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玉令》 第1章 凉州 “圣旨到——” 伴随着这高声的宣喝,满天黄沙的军营帐外亲兵猛地抬头,只见一队玄甲铁骑踏尘而来,为首之人紫袍玉带,面色冷峻,临近了便下马大踏步走来,众人对此人并不陌生,这是节度使曹春江。 “萧燕昭接旨!”曹春江站定,握着黄绢负手而立,眼底藏着三分倨傲。 中军帐内,江阙正盯着沙盘上的城池,闻言立马看向一旁在草席上呼呼大睡的萧燕昭,上前一步拍拍她的胳膊:“快起来,曹春江带着圣旨来了!” 萧燕昭迷迷瞪瞪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嘀咕:“……我不喝了,我要出恭。” 江阙眼角抽了抽,忍无可忍一把拽起她:“你再装死,他真能砍了你脑袋!” 萧燕昭终于被吵醒,撑着草席坐起身,外袍滑落半边,露出里面皱巴巴的里衣。她打了个哈欠,眯眼一笑:“砍呗,我这颗脑袋值几个钱?” 营帐外的曹春江已经面色铁青,等了许久没见人出来,他带着人两步并作一步,一把掀开帐帘—— 萧燕昭正低头系着腰带,转身看见面沉如水的曹春江,挑衅地扬了扬眉,用力系好腰带,“曹大人怎如此着急,草民正焚香更衣呢。” “你!”曹春江上前一步就要发作,可不知为何生生忍了下去,萧燕昭正觉惊奇,就听到他说:“赶紧跪下接旨。” 随后一展手中黄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萧承,忠勇贯日,一门五烈,朕心甚恸。其子萧燕昭,虽年少,然承父志,当继承家声。今特封尔为靖安侯,赐府京都,即日赴任,以慰忠魂,以彰国恩。钦此——” 江阙忽然抬起头盯着曹春江,眼尾有些发红,十年前的冬夜萧老将军战死,血染黄沙,至死未退半步,如今尸骨未寒,他唯一的遗孤萧燕昭才刚过及冠之年,前脚吃完长寿面,后脚这追债似的圣旨就砸到了跟前,以慰忠魂?慰的哪门子的忠魂? 营帐内火盆中的木炭微微爆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一颗火星突然窜了出来,眼看着就要落在圣旨上,曹春江赶紧用胳膊挡住,在他的官服上烫了一个小小的洞,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秒他手中的圣旨突然飞了出去摔到了火盆边,那燎人的火光在明黄的圣旨上跳来跳去,他心中一惊,冷汗霎时间就落了下来。 “萧家血未冷,圣上便已经忘了凉州骨!”江阙未出鞘的剑猛地打在曹春江的手腕上,迫使圣旨飞到了火盆边,他仍觉得不解气,一脚踢翻了放着香炉的矮桌,“咚”的一声响,鎏金银炉滚到了曹春江的脚下,紧接而来的就是江阙愤怒的声音:“萧家满门忠勇,自前朝起萧家男儿代代守在这凉州城下,如今圣上听信盛家那群蠹虫的谗言,竟要燕昭去京都当个金丝雀?!” 军帐中的空气稍有些凝滞,曹春江瞳孔剧缩,扑身去捞圣旨,官袍又被火星燎出一道焦痕,他定了定神,随后颤抖着手指着江阙:“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来人,来……” 话音还没落地,一股冷风裹挟着杀意掠过他的脖颈,萧燕昭手持短刀抵在了曹春江的颈边。 曹春江喉结滚动,冷汗浸湿后襟,却仍强撑着道:“萧燕昭!你敢动钦差!” 就在此时,帐帘再次被撩起,一身着碧青色长袍的男子急步走进营帐内,那双丹凤眼只微微扫了一眼帐内三人,旋即用手中的折扇狠狠敲在江阙的背上:“曹节度使的人就在营外三步,江都尉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江阙自知自己闯了祸,压着火气没有反驳。 来人将视线凝聚到跌倒在地一脸惊恐的曹春江身上,一撩衣袍边蹲下身与他平视道:“曹大人消消火,是我等待客不周——燕昭,放开曹大人。” 萧燕昭看起来有些为难:“叙白,我若放开他会叫的。” 江阙插嘴:“他喊叫你割断他舌头便是。” 曹春江面色更惊恐了,他知道这帮兵痞子发起狠来什么都会做,他不禁转动眼珠子想去看营帐外跟着自己来的两个亲兵,可营帐外似乎早已没有这两人的身影。 直到萧燕昭松了手,那冰凉的短剑总算是从他的脖子上移开,曹春江喘着粗气,脑子里已经想了上百个整死这几人的罪名。 “曹大人在想什么?在下方才请门外二人喝茶去了。”叙白好整以暇地拉起曹春江,又不动声色拿出手帕擦了擦手。 看到他明显嫌弃的动作,曹春江更生气了,他要告状,要向皇帝告状,把这破赤炼营一锅端了! “这是要谋反吗!今日我若死在这里,你们难逃干系!” 叙白的折扇突然抵住曹春江的喉头,扇骨缝隙寒光微闪:“低声些,曹大人袖中除了圣旨,好像还有别的东西吧?”他指尖一挑,绛色信封从对方袖袋滑落,“若我没记错,这信封的印泥来自京都盛家。” 曹春江瞬间面如死灰,他瞪大的瞳孔中印着面前云淡风轻的男子——他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 “您猜,”叙白的扇尖缓缓下移,停在对方的心口:“是您的折子先到京城,还是您勾结盛家的消息先传进圣上耳中?” 曹春江艰难咬咬牙,嘴硬道:“你区区军师,也能威胁本官?” 叙白笑起来,“您还记得您在凉州大营中帐吗?三百张弩,八千杆枪此刻都对着您的脊背呢。” 曹春江越听面色越苍白,心中已然明了,这一趟浑水,他若敢趟,第一个被淹没的便是他这样的烂鱼小虾。 急急喘了口粗气后,曹春江退后一步,一把捡起地上的信封,恨恨看了一眼萧燕昭,冷声道:“萧侯,京都的茶可比凉州的风沙好喝多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帐。 萧燕昭转头看向叙白:“曹春江勾结盛家,你怎么知道?” 叙白收起折扇,“半年前流匪作乱,我无意间撞见过曹春江用暗器保命。三寸机弩,盛家特制。” “三寸机弩……”萧燕昭嘀咕:“他们倒舍得下本钱,把这样一个精巧玩意儿给一个跑腿小官。” 江阙倒是没什么耐心听二人在这里说些弯弯绕绕,把翻倒在地的矮桌扶起来后问道:“燕昭真要上京都?” “去,还得尽快。”叙白道:“你先出去,我有事交代燕昭。” 江阙前脚刚走,转眼萧燕昭便兜头被人捏住脸颊,一方软帕有些粗暴地在她脸上摩擦。 面颊生疼,萧燕昭艰难睁开眼就看见叙白一脸嫌弃地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脸。 “脏死了。” 昨夜萧燕昭偷偷跑到将士们的营帐里和他们拼酒划拳,大约是那时候脸上沾了泥污,叙白最是喜净,她早上睡醒还没来得及洗脸呢这曹春江就来了,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抗拒的“嘶”了一声想躲,却被叙白的冷眼钉在原地。 “京都水深,你要记住三件事。”叙白随手将擦拭过的手帕扔进了炭盆开口道:“其一,你男子的身份是假的,但是欺君是真的;其二,盛家门前新雪看着干净,但地下埋着的冤魂数不胜数;其三,阿阙性刚易折,若真闯下什么祸事来,你要优先保全自己。” 萧燕昭直皱眉:“不用阿阙,我自己去就行。” “此番回京是一脚踏进龙潭虎穴里,我在军中尚有要事处理,眼下抽不开身,你只身前往实在危险。” “知道了,我明日卯时就走,以免夜长梦多。”萧燕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挑眉看向叙白换了个话题:“昨日是我生辰,军师大人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叙白好整以暇地坐下:“但你也知道,昨日我不在凉州,确实赶不回来。” 萧燕昭慢条斯理斟了杯茶推到叙白跟前:“军师大人日夜操劳,这次呢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老喝着茶,我先走一步。” 说完,萧燕昭正准备转身离开,“咻”的一声,耳边忽然有劲风传来,她身手敏捷地转身避开,伸手接住——叙白扔过来的物件。 那是一个通体乌黑的护腕,精钢锻造,长不过三寸,外壁有一处突起,轻轻一按箭槽便显现了出来,里面静静躺着三支短矢,矢尖泛着幽兰的冷光,显然是淬了毒。 “礼物。”叙白言简意赅。 萧燕昭眼前一亮,捧着护腕翻来覆去地瞧,指尖戳了戳突起的地方,“咔哒”一声,箭槽便归了位。 “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用它的!” 帐外忽有战马嘶鸣,萧燕昭耳尖微动,是江阙的父亲——镇东将军江霆渊回来了。她反手将护腕扣上左臂,留下一句:“我去和江叔叔知会一声。”便匆匆离开。 叙白垂眸端起桌上的茶水,水汽氤氲间,他声音淡得像一缕烟:“嗯,万事小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凉州 第2章 抉择 “京都?”江霆渊猛地勒紧缰绳,马匹吃痛嘶鸣。他盯着萧燕昭,眼底寒凉:“那地方连风里都裹着刀子,他们这是要你死!” 世家专权,皇帝体弱,本就是多事之秋,如今倒是想起萧承还有个小儿子萧燕昭,挂了个虚名就要召回京都,那是什么很好的地方吗?虎狼一窝,待萧燕昭回京,只怕会被扒皮抽筋,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江霆渊握着缰绳的手越捏越紧,面色也越发阴郁,他翻身下马,扫了一眼面前的萧燕昭和江阙,沉声道:“你们跟我来。” 和江阙对视一眼后,萧燕昭跟着江霆渊进了中军帐,门口守着四个亲兵,叙白也不知何时离开了,桌上只有凉透的半盏茶水。 江霆渊走向军帐后方摆放的长枪前,轻巧转动其中一杆长枪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轻微的机括声,随后他掀开地上铺着的兽皮。 萧燕昭倒吸一口气,这里竟出现了一个三尺宽的暗道。 暗道下面不算深,墙面都有照明用的烛台,不多时便走到了一个青铜狼首的石墩前,江霆渊伸手按压狼眼后,石像口中忽然出现一个精巧的紫檀匣子。 不知用了什么技巧,匣子被江霆渊打开。 一瞬间萧燕昭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这是兵符。 在这种情形下,萧燕昭竟然微微失神,思绪飘回到七岁她回京的前一晚,那时凉州边境火光冲天,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江霆渊从火场中抢出。那一晚她失去了父母亲以及兄长,是江霆渊把她抚养长大,于她而言,江府是她的第二个家。 可于江霆渊却不同,他在战场厮杀多年,屡次被萧承以命换命的孤勇救出才活了下来,自此便入赤炼营和萧承并肩作战。萧承死后,他从不只是将他唯一的遗孤当成自己的孩子看,他一直都认她为萧家最后一脉。 “赤炼旧部,见符如见帅,”江霆渊将紫檀匣子递到萧燕昭面前,饱经风霜的脸上是她无比熟悉的冷厉,“今日起,你剑锋所指,便是三千赤炼骸骨所向!” 空气中一片肃静,只听得见几人轻浅的呼吸声,江霆渊和叙白的决策大相径庭,她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若反,我必随之。 谋反? 要反吗? 该反吗?! 直到江阙的手轻轻扶住萧燕昭的胳膊,她才察觉到自己竟在微微发抖。 刺骨的寒意如附骨之疽缠绕而上,赤炼营这把悬于朝堂的利刃,只怕让盛家忌惮,皇帝猜疑,如今两方都容不下她,稍有不慎便会在这权利的绞杀中粉身碎骨。 缓缓吐出一口气,萧燕昭挺直了脊梁,她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触碰到这象征权利的紫檀匣子,随后轻轻推开。 不止江霆渊,江阙也愣住了。 萧燕昭舒展眉头,扬起笑脸,“我不要。” 江阙急道:“你可知……” “我知道。”