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庄严的大殿内空寂冰冷,萧燕昭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腕处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纱布缠绕得十分妥帖。
除了铜壶滴漏的嘀嗒声,便只能听见头顶奏折翻动的轻响。地面的寒意渗入骨髓,萧燕昭不禁有些眩晕,这皇权天威如同黑云倾轧,御座之上的那个人一呼一吸之间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起来罢。”宣和帝元崇将手中的折子摔回桌案上,缓缓站起身,“抬起头让朕看看。”
萧燕昭这才直起身,微微抬头,迎上宣和帝的目光。
宣和帝如今本该是春秋盛鼎的年纪,却身形消瘦,两鬓斑白,一袭明黄龙袍松松挂在他身上,看起来确如早先听闻那般体弱,可即便面容清减,那双眼仍未被岁月磨去锐利,他盯着萧燕昭的眼神,瞬间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势扑面而来。
宣和帝道:“你这模样,倒不随你父亲,反而更像你母亲几分。”
萧燕昭老实回答:“回皇上,确实如此,但我爹说我长得像我娘命好。”
闻言,宣和帝如同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竟抚额笑起来,萧燕昭揣摩不透这帝王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这么好笑。
片刻后,宣和帝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来到萧燕昭跟前。
“朕若没记错,你今岁该有十九了?”
没想到皇帝能记得自己的年纪,也很意外此刻他所有的疑问都与案件无关,反而好似在和她唠家常般轻松。
萧燕昭迟疑片刻,没有立刻回答,眼前之人究竟在想什么?这样问是否有深意?实在让她难以揣测。如今在京都她的一举一动皆受掣肘,生死不过是在宣和帝的一念之间,可越是如此,她越不甘心任人摆布。
思及此,萧燕昭缓缓呼出一口气,直视宣和帝开口问道:“皇上大可直言,是想从臣这里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她便听见一旁侍奉的小太监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在感叹她的不知和无畏。
萧燕昭却仿若未觉,她只看着宣和帝,等他开口。
宣和帝也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尽管不久前还在诏狱受审,如今立于这百官俯首的金銮殿上,她却仍能够如此直言不讳。
殿内空气凝滞,宣和帝看着她,以手撑膝,弯下腰来,“昔年,萧承作为朕的伴读,一直随侍左右直至朕登基,而你母亲康宁郡主是朕的堂妹,血脉至亲。十二年前萧家罹难,几近覆灭,同岁,你祖母得知噩耗,悲恸难抑,亦随而去。”
听到这里,萧燕昭有些发汗的手越收越紧,指甲陷入掌心。
“如今,你身为萧氏仅存血脉,萧承一手栽培起的赤炼营旧部奉你为主……”宣和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颤动着萧燕昭的心,“朕留你凉州十二载,许你成长,纵你羽翼渐丰,你以为朕昏聩至此,任由他人摆布?”
萧燕昭呼吸急促起来,艰难开口:“臣不明白。”
“不明白?”宣和帝睨着她,“赤炼营九千兵马,每月在黑龙沟、双耘寨以及九渠河的演武,朕这里不到五日便能收到战报。”
萧燕昭瞳孔微缩,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在如此权争暗涌、党同伐异的局势下,宣和帝稳居帝位十多年怎可能只是个纸做的老虎。
宣和帝瘦削的脸上一瞬间仿佛掠过一丝怀念之色,可很快又隐了下去。他双手重重落下,却又只是轻轻拍了拍萧燕昭的肩,他再次上下打量着她,“你还没回答朕,你今岁可是十九了?”
萧燕昭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年纪了……”宣和帝直起身,背过双手向前走了两步,似在思考什么,旋即回身问道:“可曾有过心仪的男子?”
“咳咳咳——”萧燕昭猛烈咳嗽起来,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没缓过劲来,她便不可置信看向宣和帝:“什么?”
此言何意?难以言喻的恐慌蔓延开来,不太好的预感在心底炸开,难道皇帝知道她是女子?
宣和帝不甚在意,只是不疾不徐开口:“萧承将你作男孩教养,你不知为何?”
