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教那群人都是神经。
叶游知很少对人产生怜悯之心,小七算是例外。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被父亲逼着信奉归真教,在书都拿不稳的年纪却被逼着拿刀杀猫杀狗,每日学的不是让人变成奴隶的教义就是打架的招式。
“我会放走它们,可是,可是后来父亲就会把它们绑起来……”
小姑娘的眼中充满着愧疚的红色血丝,怜悯的哽噎和无奈的抽泣是唯一宣泄情绪的口子。
叶游知安慰自己:能哭真好,至少证明她在如此残酷的驯化过程中还没有麻木。
她心疼地看着小七,认为这个时候应该给人一道光,哪怕是假的也好。
“小七,你想离开你父亲吗?”
叶游知紧盯她的嘴巴,听她喉间发出叽里咕噜的黏糊声。这一刻,叶游知恐怕比小七还害怕,她真怕血缘上的情感让小七对他父亲的暴行产生了依赖。
小七在犹豫什么呢?是突然想起了痛苦的日子里那男人偶尔给她的一颗糖吗?
倘若真是那样,小七的病永远没法治好。
“我。”
叶游知的心急剧地鼓动了一下,干燥的口舌使她眼里索取的**格外强烈。在静止的小佛堂里,小七的话推动了时间的继续前行,“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叶游知总算松下一口气,取一张小方巾轻柔地擦拭小七哭花的脸庞,道:“跟我走吧。”
她牵起小七的手,“我带你走。”
“可你也在寺庙啊。”
苦难赋予了小七超脱稚子的成熟,叶游知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孩谈话,只有注视她脸颊时,未褪去的婴儿肥才在提醒叶游知小七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叶游知道:“我有办法,你先好好活着等我,好吗?”
小七答应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叶游知也就和她一般大,可叶游知说话时总让自己想起去年下葬的母亲。
七月流火,夏夜本该慢慢变凉,可睡在榻上的小七却感觉热浪在她脸上盖了一层又一层。
汗液焖醒了她,小佛堂内的亮光提醒她原来那热气并不是幻觉,叶游知正坐在桌前焚烧什么东西。
“游知。”
“嘘。”
叶游知被吓了一跳,赶紧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悄然走到床边望一望,再把窗纸糊得更牢靠。
小七用气声问:“你在烧什么?”
“草木灰。”叶游知说话还是那么简明扼要,不喜欢做多的解释。
多亏小七在寺中,她才有幸沾光喝到米汤,今夜才有机会做营养介质。
外头的月光格外明亮,小佛堂稍纵即逝的亮光似乎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知是夜几时,叶游知完全不困,等着草木灰放凉后一点点地加进米汤里搅拌。
食指在木筷上轻轻一滑,指腹揉搓间的粘腻感正好,酸碱度大约平衡了。
之前被罚,扫过马粪,洗过寺里所有人的衣服……这些都没能使叶游知丧气,反而成了她今夜做事的裨益。
马粪、马厩里生锈的锄头……这些都是好东西,被叶游知带回后藏在了小佛堂的某个阴暗角落。
沾满了动物粪便的土壤,应该有破伤风杆菌吧。叶游知合了下双眼,暗自乞求。
而绣片粗糙多孔的结构,最能有效吸附并保存芽孢。
叶游知把一个陶罐打开时冷冷对小七道:“小七,站远一点。”
没有好的条件培养细菌,隔绝危险,叶游知对自己的保护措施仅仅是代替口罩的方巾和破布织就的手套。
只露出鹰隼一般冷酷锋利的眼睛,让叶游知仿佛成了执行程序的机器,那种冰凉的眼神光是小七迄今见过最有吸引力的东西。
望不到底的深渊和坚硬平静的海面如同神秘的星空将她的注意吸附,看叶游知淡然地给一个透明罐子扎上麻绳。
没有密封的条件,粗麻布和麻绳勉强能将培养皿与外界隔绝,再有点蜂蜡就更好了。
还好她不需要多纯的细菌,只要有细菌,只要能让人感染,这就足够了。
做完所有事后叶游知把手套往一个破木篓里一扔。
在这样的环境做这些事,叶游知有点“找死”的倾向。不过没关系,能带走那些疯子叶游知就很知足了。
她吹灭最后一根燃烧的蜡烛,躺在刚躺下的小七身边,语气中透着疲惫,“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
“嗯。”小七不再多问,躺在叶游知身边时诞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好感度又上去了一点。
叶游知不明白为何小七什么都不知道,却会在看她做完莫名其妙的事后增加对她的好感度,侧头看了一眼进入梦乡的小姑娘。
可还是不够……
