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预备铃响时,陈颂的手肘还在隐隐作痛。昨晚摔在巷口的擦伤没来得及处理,结痂的地方被校服蹭得发紧,像贴了块粗糙的砂纸。
他把陈泊利给的那沓零钱拍在李老师办公桌上,声音硬邦邦的:“资料费。”
“你爸特意叮嘱要让你买点营养品。”李老师数着钱,抬头时撞见他紧绷的侧脸,“他说你最近瘦了。”
陈颂扯了扯嘴角,没接话。瘦不瘦他不知道,只知道今早出门时,玄关鞋柜上摆着支没拆封的药膏,管身上印着“用于擦伤、红肿”——陈泊利昨晚肯定翻了他的书包,不然怎么知道他手肘破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无非是怕他带着伤去学校丢人,就像小时候打碎了邻居家的酱油瓶,他宁愿揍他一顿,也不愿听人说“陈泊利的儿子没教养”。
回到教室,周景恒正对着模拟卷皱眉。晨光落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最新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肘上打着红色的叉,旁边标着“需涂药膏”。
“看见了?”陈颂把书包往桌上一甩,带起的风掀动了笔记本页,“我爸那是怕我给学校添乱,万一发炎请假,耽误他耳根清净。”
周景恒没反驳,只是从笔袋里掏出支一模一样的药膏:“我妈说这个牌子好用,你试试。”
陈颂的目光在两支药膏间晃了晃,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抢过药膏往抽屉里塞:“矫情,这点伤算什么。”
早读课背英语单词时,他总忍不住瞟向窗外。操场边的老槐树下,陈泊利的自行车孤零零地戳在那儿——李老师说他今天来修教学楼的旧风扇,可这都快上课了,人影子都没见着。
“在找什么?”周景恒的笔尖敲了敲他的单词本,“‘ambition’,志向,别忘了昨天刚默错过。”
陈颂低下头,笔尖在“志向”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篮球,又恶狠狠地涂掉。他的志向是江城大学,是和周景恒一起站在数学系的教学楼里,而不是在这里猜陈泊利那点藏着掖着的心思。
数学课上,方夏讲完卷子,突然提起:“陈颂爸爸早上来修风扇,顺便问了问他的学习情况,说在家从不提学校的事。”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陈颂的耳朵瞬间烧起来。他能想象出陈泊利站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肯定是背着手,眉头皱得像拧在一起的铁丝,嘴里说着“不用管他”,眼睛却盯着墙上的成绩单。
“我爸就是闲的。”他梗着脖子反驳,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方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他的立体几何草稿纸投影在白板上:“大家看陈颂这个辅助线,把抽象的空间转化成了熟悉的篮球场,很聪明的办法。”
白板上的篮球架简笔画旁,周景恒用红笔补了个小人,正举着“100分”的牌子。陈颂盯着那个小人,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抽屉里的药膏被换成了这支新的——周景恒的字迹他认得,说明书背面写着“涂完别碰篮球,等晾干”。
午休铃一响,他抓起书包就往外冲,周景恒追出来时,正撞见他把那支没拆封的药膏扔进垃圾桶。
“你干什么?”周景恒愣住。
“谁要他假好心。”陈颂的声音有点抖,“他要是真关心我,就不会把我往墙上推,不会踢飞我的篮球。”
垃圾桶里的药膏盒闪着银光,像块刺眼的碎片。周景恒没说话,只是捡起来擦干净,塞进自己的口袋:“那我帮你收着,等你想涂了再给你。”
两人走到操场时,陈泊利的自行车已经不在了。车棚角落里,有个被踩扁的橘子汽水罐,是陈颂昨天扔的——现在被人捡起来,捏得方方正正,摆在车棚的窗台上。
“他可能……”周景恒想说什么,被陈颂打断。
“别说了。”陈颂抓起篮球往三分线跑,起跳时手肘的伤口裂开,疼得他龇牙咧嘴。球砸在篮板上弹回来,正好落在周景恒脚边。
周景恒弯腰捡球时,陈颂突然看见他口袋里露出的药膏盒边角。阳光照在上面,亮得让人眼睛发酸。
他别过脸,假装看远处的教学楼,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其实……我爸以前焊的篮球架,比学校这个结实多了。”
周景恒没说话,只是把球传过来,弧度刚好落在他怀里。远处的风扇转得嗡嗡响,陈颂摸着发烫的手肘,突然觉得那支没拆的药膏,像道解不开的附加题,明明有答案,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下午的物理课讲自由落体,老师在讲台上抛粉笔头:“忽略空气阻力的话,任何物体下落加速度都是9.8m/s?,就像……”
“就像陈颂刚才扔的药膏。”后排不知谁喊了句,引来一阵低笑。
陈颂的脸瞬间涨红,抓起笔在草稿纸上乱涂。笔尖戳破纸页时,他看见周景恒悄悄把那支药膏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了自己的书包夹层——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放学铃响时,袁文阳叼着冰棍跑过来:“颂哥,去不去打球?张典他们约了三对三。”
“不去。”陈颂收拾书包的动作很快,“要去图书馆刷题。”
袁文阳啧啧两声:“你这是被学霸附体了?”临走时眼睛扫过周景恒的书包,突然喊,“哎,那不是你爸给你买的药膏吗?怎么在周景恒那?”
