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令》 第1章 第 1 章 大萧五十九年。 清晨的天边,灰蒙蒙一片,笼罩了整个天际。却有一轮若有若无的金色光圈,在灰色隐晦中沉沉浮浮。 终于,金色光圈奋力一跃,跳出了灰色暗海的禁锢,刹那间,霞光万丈,将阴晦驱散得无影无踪,天边一片澄明。 这是平州,盛产丝绸瓷器,还有茶叶。运河支流启江从中穿,插而过,广邈无垠的江面上,薄雾中飘来渔歌,顺流而下的船只上,十有八,九都装载着从平州运来的丝绸瓷器,还有数不清的名贵茶叶。 这些在普通老百姓眼中的奢侈品,正顺流而下运往天都盛京,不久的将来,将出现在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富阔的家中,甚者,出现在皇宫中,出现在当今天子、朝臣及嫔妃们的面前。 时隔多年,江疏月仍清晰的记得,当年的自己,就是在一片欢快且浑洪有力的渔歌声中,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在数不清的船只随波漾动的间隙里,用一张渔网,捞起那个垂死之人的。 “此人不能救啊,小姐。” 一看到渔网里的人,随船的管家林伯急得直跳脚。 “林伯,为何?”江疏月看着被江水泡得皮肤发白的人,不明所以。 “小姐,此人一身刀伤,浑身血迹,一看就是被人追杀,只怕背了人命官司。”林伯指着那人,连连摇头,“小姐,救了此人,只怕会惹上官非。” 江疏月微蹙了眉头,俯下了去,纤纤玉,指扳起那人的肩膀。 那人处于昏迷状态,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头上有伤,整张脸青青紫紫,肿,胀如猪头,只依稀分辨得出,此人甚是年轻,年纪不过二八。 奇怪的是,此人身披盔甲,一身重装,未曾卸下,无法判断此人身上是否还有伤,但从衣着上看,此人应为一名军官,而且很有可能还是一名前线的军官。 这段时间,北疆的鞑鞑部不断骚扰大萧边防,大肆烧杀淫掠,边境民愤不止。听闻朝廷已经出兵。江疏月就曾在亲眼见到,在这条江上,有好几十艘军用大船满载着刚刚打制好的盔甲,途经这里,急速将军用物资运往前线。 她的手指抚摸了一下那人肩上的盔甲,擦去水珠,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银色冷冽的光。 果然很新。 既然不是穷凶恶极的悍匪,断没有不救的道理。 况且那时,江疏月正运送刚刚亡故的父亲的棺木回临水,那么广褒的大江,偏偏此人就飘到了她面前,鬼使神差般,她就认定了,这是父亲的恩泽。 江父江湛,工部侍郎,一生忙碌,把一生都献给了江渠。即便是暴毙前,他仍在百里之外的镇州查看水利工程。 据随行的郎中坤叔说父亲是劳累而亡,也因此成功的完成了镇州的截流,从此以后,那里的百姓再不必遭受水患之苦。 父亲的成就,造福了镇州的百姓,而他的死,对于江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江家无子,江母柳氏独出一女,就是江疏月。江父突然身亡,柳氏一时承受不住,病倒了。 因此扶棺回乡的差事便落到了江疏月的头上。 江疏月处事干脆利索,江父的后事三天内办毕,便雇了船,扶棺回乡,顺便也把坤叔捎带回来。 “小姐,此人伤势过重,只怕......”老郎中坤叔亦是连连叹息。 甲板上,坤叔动手卸了那人的盔甲,破破烂烂的灰色中衣皆是血色,中衣下是一具残破的身躯,尤如过了刀阵般,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千刀万剐尤不为过。 坤叔又道:“此人启码在江中泡了三天,至今不死,只能说明此人命大。” 他敞开那人的衣衫,胸口的位置,赫然显现三个血淋淋的伤口,仍在不断溢出鲜血。 坤叔的声音里透着无力回天的无奈:“三枚羽箭没入前胸,嫌碍事,此人用刀将箭杆砍下,但是箭簇仍留在体内。特别是最上面这支,离心脏不过半寸。” 