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松和她师父来到卫坡村时正巧赶上洛阳县的县令前来调查。
守城的官吏把两人的路引看了又看,眉头皱得极深,“来卫坡村干什么?这里可不太平。”
叶松哈哈笑着说人念家,总得回来看看。
屋里屋外的灰尘人一动就飞,叶松想拿个扫把掸蛛网都不能。她半推着叶厉出去,道:“师父,你等我半个时辰,待会儿灰把你给呛着了。”
她挽起裤脚开始干活,即便戴了个面纱也难以阻挡灰往眼睛里钻,一面虚着眼睛一面想——
早知道半年前就该回来,也好看看这卫坡村到底来了什么牛鬼蛇神。
煮了一碗山楂茯苓水,叶厉刚好拜访完昔日老友回来,道:“隔壁县有个富商死了,之前下大雨,山里有六个女人都踩滑摔死,心善的阴阳去收尸,连尸体都找不到。”
“难怪那守城的说这不太平,接二连三出命案,就算这儿的人不慌那洛阳县的官还要面子呢。”
酸甜味悠哉悠哉在屋里飘,叶松喝了两口压住燥热,大剌剌地把腿伸出塌外,“踩滑摔死的?怎么会一起死六个呢?不会是……”
“你少说几句,洛阳县不是派人来了吗?”
“装模作样待几天而已,能查出来个什么?”
叶松被叶厉瞪了一眼,乖乖闭嘴喝酸水。
叶厉斥责:“跟了我十年,医术学得一般,我身上那些坏东西你全都学了,以后你少给我张嘴说话。”
叶厉沉沉叹了一口气,“过几天义诊,先去万真寺看看。”
“明儿万真寺祈福大典,明儿就去呗。那时候人最多,免得咱们一天不歇脚的跑。”
“你消息比我还灵通。”
叶松不屑,努了努下巴,叶厉时常想不明白怎么会在一张脸上同时看到乖巧和得瑟前奏两种东西,“师父你眼睛不好了吧,我大老远就看到邙山上头有棵大树系着新的红丝带,锃亮。”
不仅有锃亮的红丝带,就连万真寺檐角的铃铛都被叶游知擦得锃亮。
八个角落,铃铛就在风里叮叮当当地响,叶游知向山下的屋舍望去,想着那位神医会住在哪一舍呢?
得了寺里的应允,叶厉在寺门口支起一个摊子。既是义诊,那自不会收费,不过村民们或多或少还是会给些东西表示感谢,几个鸡蛋、一些鲜菜,条件好的就给点肉。
叶松在后头站着眼睛发亮:又有肉可以吃了!
“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旁边来给人把脉!”叶厉对叶松道。
一位老太佝偻着坐下,干皱巴的脸皮缩进骨头里,留一双被风迷得浑浊的眼睛看着叶松,“小叶生娃娃啦,姑娘长得真俊。”
叶厉:“是我徒弟,我看看她学艺学得如何了。”
“哦,好哇好哇。”老太伸出手,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肯从叶松身上挪走,彷佛在看自己的孙女。
叶松:“老人家你身体很好,安心过活就是了。”
都这个年纪了,不管再活几年都算寿终正寝。
叶松诊完几个,叶厉含笑看着来往的人,下巴扬得越来越高。
“叶医人!方丈和一些沙弥被什么东西扎着了,能去看看么?”
小和尚焦急地等待叶松的答复,却听见从耳朵下传来一道声音,“师父,我去。”
叶松抗起医箱就走,步履匆匆,神色却很自然,“被什么东西扎着了,在哪儿扎着的,伤口有多深?”
“今日祈福大典需要上佛塔,一层一层绕着佛塔走,方丈领头,本是好好的,可哪儿知地上居然有铃铛碎片。派人去查,顶层有一角缺了铃铛。”
“有人拿走了铃铛?”
和尚摇摇头,“或许是被风吹落的。檐角下的风铃伸手去拿是绝对拿不到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况且,谁会拿铃铛。”
叶松却不这样想,这世上的神人太多了,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就像她之前碰到一个男人居然往自己妻子的下**体灌黄酒,一问,他说黄酒能散毒,这样就不会有孩子。
她继续问:“昨夜有人来过?”
“昨夜有位小沙弥来洒扫,不过她才六岁,就算整个身子探出去都够不上铃铛。”
说话间就到塔顶了,叶松先观察了下环境,十分整洁,那些碎片应当不会染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人的命勉强算是保住了。寺里人没她想的那么蠢,那几个被铃铛碎片刺伤的和尚都坐着没动。
叶松一个个看了他们的脚底。
铃铛碎片都特别小,伤口不深,那些碎屑基本就一个米粒大小。不过虽说伤口不深,但面积却很大,这沾一个那儿扎一片的。
只有方丈绕佛塔诵经时不看脚下,那块最大的铃铛碎片扎进皮肉里翻出血迹。
叶松:“去准备些酒、艾叶清理下伤口。这些日子先静养别动,过几天看看有没有别的反应。”
“适才已经叫人清理过了。”
“那下午的祈福路还走吗?”一位小沙弥问方丈。
叶松严厉道:“听不懂我的话吗?伤口不要乱去沾染灰尘杂物。本来问题不大,但你乱动导致感染得了金创痉我就没法了。”
“给我拿一捆棉布来。”
给人包扎好后叶松再三叮嘱,一定要记得按时清理伤口换棉布,千万不要乱动乱窜。
就算如此,到了夜间祈福的时候方丈仍然要求僧人们赤脚去走祈福路。
有的僧人不乐意,“叶医人交待过了,不能乱动。”
方丈道:“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么点儿伤口会得金创痉?我换个棉布缠着陪你们一起。”
众人都在忙碌,唯有叶游知无事可做,被换来给方丈清理脚下伤口。
“棉布怎么有点湿?”