萧燕昭斩钉截铁,眼中没有丝毫迷惘:“萧家永远是圣上最好的利剑,我绝不背叛,哪怕代价是我的命,我心甘情愿!” 清冷的声音在这小小的暗道中回响,她不禁又想起自己那大大咧咧不靠谱的爹。 赤炼营建立的初衷从不是争权夺势,它只是萧承为了皇帝训练的亲军,剑锋只向国敌,不向君王。 江霆渊面色冷峻,似乎没有预料到萧燕昭会这样行事,他不认同却也清楚了她的想法。半晌他收回兵符,“即便如此,我不能让你上京都。” 萧燕昭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心虚道:“江叔叔……我要去。” “你小子如今是一身反骨,谁的话都不听了!”江霆渊立刻怒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多年征战淬炼出的浓浓的威压:“你以为京都是什么好地方?你爹娘当年……” 说到这里他却忽然刹住话头,似乎有些无奈地偏过头,可眼底隐隐带了丝心痛,“……你如今行事如此莽撞,对得起谁?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爹!” 萧燕昭被训得缩了缩脖子,习惯性想用插科打诨来蒙混过关,她往后一缩,躲到了江阙身后,想扯出笑容,说点好听的话,可临到嘴边了,不仅话没说出口,笑容也没挂住。 江霆渊这十多年来鲜少提及她爹娘,许是怕触碰到她心里的伤疤,这个铁血硬汉也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心底里唯一一处脆弱的地方,此番疾声怒斥,怕是气急了才会提起。 可他那句未尽的“你爹娘”还有他深深的无奈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她的胸口。 江霆渊火气未消,也知道自己管不住萧燕昭,只能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萧燕昭紧紧抓着江阙的衣袍,手心里沁出的细汗都把他的后襟捏得皱皱巴巴,她脸上的笑意褪去后,只留下一种近乎苍白的僵硬。 许是察觉到了萧燕昭的情绪,江阙心头一紧,刚想回身去看她,就听见她清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阙,我一定要上京都。” “可……” “十二年前的凉州城火光冲天,我爹和东朔战了十多年,朔将李琰虽和我爹是宿敌,却也光明磊落,他有何道理只烧我家大宅?”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江阙陡然一惊:“你是说当年的事情有蹊跷?” 萧燕昭却不肯多言多言,只松了手转身离开暗道,随着兽皮落下,暗门合上。 虽然已经决定好要只身赴京,但刚惹江霆渊生气就离开,若此行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怕是临死前都要悔青肠子了。 平复好心情后,萧燕昭开始纠结怎样才能让江霆渊消气,她苦恼得整整一个下午都坐立难安。 夜幕降临,江霆渊练完兵回到中帐,随手将脱下的盔甲放到一旁,就借着油灯拿出布防图皱眉沉思。 片刻后他轻咳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刚想抿一口,却突然顿住,他的视线从布防图上转移到茶盏中,热腾腾的新茶里飘着几片上好的龙井,茶香四溢。 没有第一时间喝下,江霆渊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桌子和营帐,平时散乱的矮桌如今案头摆放整齐、一丝不苟,就连他身后摆着的一排长枪都被擦得油光锃亮。 收回目光后,江霆渊摩挲着杯沿叹了口气,忽然清清嗓子大声道:“赶紧出来。” 营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萧燕昭便目光游移地走进来,甚至走路姿势都十分僵硬。 “嗨呀,今日夜色不错,我散散步就走到这来了。”萧燕昭假装轻松地活动着手臂,可眼珠子在营帐里转了一圈愣是不敢看江霆渊。 江霆渊沉着脸,不揭穿她,只是指了指自己跟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萧燕昭老实巴交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十分扭捏。 沉默在空气中散开,萧燕昭心下忐忑,也不敢先开口。 片刻后,江霆渊抿了一口茶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昨日过了生辰你便十九岁了吧。” 不知道江霆渊为何会提到这个,萧燕昭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江霆渊宽厚的大手比划着:“那时候你不肯吃喝,你云姨每晚都要从马厩里把你抱回床上,你就抱着你母亲给你的手炉不肯撒手。” 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缓缓蔓延开来,萧燕昭盯着面前的烛光不肯说话。 “阿阙常和我说,你就像个死气沉沉的木俑,戳一下都不肯动,”江霆渊的声音又低又沉:“我一介粗人,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这样一个娃娃相处,只能拿军营里那套,带着你出来看看士兵们训练。” 说到这里,江霆渊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目光有些怀念,“谁知道倒真让你‘活’过来了,那么瘦弱的手臂,却死命咬着牙扛起长枪,跟着训练从不喊苦。” “我以为这样是好的,也鲜少去关心你的想法,甚至……”江霆渊顿了顿,烛光忽然一暗,萧燕昭只感觉一只宽厚的大手重重按在了自己头上,“甚至都快忘了你也只是个小姑娘。” 萧燕昭咬紧牙齿,牙关吱呀作响,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垂了眼便低下头去。 江霆渊收回手,目光平和,“你出生那年你爹高兴地在凉州城放了三天三夜的鞭炮,我和他十几年的交情,从没见他那样高兴过,还有你祖母,甚至不远千里从京都坐着马车赶来看你……可我把你接回来这十多年,我都不知道算不算是好好把你养大了。” 萧燕昭攥紧了拳头,故作轻松抬起头开口:“怎么不算啊,我现在打遍赤炼营无敌手!”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似是不好意思般偏过头:“江家可是我第二个家。” 江霆渊闻言忽然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停下,随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去吧燕昭,去京都。” 没想到江霆渊忽然如此轻易就同意了,萧燕昭反而意外起来:“可是您先前不是极力反对吗……” “做你认为对的事,”江霆渊道:“就如你说的,萧家是圣上最好的利剑,赤炼营也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萧燕昭怔怔坐着,眼珠子动了动,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赶紧扁扁嘴,猛地移开视线并起身背对江霆渊伸了个懒腰,一边说着“困了,要去睡觉”一边挪着步子就离开了中帐。 萧燕昭不擅长应对离别,她也不知道此行过后还有没有机会回这凉州城来,趁着不舍的情绪还没上来,便吭哧吭哧连夜收拾好行李,趁着晨光熹微,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快马——这可是她的“先锋尉”,她亲封的军衔。 马儿打了个响鼻,十分亲昵地低头蹭了蹭她,萧燕昭摸着马儿的鬃毛,假装严肃地低声喝道:“好了,作为先锋尉,你要拿出点架势来!” 言罢,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正欲离开。 忽然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要去哪?” 萧燕昭愣了一下回过头,只见江阙背着包袱倚靠在门边,杨眉看着她。 “你……”萧燕昭说不出话来,因为江阙也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慢悠悠走到了她前面。 天边云层散开,初升的日头将第一缕光正正打在江阙的脸上,映得那冷硬的眉眼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萧燕昭,江阙不耐烦“啧”了一声:“慢吞吞地干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片刻后萧燕昭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骑着马跟了上去:“来了!” 第3章 入京 暮色如墨,细雨如纱,雁回古道隐入一片朦胧中。远处一家青瓦灰墙的客栈孤零零立着,褪色的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小二急匆匆跑来,捂着被风雨拍湿的脸,伸手去拉门。 勉强将门合上后,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复又将门推开一条缝,顶着风雨伸了个脑袋眯着眼望向远处。 伴随着沉闷的踏水声,两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伏着两道劲瘦的身影,蓑衣下隐约能看见露出的剑鞘。 小二慌忙缩回脑袋,“砰”地合上门板。最近这一带流匪作乱,这雨天还在赶路的,谁知道是官兵还是匪人。 木门突然被叩响,不急不缓地三声,却惊得他一个哆嗦,回头看向柜台后的老掌柜,老掌柜神情紧张,摇了摇头,“住、住满了,客官另寻他处吧!”小二声音发颤。 门外静了一瞬,忽听得一道清朗的声音:“凉州来的,有勘合,只是想借个屋檐避雨。” 门缝里塞进了一张麻纸,印着鲜红的官印。 小二咽了口唾沫,视线在那看勘合上来来回回扫了几眼,终是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两人,一人牵马而立,蓑衣下身形挺拔如松;另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雨水顺着下颌滑落,掩不住眉眼间的凌厉。 “燕昭,你先进去。”男子拽紧缰绳,马匹立刻安静下来。 小二见此赶紧赔笑着把人迎进了屋内,萧燕昭解开身上的蓑衣,她的衣袍、发梢全被雨水沾湿了,却只是不甚在意地轻轻掸了掸:“两间房。” 从凉州到京都,十五日的快马疾驰,人困马乏。眼看京都已在百里之内,偏被这急雨截在半道。萧燕昭揉了揉发僵的肩颈,跟着小二上了楼。 不多时热水就备好了,她解开束带浸入桶中,紧绷的筋骨瞬间舒展开来,连日的奔劳让她眼皮直打架,简直下一秒就能睡过去,她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洗完热水澡刚准备进房间,忽听楼下传来“当啷”一声闷响,她漫不经心地倚着栏杆往下瞧—— 只见老掌柜似乎与一男子起了争执,一脸愠色地将手中的一锭银子狠狠砸在柜台上。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二人的交谈,只能隐约听见“碎银掺了铅”、“不是官银”这几句话,倒也能让人理解眼下的情形了。 萧燕昭兴致缺缺,刚准备回房,突然那男子转头看了过来。 