说者无奈,听者惊心。 “真的回天乏力了吗?”江疏月悠悠道,目光里有犹豫。 坤叔长叹一声,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小姐,既然坤叔都说了,此人没救了。那我们索性把此人扔回江里去吧。不然的话,死在我们船上,那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家丁阿威和婢女丁香齐声道。 江疏月的目光停留在那人前胸的伤口上,若有所思。 终于,她深深叹口气:“那就扔回江里吧。” 她起身,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二八的年纪,多么年轻的生命啊,真是可惜了。 忽地,她抬起的脚像被什么紧紧攫住,力度之大,像是要把她的脚踝捏碎一般。 她大骇,回头去看。旁边胆小的丁香已然尖叫出声:“小姐,他,他动了。” 江疏月提了罗裙,蹲下了去,伸手握住了那人的下巴。 那人似乎在拼尽全力要睁开眼睛,但也只是把肿得跟鱼泡般的眼睛撑开一道缝隙。破碎的嘴角溢出的字句断断续续,跟他的身体一样破碎。 “救,救我。” 江疏月的手腕稍微用了力,目光沉沉:“真的要我救你吗?” “救......求姐姐救我。” 那人拼尽全力说出一整句话来,说完几近虚脱,气喘如牛。 “小姐,不可啊。”坤叔忙上前阻拦,“此人气若流丝,只凭意志吊着一口气在。若我们出手施救,只怕他挺不过去。要是中途断了气,那,那......” 江疏月摆摆手,阻止坤叔接下去要说的话:“他尚能辨识男女,证明神志尚清。” 他方才不是叫姐姐了吗?算是个清醒之人。 她手腕再度发力,迫使那人的眼睛看着她,尽管那个地方仍是一条缝隙,声音沉沉:“救你可以,但是有些话我要讲在前头。我救死不救生,救你定会尽力而为,但你的生死一半凭运数,一半靠你的求生意志,你可记清楚了?” 那人似乎听清了,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不行。”江疏月还是觉得不稳妥,“丁香,你且进屋里,书一纸文书,把我刚才讲的写个大概,再让他按了手印去。” “有凭有证,生命各安天命,自是最好。”丁香拍手附和,随即转身进了屋,不多时,便拿了张飘着墨香的信笺出来,另一只手则拿了印台,抓,住那人的手指,按了红色印泥,再按到纸上去。 坤叔见江疏月主仆二人像押着犯人签字画押般,摆,弄着那垂死之人,颇觉好笑。同时,也暗暗佩服江家小姐警惕之心如此之高。 救人可以,但是救了人,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那就大大的不值了。 “小姐,妥了。”丁香扬扬手中“画了押”的生死状。 第2章 第 2 章 船支起了半透明的纱账,片片阳光畅通无阻的投射/进来,里面也是亮堂一片。 坤叔却在此时犹了豫。 “坤叔,怎么了?” 坤叔握住银刀的手在颤抖,额头处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小姐,箭鏃上带了倒钩,拔不出来。” “好狠厉的利器。”江疏月眉头紧了一紧。 箭鏃带倒钩,那是钩魂的钩,强行拔除势必会带出一块血肉来,这对重伤垂死之人来说,九死一生。 “那就把箭鏃挖出来。”江疏月话语虽轻,却重重砸在了在场人的心上。 坤叔大骇,手中的银刀再也握不住,咣哐一声掉在了甲板上。 江疏月上前一步,紧紧盯住那人的眼睛:“小郎君可忍得住这剜肉之痛?” “能。”那人声音轻飘飘的,却透着莫名的坚定,那是强烈得不容忽视的求生意志。 “那就好。” 江疏月挑起一角罗裙,扯下一方布料,径直塞到那人的嘴里。 “记住你的话,给我忍着。” 银刀锋锐的前锋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江疏月一口酒喷在了刀刃上,算是给刀消了毒。 刀刃深深没入皮肉之中,割裂处,鲜血尽数崩出。那人身子剧颤,咬碎牙关死死强忍,也压不住嘴角溢出的野兽般的呜咽声。 