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千年前的北方,纲常礼教作为连接人与人的脉络,开出了礼义仁信的花朵,散发出愚昧腐朽的恶臭。
叶游知面前是一位狼狈的女子,眉毛和鼻翼两侧糊上了泥土,嘴唇干得发白,翻起的嘴皮钩住一根一根的头发丝。
叶游知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但“啪嗒”、“啪嗒”的声音不住传入耳朵。
这会儿应该在下雨。
她仔细打量面前的女人,惊讶地发觉面前的女子其实长得好精致。
女人冲她笑了笑,用十分温柔的语气和叶游知商量:“知知,你就在这儿不要动,好不好?”
叶游知木讷地点头。
唰!
一声巨响几乎要穿破叶游知的耳朵,红色的刀尖儿贯穿面前女子的身体,雨珠淌尽了刀上的血,一滴滴往叶游知衣服上落。
须臾,刀便收回,面前的女子隐隐迸出难耐的喘息。
刀尖之上,她的笑容还未收回,月牙一般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在她扑倒向叶游知的那一刹那掉落。
“知……知……快、跑……”
叶游知想抱她,但发现自己的手好小啊,堪堪拢住那女人的耳朵。竟不知所以然的,她哭了,如同蜉蝣的一般的死亡把生命撕成一条一条的记忆摆在叶游知眼前。
那女人倒下,随即出现了四张凶神恶煞的脸。最中间那人手上戴着佛珠,横眉立目,下颌有道伤口。
他像抓一条狗一样把死去的女人抓起来随手丢在旁边,又像抓一条狗一样把叶游知抓起来。
叶游知目光不禁跟随倒下的女人,看她胸口一顿一顿的起伏,抹干净了眼泪,心中还存着一丝念想。
神啊,让她多撑一会儿吧!撑到自己找来医工,她愿意以十年寿命为代价。
可是叶游知被人拎起来,毫无还手之力,那人左手的冒着热气的刀离她不过半尺。
门口的僧人着方田格纹五条衣,褐色宽袖,一双芒鞋露出肥硕的脚趾,漠然地注视这里发生的一切。
“阿弥陀佛,小姑娘尚且不满五岁,带走吧。”
“轰隆”一道紫色雷电从他身后劈过,唤醒了乌云下猖狂的雨珠。叶游知被扛着走出去,看到了沿路的六具尸体。
她母亲的尸体后来和那些尸体摆到一起,就这样被滥施淫威的雨水冲刷,慢慢加剧伤口的裂缝,等待大地将其腐化。
“小孩没记性,给两年吃的连她娘叫什么都忘了。”
那些人带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肆无忌惮地讨论她们家人的死亡。
有孩子懵懂,有孩子奋力哭闹咬人,也有孩子惊恐地把叶游知瞪着。
他们说的不错,小孩记不住儿时的事,他们只会记得自己没娘。
可叶游知不是小孩。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那些人强迫他们换上了小袈裟,跪在佛祖前听方丈诵讲佛道,却又不像佛道。
“菩萨于恶人边,亦生慈心。纵是恶人,也有千般不得已,何不宽容?”
叶游知心想,这说的就是个屁,她现在要是放把火把所有人都烧了,她才不信这些和尚会宽容她。
“知恩报恩者,在诸人中稀有,如于乌鸦群中,见有白鹤。我们的寺庙是大真主给的,我们的馒头是大真主给的,我们要感谢他,争做白鹤。”
有个小男孩糯糯问道:“大真主是谁?”
方丈回:“若有机缘,你自会见到。你们能得此荣幸,不在浑浊的世间挨饿受罪,来到寺庙诵经礼佛,这都是大真主给你们的。”
在寺庙待了几日,时常听到那些僧人口中念叨“大真主”。叶游知怀疑,这寺庙就是个披着佛祖外衣的邪恶组织。
夜里,风扑簌簌吹个不停,叶游知的思绪也没停过。
现在是封建社会,正是思想控制最严的时候,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教派呢?整日不是在说感谢大真主就是在说那些有钱人有多坏,都该死。
这种会破坏社会稳定的组织皇帝竟然允许它的存在吗?
叶游知旁边的小女孩显然也睡不着,但并不是在思考教派的问题,反而对大真主十分感兴趣,“妙善,大真主为什么要养我们呢?我们真的是被大真主选中的白鹤吗?”
叶游知冷笑,用最童稚的语言解释:“我们有娘,不需要他养,他杀死了我们的娘亲,是我们的仇人。”
第二日叶游知就被罚了。
因为有小孩信了大真主,听到叶游知的话后认为她在诋毁大真主,然后去告了状。
叶游知的腿骨都差点被打断,那些下手的成年人显然不知道一个小孩的身体有多么脆弱。
求生的意志使叶游知大喊:“我是大真主选中的人!你们打死了我大真主会惩罚你们!”