屋外疾风骤雨,客栈大堂的窗纸上浮着昏黄的光晕,影影幢幢间男子忽提步向她走来,长袍扫过木阶,半明半昧的烛光下衬得他有几分清癯的意味。 走近了,男子略一揖礼便开口:“这位兄台……”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可否借我几钱碎银,权做盘缠,他日定当双倍奉还!” 萧燕昭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他腰间看着分量十足的钱袋子上。 男子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窘迫道:“在下金世安,此行是出来谈生意,谁知收到的货款被人动了手脚……此地离京都还有两日的脚程,实是没有他法。”说着,他毫不犹豫从内襟解下一块莹润的玉佩:“在下愿用此物抵押。” 金世安态度十分诚恳,萧燕昭理解了他现下的处境。 此人身上看不出半分商人的精明,连收到的货款都能被人用如此拙劣的手法蒙骗,尤其是他的言行举止,不像普通商人,倒像是哪个勋贵之家里偷跑出来不谙世事的贵公子。 萧燕昭十多年来没离开过凉州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思及此,她开口道:“你应该也能看出,我并非纯善之人,也并不缺银钱。既如此,我为何要帮你?” 萧燕昭有心试探,此人的情况实在有些蹊跷,她不能不多一份谨慎。 金世安看起来也十分为难,他思衬片刻道:“在这家客栈歇脚之人,大多都是要往京都去的,可兄台的穿着打扮不像常居京都之人,若是不放心,此行在下便同往,京都路熟,也算有个照应。” 听完他的话,萧燕昭抱胸沉思半晌。她上一次去京都还是十多年前,如果有人指路确实方便不少,不如带在身边解他一困倒也未尝不可。 “玉佩不必,房钱我替你垫,如你所言,我也要去京都,明日捎你一程罢。” 没想到萧燕昭答应得这么果断,他赶紧又作了一揖:“多谢。” 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滴水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断续的韵律,第二日启程时,萧燕昭和江阙解释一下金世安的情况就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单掌压鞍,身形一旋便稳坐马上,十分好心肠地招呼他:“来,上马。” 金世安也不扭捏,虽然看着有些笨拙,但好歹爬了上去。 二人驭马之术十分熟练,短短半日便到了都城门前。 京都的明德门在雨后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城外左右两侧门,左门外一队金顶软轿缓缓驶入,而右门前的百姓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门口的士兵满面戾色,一股泥烂腥腐的馊味混着甜腻的龙涎香传来,萧燕昭眯起眼望向城门,恰好看到右侧进城的队伍中一骨瘦如柴的农妇忽然扑向城门,她怀里搂着浑身发紫的婴孩,跪在士兵面前,不住磕头在祈求着什么。 江阙一拉缰绳,蹙起眉头,马儿打了个响鼻,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回事?” “二位第一次来京都吗?”金世安问道。 倒不是第一次来,只是十多年前的京都还不是如今这副光景,萧燕昭想。 “百姓想进城要一大清早过来排队,过了午时还未进城的,要么交钱,要么……” 他话音未落,那农妇已被士兵一脚踹翻在地,怀中的婴孩滚落在泥水中,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不可闻。周围排队的人群麻木地别开脸,无人敢替她鸣一句不平。 “要么,就得有贵人开恩。”金世安苦笑一声,目光扫过左侧那队金顶软轿。轿帘微掀,露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尖捏着半块模样精致的桂花糕,漫不经心地丢向农妇的方向,随后落在泥地里。轿中传来一声轻笑,帘子随即落下,仿佛方才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消遣。 萧燕昭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她向来知道京都等级森严,可从未亲眼见过如此**裸的将人命视为草芥。 江阙眼底仿佛有难以抑制的怒气在翻涌叠加,他下意识去摸腰间配剑,却被萧燕昭一把按住手腕。 “别冲动。”萧燕昭声音清冷,“此时动手于事无补。” 叙白的叮嘱犹在耳边,此次入京一定要慎之再慎。 “走吧。”江阙忽然调转马头:“左门。” 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却也明白此刻撕破脸毫无意义。 行至士兵跟前,江阙单手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的鱼符。 那士兵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人一眼,似乎在仔细确认身份,片刻后才一挥手放行了。 金世安这一路被颠得面色铁青,甫一进城他便立刻下了马,缓了一口气才道:“二位既然对京都不熟悉,要去哪里我来带路吧。” 这原是说好的,萧燕昭便坦然接受了,按理说她封了侯回了京,那是要去觐见皇帝的,可她一没得到传召,二也没人来接她,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先回府邸再说。 果然便宜侯爷的待遇就是差。 京都城内倒是看着一派繁华,和她记忆中有几分相似。五岁那年她回京探望祖母,带着她认识的两个新朋友在长街上撒欢,还去城西松月斋买了不少糕点…… 思及此,萧燕昭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商铺,铺子不大可门庭若市,高高悬挂的牌匾上清清楚楚写着“松月斋”三个大字。 金世安见她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个糕点铺子在京中很受欢迎,萧兄想去看看吗?” 萧燕昭有些挪不开眼,祖母还在时,府中常备松月斋的糕点,一边怕她吃坏牙,一边又担心她吃不好,那时候几个哥哥也都还在,祖母不让吃了,二哥还会偷偷藏起来给她带。 萧燕昭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二人道:“你们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言罢就疾步而去,铺子前排着长队,好在队伍排得很快,不一会就到萧燕昭了,她正欲上前一步,倏地被一个男子狠狠撞了一下,她身形未动,对方反而摔倒在地。 萧燕昭刚想上前搀扶,谁知那人麻溜爬起来匆匆跑走了。 她反手摸了一下腰间的钱袋子,眼见它还好好挂在身上刚松一口气,紧接着就发现自己配剑上叙白在她十四岁生辰时送她的铜钱穗子不见了。 萧燕昭皱起眉,放着钱袋子不偷,偷这做什么?心下有不好的预感,可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对京都不熟,现在去追恐怕也很难追上了,只能按下不发。 买完糕点,萧燕昭正准备和江阙还有金世安会合,忽然远处有马蹄声混在嘈杂的早市里,只见六匹枣红马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马上差役一色深青官服,腰间长刀随着颠簸“哐当”作响。 行人纷纷避让,只听见为首之人高喝一声:“刑部办案,封锁城门!” 如此行色匆匆,萧燕昭不禁心生疑窦。 待刑部的人走后,她才抱着糕点找到被她留在原地的江阙和金世安。 只是二人看上去面色凝重,江阙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刚揭下来的麻纸,金世安则神色复杂地看向她来的方向。 “怎么了?”萧燕昭咬了一口刚买的马蹄糕,甜味还未在舌尖化开,江阙便一言不发将麻纸塞到她眼前,“通缉令”三个大字瞬间撞进她的眼底,下面赫然是她的画像,眉宇间有**分相似。 手中半块马蹄糕掉落在地上,萧燕昭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二人:“我?” “大人!靖安侯在这里!”似乎有人发现了她,高喝声伴随着马匹的嘶鸣声,先前还未走远的六匹枣红马立刻调转方向朝她这里而来。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差瞬间包围了三人,“刑部奉旨查办曹节度使遇害案,请侯爷配合。” 曹春江死了? 萧燕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袋里炸开,曹春江宣读圣旨那日虽然两方起了冲突,但她最后放他走了,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如今要抓捕她,是搜查到了什么证据吗? “曹春江遇害与我们有何干系?”江阙长剑出鞘,护在萧燕昭跟前。 为首的差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紧绷的二人,冷笑一声道:“有没有关系是刑部说了算,靖安侯这是要抗旨谋反吗?” 路边的百姓和摊贩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商户更是直接紧闭大门。 最开始的惊讶褪去,萧燕昭冷静下来。 “又是谋反,”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浓浓的讽刺和压抑的怒火:“从凉州到京都,有哪一步是我萧燕昭自愿走的?” “靖安侯有什么话,还是留到刑部大牢再说吧!” 萧燕昭的视线飞快扫过刑部的差役,若真打起来,她和江阙不是打不过,可这便成了明晃晃的“抗旨”,即便她不想反也会被迫成为反贼。 她如今立场艰难,一旦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思及此,萧燕昭从江阙身后站出来,目光如刀:“这京都的礼数,本侯受教了。”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她腰间的配剑已被利落地解下,重重砸在脚边。 萧燕昭勾了勾嘴角,挑衅地看着差役:“不是要抓我吗?来吧。” 第4章 故人 潮湿阴冷的诏狱幽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地面的腐草与血污混杂在一起,萧燕昭被绑缚在木架上,手腕和脚踝被麻绳勒出血痕,她面前的案桌上摆满了怖人的刑具。 不多时,牢房门口的锁链声忽然响起,只见一男子玄袍玉带,面色冷峻走进监牢,靴底踩着地上的腐草,将其碾碎,发出细微的声响。 萧燕昭抬起头看向来人,眼神冷硬如刀。 “萧侯别来无恙。”男子坐在了她面前的椅子上。 萧燕昭冷冷盯着他:“没猜错的话,你是盛家人?” “正是,”男子睨着她:“十多年未见,萧侯竟落得如此下场。” 萧燕昭愣了愣,十多年没见的盛家人……她缓缓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你、你是盛璋?” 男子哼笑一声,“萧侯真是好记性。” 和盛璋的冷淡与之相反,萧燕昭眼底陡然漾开笑意,如寒冰乍破,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是你!”