锋锐的刀刃快速旋转,箭鏃带出了些许皮肉,这已是最小伤害。 那人的牙齿格格作响,咬住的那半方罗裙裙角已渗出/血迹。 还有两枚箭鏃呢。 江疏月不想前功尽废,吩咐道:“丁香,阿威,你们二人过来,给我用力按住他。” 二人依言过来。丁香忍不住仰头问道:“小姐,何不打晕他?” 那人痛苦挣扎之状,看得她心底直发毛。 江疏月摇头:“不可。他必须保持清醒。若是打晕他,这中途他是生是死,无法探查,可就真真误事了。” 她一边说话,手上动作也不停顿,以极快的速度相继将第二枚和第三枚箭鏃剜了出来,扔在甲板上。 “好了。” 江疏月取下那人口中的半方罗裙布,那人喘着粗气,脸色比先前刚捞上来的时候还要苍白,挣扎着吐出一句:“多,多谢姐姐。” 头一歪,竟是痛晕过去了。 丁香吓得大叫:“小姐,他,他死了!” 江疏月手一抬,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锦袋,摊开来,皆是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银针。她伸手取了几枚,出手如电,直刺那人身上几处大/穴。 那几处大/穴关乎生死,稍有不慎,便是直接将人送入鬼门关,这得仰仗施针人精湛的医术和精准的判断。 一旁的坤叔看得胆颤心惊,传闻江家小姐是银针老君的传承弟子,今日亲眼所见,方知传言非虚。 那人虽仍在昏迷当中,但呼吸由急促趋向平稳,看来是从鬼门关把人给拉回来了。 “九死一生啊,这人还真是命大。”坤叔掂须长叹,目光全是欣喜,“此人与老爷真是有缘,这苍茫江道上,居然给咱们碰上了。” “可不是呢。”丁香依着吩咐,取来参片,撬开那人的嘴,将参片塞入舌下,吊着他一条命,“亏得遇着我们小姐,慈悲心肠,若遇了旁人,莫说救,只怕躲都来不及。” 江疏月就着一旁的铜盆净了手,再取帕子拭干净。复又蹲下/身子,细细察看那人身上的其他伤势。 见自家小姐似有亲自替那人解/衣之势,管家林伯坐不住了,慌忙过来阻拦:“小姐千万不可。这是虽说是垂死之人,但毕竟是男子之身,小姐若是为其解/衣,只怕......” 江疏月微微一笑:“林伯此言差矣。在医者眼中,只有病人,并无男女之别。若是事事计较,那宫中太医岂不都要换成女医了?” 坤叔也道:“小姐说得极是。现在皇后娘娘得了皇上的许可,在民间广为推广女医,宫中接下来也要设女医局。要不了多久,这女医馆就有可能遍布天下。林伯狭隘了。” 大萧民风开放,女子上街不用戴帷帽,婚嫁自由,相看成亲和离都是常事,江宅旁的一家包子铺,老板娘都四嫁了,一样活得油光水亮,有滋有味。 林伯似还有些许顾虑,坤叔可不管他,拉着他就往后舱喝茶去了。 丁香过来解了衣,江疏月细细看去,见那人从头到脚,不下百余个伤口,有大有小,有深有浅,经过江水浸泡,有些发白,甚至有些已感染溃烂,渗着淡淡血水。 狰狞的伤口看得丁香心头直突突,她不知道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姐,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江疏月打开药箱,取出上好的金创药,首先给胸口处那三处伤得最重的血窟窿上了药,再用银刀给别处清创、清洗、上药,包扎。 “我让此人活,还能让阎王爷再抢去不成?”江疏月笑了笑。 她对自己的医术相当自信,况且这人虽昏迷未醒,但呼吸均匀绵长,皆胜在其体魄强壮,挺过去应该不是问题。 到底心有不忍,江疏月还是用银针刺了他的昏睡穴,让他好好的睡上一觉。 眼见箱子里上好的金创药一瓶接着一瓶的底朝天的空了,丁香心疼不已:“小姐,这些上好的金创药可都是你托人亲赴西域配制回来的,比军中的还好上十倍不止,就这么浪费在这个将死之人身上,会不会太可惜了?” 她蹙眉:“此人身份不明,今日小姐尽心尽力救他,他日若能知恩图报,倒不辜负小姐一片好心。倘若日后此人豺狼之心,反害小姐,岂不是...... ” 江疏月正托举着那人的后脑勺查看,目光游离。 听得丁香如是说,不由怔了一下,慢慢道:“救人不求回报,但也不能害人。