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挂着的琉璃风灯一直亮着,寅时的露水凝在青瓷茶碾上,端坐在船头的江疏月数着漕船的梆子声,碾碎最后一撮蒙顶石花。
自打救起阿水之后,她们又在江上漂了两天。看看行程,最迟明天中午前,就能抵达平州了。
这两日,江疏月刺了阿水的昏睡穴,所以他一直在昏睡着。但是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的头痛折磨得他疲惫不堪,这于他病情的救治极为不利。
船上药材不足,江疏月已经吩咐船夫,开足马力,尽快赶到平州。
启江江畔,晨雾散尽时,江家茶行的乌蓬船刚刚卸完三十篓北苑先春。
江氏茶行里,柳氏正拨/弄着湘竹算盘在对着账,在听到管家林伯的禀报后,手顿在了半空。
“林伯,你方才说什么?”柳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小姐带了个男人回来,还要给这个男人治病?”
江疏月刚将人安置在后院西屋,便听到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而来,惊飞了檐下一串风干的茉莉干花。
柳氏立在万字纹透雕月洞门前,手中湘竹算盘“咔嗒”响过三声--这是沈家当家人要查账的暗号。
“白鹤峰明前茶三十篓,每篓短了十两银子。”柳氏指着账册,在“损耗”二字下戳个不停,“江疏月,你倒是说说,这短秤是补给了河神,还是喂了野狼?”
江疏月苦笑:“柳当家,要不要这么精明啊?”
柳氏瞪着她。
江疏月呶呶嘴:“账面上损耗三百两,是吗?你要找那三百两,是吗?”她指指西屋,“你找他去,在他身上呢。”
柳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吼得惊天动地,吼得江疏月与丁香不约而同齐齐捂住了耳朵。
“江疏月!”
“哎呀,母亲大人,何必如此动怒呢?消消气,消消气。”
江疏月朝丁香一使眼色,丁香马上会意。二人一人抬一个胳膊,架起柳氏就走,直直把柳氏按坐在锦凳上。丁香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柳氏嘴边:“夫人口渴了吧,请喝茶。”
江疏月迅速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在柳氏面前摊开:“母亲大人,您瞧这镇江的武夷白鸡冠,今春雨水足,芽头比往年肥了三分。”
她捻起茶芽对着日光,说得斩钉截铁:“若是赶在谷雨前多跑两趟镇州,扣去脚钱每条船还能多赚二十贯。”
柳氏的眼睛顿时亮了。
对于二十贯的概念......
一位老茶商曾经在江氏茶行的案桌上敲出《算经》里的归除歌诀:“二十贯,要抵得上三间铺面半月的流水。”
一条船二十贯,十条船二百贯,二十条船......
柳氏的嘴都快咧到耳朵边上了。
她还知道,就在今年年初,自家女儿刚刚组建了漕运船队。
有了自家船队,跑几趟不是跑啊,别说多跑两趟,多跑个三四五六趟也成啊。
柳氏转头看了眼西屋,还是有些犹豫:“他.....”
江疏月马上答道:“母亲大人别担心,身份查清楚了,身家清白,镇州人。父亲生前不是一直在弄镇州支流改道吗?镇州支流改道前发过一次大水,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幸遇难了,只留他一个孤儿。”
“有人怜他身世可怜,收他在镇州一个茶行做了茶童,日子本来过得挺好的。不曾想前两天上山收茶,夜里行路,被山匪盯上了,夺了他的货,还砍伤了他,把他扔到了江里。”
“女儿刚好经过,听他说是个茶童,便寻思着咱们茶行正好缺个茶童......”
“茶童好,茶童好。”柳氏这回是真的高兴,像捡到宝。
茶童多贵啊,要聘一个茶童得费不少银子呢。
江疏月主仆立于月洞门下,看着柳氏拿着湘竹算盘欢天喜地的走了。丁香转过头来,道:“小姐,你是怎么把阿水跟茶童扯上关系的?”
当时救起阿水的时候,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阿水应该是前线抗敌军士,有身上穿着的铠甲为证。
江疏月道:“他会点茶。”
丁香眼睛都大了:“小姐,不可能吧,这军中将士多粗犷豪放,饮酒不喝茶,哪会点茶这种雅致的活?小姐莫不是诳夫人的吧?”
江疏月转头看她:“我几时诳过别人?”
丁香也看着她:“小姐,你几时没诳过别人?”
江疏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我可没诳人,真的。”
这种事骗不了别人,如果不会的话,一点就穿帮。
阿水也真的会点茶。
就在昨夜,她们还在启江的船上......
那时候,已是子时了,她担心阿水有什么意外,特地去他房里看一眼。
阿威守在阿水的床边,许是太困了,阿威居然睡着了,连她走进来也不知道。
她伸手探了探阿水的额头,连续高热几天,终于降下去了。
她不忍心叫醒阿威,又觉得不太稳妥,于是,便在外屋守着。
闲着无聊,她便拿过一套工具,开始点茶玩。
竹柄茶筅在她手中转出流云般优美的弧度,整个屋子溢满醉人的茶香。
突然,她觉得背后有异响,一个嘶哑的声音裹着茶香自她身后响起:“第三汤该注七分满。”
她手上的茶筅停在了半空,转头去看,却见阿水面色苍白,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调整她握盏的姿势。
他指节分明,手指带着高热余温,却在触及茶筅时本能地做出个繁复手势——正是《茶经》里记载的“灵鹫挥云式”。
行家看行家,一看就懂。
她当时就明白了,原来阿水,还是个点茶高手。
这时,林伯匆匆而入:“小姐,夫人让你去茶场,榷货务提举李史来了,正在茶场里。”
江疏月与丁香对望一眼。
榷货务提举李史,他来江氏茶场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