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阴冷的诏狱幽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地面的腐草与血污混杂在一起,萧燕昭被绑缚在木架上,手腕和脚踝被麻绳勒出血痕,她面前的案桌上摆满了怖人的刑具。
不多时,牢房门口的锁链声忽然响起,只见一男子玄袍玉带,面色冷峻走进监牢,靴底踩着地上的腐草,将其碾碎,发出细微的声响。
萧燕昭抬起头看向来人,眼神冷硬如刀。
“萧侯别来无恙。”男子坐在了她面前的椅子上。
萧燕昭冷冷盯着他:“没猜错的话,你是盛家人?”
“正是,”男子睨着她:“十多年未见,萧侯竟落得如此下场。”
萧燕昭愣了愣,十多年没见的盛家人……她缓缓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你、你是盛璋?”
男子哼笑一声,“萧侯真是好记性。”
和盛璋的冷淡与之相反,萧燕昭眼底陡然漾开笑意,如寒冰乍破,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是你!”这一声唤得又惊又喜,想上前去,却忘了自己还被绑在木架上,连带着脚下的锁链哗哗作响。
盛璋怔了怔,二人虽是儿时好友,可毕竟立场身份不同,更何况她是犯人,而他是主审官。
意识到自己失态,萧燕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太开心了,因为你不肯和我通书信,一些近况我便只能从霁川那里了解,竟不知道你如今变化这般大。”
萧燕昭年少时性子顽劣,今天攀着垂花门的紫藤荡秋千,震得满院花瓣簌簌落在丫鬟们梳好的发髻上;明天夜里不睡觉,偷走马厩里的马匹,纵马狂奔出十里地,害得军营里的士兵们举着火把寻了大半个晚上,常常气得她爹一把摔了茶盏就要抄家伙揍人。
五岁那年她回京探望祖母,除了和哥哥们混熟了,还在春日宴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京城公爵府盛家老七盛璋,另一个则是荣亲王的嫡子沈霁川。
箫燕昭和盛璋两个皮猴子一拍即合,霁川虽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可到底还是耐不住盛璋的伶牙俐齿,跟着二人闯下不少祸事来,第一次吃到松月斋的糕点也是在那时盛璋买给她的。
只可惜回凉州后,她便没了盛璋的消息,眼前松姿鹤骨的男子与十四年前那个小捣蛋鬼重叠,萧燕昭满心满眼只有重逢的喜悦。
冷峻的神情还挂在盛璋的脸上,此时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他垂下眼去,捏着状纸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可转眼间,他便又看向萧燕昭,眼眸中只余漠然。
“我不与你通书信是因为我不喜,”盛璋说着,将手中状纸掼在案上,“萧侯在此时和本官攀扯旧情,是何居心?”
闻言,喜悦从萧燕昭面上褪去,她转眼看了看案上的状纸,又看了看眼前的盛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半晌才开口:“曹春江不是我杀的。”
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盛璋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证物放在了面前的案桌上,“此物你当如何解释?”
目光触及到那熟悉的铜钱穗子后,近日来的困惑突然变得透明,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她天真的以为这庞大的权利博弈是自她上京都后便会开始,却原来,这招杀着是顺着那道从京都而来的圣旨早早就如阴影般笼罩住了她。
“这穗子,是你的贴身之物吧?”盛璋厉声道:“曹大人死时紧紧将其攥在手心,他的亲兵也证实你与他在宣读圣旨当日曾发生过口角。你可认?”
萧燕昭抬眼盯住盛璋,一字一顿:“我不认,这不是我的东西。”
“还要嘴硬吗,不止一个人见你佩戴过它。”
“我的穗子在三年前第二个铜币刻字处曾被我磕坏了一个小角,你大可检查一下这条穗子是否完好无损。”
“口说无凭。”盛璋倏地起身,目光紧紧锁住萧燕昭:“既然你说这不是你的……那你的穗子呢?”
萧燕昭咬了咬牙,心中掠过一丝悔意,在松月斋前她就应该抓住那个扒手,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授人以柄。
江霆渊说得没错,京都城的风里都裹着刀子,她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都玩不过这群老狐狸,此刻只能呆在这阴暗的大牢里任人宰割。
好不甘心。
萧燕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连一丝疼痛都感受不到。她只能抬起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本官审过的刑犯数不胜数,如此嘴硬,萧侯是想吃点苦头才肯说实话吗?”
盛璋走向刑房里铁链吊着的火盆旁,那里面有五六把不同形状的烙铁插在炭中,尖头、方印、钩刃一应俱全。
他随意拿起一把烙铁,橘色的铁块接触空气后转为了暗红色,“本官没那么多耐心。”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萧燕昭道:“一个捏造的证物便可以定我的罪么?”