若他日此人有害我之心,此命是我救,我定当拿回来。” 心中却微微叹息,此人伤了后脑,只怕今后...... 处理完所有伤口,上了药,江疏月脸上已显困倦之态:“此人身份不明,只能待其醒来再询问了。不过此人身着我方将士盔甲,想必是前方杀敌的忠勇之士,身负重伤,顺流而下,恰巧被我们救了,算是他的造化。至于叫他什么..... ” 江疏月沉吟片刻:“既是江里捞上来的,那就姑且叫阿水吧。” 第3章 第 3 章 此时已是暮春,天气不冷也不热,无风亦无雨。 若是上岸寻一处客栈养伤,这人来人往,兼之又带了棺木,多有不便,倒不如就在船上养伤,省去诸多麻烦。 江疏月雇的是一条豪华大船,船上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有多个房间,为各人休憩居所,中层为客厅,宴厅,还有厨房,洗漱间等,最底层就是存放棺木及堆放杂物的地方了。 江母为江家主事,真正掌事的却是江疏月。家中的田赋征收,铺子的营业收入,皆由江疏月/经手。在商多年,江疏月深谙此道,只要银子给得多,连船上掌舵的人家都配给了三个。这一路水上行船,就跟如履平地般,桌上的水杯一滴水都不曾洒出。 多了个人,多了张嘴,便多出了许多要采买的东西。正逢的采买也用得七七八八,江疏月索性便让船夫把船靠岸,购置些采买。 鸡鸭鱼鹅这些肥腻油膏的滋补之物,阿水用不上,够他们一行人的日常食用即可。倒是长白山上的参茸等吊命的补品买了好几大筐,心疼得丁香直跺脚。 反观江疏月,对于自己挥金如土的行径,倒是看得云淡风轻。 江家为平州四大茶商之一,家财万贯,良田数百顷,铺子百余间,也不在乎这些个参茸的东西。 “你真是好命,幸得遇到了我们小姐,换作旁人,早把你扔江里了。日后若是对不起我家小姐,我丁香第一个不饶你。” 丁香端着热气腾腾的参汤,撬开他的牙关,灌了进去,深深叹口气:“多好的参汤啊,便宜你了。” 江疏月撩/开帐幔,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丁香对着一碗参汤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觉得好笑:“丁香,在嘀咕什么呢?” 丁香回头道:“小姐,都整整三天了,阿水怎么还没醒?” 江疏月就着床边坐了下来,取出随身银针锦包,取出几枚长长的银针,快速而又精准无比的刺入阿水体内几处大/穴,银针瞬时没入体内,只余几毫露在外头。 寻常郎中刺穴,只用半针,像这种,一看便是险招。 江疏月面不改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再取一把银针,一一寻穴刺入:“阿水脉像平稳,呼吸平缓,多日不醒,应是失血过多,体虚所致。无妨,应是这一两日便能醒了。” “能醒就好。”丁香舒了口气。 待阿水醒来,她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别不是哪个杀人越货的狂徒,打劫了新兵蛋子的装备,乔装成前线将士,那可就麻烦了。 暮春三月的启江,运河支流,江面广阔无垠,岸边植了好些桃树,花开了一树,一簇一簇的,鲜见有叶子。风吹过处,片片粉色桃花瓣随风而舞,好似起了一场粉红别致的轻雾。 船头,摆了茶桌,江疏月端坐其中,一手把盏,一手伸出,堪堪托住一片桃花瓣。皎洁的面容被初晨的朝阳镀了一层金辉,圣洁而美丽。 阿水支着身子,借力斜斜地倚在围栏上,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个美丽的姑娘,平静无波的心湖似是起了狂风骇浪,他被深深震憾了。 多年以后,回忆起当年的这个场景,他才明白,那就是心动的感觉。 “阿水,你醒了?”眼尖的丁香一下子瞟到了他,惊喜莫名,“谢天谢天,神灵保佑,阿水你终于醒了。” 这个害人精,昏睡了五天五夜,害得自家小姐衣不解带的近前侍候了他五天五夜,再不醒,她丁香可就要把人扔回江里了。 