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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暑(二)

作者:海绵大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随着李渊的龙袍一角消失在殿门之外,太极殿内的气氛骤然松动,仿佛一根紧绷的弦忽然失去了牵引。


    李元吉见父皇离去,那被压抑多时的乖张性格如同决堤之水般无法再加掩饰。他面色阴沉,将金樽掷于案几之上,酒水四溅。他擦也不擦溅在锦袍上的酒渍,转身便要离席。


    "三弟!"太子李建成的声音不高,却如寒冰般凝滞了李元吉的脚步。太子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酒杯,面带微笑却目光如炬:"座下。父皇亲命我监酒,今日无论何人,皆不得提前离席。否则,便是违抗圣命。"


    李元吉闻言站在原地,拳头紧握,青筋在额头上微微凸显。片刻的沉默后,他咬紧牙关,面色难看地转回身,重重地落座,如同一只被迫收起爪牙的猛兽。他不情不愿地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杯底朝天,似是要将心中怒火一并吞下。


    "三弟今日奔波劳累,情绪难免激动。"李建成举杯示意,面向众臣缓缓说道:"今日秦王归来,是庆功之日,诸位且尽兴畅饮。"他的语气温和而体面,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权威与掌控。


    殿内气氛缓和了些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太子的权威,秦王的功勋,齐王的不满,这三股力量在李渊离席后的宫宴上,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博弈。


    酒宴散后,星光暗淡,夜色将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李元吉随李建成一同踏入太子府邸。灯火通明的玉阶厅内,檀香袅袅,本该是休憩忘忧之地,却无法平息李元吉心中的怒火。


    方才宫宴上的屈辱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每想起尉迟敬德那看似恭敬实则轻蔑的眼神,每回忆起秦王那云淡风轻的微笑,他就恨不得将手中的一切都摧毁。


    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侍女正屈膝行礼,双手捧着精致的青瓷茶盏,恭敬地向两位皇子奉茶。李元吉瞥了一眼,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狠厉。他一脚踢出,正中侍女捧着茶盘的手臂。


    "哐啷!"青瓷茶具落地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侍女一身。女子因突如其来的撞击失去平衡,踉跄几步后跌坐在地,细嫩的手掌被地上的碎瓷片划出几道血痕。她疼得面色惨白,却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你怎么办事的?"李元吉居高临下,怒目圆睁,声音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暴戾,"如此笨拙,也配在太子府中服侍?"


    "殿下,奴婢不敢..."侍女颤抖着叩首,眼泪滴落在破碎的瓷片上,却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句,只是小声啜泣。


    李建成方才正沉浸在思索中,见状,眉头微皱。他缓步上前,亲自伸手将那受惊的侍女扶起。李建成的声音温和:"伤得如何?别怕,抬起头来。"


    侍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了太子平静如水的目光。


    李建成从袖中取出一包裹着丝绢的银两,轻轻放在侍女手中:"拿去寻太医处治伤口,然后好生休息几日。"


    "谢...谢殿下恩典。"侍女连连叩首,在他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下。


    待侍女离去,厅内只剩下兄弟二人,李建成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转身望向李元吉:"元吉!"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你今日在朝堂之上太过激进了!"


    李建成踱步至窗前,背对着李元吉,声音低沉而深远:"你可知道,朝中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李元吉被兄长责备得满脸通红,却仍是不服:"大哥,难道就这样任由秦王气焰嚣张?"