这一声唤得又惊又喜,想上前去,却忘了自己还被绑在木架上,连带着脚下的锁链哗哗作响。 盛璋怔了怔,二人虽是儿时好友,可毕竟立场身份不同,更何况她是犯人,而他是主审官。 意识到自己失态,萧燕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太开心了,因为你不肯和我通书信,一些近况我便只能从霁川那里了解,竟不知道你如今变化这般大。” 萧燕昭年少时性子顽劣,今天攀着垂花门的紫藤荡秋千,震得满院花瓣簌簌落在丫鬟们梳好的发髻上;明天夜里不睡觉,偷走马厩里的马匹,纵马狂奔出十里地,害得军营里的士兵们举着火把寻了大半个晚上,常常气得她爹一把摔了茶盏就要抄家伙揍人。 五岁那年她回京探望祖母,除了和哥哥们混熟了,还在春日宴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京城公爵府盛家老七盛璋,另一个则是荣亲王的嫡子沈霁川。 箫燕昭和盛璋两个皮猴子一拍即合,霁川虽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可到底还是耐不住盛璋的伶牙俐齿,跟着二人闯下不少祸事来,第一次吃到松月斋的糕点也是在那时盛璋买给她的。 只可惜回凉州后,她便没了盛璋的消息,眼前松姿鹤骨的男子与十四年前那个小捣蛋鬼重叠,萧燕昭满心满眼只有重逢的喜悦。 冷峻的神情还挂在盛璋的脸上,此时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他垂下眼去,捏着状纸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可转眼间,他便又看向萧燕昭,眼眸中只余漠然。 “我不与你通书信是因为我不喜,”盛璋说着,将手中状纸掼在案上,“萧侯在此时和本官攀扯旧情,是何居心?” 闻言,喜悦从萧燕昭面上褪去,她转眼看了看案上的状纸,又看了看眼前的盛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半晌才开口:“曹春江不是我杀的。” 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盛璋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证物放在了面前的案桌上,“此物你当如何解释?” 目光触及到那熟悉的铜钱穗子后,近日来的困惑突然变得透明,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她天真的以为这庞大的权利博弈是自她上京都后便会开始,却原来,这招杀着是顺着那道从京都而来的圣旨早早就如阴影般笼罩住了她。 “这穗子,是你的贴身之物吧?”盛璋厉声道:“曹大人死时紧紧将其攥在手心,他的亲兵也证实你与他在宣读圣旨当日曾发生过口角。你可认?” 萧燕昭抬眼盯住盛璋,一字一顿:“我不认,这不是我的东西。” “还要嘴硬吗,不止一个人见你佩戴过它。” “我的穗子在三年前第二个铜币刻字处曾被我磕坏了一个小角,你大可检查一下这条穗子是否完好无损。” “口说无凭。”盛璋倏地起身,目光紧紧锁住萧燕昭:“既然你说这不是你的……那你的穗子呢?” 萧燕昭咬了咬牙,心中掠过一丝悔意,在松月斋前她就应该抓住那个扒手,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授人以柄。 江霆渊说得没错,京都城的风里都裹着刀子,她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都玩不过这群老狐狸,此刻只能呆在这阴暗的大牢里任人宰割。 好不甘心。 萧燕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连一丝疼痛都感受不到。她只能抬起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本官审过的刑犯数不胜数,如此嘴硬,萧侯是想吃点苦头才肯说实话吗?” 盛璋走向刑房里铁链吊着的火盆旁,那里面有五六把不同形状的烙铁插在炭中,尖头、方印、钩刃一应俱全。 他随意拿起一把烙铁,橘色的铁块接触空气后转为了暗红色,“本官没那么多耐心。”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萧燕昭道:“一个捏造的证物便可以定我的罪么?” “自然不能,”他声色冷厉,指尖扣在案上那枚铜钱上:“可这穗子上缀的三枚铜钱,纹路成色与去年刑部查封的那批私铸恶钱分毫不差!” 萧燕昭猛地抬起头:“私铸恶钱?”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寒意顺着脊椎串起。 若如此,那这便与曹春江的案子不可同日而语。 盛家是真想让她死! 就在此时,牢门外忽有一狱卒疾步走来,低声在盛璋耳边说了什么,后者面色一凛,将手中的烙铁扔回火盆中,深深看了一眼萧燕昭,低声问:“在门口?” 话音未落,就有一身着绯色云燕官服,带着三分肃杀之气的官员走进了牢房,他看了一眼被绑在木架上的萧燕昭后,皮笑肉不笑看向盛璋:“人不经三司会审直送诏狱,盛大人眼中还有律法吗?” 盛璋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着指尖染的墨渍。 “三司会省?”他嘲道:“去年京都私铸恶钱一案,大理寺连个铸模都没找着,这会倒跟本官讲起章程来了?” 身着云燕官服的官员闻言,脸上笑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滞的寒意,直刺盛璋,声音不高却十分冷硬。 “盛大人!”他厉声道:“私铸恶钱一案,自有公论,大理寺该担的责,本官从未推诿!然今日之事,岂可混为一谈?” 说着,便向前逼近了一步:“靖安侯所涉何事,尚未经三司勘核,刑部便敢越俎代庖,擅入诏狱,甚至想动用私刑?你口口声声大理寺失职,如今你刑部此举,可还有半点朝堂纲纪?!” 盛璋抬起眼,将那方沾染了墨渍的绢帕随意丢在脚边,被如此指控他也不见丝毫慌乱。 “呵,冯寺丞好大的官威啊。”伴随着这一声嗤笑,他缓步走到萧燕昭身边,“搬出我朝律法,抬出三司制衡,若是在金銮殿上,或许还能博个‘刚正不阿’的美名。” 盛璋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刀:“可惜,这里是诏狱!冯寺丞,靖安侯的案子不需要过你大理寺之手,人我是不会放的。” 随着这不容置喙的声音落下,冰冷的诏狱中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火盆里炭火噼啪的微响。 冯寺丞的脸色有白转青,盛璋话里的意思很清晰,在盛家的绝对权势前,大理寺的律法条文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几乎就是在这样的压制下,冯寺丞却深吸一口气,声音竟依旧平稳,他再次看了一眼萧燕昭,开口道:“诏狱,自然是刑部的诏狱,可说到底……” “我北燕的每一寸疆土,每一座牢笼,都是圣上的疆土,圣上的牢笼。你盛家权势滔天,自是不必把我大理寺放在眼里。”冯寺丞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盛大人难道忘了,昨日午时,圣上在乾清宫暖阁,召见的并非国公爷,也非六部尚书……而是本官。” 冯寺丞的声音不大,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盛璋听完,忽然低笑一声,一展衣袍,负手而立。 “冯大人说的是。”他竟微微颔首,妥协了,随后抬手示意狱卒:“给萧侯松绑。” 待镣铐落地,盛璋的眸子自她被勒红的手腕一扫而过,随后退后两步:“这烫手的山芋,冯大人可要接稳了。” “不劳盛大人费心。”冯寺丞一挥手,身后的寺役立刻上前按压住萧燕昭,“人,我就带走了,盛大人好自为之。” 许是因为这些天连日的奔波,又在诏狱里耗尽了心力,萧燕昭眼前一黑,甚至来不及感受身体的失重感,意识便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入深渊。 她就像是沉在冰冷的湖底,缓慢又艰难地向上浮起。不知过了多久,萧燕昭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随后便是身下柔软厚实的织垫。 她的手指动了动,尚未睁眼便听见了铜壶滴漏的细响,那声音规律而克制,也让她了悟到了一点——这里不是诏狱。 一瞬间,意识回拢,她猛地撑起身子,却被一阵眩晕迷了眼睛,不得不俯下身子以手抵榻,忍着这股劲。 “醒了?” 低沉的声音自高处传来,萧燕昭骤然抬起头。只见青玉台阶之上,一道身影迎着烛光,倚靠在椅背上,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在细细审读。 她眯起眼,试图看清那人的脸,却只能看见他桌案边露出的一截明黄衣袍,其上绣金的十二章纹在背光处若隐若现。 她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宫殿,她睡在台阶下的软垫中,眼前的台阶中段有镂空的龙纹御障,那是帝王特有的“隔臣阶”,看来她正睡在自己最合适的位置,再进一步便是僭越。 心下了然,萧燕昭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向后挪了两步,随后伏在地上。 “……臣靖安侯萧燕昭,恭请陛下圣安!” 第5章 宣和帝 这庄严的大殿内空寂冰冷,萧燕昭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腕处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纱布缠绕得十分妥帖。 除了铜壶滴漏的嘀嗒声,便只能听见头顶奏折翻动的轻响。地面的寒意渗入骨髓,萧燕昭不禁有些眩晕,这皇权天威如同黑云倾轧,御座之上的那个人一呼一吸之间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起来罢。”宣和帝元崇将手中的折子摔回桌案上,缓缓站起身,“抬起头让朕看看。” 萧燕昭这才直起身,微微抬头,迎上宣和帝的目光。 宣和帝如今本该是春秋盛鼎的年纪,却身形消瘦,两鬓斑白,一袭明黄龙袍松松挂在他身上,看起来确如早先听闻那般体弱,可即便面容清减,那双眼仍未被岁月磨去锐利,他盯着萧燕昭的眼神,瞬间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势扑面而来。 宣和帝道:“你这模样,倒不随你父亲,反而更像你母亲几分。” 萧燕昭老实回答:“回皇上,确实如此,但我爹说我长得像我娘命好。” 闻言,宣和帝如同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竟抚额笑起来,萧燕昭揣摩不透这帝王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这么好笑。 片刻后,宣和帝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来到萧燕昭跟前。 “朕若没记错,你今岁该有十九了?” 没想到皇帝能记得自己的年纪,也很意外此刻他所有的疑问都与案件无关,反而好似在和她唠家常般轻松。 萧燕昭迟疑片刻,没有立刻回答,眼前之人究竟在想什么?这样问是否有深意?实在让她难以揣测。如今在京都她的一举一动皆受掣肘,生死不过是在宣和帝的一念之间,可越是如此,她越不甘心任人摆布。 