江疏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里有宽慰,也有判研。 “阿水,你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她柔声问道。 “阿水?”他的整张脸涂了雪蛤膏,被包成一个厚厚的棕子,只露出眉毛和眼睛,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江疏月这才发现,他的眉毛很好看,浓墨如剑,直直/插入鬓发之中。眼眸亮晶晶的,宛若盛了一江星辰,垂眸思索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倾覆下来,像展翅的蝶冀。 谁规定男子必须拥有这么长的眼睫毛的? 是专门用来撩女郎的么? “阿水?谁是阿水?”这人显然对于这个新称呼很是困惑,一连说了两遍。 丁香在一愣之下,随即叫得惊天动地:“阿水!阿水就是你呀。哦不是,你不叫阿水,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丁香终于想起,阿水并非他本名,而是自家小姐取给他的。 “我的名字.......”阿水摸/摸/他那包成棕子的脑袋,脑子里似乎又起了狂风骤浪,漫漫无际皆是黑海,一点光亮也没有。 “我记得,是姐姐救了我。”他只记得自己被救上船的些许片断,“我的名字是,是...... ” 江疏月主仆二人静静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江疏月背着的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细细的银针。 “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他喃喃自语,似在自问,语速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起来,茫然四顾,他懊恼地一把抱头,猛地蹲在地上,竟是双手蜷握成拳,猛击自己头部。 “我的头好痛啊。” 丁香大惊,忙上来阻拦:“阿水,你疯了么?” 江疏月已抢先一步,出手如电,手中银针直直刺入他的昏睡穴,他的身子一歪,斜斜倒入江疏月的怀中。 江疏月记得,大前年的中元节,父亲又在任上回不来。中元节家家祭祀,这祭祀用的猪便只能由她亲自去抓。 她约了族亲的姐妹们一起,雇了辆马车,赶往猪场。为了省事,她们在猪场抓了一只最小的,不曾想,回去的路上,还是出了意外。 猪挣脱绳索跑了。 马车上,姐妹们吓得瑟瑟发抖,猪发起狂来,也是很吓人的。 最后,还是她追了五里地,把逃跑的猪给抓了回来。 那个时候那头猪的份量,也比此时的他重一些吧。 二八少年,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被一身伤痛折磨得如此虚弱不堪,着实令人嘘唏。 阿威闻声,大步流星走过来,将他扛回房间。 “小姐,阿水,阿水怎么了?”丁香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显然被吓到了。 “没什么。”江疏月轻轻摇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头部受到猛烈撞击,淤血阻塞。但他并无头晕呕吐之状,想必这阻塞情况并不严重,只这记忆,只能慢慢恢复了。” 丁香失色道:“小姐是说,阿水他,他失忆了?” 江疏月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丁香懊悔得直跺脚:“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失记了呢,我还想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江疏月摇头:“别问,什么都不要问,于他病情不利。总之,他不是坏人。