这话好像真有点效,那人犹豫了一会儿,扬在空中的棍子最后落在地上。
但叶游知大不敬,惩罚要有。她被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整天对着金塑的大真主的像念《真主救世论》。
门外的人大声密谋,“那女孩看着鬼灵精怪,要不杀了算了。”
叶游知默默把香油打倒,然后拿起一根蜡烛。
“一个小女孩能掀起什么风浪?寺庙里的人如果死了引起恐慌,你去担责?”
咯吱——
黑暗的环境使叶游知看不清僧人的脸,她只听到无比冷漠而又清晰的声音,“这两天不许吃饭。”
等到叶游知奄奄一息时冰凉的水才混着馒头屑滑入她的食道,她被呛得猛然清醒。
光明终于来了。
中间站着的是大真主的使徒,将叶游知和其她小孩隔开。叶游知明白,这几米的距离甚至跨越了一个人几十年的生命。
叶游知一个个扫过她们的脸,问她问题的小女孩羞于抬头,告状的小女孩趾高气昂。
“都看到了!只有敬奉大真主才能活得好!每日喝牛乳吃素包。你们胆敢对大真主不敬,下场和她一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
叶游知也低声附和认错,“明白了。”
“很好。从今天起,每日的早课结束后你们需要学习武艺傍身……”
叶游知接受这些人为她安排好的一切。
当务之急,她得先活下去。
一年过去了,这个教派别的好事没做,倒是把他们抢来的孩子一个个养得身强力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不会读书不会写字,只认得《真主救世论》上的字,但却能打得过山里头的野猪。
若能思考还好,只懂暴力帮不到叶游知什么忙,从头再来要付出多少心血。
或许她应该是六岁了吧,叶游知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寺里的孩子更是从来不过生辰。
承化八年七月初七,中元节,鬼门大开,不少迷信之人前来烧香拜佛。
七月初七这日,叶游知结识了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
“你们好好给小七讲讲《真主救世论》。”僧人牵来一个小女孩。
有几个小孩兴致勃勃地冲上去,想用好的表现挣得下个月祈福大典的露面机会。
这些小孩炫耀着自己的知识,对“大真主”讨论得热火朝天,全然未注意小女孩脸上的不耐烦。
叶游知见僧人走了,悄悄溜出去摸从后山跑到寺庙的野猫。叶游知时常给它分包子。
“发财,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这些人要不要都杀了?”
叶发财温驯地用头颅蹭叶游知的膝盖,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啊——!”
尖叫吸引了叶游知的注意,也吓走了叶发财。
她拍拍衣服站起来,看到那小女孩捂住自己的嘴巴躲在柱子后。
叶游知平时是不在意别人情绪的,但她今儿善心大发,走过去顺了顺那小女孩的气儿,“你叫小七是吧?你怕猫?”
“没事,它先被你吓走了。”
小七咬着自己的手,抽抽嗒嗒地开始流泪,双目无神,像是被吓成傻子了。
叶游知蹙眉——
再怕猫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里头的小孩出来,看到小七在哭,立马问:“妙善,你为什么要欺负她!”
然后她又进了小佛堂,和小七一起。
小七很善良,见到方丈后只说是自己摔着了,不干叶游知的事。
事情结束。
“真相大白。”小七的父亲道,“小女添麻烦了,还害得小师父也被责骂。不如让她在寺中住几日吧,也让她好好跟这位小师父道个歉,我也好去做事。”
“如此甚好。”
后院住不下,叶游知和她就进了黑黢黢的小佛堂。
小七缓过神来,见到叶游知很不好意思,道:“我没有想冤枉你……还害你和我一起被阿耶责罚。”
叶游知:“没事。其实这儿挺好的,我也不想听他们在那儿说《真主救世论》,烦。”
小七赶紧捂住叶游知的嘴,“不可对大真主不敬!”
叶游知心中的阴霾又多了一亩,“你也是大真主的信徒?”
“我不是,我阿耶是。”
这个教派的势力原来已经扩散到民间了吗?
她这一年被封在寺里,对外界的信息分毫不知,更弄不清这莫名其妙的教派是怎么回事,想着不如一把火把这儿烧了算了,神色看起来十分凝重。
小七以为她不信,又解释,“我阿耶说做事就是说大真主交待给他的事。”
“你阿耶认识大真主?”叶游知自然地套话。
“不认识,但他经常说要为大真主办事。”
不信大真主的两人在教派相见如同企鹅在热带雨林相见,是同类,更快速的成为了知己。
闲聊许多,叶游知才知晓这儿竟然真的存在一个教派,名叫“归真教”,教义就是劫富济贫,让穷人也过上好日子。
难怪了,让吃不饱饭的人吃饱饭,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即便对世界没有憎恶之心的人在归真教的“教导”下也会长出仇恨之心,认为别人的幸福是来自他们的不幸。
再多的,小七也不知道了。
叶游知随口一问:“你为什么那么怕猫?”
提起猫,小七的神色一下变得愤懑慌张,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默默啜泣。
叶游知赶紧道:“不哭不哭,不想说就不说。”
小七一下一下地抽,憋红的脸蛋看起来委屈又愧疚,像是被人戳了心窝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字:“不、不是怕……”
“我……我……我被父亲逼着杀了好多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