“自然不能,”他声色冷厉,指尖扣在案上那枚铜钱上:“可这穗子上缀的三枚铜钱,纹路成色与去年刑部查封的那批私铸恶钱分毫不差!”
萧燕昭猛地抬起头:“私铸恶钱?”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寒意顺着脊椎串起。
若如此,那这便与曹春江的案子不可同日而语。
盛家是真想让她死!
就在此时,牢门外忽有一狱卒疾步走来,低声在盛璋耳边说了什么,后者面色一凛,将手中的烙铁扔回火盆中,深深看了一眼萧燕昭,低声问:“在门口?”
话音未落,就有一身着绯色云燕官服,带着三分肃杀之气的官员走进了牢房,他看了一眼被绑在木架上的萧燕昭后,皮笑肉不笑看向盛璋:“人不经三司会审直送诏狱,盛大人眼中还有律法吗?”
盛璋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着指尖染的墨渍。
“三司会省?”他嘲道:“去年京都私铸恶钱一案,大理寺连个铸模都没找着,这会倒跟本官讲起章程来了?”
身着云燕官服的官员闻言,脸上笑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滞的寒意,直刺盛璋,声音不高却十分冷硬。
“盛大人!”他厉声道:“私铸恶钱一案,自有公论,大理寺该担的责,本官从未推诿!然今日之事,岂可混为一谈?”
说着,便向前逼近了一步:“靖安侯所涉何事,尚未经三司勘核,刑部便敢越俎代庖,擅入诏狱,甚至想动用私刑?你口口声声大理寺失职,如今你刑部此举,可还有半点朝堂纲纪?!”
盛璋抬起眼,将那方沾染了墨渍的绢帕随意丢在脚边,被如此指控他也不见丝毫慌乱。
“呵,冯寺丞好大的官威啊。”伴随着这一声嗤笑,他缓步走到萧燕昭身边,“搬出我朝律法,抬出三司制衡,若是在金銮殿上,或许还能博个‘刚正不阿’的美名。”
盛璋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刀:“可惜,这里是诏狱!冯寺丞,靖安侯的案子不需要过你大理寺之手,人我是不会放的。”
随着这不容置喙的声音落下,冰冷的诏狱中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火盆里炭火噼啪的微响。
冯寺丞的脸色有白转青,盛璋话里的意思很清晰,在盛家的绝对权势前,大理寺的律法条文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几乎就是在这样的压制下,冯寺丞却深吸一口气,声音竟依旧平稳,他再次看了一眼萧燕昭,开口道:“诏狱,自然是刑部的诏狱,可说到底……”
“我北燕的每一寸疆土,每一座牢笼,都是圣上的疆土,圣上的牢笼。你盛家权势滔天,自是不必把我大理寺放在眼里。”冯寺丞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盛大人难道忘了,昨日午时,圣上在乾清宫暖阁,召见的并非国公爷,也非六部尚书……而是本官。”
冯寺丞的声音不大,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盛璋听完,忽然低笑一声,一展衣袍,负手而立。
“冯大人说的是。”他竟微微颔首,妥协了,随后抬手示意狱卒:“给萧侯松绑。”
待镣铐落地,盛璋的眸子自她被勒红的手腕一扫而过,随后退后两步:“这烫手的山芋,冯大人可要接稳了。”
“不劳盛大人费心。”冯寺丞一挥手,身后的寺役立刻上前按压住萧燕昭,“人,我就带走了,盛大人好自为之。”
许是因为这些天连日的奔波,又在诏狱里耗尽了心力,萧燕昭眼前一黑,甚至来不及感受身体的失重感,意识便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入深渊。
她就像是沉在冰冷的湖底,缓慢又艰难地向上浮起。不知过了多久,萧燕昭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随后便是身下柔软厚实的织垫。
她的手指动了动,尚未睁眼便听见了铜壶滴漏的细响,那声音规律而克制,也让她了悟到了一点——这里不是诏狱。
一瞬间,意识回拢,她猛地撑起身子,却被一阵眩晕迷了眼睛,不得不俯下身子以手抵榻,忍着这股劲。
“醒了?”
低沉的声音自高处传来,萧燕昭骤然抬起头。只见青玉台阶之上,一道身影迎着烛光,倚靠在椅背上,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在细细审读。
她眯起眼,试图看清那人的脸,却只能看见他桌案边露出的一截明黄衣袍,其上绣金的十二章纹在背光处若隐若现。
她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宫殿,她睡在台阶下的软垫中,眼前的台阶中段有镂空的龙纹御障,那是帝王特有的“隔臣阶”,看来她正睡在自己最合适的位置,再进一步便是僭越。
心下了然,萧燕昭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向后挪了两步,随后伏在地上。
“……臣靖安侯萧燕昭,恭请陛下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