思及此,萧燕昭缓缓呼出一口气,直视宣和帝开口问道:“皇上大可直言,是想从臣这里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她便听见一旁侍奉的小太监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在感叹她的不知和无畏。 萧燕昭却仿若未觉,她只看着宣和帝,等他开口。 宣和帝也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尽管不久前还在诏狱受审,如今立于这百官俯首的金銮殿上,她却仍能够如此直言不讳。 殿内空气凝滞,宣和帝看着她,以手撑膝,弯下腰来,“昔年,萧承作为朕的伴读,一直随侍左右直至朕登基,而你母亲康宁郡主是朕的堂妹,血脉至亲。十二年前萧家罹难,几近覆灭,同岁,你祖母得知噩耗,悲恸难抑,亦随而去。” 听到这里,萧燕昭有些发汗的手越收越紧,指甲陷入掌心。 “如今,你身为萧氏仅存血脉,萧承一手栽培起的赤炼营旧部奉你为主……”宣和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颤动着萧燕昭的心,“朕留你凉州十二载,许你成长,纵你羽翼渐丰,你以为朕昏聩至此,任由他人摆布?” 萧燕昭呼吸急促起来,艰难开口:“臣不明白。” “不明白?”宣和帝睨着她,“赤炼营九千兵马,每月在黑龙沟、双耘寨以及九渠河的演武,朕这里不到五日便能收到战报。” 萧燕昭瞳孔微缩,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在如此权争暗涌、党同伐异的局势下,宣和帝稳居帝位十多年怎可能只是个纸做的老虎。 宣和帝瘦削的脸上一瞬间仿佛掠过一丝怀念之色,可很快又隐了下去。他双手重重落下,却又只是轻轻拍了拍萧燕昭的肩,他再次上下打量着她,“你还没回答朕,你今岁可是十九了?” 萧燕昭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年纪了……”宣和帝直起身,背过双手向前走了两步,似在思考什么,旋即回身问道:“可曾有过心仪的男子?” “咳咳咳——”萧燕昭猛烈咳嗽起来,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没缓过劲来,她便不可置信看向宣和帝:“什么?” 此言何意?难以言喻的恐慌蔓延开来,不太好的预感在心底炸开,难道皇帝知道她是女子? 宣和帝不甚在意,只是不疾不徐开口:“萧承将你作男孩教养,你不知为何?” 萧燕昭怔住,这话里有话的意思让她察觉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宣和帝略一沉吟,缓声道:“先帝在位时,曾为萧、沈两家指婚,可惜你祖父膝下唯有你父亲一子,而沈家三房竟无一个女儿,这婚事便搁置了。”他转动手上的玉扳指,似笑非笑,“可皇命难违,这婚约便要应在你身上。” “偏巧你出生那年,沈家嫡长子沈清寻病弱垂危,太医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宣和帝继续道:“萧承怎舍得让独女嫁个将死之人?便隐瞒至今。” 萧燕昭实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幼时的确问过她爹,她爹给她的回答却是—— “因为为父对你寄予厚望,身为我萧家儿郎,将来必定是要精忠报国,热血奋战!生当为国尽忠,死亦马革裹尸还!” …… 萧承伟岸的背影犹在眼前,可…… 竟然不是这个原因吗,竟然只是帮她逃婚吗…… 宣和帝掩唇低咳,广袖垂落,他倦怠地开口:“只是终究是耽误你的婚嫁,沈氏也算簪缨世胄,可惜长子清寻早夭。” 他顿了顿,又道:“你出生那年,你父亲便递了密折,将前因后果尽数呈于朕。朕虽当即呵斥了他的荒唐,可终究还是替他瞒了下来,沈家……次子霁川倒是个好孩子,你若愿意,朕便为你指婚。” 萧燕昭缓缓呼出一口气,她上京这一路上不可谓是不提心吊胆,欺君之罪这四个字随便哪个字砸她头顶上都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原来,这在宣和帝元崇跟前,早就不是秘密了。 只是,眼下皇帝的态度依旧不明朗,谈论她的婚嫁之事,究竟是真的关心还是在试探她与沈家的关系?皇帝又是如何看待曹春江之死,以及自己被卷入私铸恶钱案一事呢? “陛下,”萧燕昭看向宣和帝,眸光微动,忽退后两步再次跪伏在地:“如今诸事未平,臣无心论嫁,只是萧家世代忠烈,祖父随先帝平定西北,父亲则为陛下镇守边关,臣虽为女子,亦不敢忘记家训,私铸恶钱乃国之大事,臣——断不敢妄为!” 既然皇帝不提,她便主动出击。 “萧燕昭!”谁知宣和帝忽然抬声喝道:“你和你爹真是一脉相承,非要朕将话挑到明处?” 霎时萧燕昭的冷汗便下来了,她此刻恨不能把叙白绑在裤腰带上,她怎能听得明白这些弯弯绕绕,还不如让她晕死在刑部大牢里算了。 宣和帝重重叹了口气,又上前扶起她,“朕若不信你,又岂会将你从诏狱提至御前?” 说着,他便重重咳嗽起来,眼下的两团乌青更甚,吓得小太监赶紧端着茶盏上前。随着热茶下肚,这才微微平息下来,他先前挺直的脊背在此刻略显得有些佝偻。 宣和帝扫她一眼,道:“去年刑部在阳瞿县端了处私铸坊,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谁知这一年暗地里反倒愈发猖獗,百姓怨声载道,但刑部递上来的折子却将此事粉饰得滴水不漏。” 他缓步走到案前,捡起先前扔下的奏折,“朕不便明查,这才召你入京。” “可曹春江一案……” “若想查私铸恶钱案,那曹春江便是你的第一道坎。朝中不想将此事查下去的大有人在,你与朕明面不和,才方便你暗中行事,你可明白?” 萧燕昭沉吟片刻,此时一直以来的谜团逐渐解开。 私铸恶钱一案牵扯甚广,可盛家做的账却是滴水不漏,明面上寻不出半分破绽,纵使想要彻查,一时也难以着手。恰逢盛家忌惮萧燕昭在凉州边境逐渐壮大,便上奏一道,说是安抚萧家遗孤,实则欲除之后快。宣和帝便顺着这一道折子将她召入京都,命她暗中查办此案。 只是,这一步棋走得着实危险。 萧燕昭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宣和帝,即便他能把控凉州势力,可天高皇帝远,若她真有心想反,他该当如何? 宣和帝又是怎样拿捏她必定是纯粹的拥皇党? 她不认为一国之君会如此意气用事,仅仅是相信自己的父亲——骠骑大将军萧承,便也信任她?那这份信任来得太过浮于表面,如同泡沫般一戳就破。 可这宣和帝真如传闻中那样病弱无能吗? 随着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新的一声声质问又被她闷在心头,虽是如此,却也不得不承认,宣和帝这步棋走对了。 萧燕昭平静道:“臣明白。” 宣和帝立于案前居高临下看着萧燕昭:“朕会给你查案方向,你尽管放手去做。在此之前,自己设法洗清冤屈,不要让朕失望。” 萧燕昭再次跪了下去,拱手至地,额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臣定不负陛下之托。” 第6章 重逢 豪言壮语是说出去了,可萧燕昭此刻却依旧被困在大理寺的“羁候所”等待三司会审。 与那漆黑阴冷的诏狱不同,看上去这里本应该是用作书库的,房间正中摆放着布满灰尘的案牍,角落里还堆着几卷受潮的书简,空气中霉味混着灰土味钻进她的鼻腔,一个没忍住捂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 萧燕昭揉了揉鼻子,还没洗刷罪名,她知道自己不能抱怨什么。 不多时,生了潮气的木门被推开了,有一身着绯色云燕官服,头戴乌纱帽,身形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 萧燕昭抬眼看去,一眼便望见了他圆润的肚子,似乎是常年伏案而有些大腹便便。此人面上虽带着笑,可那一方阔脸却显得十分威严。 她认得此人,这便是将她从那煞气逼人的诏狱里捞出来的冯寺丞。 萧燕昭站起来揖了一揖:“还未谢过冯寺丞。” 冯菁的礼数亦没有落下,他对待萧燕昭的态度不似阶下囚,反倒是显得毕恭毕敬,“萧侯哪里的话,下官能做的不多,此次前来便是要同萧侯好好商议一番。” 萧燕昭心中有数,皇帝先前便有示下,若想着手调查私铸恶钱一案,那曹春江的案子便是她的敲门砖。 “既如此,我便直言了,不知冯寺丞可否帮我带封信给江阙江都尉?” 冯菁略一思衬便颔首道:“江大人确有在朝中打点。”说着他转身吩咐一旁的官吏,“去准备纸笔。” 萧燕昭并不知道江阙对此事了解有多少,可此时若说得太透,又担心隔墙有耳,思索良久还是决定以写信的方式知会他。 “冯寺丞,敢问三司会省是在何日?” “三日后。” 足够了。 萧燕昭提笔写下密信,装封好后交给了冯菁。她此刻并不能全然信任此人,可眼前这人却是她翻供的唯一突破口。 她别无选择。 冯菁拿到信后一展衣袖便将这信封贴身放在了袖袋里,旋即作了一揖:“下官定不负萧侯所托。” 不愧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礼数话头全都滴水不漏。萧燕昭早听闻过冯菁此人,寒门出身,十年苦读,一朝科考,竟一举拿下殿试魁首。更难得的是,在这世家门阀深入朝堂的今天,寒门晋升之路被不断挤压,几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他却仍能在这朝局中站稳脚跟,确不是等闲之辈。 交代好一切后,冯菁正欲转身离开,忽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险些忘记了,有人要见你。” 萧燕昭神色微滞,眼底掠过一丝迟疑,“我可以见吗?” 虽不知是何人,可如今她也算是朝廷重犯,按理说此时应该不能与外界通信才是。 谁知那冯菁背过手去,挺直背脊,笑道:“按章程来讲,不可以……” 话锋一转,故意压低了声音:“可眼下在大理寺,我说了算。” 萧燕昭没想到这看似十分严肃的冯菁居然也会开玩笑,不由噗嗤一笑,竟觉得松快不少。 不多时,门口便有一男一女前后走了进来,抬眼望去,却是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萧燕昭不由警惕起来,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会巴巴的来看一个阶下囚? “咳咳咳——脏死了。”女子生得无比娇俏可爱,她看上去十分不情愿,一般抱怨着一边捂住口鼻,气呼呼地跟在后面。即便如此大的动作,她头上那根缀着珠玉的金翠步摇也只是跟着微微晃了晃。 走在前面的男子却显得不疾不徐,他身着锦衣玉袍,脚踩鹿皮绣锦履,一看便是生于簪缨世家贵公子,可走进这布满灰尘的屋子,他连眉头也没蹙一下。 不知是敌是友,萧燕昭倚在案牍边,抱胸看着二人,没有做声。 男子甫一看到她,立刻就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旋即端详片刻,开口道:“你怎的如此冷淡?” 萧燕昭有些莫名其妙,二人互不相识,她还能有别的态度不成? 好似想到了什么,男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行至萧燕昭跟前,竟一把勾住她的肩,眯眼笑道:“是我,沈霁川。” 萧燕昭本想狠狠拍在他身上的手猛地僵住,她愣愣看着沈霁川,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许久才艰难道:“你?沈霁川?” 