颂啊,那孩子寄来的东西快放不下了,你好歹……”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陈颂的声音硬邦邦的:“扔了吧,不是我的。”挂了电话,他把脸埋进训练服里,闻到股洗衣液的味道——是周景恒以前用的那款,薄荷味的,凉得人眼眶发酸。
六月,江城进入雨季。陈颂在训练时崴了脚,队长扶他去医务室,路过收发室时,看见阿姨正把那些包裹往纸箱里装,准备退回。最顶上那个包裹破了角,露出半块熟悉的绿豆糕,是周景恒说过“家里的味道”。
陈颂的脚步顿住了。阿姨叹口气:“昨天邮局来电话,说寄件人那边……电话打不通了。”
那天晚上,陈颂第一次主动点开周景恒的朋友圈。以前总更新的动态停留在三个月前,是张北方的白杨道照片,配文“等樱花开”。他鬼使神差地发了条消息:“包裹我收到了。”发送键刚按下去,就弹出个红色感叹号——“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的朋友”。
陈颂握着手机,突然想起周景恒临走时说的“等我”。窗外的雨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像无数个巴掌,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把手机狠狠砸在墙上,屏幕裂开道缝,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第二天,周景恒的母亲打来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颂啊,景恒他……他把公司股份全抵给债权人了,现在躲在乡下老家,手机也扔了……他说不能耽误你,让我们都别再联系你……”
陈颂捏着听筒,指节泛白,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周景恒的嘶吼:“别给他打电话!说了别联系!”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声音,然后是忙音。
从那天起,所有关于周景恒的痕迹,像被橡皮擦过一样,突然消失了。南方的包裹不再来,朋友圈永远停在那个春天,连以前常去的物理论坛上,那个叫“恒”的账号,也再没亮过。
陈颂把抽屉里的笔记本翻出来,最后一页的字条被眼泪泡得发涨。他用红笔在“别等了”三个字上画了个叉,然后在旁边写:“骗子。”写完又觉得不够,再写“大骗子”,墨水晕开,把那页纸浸成深色,像块化不开的淤青。
他开始疯狂训练,把所有时间都泡在篮球馆。膝盖的旧伤复发,医生勒令他停训,他却把诊断书揣进兜里,照样在球场上跑。队长抢过他的球:“你不要命了?”陈颂红着眼看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不然呢?”
不然呢?总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想起那个在白杨道上递豆浆的人,想起那句被风吹散的“等我”,想起现在连句“我想你”都不知道该发给谁。
北方的秋天来得快,白杨叶又开始沙沙响。陈颂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个褪色的帆布包,里面掉出颗橘子汽水瓶盖,画着的笑脸被磨得模糊。他突然想起周景恒最后那条消息,说“等审计结束,带你去看南方的海”。
海没看成,连联系都断了。
陈颂把瓶盖扔进垃圾桶,转身时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在手机上,屏幕闪了闪,自动亮起。锁屏壁纸还是高三那年拍的合照,两个少年举着篮球笑,背景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按下了关机键。
窗外的白杨叶还在响,像无数张催着往前走的巴掌。陈颂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了。那个藏在北方秋晨里的约定,那个写在南方攻略里的牵挂,终究还是被风吹散了,散得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周景恒转学了。
转回了南方。
这是陈颂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那间宿舍也搬进了其他人。
陈颂的新舍友叫刘皮。
刘皮很活泼,好动,也是篮球队的。
所以和陈颂关系也不错。
刘皮搬进来那天,拖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轱辘碾过地板时,在周景恒曾经放书桌的位置顿了顿。陈颂正坐在自己床上系鞋带,眼角的余光瞥见对方弯腰捡掉落的运动袜,露出的脚踝上有块篮球训练留下的疤,像条淡红色的蚯蚓。
“哎,这抽屉怎么锁着?”刘皮扒着靠门的书桌抽屉晃了晃,金属锁扣撞得哐当响,“上一任住这儿的是学霸吧?还藏宝贝呢?”
陈颂系鞋带的手猛地收紧,鞋绳勒得指节发白:“不知道。”他抓起篮球往门外走,路过刘皮身边时,闻到股橘子汽水的味道——是刘皮揣在兜里的易拉罐漏了点,甜丝丝的气儿钻进鼻腔,刺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宿舍里的空气好像突然被打乱了。刘皮总爱把脏球衣扔在周景恒以前的椅子上,球鞋在床底下堆成小山,和陈颂这边永远叠得整整齐齐的训练服形成鲜明对比。有天晚上,陈颂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看见刘皮举着手机打游戏,屏幕光映在墙上,晃出个不停跳跃的影子,像极了以前周景恒熬夜算题时,台灯投下的光晕。
“你睡了吗?”刘皮突然转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击,“刚刷到你上次友谊赛的视频,那记压哨三分绝了!不过你投篮角度有点怪啊,37度?一般不都找45度角吗?”