叶游知面无表情道:“刚用沸水煮过。”
方丈疑窦丛生。他总觉得这次的铃铛碎落不简单,可又实在想不通叶游知是怎么拿到铃铛的,又实在想不通倘若真是叶游知做的,她的目的是什么?
这么个六岁的小孩有时冷静得可怕。
叶游知解释:“叶医人交待了,棉布都要用沸水煮过,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他欲图看穿叶游知,可犀利的目光没得叶游知半点回应,最后他只好阴阳怪气道:“你再去看看祈福路有无碎屑,若再出事,唯你是问。”
“是。”
一切都在叶游知的掌握中。
她不认为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会完全不怀疑自己,毕竟最后进过佛塔的人只有自己。出事后,还有什么比把事情再安排给嫌疑人更叫人放心呢?他以为没人会想故意给自己找事,但是他没想到找事也分很多种,叶游知想动点手脚还不被人发现的本事还是有的。
比如他不也没怀疑这块棉布有什么问题吗?
这块棉布是被煮过,但也被她加了点别的东西。
祈福结束的仪式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叶游知拄着扫把,既疲惫又兴奋。
她特地叫了以为沙弥来验收,确认祈福路无半点危险。
阴沉沉的天气叫人格外乏力。
叶游知懒洋洋地跟在他身后,默默把菌液洒在地上。
缠着纱布的方丈走在路上感觉不出什么,沙弥们或许察觉到了路有点湿,可也没多想。
天阴沉,水汽也重。叶游知在一旁垂眸,心里却在想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只是好可惜,她今日没见到那位神医。不过没关系,她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
祈福大典那一日一切顺利,雨水在夜里才落下。空气湿软粘腻,吸盘一般地缠附着寺里的人,使人头晕又乏力。
“这鬼天气压得人没精神。”
说这话的人叫明觉,下颌有道伤口,手上那串佛珠光泽越发明亮。
他正是那日抓叶游知回来的和尚。准确来说不是和尚,不过是寄住在寺里的人,寺里有事时帮着做苦力活。
听说他以前杀过人,从牢狱出来后无人敢接近,只有万真寺收留了他。
叶游知跪在佛前,听着,并不出声,扯起一丝冷笑。
真好,这个人终于要死了。
七月十五,寺中剩下喂猫的馒头在厨房堆了五盘。
十几个僧人牙关紧闭,无法吞咽。方丈更甚,躺在床上时不时就要抽搐一下,打开棉布一看,脚弓反张。
叶松得知这个消息后火急火燎地赶来,一来就破口大骂:“他们是不是光脚走了祈福路?!”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叶松狠狠地啐了一口。
真不要命!走吧,大胆去走祈福路吧,福没祈来,反倒先把命作为祭品了。
她又恨又无奈。
金创痉她没法治,只能先给僧人开了一幅祛风解痉药。至于方丈,无力回天。
几个沙弥听到方丈不行的消息后大哭起来,“方丈没赤脚走祈福路啊,怎么会得金创痉?”
叶松也想不通啊,那么浅的伤口,怎么会呢?
“一定是妙善,她故意把铃铛摔碎的!”一位沙弥红了眼,抓着叶游知的衣领子就开始咆哮,唾沫直往叶游知脸上喷。
叶游知脸也涨红了,抓着他的手往底下按,谁也不服气谁。
叶松看不下去了,道:“行了,先不说她这么小的身子有没有办法拿到铃铛,就算铃铛是她摔碎的,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知道踩了铃铛会叫人得金创痉?”
叶游知被松开后哐哐咳了几声,蓄着泪水满眼委屈的看向叶松:“姐姐,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叶松摸摸她的头,身上草药的香味让叶游知特别安心,“好,我知道。”
叶游知红着眼睛露出小白兔一样的微笑。
她以为神医会是一个老头,不曾想到是位这么美丽的姑娘。
一直到七月二十,叶松和叶厉每日都到寺里来,药味甚至盖过了寺里的香火味。
那些天一直下雨,绝望一直笼罩着整个寺庙。他们得了金创痉,肌肉僵硬,再也笑不出来,随着绝望到来的是衰竭与死亡。
七月二十午时,方丈高烧不止,全身抽搐,呼吸已是极为艰难了。
戌时,方丈死亡。
七月二十一日,明觉死。
叶游知背对寺庙,冲着雨流不止的天空淌处一行泪水,又很快将其抹干净。
光束在乌云背后发亮,只等雨停便要迫不及待地冲向每一处屋舍的檐角,这让叶游知看到了希望。
阿娘,我给你报仇了。
叶游知转身走进屋子,看伏在窗前尽职尽责医治的叶松和来来往往的僧人。
有人急切,有人在笑,有人无法动弹……场景十分混乱,一切就像虚幻的场景在叶游知脑子里闪现。
唯有死亡是真实的。
七月二十五日,其于十个僧人全部身亡。
雨停了,按照寺例焚烧尸身时寺庙起了火,只有叶游知仓皇逃出。
她头发凌乱,脸上全是黑迹,最后看了一眼火红的寺庙后抹了把脸便牵着叶松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