不怪她如此惊讶,二人虽互通书信多年,但是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十四年前,更何况……少时的沈霁川最是老实,生得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撒谎都不会,每次都只能跟在萧燕昭和盛璋身后屁颠屁颠跑,闯下祸事来也是他殿后,好处没捞着,挨训第一个。 萧燕昭震惊不已,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谁成想这盛璋和沈霁川长大后竟跟互换了性子似的,这些年他俩怎么长大的? “怎么了?”沈霁川不满道:“我可是费了大心思,花了大把的银子才有机会过来,你非但不感谢我……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故意把“大”字咬得很重,萧燕昭却懒得跟他废话,一手肘打在他的腰腹上,迫使他松了手。 “嘶——你如今怎如此野蛮!”沈霁川龇牙咧嘴,捂着自己的肚子哀嚎不止。 萧燕昭没搭理他,转而看向眼前一脸郁闷的女子:“你……” 没等沈霁川介绍,女子便一脸嫌弃看着她:“你无需知道本郡主是谁。” 说着她低下头打开自己腰间的小荷包,细长的指尖从里夹出一张纸条,随后便不客气地向前一递:“诺,我来给你这个。” 萧燕昭刚一接过,她便无比烦躁地拍了拍身上落下的灰,小声抱怨道:“要不是那人死缠烂打求我帮忙,我才不来呢!” 不知她口中的是何人,萧燕昭蹙了蹙眉,还没来得及问,女子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嫌脏。手上的纸条还带着佩兰熏香,她的视线凝聚在纸条上。 沈霁川识时务地轻咳一声,走到一旁,萧燕昭展开字条,上面只写了几个大字——外务某自当之,勿虑。 江阙的字迹。 算了算日子,从她上京都被刑部拘留到如今,整整五日,先前冯菁也提及过江阙在为她转圜,不过,这只怕是十分棘手。 她方才让冯菁带出去的信上,交代了一件事,务必要找到在她入京当日偷她铜钱穗子的扒手,她把那人大致的外形和衣着都描述一番,还提到了很关键的一点,如果没猜错,那个扒手大约是盛家的人。 若盲目去找,三日肯定是来不及的,京都虽不算大,可若特意躲藏也会令人无计可施,唯一的突破口必须要顺着盛家去查。 那个扒手才是她翻供的关键。 沈霁川见她忽然面色严峻起来,不由轻轻敲了敲身边的案牍,“你如今身陷囫囵,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萧燕昭思衬片刻问道:“这京都城有没有一户人家姓金?” “在京都城,姓金的可不多,”沈霁川道:“你问的难道是城西金氏?他家累世经商,江南漕运、盐引生意皆有其份。” “商贾之家倒是对的上……金氏家中可有一子,名唤金世安?” 沈霁川摇了摇头,缓步走到这羁候所唯一一把红木椅旁,伸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随后慢悠悠坐下,“我对金家了解不深,这金世安同你案子有关?” 其实没有实际的理由去怀疑金世安,但此人若真是沈霁川口中商贾大家之子,那他在二人初遇时表现得太过“不谙世事”,哪怕被家里保护得很好,自小耳濡目染下也不应该连是否是官银都分不清。 金世安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我是怀疑他。”萧燕昭承认,“你若得闲,可帮我打听此人一二?” “可以。”沈霁川大方应下:“不过,待此事了了,你可得陪我去揽月轩喝酒,如今阿璋不知在忙些什么,我每日都无聊得紧。” “你没有其他故交吗?” 萧燕昭无意打击他,可沈霁川却轻轻呼出一口气,面色有些沉郁,“京都浮华,趋附者皆有所图,我不愿如此。” 倒也能理解,萧燕昭想。 “对了,方才那个自称郡主的是何人?”萧燕昭忽然想起这茬。 没想到此番倒轮到沈霁川一脸不解了:“你不认识她?” 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反倒让萧燕昭迟疑了。她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却毫无印象,只得摇头。 沈霁川叹了一口气:“那不是你表妹吗?” “表妹?!”萧燕昭猛地后退半步,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 话音戛然而止,她面色僵硬。 不,其实也有可能。 见萧燕昭神色几变,沈霁川便道:“可曾想起来了?她是你外祖睿王殿下的嫡亲孙女,今上亲封淳安郡主,名唤舒槿。” 萧燕昭自幼便鲜少听闻外祖名讳,她只依稀记得,曾偶然在下人口中听得几句闲言。说是母亲执意嫁给父亲时,外祖父极力反对,嫌父亲门第低,配不上王府贵女。可母亲铁了心要嫁,惹得外祖父动了气,自此两家便断了往来。 第7章 对峙公堂 除了这些闲言碎语外,萧燕昭对自己这个外祖再没有更多的了解了,既然他因为母亲的婚事与萧家断绝来往,那自然也不会对自己有丝毫挂念,毕竟自萧家覆灭后的十多年来,这传闻中的外祖一次也没关心过自己。 从那表妹的话语间细细听来,传信之事似乎是江阙所托。 江阙确实比萧燕昭回京更勤些,认识一些京都勋贵也是常事,只是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人也会对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不禁有些好笑。 沈霁川撑膝而起,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我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你交代的事我会去办,你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好,到时候我请客。”萧燕昭道。 沈霁川转过身,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所谓,是你就行。” 待他离开后,羁候所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萧燕昭问守在门口的大理寺官员又要了些纸笔,不知是否因为渐入春季,近日来总时不时下些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她便就着细微的光亮在纸上梳理案件的整个过程。 叙白说过,人磨墨时,墨也在磨人。 一场绵绵细雨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三日,这间废弃的书库也渐渐染上了一股潮湿的热气。 直到刑部来提人,萧燕昭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配合地戴上镣铐走了出去。 三司会省的地点是在刑部大堂,四根两人宽的朱漆石柱屹立在堂内四角,青石地砖被磨得发亮,甫一进门便看见正中三张公案两后一前的排列着。 坐在最前的便是刑部左侍郎盛璋,他的桌案上摆着紫檀朱笔架和一纸诉状。 身后一左一右就是大理寺和督察院的人,冯菁居于右侧,而在堂下三步坐着一个看上去年过半百的官员,虽鬓角染白,但周身的威仪仍压的人喘不过气,可以见得此人应该位高权重,否则盛璋左后方的督察院左都御史也不会一边偷偷看他一边伸手擦汗了。 盛璋的面色寒凉彻骨,他只在萧燕昭进被押解进来时抬眼看了她一眼。 随着铁链声哗哗作响,萧燕昭被按跪在地上。 惊堂木重重落下,一旁的刑部官员一展诉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高声道:“肃静!三司会省,听宣诉状!” 堂上鸦雀无声,萧燕昭挺直了背脊,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虽然身着囚衣,发丝凌乱,可她却面色淡然、不卑不亢。 “……其一,靖安侯萧燕昭谋害朝廷重臣,于凉州九渠河,残忍杀害节度使曹春江。其二,参与私铸恶钱,祸乱国之根本,动摇社稷根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此番罪行,罄竹难书,依照我朝律法,当处极刑!” 深吸一口气后,官员一锤定音:“靖安侯萧燕昭,你可知罪?” 萧燕昭直直看向盛璋,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我不认。” 盛璋双腿交叠,睨着跪在面前的萧燕昭,冷声道:“证据呈到堂前。” 话音未落,肃静的刑部大堂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不禁转头看去,只见廊下有两人信步而来。 当先一人身着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肃穆;紧随其后的是一面带笑意的男子,一袭鹤青大氅衬得他身姿如竹,虽面容清俊,却打扮得煊赫夺目。 盛璋蹙起眉头,面上掠过一丝愠怒,他看着二人站起身道:“江都尉!你可知你闯的是什么地方?” 江阙看上去十分不耐烦,只随意道:“侍郎大人不是要传唤证据吗,这人证不就来了?” “人证?”盛璋眯了眯眼:“你是说你要作为萧燕昭的人证到案?” “正是,”江阙一拱手:“我身后这位是京都城西盐商之子金世安,作为人证,他同样可以赴审吧?”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盛璋虽沉着脸,却也只是冷哼了一声,算作默许。 不同于江阙,金世安看起来对这公堂很有兴趣,他上上下下梭巡了好几眼,在两人说话的空挡还对上了萧燕昭的视线,旋即眨眨眼,安抚性笑了笑。 对于江阙,萧燕昭自是十分信任,只是金世安的到来让她颇感意外。 不多时,便有差役高举着托盘走进了公堂,盛璋从公案后走了出来,他单手拎起托盘中的铜钱穗子,“这便是最直接的物证,曹节度使身死当日他手下的亲兵边发现尸体手中紧紧攥着这串穗子,而经刑部调查,此乃靖安侯的贴身之物,多年佩戴,若曹节度使之死与你无关,你的贴身之物为何会在他手中?” 最后一句疾言厉色,整个公堂都没有人敢说话,盛璋不愧是刑部主审,年纪轻轻却能有如此威压。 萧燕昭轻哼一声,被锁链铐住的手向前一摊,勾了勾嘴角道:“侍郎大人应该还记得,本侯在诏狱时便说过,我的贴身穗子第二个铜币刻字处曾被我磕坏了一个小角,而你手上这条显然不是。” 盛璋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这穗子的编法独特,不像市面上的寻常款式。可萧侯的意思是说,这样的穗子……不止一条?” 此言一出,其他人没反应过来,金世安的眉头却缓缓蹙了起来,他看向萧燕昭轻轻摇了摇头。 虽不知盛璋此言何意,可萧燕昭原本就没打算说谎。 “自然不是,这是我亲近之人送我的生辰礼,全天下只此一条。” “既如此,萧侯为何又声称此物非你所有,”盛璋冷声道:“更何况这穗子上点缀的三枚铜币,其纹路成色与刑部去年在阳瞿查获的那批私铸恶钱分毫不差,萧侯不敢认是觉得这般罪责你担不起吗?” 萧燕昭此刻算是听出来了,金世安对她摇头的意思很明确——盛璋的话中处处在给她挖坑,一旦行差踏错便会被他抓住把柄,届时便难以脱身了。 “盛大人!刑部若当真有认真查证,便该知晓这穗子我贴身佩戴已有五年之久。可恶钱案难道五年前就已埋下祸根?”萧燕昭扬了扬眉:“如此漏洞百出的推论,盛大人不觉得可笑么?” 盛璋不怒反笑,手指一松那穗子被放回托盘中,他负手踱至公案后,一撩衣袍坐了下来,朗声道:“可是让萧侯说对了,这恶钱案还真就是五年前便已有苗头。” 他忽然抬高声音:“带人证!” 