    李建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冷静。朝堂之上的较量,从来不是一时一刻的意气之争。"


    李建成又耐心地安抚了李元吉许久,反复叮嘱他莫要行事冲动,切勿再在公开场合与秦王及其部下起冲突。直到看见他那愤怒的面容稍稍缓和,才命人备好轿辇,将李元吉送出太子府。


    李建成站在府门前,直到轿辇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他那端方如玉的面容才骤然沉下,宛如卸下了一副沉重的面具。


    李建成缓步走回内室,挥退所有侍从。独自坐在灯火摇曳的书案前,指尖轻敲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方才对李元吉说的那些劝诫之言,不过是兄长的表面安抚罢了。作为太子,他何尝不明白眼下的险峻形势?李建成苦笑一声,从书案上取过一卷竹简,那是今日朝会上新颁布的任命名册——几乎每一个重要位置上,都能看到秦王府系人马的身影。


    府中钟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太子心上。他深知,李世民今日在朝堂上的风头已远超自己,不仅是武功、军功,就连父皇的宠爱也在明显地偏移。那道剑光,已然指向东宫,锋芒毕露。


    "太子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劳心忧神。"


    一道声音突然在室内响起,如清风拂过,却又似惊雷炸裂。李建成转身,只见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一道修长的人影。


    那人身着素色长衫,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度。他面容清癯,眉目如刀削般深邃,年约四十余岁,但眼神却如寒潭深不可测。最令人惊异的是,方才府中戒备森严,此人竟能如入无人之境,悄然出现在太子书房,既无侍卫通报,又无半点声息。


    李建成的紧张神色瞬间转为喜悦,他快步上前,亲自将那人迎进内室最隐蔽处的一间密室,恭敬地道:"先生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提前遣人知会一声?若是孤早知道,定要扫榻以待,亲自相迎。"


    雪拂声微微摇头,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杯清茶,轻啜一口后道:"太子言重了。江湖中人,行踪不定,来去无形,岂敢劳烦殿下大驾?更何况,眼下长安城内,暗流涌动,若是惊动了某些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建成一眼,不再多言。


    李建成神色一凛,仿佛理解了什么。他亲手为雪拂声斟满茶盏,苦笑道:"先生慧眼如炬,孤的处境确实艰难。"


    雪拂声轻抚长须,目光投向窗外的明月:"自古皇权争斗,不外情理法势四字。太子虽握''情''与''法'',却缺''势''与''理''。秦王府如今如日中天,确实令人忧心。"


    月光洒在案几上的竹简上,那是记载着扶摇阁历史的秘籍。扶摇阁,这个隐匿于江湖暗处的神秘势力,传言是在周武帝宇文邕时期创立。阁中网罗天下奇人异士,术士、谋臣、剑客、医者,无所不包。正是这支力量,助宇文邕在乱世中崛起,最终一统天下。可惜天妒英才,宇文邕英年早逝,未得真正的天命,天下最终落入杨坚之手,再转至李氏。


    曾有人断言:"扶摇覆琼宇,九州尽悲歌。"


    这也正是李建成为何如此看重雪拂声的根本原因。


    夜深人静,密室中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修长。李建成亲手将精心沏制的君山银针递到雪拂声面前,姿态恭敬:"还请先生教我。"


    雪拂声年约四旬,一袭青衫,面如冠玉,双目沉静如古井,却隐含锐利之芒。他那双布满书卷茧的手指轻轻接过茶盏,小酌一口,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将茶盏置于案几,出人意料地说道:"其实太子殿下什么也不用做。"


    "什么也不用做?"李建成眉头微蹙,声音中透着不解与疑惑。对于一个正面临权力威胁的太子而言,这番建议近乎荒谬。


    雪拂声的手指轻叩案几,声音平静而笃定:"没错。殿下如今已是太子,且为皇长子,有嫡统正统之名。若不出意外,待圣上百年之后,殿下便可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有时候,最好的行动便是不行动。静待时机,方为上策。"


    李建成沉默不语,细细品味着雪拂声话中的深意。按理说,太子之位确实稳固,父皇虽然宠爱李世民,却也不至于废长立幼,违背祖制。但李世民近来势头正盛,若继续坐视不管...