陈颂的呼吸顿了半秒,黑暗里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习惯了。”枕头套刚换过,是新买的纯棉布料,可他总觉得不如周景恒以前用的那套舒服,薄荷味的洗衣液里,好像能泡着安稳的梦。
刘皮是个话痨,训练时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吃饭时抢他碗里的锅包肉,连去澡堂都要勾着他的肩膀。有次两人洗完澡往回走,刘皮突然指着白杨道旁的豆浆店:“听说那家南方口味的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陈颂的脚步僵在原地。夕阳正往豆浆店的玻璃门上贴,老板娘的身影在里面晃悠,像张被揉过的旧照片。他喉结滚了滚:“不去,甜腻腻的。”
“嘿,你以前不就爱这口?”刘皮挠挠头,“上回听收发室阿姨说,以前总有人给你寄南方的糖……”话没说完就被陈颂打断,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记错了。”
那天晚上,宿舍第一次没人说话。刘皮戴着耳机打游戏,陈颂坐在书桌前,抽屉最底层的笔记本硌得大腿发麻。他突然想起周景恒临走前,把帆布包带子上的小本子塞给他时,边角被风吹得翻卷的样子——原来有些东西,连风都比人记得清楚。
入夏时,篮球队换了新队服,刘皮拿着两件印好号码的球衣冲进宿舍:“快看!我特意跟队长说,给你留了11号!”
陈颂的目光撞在那个红色的“11”上,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刘皮没察觉他的不对劲,自顾自把球衣往他怀里塞:“你以前不就穿11号吗?我看你柜子里还挂着件旧的……”
“换了。”陈颂的声音硬邦邦的,抓起件印着“7”号的球衣往身上套,拉链拉到顶,把下巴埋进衣领里。旧的那件11号球衣,其实被他折成了方块,压在衣柜最底下,上面还缝着那颗没来得及取出的红豆,像颗沉默的痣。
刘皮愣了愣,挠挠头把11号球衣挂在自己床头:“行吧,7号也帅!”他转身去收拾训练包,没看见陈颂对着衣柜门,指尖在门板上轻轻敲出“11”的形状,敲得指节发红。
宿舍窗外的蝉鸣越来越响,刘皮总在半夜被热醒,翻箱倒柜找风扇遥控器时,会瞥见陈颂的床是空的。有次他悄悄跟出去,看见陈颂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手里捏着颗橘子汽水瓶盖——是他之前扔进垃圾桶,又被陈颂捡回来的那枚,画着的笑脸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月光把陈颂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篮球架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个没人能看懂的拥抱。刘皮突然想起刚搬来时,锁着的抽屉和那句没头没尾的“习惯了”,悄悄退回了宿舍。
有些空位,就算填上了人,也还是空的。就像11号球衣上的汗渍,就像薄荷味洗衣液里的沉默,就像这个吵吵闹闹的宿舍里,永远有个角落,风一吹就响,像有人在轻轻喊一个名字。
秋招开始那天,刘皮抱着一摞简历冲进宿舍,纸页哗啦啦扫过周景恒曾经的书桌。陈颂正对着电脑改训练计划,屏幕反光里,刘皮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棵被风推着的白杨树。
“你真打算毕业后留校当助教?”刘皮把简历往桌上一摔,拉开椅子坐下时,椅腿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凭你的实力,去职业队试试啊!”
陈颂的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保存键按得格外用力:“挺好的。”他瞥了眼窗外,篮球场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周景恒以前总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现在那里换了拨新的学生,举着手机拍训练赛,闪光灯亮得像星星。
刘皮没再劝,只是翻简历的动作慢了些。他突然想起上个月整理旧物,从床板缝里摸出半块发霉的绿豆糕,油纸包装上印着个陌生的南方品牌——那天陈颂盯着那包装看了很久,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入冬后,江城下了场冻雨,宿舍的水管冻裂了,维修师傅来修时,撬开了周景恒以前放书桌的那块地板。水泥缝里掉出个东西,滚到陈颂脚边——是枚银戒指,内侧刻着个小小的“恒”字。
陈颂的呼吸猛地停了。刘皮蹲下去捡,被他一把按住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我的。”他捏着那枚戒指站起来,指尖冰凉,转身塞进枕头底下,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天晚上,陈颂第一次失眠。刘皮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坐在床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摩挲那枚戒指,指腹反复蹭过那个“恒”字,像在解一道解不开的物理题。
“以前住这儿的……是你朋友?”刘皮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在寂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陈颂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嗯。”
“那他……还回来吗?”
手机屏幕暗下去,把陈颂的侧脸埋进阴影里。过了很久,刘皮才听见一声很轻的回答,像被冻雨泡软了:“不回了。”
开春时,刘皮拿到了职业队的签约通知,收拾行李那天,他把那件11号球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陈颂的书桌上:“还是给你吧,总觉得这号码该是你的。”
陈颂盯着球衣上的号码,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周景恒在篮球场上说“11号和11号,永远一组”。阳光穿过窗户,在球衣的红色数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没来得及捡的星星。
刘皮走后,宿舍又空了一半。陈颂把11号球衣挂回衣柜,和那件旧的并排在一起,风从窗外吹进来,两件球衣轻轻碰了碰,像声迟来的告别。
他坐在书桌前,拉开那个锁了很久的抽屉,笔记本上的红豆书签还压在“让陈颂在北方,也像在自己家”那句话上。阳光透过白杨叶的缝隙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有人在轻轻翻书,翻到了未完待续的那一页。
爽了。[抱抱][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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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被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