之前积攒的好感度仅仅够兑换一个培养皿,可她需要更多的东西……粮食种子、火药,还有很多后世的技术。
三日后,小七的父亲带走了她,叶游知什么都没说,死水一样的目光平静哀切,倒映出小七身上结痂的疤痕。
一条一条地伤疤缠绕,比蜈蚣还可怖。
小七,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她目送小七离开,看着小七被自己父亲牵走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距离祈福大典还有十日,寺中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叶游知得知一个对她而言非常不错的消息。
听说有位神医几日后会来此处进行义诊。
一个小孩,就算逃出去了也不过再被人牙子抓起来,她暂且没有还手之力。逃出后的倚靠叶游知选了很久,本来选中了当地的一个善良的富商,但听说那位富商昨夜死了,死状可怖。
正愁没有新的依仗,这依仗就来了。
医工,会让她完全脱离寺庙更加顺利。
寺中的小沙弥都看得出近日叶游知红光满面,不仅因为神医的到来,更因为她的菌种培养得十分成功。
后院香炉的香灰深处,透明的培养皿被叶游知挖了出来。透过阳光看,粗布下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细小气泡,米汤的馊味味道很正。
离大典还有几天,富裕的时间能让叶游知进行二次培养,繁殖出更多更有活力的细菌,这次她加了蜂蜡,密封条件更为完好。
这些微小的气泡真是叶游知这一年多来见过最可爱的生物,叶游知罕见地露出微笑。
最后两天时间,她需要把自己摘出祈福大典。
寺庙的树上挂着数不清的红色丝带,在黄昏的微风中飘扬。真主堂被欲盖弥彰地遮起来,佛堂一尘不染,佛像金光闪闪,苹果已经在后厨提前备好。
所有人都在为明日的祈福大典兴奋,希望能拿到更多的香油钱。叶游知像个局外人,懒散地坐在树下,望着比柿子还红的天空不知想些什么。
大约快要到戌时了吧,再晚就不行了。
叶游知找到睡她左边的女孩,问:“如果能走,你愿意和我走吗?”
这是叶游知第一次主动没事和别人搭话,让那位小沙弥受宠若惊。
不待她回答,另一位听见她们说话的小沙弥堂而皇之地对叶游知翻了个白眼:“在这儿能吃饱穿暖,在外头能吗?来寺中一年了,那些馒头不如喂狗。”
说这话的小沙弥已经来寺中五年了,完完全全地成了大真主的走狗。
看她现在的行动轨迹,或许又是找方丈告状去了。
叶游知不在乎,将另一位小沙弥拉到一边,“你别忘了,我们的母亲是他们杀死的。”
小沙弥道:“是我们的母亲主动要求的。她们养不活我们,只能让寺庙收留我们。”
方丈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不忍孩子和自己一起挨饿才求大真主收养他们。至于死亡,亦是她们自己的要求。
云片把连成一片的红色天空撕碎,显现出真实而又苍白的结局。
这些人其实不干她的事,叶游知想得比谁都明白,可就是心里难受。她们的无动于衷和甘愿沉沦的麻木汇聚成一把隐形的刀子直插叶游知的胸口,她好想问一问,她们是真的信了吗?真的信了方丈荒唐的解释和更荒谬的《真主救世论》吗?
还是已经麻木了,因为足够饱腹的饭食和安定的环境实在太迷人,让她们对这里产生了依恋。
完了,深入骨髓的驯化让叶游知不知道该怎么挽救这些孩童。她现在能力太渺小,能做的太少,给了机会不要的她只能放弃。
和好些人都说了几句,叶游知落寞地走进佛堂,然后不小心摔碎了金主像。
卑微,连摔像都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不过时间卡得刚刚好,就在金像被她不小心碰倒的那一瞬间,方丈带着人来了。
从他们的角度看,是叶游知被吓到才碰到了金主像。
“你,你!”
叶游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认错,对方丈行了个大礼,“妙善纯属无心之失,甘愿受罚!”
“你刚不是说你要走吗?”
“我从未这样说过。”
叶游知装得非常谦虚恭敬,刻意地谨小慎微反而使方丈满意——
至少证明他们的驯化成功了。
不管叶游知是不是真的想走,但在面对他们时不敢造次,这就够了。将从前那个时常口不择言的粗鲁女孩变成现在模样,是他们的成功。
方丈道:“祈福大典你不必去了,就罚你留守佛堂。午时客人散尽,你便好好清理干净祈福路,晚间还要举行结束仪式。”
“是。”
她不知第几次被罚留守小佛堂,不过这次不同了,她撕了那本《真主救世论》。
叶游知的眸光仿若淬过冰,冷冷注视火焰将纸屑烧为灰烬——
苍生不需要救世主,就算暂时需要,那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