这也不是什么绝症,假以时日,慢慢疏导,总归会恢复记忆的。” 第4章 第 4 章 船头挂着的琉璃风灯一直亮着,寅时的露水凝在青瓷茶碾上,端坐在船头的江疏月数着漕船的梆子声,碾碎最后一撮蒙顶石花。 自打救起阿水之后,她们又在江上漂了两天。看看行程,最迟明天中午前,就能抵达平州了。 这两日,江疏月刺了阿水的昏睡穴,所以他一直在昏睡着。但是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的头痛折磨得他疲惫不堪,这于他病情的救治极为不利。 船上药材不足,江疏月已经吩咐船夫,开足马力,尽快赶到平州。 启江江畔,晨雾散尽时,江家茶行的乌蓬船刚刚卸完三十篓北苑先春。 江氏茶行里,柳氏正拨/弄着湘竹算盘在对着账,在听到管家林伯的禀报后,手顿在了半空。 “林伯,你方才说什么?”柳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小姐带了个男人回来,还要给这个男人治病?” 江疏月刚将人安置在后院西屋,便听到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而来,惊飞了檐下一串风干的茉莉干花。 柳氏立在万字纹透雕月洞门前,手中湘竹算盘“咔嗒”响过三声--这是沈家当家人要查账的暗号。 “白鹤峰明前茶三十篓,每篓短了十两银子。”柳氏指着账册,在“损耗”二字下戳个不停,“江疏月,你倒是说说,这短秤是补给了河神,还是喂了野狼?” 江疏月苦笑:“柳当家,要不要这么精明啊?” 柳氏瞪着她。 江疏月呶呶嘴:“账面上损耗三百两,是吗?你要找那三百两,是吗?”她指指西屋,“你找他去,在他身上呢。” 柳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吼得惊天动地,吼得江疏月与丁香不约而同齐齐捂住了耳朵。 “江疏月!” “哎呀,母亲大人,何必如此动怒呢?消消气,消消气。” 江疏月朝丁香一使眼色,丁香马上会意。二人一人抬一个胳膊,架起柳氏就走,直直把柳氏按坐在锦凳上。丁香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柳氏嘴边:“夫人口渴了吧,请喝茶。” 江疏月迅速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在柳氏面前摊开:“母亲大人,您瞧这镇江的武夷白鸡冠,今春雨水足,芽头比往年肥了三分。” 她捻起茶芽对着日光,说得斩钉截铁:“若是赶在谷雨前多跑两趟镇州,扣去脚钱每条船还能多赚二十贯。” 柳氏的眼睛顿时亮了。 对于二十贯的概念...... 一位老茶商曾经在江氏茶行的案桌上敲出《算经》里的归除歌诀:“二十贯,要抵得上三间铺面半月的流水。” 一条船二十贯,十条船二百贯,二十条船...... 柳氏的嘴都快咧到耳朵边上了。 她还知道,就在今年年初,自家女儿刚刚组建了漕运船队。 有了自家船队,跑几趟不是跑啊,别说多跑两趟,多跑个三四五六趟也成啊。 柳氏转头看了眼西屋,还是有些犹豫:“他.....” 江疏月马上答道:“母亲大人别担心,身份查清楚了,身家清白,镇州人。父亲生前不是一直在弄镇州支流改道吗?镇州支流改道前发过一次大水,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幸遇难了,只留他一个孤儿。” “有人怜他身世可怜,收他在镇州一个茶行做了茶童,日子本来过得挺好的。不曾想前两天上山收茶,夜里行路,被山匪盯上了,夺了他的货,还砍伤了他,把他扔到了江里。” “女儿刚好经过,听他说是个茶童,便寻思着咱们茶行正好缺个茶童......” “茶童好,茶童好。”柳氏这回是真的高兴,像捡到宝。 茶童多贵啊,要聘一个茶童得费不少银子呢。 江疏月主仆立于月洞门下,看着柳氏拿着湘竹算盘欢天喜地的走了。丁香转过头来,道:“小姐,你是怎么把阿水跟茶童扯上关系的?” 