萧燕昭忽然心下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屋外的雨落得更大了,白玉兰不堪重负,纷纷被打落下来,又轻柔的飘进地上的积水中,被一双皂靴重重踩进泥土里,蔫了似的一动不动了。 那双皂靴的主人只是一个无名小厮,他步履匆匆穿过回廊,行至倚在门边的江阙身侧,压低声音急促地耳语了几句。江阙闻言神色骤变,眉宇间是少有的肃然,他目光凌厉地扫向了公堂上端坐的盛璋,终是压下了情绪。 不仅萧燕昭注意到了,金世安也发现了江阙的异样,他略略将身子倾向江阙,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江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扒手死了。” 伴随着骤雨而来的疾风带着凉意卷起萧燕昭的黑发,衬得她脸色煞白,身形一晃,指甲陷进肉里才勉强稳住思绪。关键人证死了?可这是她唯一破局的关键。 没给几人喘息的时间,刑部的钦差已经将盛璋提的认证带了过来。 除了曹春江的亲兵,被带上公堂竟还有来京路上暂作歇脚的客栈老掌柜。 那老掌柜哆嗦着身子就跪在了萧燕昭身侧,浑身抖如筛糠,气喘如牛,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这阵仗,人都要吓傻了。 盛璋从容地呷了一口热茶,他身旁的刑部官员看一眼他的脸色,旋即清了清嗓子道:“堂下之人可是曹节度使亲兵?” 那亲兵忙不迭点头,开口:“是,我家大人暴毙前一日曾与萧、萧侯起过冲突,我当时站在营帐外,亲耳听到帐内有打斗的声音,还……还听到曹大人说、说……” 讲到此处,亲兵似乎怕极了萧燕昭,竟也哆嗦起来,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 先前一直未发一言的督察院左都御史一拍公案,喝道:“本官在此,你大胆说!” 俨然一副已经要把萧燕昭定罪的凶狠模样。 亲兵一哆嗦,额上豆大的汗珠瞬间砸了下来,他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喊道:“曹大人大喊‘萧燕昭,你敢动钦差’,我当时就吓了一跳,偷偷拿眼瞟了一眼……就看见曹大人抱着圣旨摔倒在地,脖子上被萧侯架着刀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左都御史探出半个肥胖的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厉声道:“萧燕昭,你好大的胆子,圣旨如陛下亲临,你岂敢这般放肆?!” 江阙亦气得双手颤抖,他忽然上前一步,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金世安用力拽了回去。 眼下形式几乎是一边倒地对萧燕昭不利,先前坐在堂下三步的那个鬓染白霜的官员见此,面上带了几分轻蔑的笑意,很快又被他隐了下去。 萧燕昭攥紧的手心渗了汗,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曹春江亲兵所言句句属实,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眼下不仅冤屈没有洗清,反倒还多了一项罪名,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8章 绝境 忽听得惊堂木一响,嘈杂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众人看去,只见公堂之上的冯菁正襟危坐,目光如炬盯着亲兵,“你亲眼所见?” 萧燕昭先是一怔,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在和曹春江起冲突时,且不说中军的帐帘一直是关着的,江阙踢翻矮桌前叙白已经在营帐外了,他在当下便派人带走了曹春江的亲兵。 也就是说,此人不可能“亲眼所见”。 在听到曹春江喊出的那句话后,很容易便能猜到营帐中发生了什么,也定是有人唆使,只是这背后之人竟能推测得丝毫不差,险些让她一脚踏入深渊。 先前她并不打算说谎,可眼下的情况不一样了。 萧燕昭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曹春江亲兵,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曹大人是带着封赏的圣旨而来,我有何道理拿刀抵着他?本侯怎么记得当日好茶招待了曹大人,并无你口中所言之事?” 亲兵没想到萧燕昭会反咬一口,顿时失了阵脚,“我明明听见……” “盛大人——”萧燕昭高声打断他,灼灼目光却是盯住案后的盛璋,“我记得在诏狱时,曾否认过堂上所呈证物,当日盛大人是如何说的?” 她“嘶”了一声,似乎真的在仔细思考,随后便笑道:“想起来了,盛大人说,‘口说无凭’,眼下这四个字不知可否用于此情此景?” 盛璋眯了眯眼,没有作声。 萧燕昭胜乘追击,“更何况,此人所言之事和今日公堂对簿有半分干系吗?还是说眼前的栽赃还不够,还要再给我捏造一个罪名才好?” 眼见她意有所指,盛璋打断道:“萧侯慎言。” “即便如此,你与曹节度使不和亦是事实!”左都御史喝道。 “便仅仅因着一句‘不合’就做出杀害朝廷命官之事——”萧燕昭虽跪在公堂之上,可随着这句话出口,她周身似有无形的寒霜蔓延开来,“御史大人!本侯在你眼里就这般愚不可及?” “你——” 盛璋抬了抬手,阻止左都御史继续说下去,“萧侯何必动气?时辰尚早,咱们慢慢来。” 说完,他身边那位刑部官员便看向一直哆嗦的老掌柜,开口道:“堂下证人,如实供述。” 老掌柜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的很深,几乎叩到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回、回大人……几日前,小、小人的破店确、确实来了两位……煞星似的客官,小人虽怕的紧……也不敢不留哇……他们次日便走了,可、可……” 听着实在费劲,冯菁喝了一声:“抖什么?大声些。” 老掌柜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可他们给的铜钱,小人前日进京买货……才、才知,那竟是……竟是私铸的恶钱啊!” 萧燕昭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也是可怜这老掌柜,怕成这样还要上堂作伪证。 左都御史靠坐在梨木椅上,那肥肉跟流水似的摊在扶手上,他哼了一声,“你转头看看,给你恶钱的可是此人?” 老掌柜飞快偏了偏头,埋在臂弯的脸都没抬起来,就捣头如蒜,“是、是……” “事已至此,萧燕昭你还有何要说?” 持续而紧凑的威压下,萧燕昭反而生出一股“大不了鱼死网破”的惫懒。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用力扯开囚服领口,随后收起自己先前摆出的架子,拿下巴指了指盛璋,“盛小七,你自己看看不好笑吗?他都怕成这样了。” 此言一出,整个公堂之上噤若寒蝉,就连站在两旁的差役都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盛璋。 盛璋脸色铁青,端着茶盏的手指指节泛白,他身边的那个刑部官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左都御史的眼睛一会看看萧燕昭,一会看看盛璋,来回梭巡两遍后,他大声清了清嗓子,“莫要攀扯这些与公堂无关之言!” 萧燕昭闻言一把拽过老掌柜的胳膊,后者脸上的汗水甚至浸湿了前襟。 “来你好好瞧瞧,”说完她看也没看反手指向金世安:“这人你认得吧,他的碎银里惨了铅你当即就能识破,到我这儿反倒眼瞎了不成?” 说着萧燕昭阴沉着脸,比了一个划脖子的动作,“作伪证可是要杀头的。” 老掌柜登时眼泪就下来了,他跪着的膝盖猛地往后挪了两步,不住磕头:“官、官爷,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萧燕昭撇撇嘴,手一松耸了耸肩:“你们听到了?” 这发展实在猝不及防,满京都没人知道萧燕昭的性子。她本就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大不了就是一死,脑袋掉了腕大的疤。但要是死前还得缩着脖子当鹌鹑……啧,想想都憋屈。 金世安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虽然他很快就憋住了笑,可还是让堂上几人黑了脸。 萧燕昭也算看明白了,这堂上,不论是督察院亦或是刑部、大理寺,其判下的案子数不胜数,怎会看不出这些证据或是证人都十分牵强不合情理?可她这一庄案子,说白了便是摆在明面上人情,盛家要她死,督察院便顺水推舟,所以证据不重要,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左都御史这次直接看向了先前那位不动声色旁听的官员,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那人没说话,只是看着案后的盛璋微微点了点头。 盛璋对上他的视线,抿了抿唇,重新站起身道:“即便萧侯巧舌如簧不肯认,可这物证却是摆在眼前的……” 说着,他拔高了声音,当众宣读:“经三司会核查证,今审定犯官萧燕昭杀害朝廷官员、参与私铸恶钱,罪证确凿,着即革除功名,秋后处——” “等等!”江阙厉声打断盛璋,站在萧燕昭身前,“罪证确凿?你盛家当今便真一手遮天,直接定罪了吗!” “这里还容不得你放肆!”盛璋亦分毫不让。 刑部大堂空气凝着,江阙陡然升起的杀意让堂上几人不得不绷紧了神经。 在如此暗潮翻涌下,金世安轻轻咳嗽一声,缓声道:“各位大人,草民虽人微言轻,可……”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似乎要从袖袋中拿出什么。 盛璋没给他这个机会,他直接拍案而起,喝道:“来人!把犯人带下去!” 话音刚落,廊外便响起细密的脚步声,一队深青官服的差役鱼贯而入,转眼便将堂上几人团团围住。 萧燕昭蹙起眉头,江阙则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公堂下旁听的那位官员缓缓起身,一身绛紫色蟒袍,袍身暗绣金线孔雀纹,腰间的金玉带銙也暗示着此人身份不凡。 左都御史见他起身,赶紧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跟前点头哈腰笑道:“国公爷可是乏了?” 萧燕昭对此人的身份没有丝毫意外,从盛璋和左都御史的态度中便可猜到,他果然是盛家家主——庄国公盛向明。 在如此紧迫的形式下,他却带着从容不迫的讥讽,看也不看几人一眼,背过手便打算离开。 他们的挣扎和不甘落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徒劳的闹剧。 从一开始,盛向明就没想让萧燕昭活着离开这个刑部大堂,所为三司会审,亦是演给他人看的一出戏罢了。 萧燕昭的双手仍被镣铐紧锁,眼下确已到了绝境。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引颈就戮。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这声音并不高,可每个字都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刑部如今也能唱出这么好的戏了?” 