陈颂的手猛地顿住。周景恒的书包拉链没拉严,药膏盒的一角露出来,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借来用的。”周景恒不动声色地把拉链拉好,“我早上擦黑板时蹭破了手。”
袁文阳没再追问,吹着口哨跑了。图书馆的路上,两人谁都没说话。陈颂踢着路边的石子,听见自己的心跳比物理老师说的加速度还乱。
走到图书馆门口,周景恒突然停下:“其实你爸修风扇时,特意把咱们教室的那台调慢了两档。”
“关我什么事。”陈颂别过脸,却想起夏天上课时,风扇总把试卷吹得乱飞,他抱怨过好几次“这破风扇能不能慢点”。
周景恒从书包里拿出错题本:“方老师说,立体几何要多画实物图。”他翻开新的一页,画了个简易的风扇,扇叶上标着角度,“你看,这三个扇叶形成的三角形,其实是等边三角形。”
陈颂的目光落在扇叶交汇处,那里被画了个小小的篮球。他突然想起陈泊利修风扇时,肯定也盯着扇叶看过——或许在他眼里,那些旋转的金属片,和当年厂队篮球架上的篮网,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我去买瓶水。”陈颂猛地站起来,像是在逃。
便利店的冰柜前,他盯着橘子汽水发愣。冰镇的瓶身凝着水珠,滴在手上凉丝丝的,像那天陈泊利扔在车棚的空罐。他拿了两瓶,付账时看见玻璃门外,周景恒正对着一本机械维修手册皱眉——封面上画着老式风扇的拆解图。
回去时,周景恒指着手册上的零件图:“你爸修的这种型号,轴承容易磨损,他应该换了新的滚珠,至少能再用两年。”
陈颂把汽水递过去,瓶身碰撞的脆响里,听见自己说:“他以前给厂队修记分牌,能把秒表调得一分不差。”
周景恒拧开汽水瓶,气泡“滋滋”往上冒:“那他很懂精准。”
陈颂没接话。他望着图书馆墙上的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像极了陈泊利修东西时的螺丝刀声——一下一下,带着笨拙的认真。
刷题到天黑,两人并肩往家走。路过巷口时,陈颂看见自家窗台亮着灯,就知道那个人又回来了。
陈颂摸出手机,给周景恒发了条消息:“明天早自习,帮我占个靠窗的位置。”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三天,陈颂摸黑往上走,膝盖撞到台阶时,听见屋里传来酒瓶倒地的脆响。他掏出钥匙开门,陈泊利正趴在桌前翻旧相册,酒气混着灰尘扑面而来。
“回来了。”陈泊利的声音含混不清,手指点着相册里穿球衣的年轻人,“看,这是你王叔,当年被我盖了三个帽还哭鼻子。”
陈颂没理他,径直往房间走。经过桌边时,相册突然滑落在地,一张泛黄的照片飘到脚边——是他五岁时被陈泊利架在肩膀上的样子,两人都穿着红色7号球衣,背景是厂队的篮球场。
“捡起来。”陈泊利的声音陡然严厉,像又回到了巷口对峙的那晚。
陈颂弯腰捡照片,指尖触到相纸边缘的折痕,突然想起这张照片原本贴在客厅墙上,后来不知被谁撕了下来,藏进了相册最底层。他把照片往桌上一放,转身要走,手腕却被陈泊利攥住。
“你那个学霸朋友,”陈泊利的呼吸喷在他耳边,带着酒气的热,“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关你什么事。”陈颂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背被捏出几道红痕,“别用你那套心思揣度别人。”
“我那套心思?”陈泊利突然笑起来,笑得肩膀发颤,“我这套心思怎么了?至少能让你吃饱穿暖!你以为考个破大学就了不起了?没我你连资料费都交不起!”
他抓起桌上的零钱往陈颂脸上砸,硬币滚落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陈颂没躲,任由一枚五角硬币擦过眉骨,留下道冰凉的划痕。
“这些钱我会还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冷得像冰,“从今天起,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抓起书包冲进房间,反锁的瞬间,听见陈泊利把相册撕得粉碎的声音。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膝盖抵着胸口,突然想起小时候陈泊利教他系鞋带——总是把鞋带系成死结,说“这样跑再快也不会散”,结果他摔了无数次跤,直到学会自己解开死结。
现在想来,他们的关系大概就是个死结,被陈泊利的固执和他的叛逆系得死死的,解不开,也挣不脱。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自由落体的公式旁,不知何时被周景恒画了个小小的降落伞,旁边写着“现实中总有阻力”。陈颂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抓起笔,在旁边画了把剪刀。
第二天早自习,周景恒发现陈颂的眉骨多了道创可贴。他没问,只是把温热的牛奶往他那边推了推,牛奶盒上印着的奶牛图案,被红笔添了副眼镜,像个喝牛奶的学霸。
陈颂没喝,却在物理课上突然举手:“老师,如果考虑空气阻力,自由落体的加速度会变小,对吗?”
老师愣了愣:“理论上是这样,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陈颂坐下时,瞥见周景恒在笔记本上画了个正在减速的箭头,箭头末端,是个没系死结的鞋带。
放学时,陈泊利的自行车又停在巷口,车筐里放着个崭新的台灯——他房间的台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了好几天。陈颂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假装没看见。
周景恒跟在后面,突然说:“那盏台灯的瓦数,刚好适合晚上看书不伤眼睛。”
“他大概是怕我熬夜看书费电。”陈颂的声音硬邦邦的,却在经过垃圾桶时,脚步顿了顿——昨天被他扔掉的药膏盒不见了,不知被谁捡走,扔进了可回收物的箱子里。
晚风掀起校服下摆,陈颂摸了摸眉骨上的创可贴,突然觉得有些关系就像这道伤口,就算愈合了,也总会留下痕迹。而他和陈泊利之间的那道痕,大概要等很久很久,才能淡到看不见。
短短的一篇,也拖得差不多了,重头戏很快就要来了。期待。[星星眼][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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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药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