萧燕昭怔住,这话里有话的意思让她察觉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宣和帝略一沉吟,缓声道:“先帝在位时,曾为萧、沈两家指婚,可惜你祖父膝下唯有你父亲一子,而沈家三房竟无一个女儿,这婚事便搁置了。”他转动手上的玉扳指,似笑非笑,“可皇命难违,这婚约便要应在你身上。”
“偏巧你出生那年,沈家嫡长子沈清寻病弱垂危,太医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宣和帝继续道:“萧承怎舍得让独女嫁个将死之人?便隐瞒至今。”
萧燕昭实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幼时的确问过她爹,她爹给她的回答却是——
“因为为父对你寄予厚望,身为我萧家儿郎,将来必定是要精忠报国,热血奋战!生当为国尽忠,死亦马革裹尸还!”
……
萧承伟岸的背影犹在眼前,可……
竟然不是这个原因吗,竟然只是帮她逃婚吗……
宣和帝掩唇低咳,广袖垂落,他倦怠地开口:“只是终究是耽误你的婚嫁,沈氏也算簪缨世胄,可惜长子清寻早夭。”
他顿了顿,又道:“你出生那年,你父亲便递了密折,将前因后果尽数呈于朕。朕虽当即呵斥了他的荒唐,可终究还是替他瞒了下来,沈家……次子霁川倒是个好孩子,你若愿意,朕便为你指婚。”
萧燕昭缓缓呼出一口气,她上京这一路上不可谓是不提心吊胆,欺君之罪这四个字随便哪个字砸她头顶上都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原来,这在宣和帝元崇跟前,早就不是秘密了。
只是,眼下皇帝的态度依旧不明朗,谈论她的婚嫁之事,究竟是真的关心还是在试探她与沈家的关系?皇帝又是如何看待曹春江之死,以及自己被卷入私铸恶钱案一事呢?
“陛下,”萧燕昭看向宣和帝,眸光微动,忽退后两步再次跪伏在地:“如今诸事未平,臣无心论嫁,只是萧家世代忠烈,祖父随先帝平定西北,父亲则为陛下镇守边关,臣虽为女子,亦不敢忘记家训,私铸恶钱乃国之大事,臣——断不敢妄为!”
既然皇帝不提,她便主动出击。
“萧燕昭!”谁知宣和帝忽然抬声喝道:“你和你爹真是一脉相承,非要朕将话挑到明处?”
霎时萧燕昭的冷汗便下来了,她此刻恨不能把叙白绑在裤腰带上,她怎能听得明白这些弯弯绕绕,还不如让她晕死在刑部大牢里算了。
宣和帝重重叹了口气,又上前扶起她,“朕若不信你,又岂会将你从诏狱提至御前?”
说着,他便重重咳嗽起来,眼下的两团乌青更甚,吓得小太监赶紧端着茶盏上前。随着热茶下肚,这才微微平息下来,他先前挺直的脊背在此刻略显得有些佝偻。
宣和帝扫她一眼,道:“去年刑部在阳瞿县端了处私铸坊,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谁知这一年暗地里反倒愈发猖獗,百姓怨声载道,但刑部递上来的折子却将此事粉饰得滴水不漏。”
他缓步走到案前,捡起先前扔下的奏折,“朕不便明查,这才召你入京。”
“可曹春江一案……”
“若想查私铸恶钱案,那曹春江便是你的第一道坎。朝中不想将此事查下去的大有人在,你与朕明面不和,才方便你暗中行事,你可明白?”
萧燕昭沉吟片刻,此时一直以来的谜团逐渐解开。
私铸恶钱一案牵扯甚广,可盛家做的账却是滴水不漏,明面上寻不出半分破绽,纵使想要彻查,一时也难以着手。恰逢盛家忌惮萧燕昭在凉州边境逐渐壮大,便上奏一道,说是安抚萧家遗孤,实则欲除之后快。宣和帝便顺着这一道折子将她召入京都,命她暗中查办此案。
只是,这一步棋走得着实危险。
萧燕昭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宣和帝,即便他能把控凉州势力,可天高皇帝远,若她真有心想反,他该当如何?
宣和帝又是怎样拿捏她必定是纯粹的拥皇党?
她不认为一国之君会如此意气用事,仅仅是相信自己的父亲——骠骑大将军萧承,便也信任她?那这份信任来得太过浮于表面,如同泡沫般一戳就破。
可这宣和帝真如传闻中那样病弱无能吗?
随着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新的一声声质问又被她闷在心头,虽是如此,却也不得不承认,宣和帝这步棋走对了。
萧燕昭平静道:“臣明白。”
宣和帝立于案前居高临下看着萧燕昭:“朕会给你查案方向,你尽管放手去做。在此之前,自己设法洗清冤屈,不要让朕失望。”
萧燕昭再次跪了下去,拱手至地,额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臣定不负陛下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