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疏月带着丁香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头戴镂金蹼头,腰间蹀躞带嵌着孔雀纹银饰的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在自家茶场走来走去,那份张狂,就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似的。
正是榷货务提举李史。
柳氏紧跟其后,态度恭敬至极。
榷货务提举手握榷茶引,全平州的茶商都不敢得罪于他。
江疏月倒是不怕他。
商人逐利,但更懂得互惠互利的关系。
李史拿榷茶引拿捏包括她们江氏茶行在内的平州城内所有茶商,但是,她也有拿捏李史的利器——北苑贡品:北苑龙焙。
这个贡品是专供盛京皇家,说白了,就是专供昭阳长公主府的。因为,长公主府的额驸喜欢喝这个。
李史倒不是想用这个打造平步青云的阶梯,而是保住自己目前的官职。
因为,他收到一些风声,有人觊觎他这个肥差。若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他必须寻找一个更高更大的参天大树,给自己遮荫。
他通过多种途径,终于决定攀附上昭阳长公主府这棵参天大树。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才百战百胜。所以,关于李史的所有消息,江疏月也是一条都不会放过的。
只要李史一日还要依附长公主府,那他就不敢得罪江家,不然,江家就敢给他断供。
“江家小姐到了。”
伴着长随的低语,李史顿住脚步,孔雀纹缂丝袍角扫过门槛,腰间蹀躞带的九瓣莲银饰撞击出清越声响。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却黏在正在向他走来的那道月白身影上。
当年沈家茶行那惊鸿一瞥,那个美丽的身影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那时,她在窗边点茶。
未施粉黛,鸦青鬓间别着支银簪,素色襦裙裹着纤腰,行走时似春柳拂水,最妙是那双手——执茶筅的指尖泛着淡粉,恍若新剥的龙井嫩芽。
他爱她点的茶,更爱点茶的那双手。
“听闻贵庄刚解聘了一位茶童?”李史走到一个晒茶架前,伸手拿过一个茶饼,随手就捏碎了。
他看着指尖碎末冷笑:“火侯差了半刻,这样的次品也敢充贡?”
柳氏正待要说,江疏月已经上前一步:“大人请放心,这些就是我们茶行解聘的那个阿强弄的。以次充贡的事情,这不是我们百年江氏茶行能做出来的事情,所以,我们茶行毫不犹豫把他给解聘了。而且,我们还公告了整个平州,想必那个阿强在平州茶行也根本无容身之地了。”
李史满意地点点头。
他喜欢听江疏月说话。
他觉得这沈姑娘不仅长得美,而且口齿清楚,一点就透。
“新茶童寻到没?”李史巡视四周晒茶架上的茶饼。
这关乎他锦绣前程的事宜,自是马虎不得。
柳氏讪笑着上前道:“李大人请放心,我们特地去外地聘了一位茶童回来。这茶童可是点茶高手,对茶艺也颇有研究,对改良北苑龙焙也有着浓厚兴趣,保证不会误了李大人的事情。”
李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柳氏便醒了。
从今日起,与往日不同了,因为家里多了个男人。
这叫什么事呢?
这可不能与往日捡个小猫小狗回来,相提并论,那可是个人。
嘴上虽然骂骂咧咧,让把人送走。但是,这不是还有一口气在吗?像她们这些做生意的,最注重的是积德,把未死的人往外送,见死不救,那可是会伤了财气的。
柳氏想了一下,终究放心不下,披衣而起,她决定去西屋看看。
披衣起身,直往西屋而去。
推开西屋的雕花门,药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榻上的男子仍在昏睡,脸色苍白如新剥的莲子,额角冷汗涔/涔。
再看看四周,柳氏不由气结。
自家女儿伏在案边打盹,手边还搁着半碗未喂完的药汤。婢女丁香倒在竹榻下的脚踏上,正呼呼大睡。
她走过,伸手探了探男子的额头,一触碰,马上就弹开。
怎么这么烫?
不止额头烫得吓人,这脸也烧得红通通的,嘴唇都干裂得渗出/血丝了。
柳氏摇头:“这丫头,还师从银针老君呢,人都烧成这样啊,还喝什么药,能得进去么?得先把高热降下来呀,再这样烧下去,人都烧没了。”
柳氏一边叹气,脚步却不停,直奔江家冰窖去了。
江家为平州四大茶商之一,家底殷实,冰窖是有的,不过,不像那些富贵人家,用来制作夏饮什么的。她们多用来冷藏一些名贵药材,比如雪蛤,比如雪莲之类的。
柳氏挖了小半桶冰,寻思应该够了。冰可是奢侈之物,不易得。想了想,叹口气,这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装满了一桶冰。
再回到西屋,柳氏取来干净的毛巾,浸在冰水里,再对折叠好,做成长方形状,敷到男人的额头上。
冰块果然有奇效,如此来回几次,这男人的额头没有那么烫了,柳氏这才放心下来。
看到那半碗已经凉透的药,柳氏再度摇头。但还是轻手轻脚地端起药碗,转身去了灶间。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了,只剩几点暗红的炭星。
柳氏蹲下/身,用火钳拨了拨,又添了把干松枝。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映得她眉眼间皱纹更深。
虽说她的丈夫是个当官的,但是柳氏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官太太的特殊待遇。丈夫的眼中只有他的水利工程,整年整年都不在家中。整个家都得她一个妇道人家操持着,岁月过早的在她的眉宇间刻下痕迹。
紫砂药吊子里的残药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脂,她舀了瓢井水涮净,重新抓了把川三七,当归片丢进去。
她本来是想抓些土三七的,但是想想,还是拿了最贵的川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