萧燕昭还未透过人群看见来者是谁,满堂差役便跪倒一片,公案后的几人也不得不起身行礼。 只见来人身形瘦削却挺拔如松,花白的眉毛下,一双锐利的眼半眯着,他迈脚走进大堂,身后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亲卫。 众人都诚惶诚恐,唯有萧燕昭对这人没有半分印象。 他如鹰隼般的眼扫过几人,最后定格在江阙身上,开口道:“没规矩,谁允许你带剑上公堂的?” 江阙闻言老老实实把手从佩剑上挪开了,只是面上还有些不服,“容伯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燕昭被他们诬陷。” 姓容。 萧燕昭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这个老头,可除了最开始进屋那一眼外,他再没多看她一眼。 这大概便是她传说中的外祖父——睿王容逍了。 盛向明停住脚,面上飞快掠过一丝不豫,又被他隐了下去,他脚尖一转,连忙拱手:“什么风把王爷吹来了。” 容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眯眯道:“国公别来无恙啊。”他向前一步,“不过是这江霆渊曾是我的门生,他膝下就江阙这一个儿子,如今闯下祸事来,总还得来看上一眼。” 盛向明连忙摆手,笑容谦逊,可一番话却滴水不漏,“江都尉少年心性,行事难免欠些周全,只是三司法已依律结案,王爷若有什么示下,不如……” 容逍奇道:“我怎么听着,还没审完?” 盛向明面色闪过一丝阴鸷,似乎不悦极了,却也不能撕破脸皮,迟疑了一瞬,便立即笑道:“王爷说得是。” 语毕,立刻就有钦差搬了把梨木椅放在堂下,还顺手沏了壶热茶放在一边。 容逍四平八稳地坐下,端起茶盏,两指夹住杯盖,将茶上飘着的茶叶拨到一边。 冯菁见此,不由挺了挺胸膛,高声道:“再审——” 第9章 反转 盛家显然还有准备后手,案件重审后,便传了新的人证。 那人比起曹春江亲兵和老掌柜,显得更加镇定从容,只是他踏进刑部大堂的那一刻,萧燕昭和江阙都不由拧起了眉头。 这个人穿着赤炼营的盔甲,黝黑的面庞显然是常年经过风吹日晒,带着一丝冷硬。 萧燕昭自小生活在军营里,赤炼营九千兵马,不说个个都认识,可确实是大多数人她都能叫的上名字,后面招收的新兵即使见得少她也能混个眼熟,面前这人…… 仿佛看出萧燕昭的疑虑,江阙开口道:“确实是赤炼营的兵,一年前入营,话少,只是他常年在双耘寨驻守,你几乎见不到这人。” 萧燕昭的眼神带了些冷意,未等人证开口,便抬手截断话头,目光直刺盛向明:“我萧燕昭此生无大志,唯护至亲与这凉州九千兵马,你若欲以此为胁,今日让我堂堂正正出了刑部大门,他日我必向你盛家讨要回今日之辱!” 不同于先前故意装出的疾言厉色,萧燕昭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浓浓的怒意。 盛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了,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盛向明,后者却只是面带讥嘲,并不作声。 听着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容逍也不由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先前从未亲眼得见的外孙。 如深冬刺骨的寒风钻进了屋里,左都御史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清清嗓子道:“堂下证人,如实供述。” 新兵单膝跪下,抱拳道:“那时俺刚入营不久,有一天训练完,不知道咋的就跑到了旁边的山包包上迷了路,哎呀,那夜里又黑又冷,俺找不到路着急的哟……咳咳,俺当时就看见有两条人影站在大树下面好像在讲什么悄悄话,各位大人别看俺这块头大,当时俺就藏进了草堆里没让他俩发现。” 这人讲得眉飞色舞,两条壮实的胳膊还在不停比划。 “凑近一看才发现,其中一人就是那个……”他转头看了一眼萧燕昭,似乎在考虑怎么叫她,随后一拍大腿,“哎,就是那个萧侯,另一个人俺没见过,这俩人的谈话非常小声,听不太清,只听到有一个地名被反复提起,就是那个那个……哎对,阳瞿!就是阳瞿!” 萧燕昭听完立刻便明白了,她记得宣和帝和她说过,刑部查获的那一批私铸恶钱,根源地便是在阳瞿县,这是在脏她与阳瞿来的人有交往,意图坐实她私铸恶钱一案。 此话一出,江阙便变了脸色,他胸膛几度起伏,似乎在忍着肚子里的一腔怒火。 萧燕昭却十分镇定,她冷声问道:“熟悉我的都知晓,在凉州晚上我几乎是不出驻地的,你是在什么时间看到的?” 新兵挠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回答:“宣和十六年,岁在甲子,小春之初,日入。” 萧燕昭心底冷笑一声,这倒是一个中规中矩挑不出错的时间,她又问道:“你说你刚入营不久,我一不是城中将领,二也与你毫无交集,你是怎么认得我的?” 新兵面上浮起一抹迟疑之色,很快又回答:“俺后头又很远地见过萧侯一面,那时有个兄弟和俺说的。” “你便是通过这一面之缘,就能断定我与你在那夜里所见之人是同一人?” 被接二连三的逼问,新兵面上渐渐浮起一抹焦灼之色,“俺天生记忆力就好,见过一面就不忘记了。” “好!”萧燕昭疾声问道:“既如此,你可还记得我与阳瞿之人暗中相见那日,穿的是外衣是官绿还是明黄?” “萧燕昭——”盛璋猛地起身,刚想开口却被打断。 “你退下!”萧燕昭冷冷看他一眼,随后再次盯住新兵:“说!” 新兵的眼神求助似的扫向堂上众人,却没有人为他开口说一句话。 “俺、俺记得……”新兵情急之下,眼睛一闭就喊道:“俺记得是明黄色——” “轰”地一声,天空兀自劈下一道惊雷,随后雨势骤急,在沉闷的天色中,屋内却迟迟没有一人再说话,安静得除了落雨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萧燕昭眉梢轻挑,嘴角噙着一抹笑,她褪去那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转过身子,目光灼灼看向盛璋,嗓音清冷而缓慢,“侍郎大人,你大可去查,我在凉州是否有过这一件明黄衣衫。” 此时位居人后的金世安原本淡然的眼瞳倏地一凝,似有一瞬的讶异,随后又被浅淡的笑意取代,转瞬即逝。 新兵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在如此肃杀的公堂之上,他孤立无援,宽厚的身子开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 新兵转头看去,就见萧燕昭笑了笑,轻声道:“能被江都尉记住,想必你平日定是勤勉尽责,有过人之处。”她指尖稍稍用力,眼神也十分认真,“你莫怕,不论受了什么样的胁迫,今日既让我知晓了,自会禀明将军,护你与家人周全。” 萧燕昭的身形与那新兵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劲瘦到近乎单薄,可即便只是跪在那里,她挺直的脊背、沉稳的气度却仍让人感觉无比安心。 江阙紧绷的身体松了松,眼神里带了一抹笑意。 新兵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便低头拱手:“多谢萧侯!” 眼见形势愈发不利,左都御史一挪自己肥胖的身子,惊堂木重重拍下,他喝道:“那这铜钱穗子你又作何解释!” 还没等萧燕昭说话,金世安便从人后走了出来,他步履轻盈,行至堂下,一撩衣袍就跪在了地上。 “大人,五日前草民与靖安侯入京时,确有见过她剑上的铜钱穗子,直到入城那日,穗子都还在她剑上挂着,谁知不久后便被人偷走了,”他顿了顿,“草民虽不懂得律法,却也知道断案需讲实证。这五日来,草民随江都尉在城中四处查访,终是在昨日寻得了此人。” 盛璋沉着脸,问道:“哦?那人呢?” 萧燕昭和江阙身体皆是一僵,可金世安却仍旧从容不迫。 “人是死了,”他话锋一转,“可此人还有一位八旬老母独居城东郊外,今日上堂前,草民特往其母居所查访,谁成想倒真在其家中老槐树下掘得此物。” 在众人视线中,他从袖袋中掏出一样物件,放在手心,双手呈上,恭敬道:“大人请看。” 在他手中的,赫然是另一条一模一样的铜钱穗子,还带了些细碎的泥土。 顿时满堂哗然,众人倒吸一口气。 金世安笑道:“这贼人早料到自己恐遭灭口,便将真穗子暗藏家中,又嘱其老母仿制一条一模一样的,才得以蒙混过关。” 原来如此,恐怕盛家早以为真的穗子已经销毁了。 萧燕昭原以为这是江阙和金世安事先安排好的,可一转头却看到江阙瞪大眼,一脸震惊。 不是……你俩一起的,你不知道吗? 此刻已不需多言了,金世安手中的穗子,在第二枚铜钱的刻字处,赫然有一道小缺口,并且能看出不是新的痕迹。 盛向明连客套的心思也没有了,他面上带了一丝愠怒,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堂上差役你看看,我看看你,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愣什么神,”一直默默看戏的容逍开口道:“断案啊。” 左都御史坐立不安的看着盛璋,后者面色沉得简直能滴下水来。 冯菁带着松快的笑意,一锤定音:“经三司共议,罪证不足,查无实证,着即当堂开释——” 最后一声惊堂木重重拍落,这场如阴霾般的审判终于尘埃落定。 自三司会省那日后,阴沉多日的天色终于放晴,累了好些日子,萧燕昭直接把自己闷在被窝里睡了整整三日,连侯府上的家丁下人都是江阙替她一手置办。 等她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推开门,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都已被打点好,她面前的走廊上有几个小厮正踩着梯子挂上崭新的灯笼,不远处的槐树下有丫鬟们在打扫前阵子被雨水打落的新叶,整个府邸都充斥着烟火气。 萧燕昭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立刻就有小厮毕恭毕敬走到他跟前问道:“主君,可要用食?” 萧燕昭点点头,又随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弯着腰道:“小人名唤顺安。” “以后你贴身服侍吧,”稍顿,又补充道:“不要进我房里,在外伺候就行。” 顺安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应道:“多谢主君,主君最近没怎么用食,小人这就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流食端来。” 萧燕昭又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摆了摆手。 过了午时,她躺在床上,正欲再打个盹呢,这府上就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江阙没有老老实实去正厅等候,他惯来不喜这些繁杂的礼数,带着金世安就冲进了萧燕昭的卧房,刚想一把把她从被窝里揪出来,萧燕昭却猛地睁开眼,一手肘重击江阙的肩上,将他打出去半米远。 在侯府和军营不同,萧燕昭不必时刻戒备有人会发现自己的女儿身,所以这些日子只要在房间里睡觉就脱掉了束胸,此刻更是不能暴露,她瞪着眼,用力裹好自己的被子,怒道:“下次进我屋先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