当时救起阿水的时候,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阿水应该是前线抗敌军士,有身上穿着的铠甲为证。 江疏月道:“他会点茶。” 丁香眼睛都大了:“小姐,不可能吧,这军中将士多粗犷豪放,饮酒不喝茶,哪会点茶这种雅致的活?小姐莫不是诳夫人的吧?” 江疏月转头看她:“我几时诳过别人?” 丁香也看着她:“小姐,你几时没诳过别人?” 江疏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我可没诳人,真的。” 这种事骗不了别人,如果不会的话,一点就穿帮。 阿水也真的会点茶。 就在昨夜,她们还在启江的船上...... 那时候,已是子时了,她担心阿水有什么意外,特地去他房里看一眼。 阿威守在阿水的床边,许是太困了,阿威居然睡着了,连她走进来也不知道。 她伸手探了探阿水的额头,连续高热几天,终于降下去了。 她不忍心叫醒阿威,又觉得不太稳妥,于是,便在外屋守着。 闲着无聊,她便拿过一套工具,开始点茶玩。 竹柄茶筅在她手中转出流云般优美的弧度,整个屋子溢满醉人的茶香。 突然,她觉得背后有异响,一个嘶哑的声音裹着茶香自她身后响起:“第三汤该注七分满。” 她手上的茶筅停在了半空,转头去看,却见阿水面色苍白,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调整她握盏的姿势。 他指节分明,手指带着高热余温,却在触及茶筅时本能地做出个繁复手势——正是《茶经》里记载的“灵鹫挥云式”。 行家看行家,一看就懂。 她当时就明白了,原来阿水,还是个点茶高手。 这时,林伯匆匆而入:“小姐,夫人让你去茶场,榷货务提举李史来了,正在茶场里。” 江疏月与丁香对望一眼。 榷货务提举李史,他来江氏茶场作什么? 第5章 第 5 章 江疏月带着丁香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头戴镂金蹼头,腰间蹀躞带嵌着孔雀纹银饰的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在自家茶场走来走去,那份张狂,就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似的。 正是榷货务提举李史。 柳氏紧跟其后,态度恭敬至极。 榷货务提举手握榷茶引,全平州的茶商都不敢得罪于他。 江疏月倒是不怕他。 商人逐利,但更懂得互惠互利的关系。 李史拿榷茶引拿捏包括她们江氏茶行在内的平州城内所有茶商,但是,她也有拿捏李史的利器——北苑贡品:北苑龙焙。 这个贡品是专供盛京皇家,说白了,就是专供昭阳长公主府的。因为,长公主府的额驸喜欢喝这个。 李史倒不是想用这个打造平步青云的阶梯,而是保住自己目前的官职。 因为,他收到一些风声,有人觊觎他这个肥差。若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他必须寻找一个更高更大的参天大树,给自己遮荫。 他通过多种途径,终于决定攀附上昭阳长公主府这棵参天大树。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才百战百胜。所以,关于李史的所有消息,江疏月也是一条都不会放过的。 只要李史一日还要依附长公主府,那他就不敢得罪江家,不然,江家就敢给他断供。 “江家小姐到了。” 伴着长随的低语,李史顿住脚步,孔雀纹缂丝袍角扫过门槛,腰间蹀躞带的九瓣莲银饰撞击出清越声响。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却黏在正在向他走来的那道月白身影上。 当年沈家茶行那惊鸿一瞥,那个美丽的身影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那时,她在窗边点茶。 未施粉黛,鸦青鬓间别着支银簪,素色襦裙裹着纤腰,行走时似春柳拂水,最妙是那双手——执茶筅的指尖泛着淡粉,恍若新剥的龙井嫩芽。 