    雪拂声似乎能洞察李建成心中所想,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殿下脸上的犹疑,老夫看在眼里。然殿下须知,此时天下方定,国祚初创,大唐需要的是安稳,而非内斗。"他的目光如炬,直视李建成双眼,"若此时与秦王正面冲突,不论胜负,都将动摇国本,也会失去皇上的信任。请殿下耐心等待。"


    李建成闻言长叹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好,便依雪先生之言。孤近日确实过于忧虑了。"


    雪拂声见太子已然领悟,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函,缓缓展开。烛光下,那是一张详尽的人事关系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秦王府系与东宫系的人员分布:"虽说暂不与秦王正面交锋,但暗中布局却不可懈怠。秦王势力主要集中在军中,尤其是这几位..."他指着图上几个红点,"殿下可以从这几方面着手..."


    两人低声密谈至三更天,商议了诸多应对之策,从朝堂布局到军中安排,从民心收拢到情报网络,无一不详尽周密。最终,李建成亲自起身,将雪拂声送至密室门口。


    "此间事了,老夫便告辞了。"雪拂声拱手道,"殿下切记,静观其变,暗中布局。若想成为最后的胜者,往往需要耐心。"


    "先生此番教诲,孤铭记于心。"


    送别雪拂声后,夜色已深,长安城内万籁俱寂。李建成站在廊下,思绪如潮水般涌动。雪拂声的建议字字珠玑,他想起三弟今日在太极殿上的莽撞举动,不禁忧心忡忡。此等要事,应当尽快与李元吉共享,免得他再有冲动之举。


    "来人。"李建成轻声唤道。


    片刻之间,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忠厚的老管家已悄然出现在太子身后,躬身候命。这位名叫赵德的老人,跟随李建成多年,是太子府中最值得信赖的心腹。


    "赵德,你即刻前往齐王府,告知三弟,就说孤有要事相商。若他已经就寝,便说明日一早再来。"李建成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将雪先生方才之言,择要告知于他,特别提醒他切勿与秦王正面冲突,以免落人口实。"


    "老奴遵命。"赵德应声而去,带上几名侍卫,匆匆向齐王府方向行去。


    夜半时分,长安城的宵禁已严,但凭太子府的腰牌,赵德一行很快便到达了齐王府门前。齐王府的灯火依然明亮,似乎并未就寝。赵德心中稍安,上前叩门。


    "何人叩府?"齐王府的侍卫警惕地问道。


    "太子府管家赵德,奉太子之命,前来拜见齐王殿下。"赵德恭敬地回答,同时出示了太子府的腰牌。


    侍卫检视过腰牌,态度立刻恭敬起来,但随即面露难色:"回禀赵管家,齐王殿下不在府中。"


    "不在府中?"赵德微微皱眉,"那齐王殿下几时回府?可有说去了何处?"


    侍卫摇头道:"齐王殿下晚膳过后便出府了,未曾言明去向,也未说何时返回。"


    这倒是奇怪。赵德心中暗忖,以齐王的性格,若是寻常游玩,必然会带上一队侍卫随从,声势浩大。可今晚...他追问道:"殿下可是带人随行?"


    "回赵管家,殿下仅带了两名贴身护卫,轻装简从。"侍卫低声道,似乎也觉得此事蹊跷。


    赵德见问不出更多信息,只得告辞离去。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等深夜,齐王独自出行,目的何在?然而作为家仆,他也不便妄加揣测,只能尽快返回太子府复命。


    夜色已深,李建成正在书房翻阅奏章,听闻赵德回府,立刻召见。


    "殿下,齐王殿下不在府中,据侍卫所言,殿下晚饭后便轻装离府,未言去处,也未说归时。"赵德道。


    李建成闻言,眉头微蹙,但随即舒展开来。他轻轻放下手中竹简,淡然道:"明日乃是休沐之日,三弟向来好热闹,想必是去了哪处寻乐子。"


    他起身踱步至窗前:"三弟性情如此,由他去吧。你且回去休息,明日若他回府,再将雪先生之言告知于他。"


    "是,殿下。"赵德退了下去。


    夜色渐深,李建成随手熄灭了烛火,回寝宫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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