他爱她点的茶,更爱点茶的那双手。 “听闻贵庄刚解聘了一位茶童?”李史走到一个晒茶架前,伸手拿过一个茶饼,随手就捏碎了。 他看着指尖碎末冷笑:“火侯差了半刻,这样的次品也敢充贡?” 柳氏正待要说,江疏月已经上前一步:“大人请放心,这些就是我们茶行解聘的那个阿强弄的。以次充贡的事情,这不是我们百年江氏茶行能做出来的事情,所以,我们茶行毫不犹豫把他给解聘了。而且,我们还公告了整个平州,想必那个阿强在平州茶行也根本无容身之地了。” 李史满意地点点头。 他喜欢听江疏月说话。 他觉得这沈姑娘不仅长得美,而且口齿清楚,一点就透。 “新茶童寻到没?”李史巡视四周晒茶架上的茶饼。 这关乎他锦绣前程的事宜,自是马虎不得。 柳氏讪笑着上前道:“李大人请放心,我们特地去外地聘了一位茶童回来。这茶童可是点茶高手,对茶艺也颇有研究,对改良北苑龙焙也有着浓厚兴趣,保证不会误了李大人的事情。” 李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柳氏便醒了。 从今日起,与往日不同了,因为家里多了个男人。 这叫什么事呢? 这可不能与往日捡个小猫小狗回来,相提并论,那可是个人。 嘴上虽然骂骂咧咧,让把人送走。但是,这不是还有一口气在吗?像她们这些做生意的,最注重的是积德,把未死的人往外送,见死不救,那可是会伤了财气的。 柳氏想了一下,终究放心不下,披衣而起,她决定去西屋看看。 披衣起身,直往西屋而去。 推开西屋的雕花门,药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榻上的男子仍在昏睡,脸色苍白如新剥的莲子,额角冷汗涔/涔。 再看看四周,柳氏不由气结。 自家女儿伏在案边打盹,手边还搁着半碗未喂完的药汤。婢女丁香倒在竹榻下的脚踏上,正呼呼大睡。 她走过,伸手探了探男子的额头,一触碰,马上就弹开。 怎么这么烫? 不止额头烫得吓人,这脸也烧得红通通的,嘴唇都干裂得渗出/血丝了。 柳氏摇头:“这丫头,还师从银针老君呢,人都烧成这样啊,还喝什么药,能得进去么?得先把高热降下来呀,再这样烧下去,人都烧没了。” 柳氏一边叹气,脚步却不停,直奔江家冰窖去了。 江家为平州四大茶商之一,家底殷实,冰窖是有的,不过,不像那些富贵人家,用来制作夏饮什么的。她们多用来冷藏一些名贵药材,比如雪蛤,比如雪莲之类的。 柳氏挖了小半桶冰,寻思应该够了。冰可是奢侈之物,不易得。想了想,叹口气,这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装满了一桶冰。 再回到西屋,柳氏取来干净的毛巾,浸在冰水里,再对折叠好,做成长方形状,敷到男人的额头上。 冰块果然有奇效,如此来回几次,这男人的额头没有那么烫了,柳氏这才放心下来。 看到那半碗已经凉透的药,柳氏再度摇头。但还是轻手轻脚地端起药碗,转身去了灶间。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了,只剩几点暗红的炭星。 柳氏蹲下/身,用火钳拨了拨,又添了把干松枝。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映得她眉眼间皱纹更深。 虽说她的丈夫是个当官的,但是柳氏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官太太的特殊待遇。丈夫的眼中只有他的水利工程,整年整年都不在家中。整个家都得她一个妇道人家操持着,岁月过早的在她的眉宇间刻下痕迹。 紫砂药吊子里的残药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脂,她舀了瓢井水涮净,重新抓了把川三七,当归片丢进去。 她本来是想抓些土三七的,但是想想,还是拿了最贵的川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