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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京

作者:砚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色如墨,细雨如纱,雁回古道隐入一片朦胧中。远处一家青瓦灰墙的客栈孤零零立着,褪色的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小二急匆匆跑来,捂着被风雨拍湿的脸,伸手去拉门。


    勉强将门合上后,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复又将门推开一条缝,顶着风雨伸了个脑袋眯着眼望向远处。


    伴随着沉闷的踏水声,两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伏着两道劲瘦的身影,蓑衣下隐约能看见露出的剑鞘。


    小二慌忙缩回脑袋,“砰”地合上门板。最近这一带流匪作乱,这雨天还在赶路的,谁知道是官兵还是匪人。


    木门突然被叩响,不急不缓地三声,却惊得他一个哆嗦,回头看向柜台后的老掌柜,老掌柜神情紧张,摇了摇头,“住、住满了,客官另寻他处吧!”小二声音发颤。


    门外静了一瞬,忽听得一道清朗的声音:“凉州来的,有勘合,只是想借个屋檐避雨。”


    门缝里塞进了一张麻纸,印着鲜红的官印。


    小二咽了口唾沫,视线在那看勘合上来来回回扫了几眼,终是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两人,一人牵马而立,蓑衣下身形挺拔如松;另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雨水顺着下颌滑落,掩不住眉眼间的凌厉。


    “燕昭,你先进去。”男子拽紧缰绳,马匹立刻安静下来。


    小二见此赶紧赔笑着把人迎进了屋内,萧燕昭解开身上的蓑衣,她的衣袍、发梢全被雨水沾湿了,却只是不甚在意地轻轻掸了掸:“两间房。”


    从凉州到京都,十五日的快马疾驰,人困马乏。眼看京都已在百里之内,偏被这急雨截在半道。萧燕昭揉了揉发僵的肩颈,跟着小二上了楼。


    不多时热水就备好了,她解开束带浸入桶中,紧绷的筋骨瞬间舒展开来,连日的奔劳让她眼皮直打架,简直下一秒就能睡过去,她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洗完热水澡刚准备进房间,忽听楼下传来“当啷”一声闷响,她漫不经心地倚着栏杆往下瞧——


    只见老掌柜似乎与一男子起了争执,一脸愠色地将手中的一锭银子狠狠砸在柜台上。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二人的交谈,只能隐约听见“碎银掺了铅”、“不是官银”这几句话,倒也能让人理解眼下的情形了。


    萧燕昭兴致缺缺,刚准备回房,突然那男子转头看了过来。


    屋外疾风骤雨,客栈大堂的窗纸上浮着昏黄的光晕,影影幢幢间男子忽提步向她走来,长袍扫过木阶,半明半昧的烛光下衬得他有几分清癯的意味。


    走近了,男子略一揖礼便开口:“这位兄台……”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可否借我几钱碎银,权做盘缠,他日定当双倍奉还!”


    萧燕昭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他腰间看着分量十足的钱袋子上。


    男子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窘迫道:“在下金世安,此行是出来谈生意,谁知收到的货款被人动了手脚……此地离京都还有两日的脚程,实是没有他法。”说着,他毫不犹豫从内襟解下一块莹润的玉佩:“在下愿用此物抵押。”


    金世安态度十分诚恳,萧燕昭理解了他现下的处境。


    此人身上看不出半分商人的精明,连收到的货款都能被人用如此拙劣的手法蒙骗,尤其是他的言行举止,不像普通商人,倒像是哪个勋贵之家里偷跑出来不谙世事的贵公子。


    萧燕昭十多年来没离开过凉州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思及此,她开口道:“你应该也能看出,我并非纯善之人,也并不缺银钱。既如此,我为何要帮你?”


    萧燕昭有心试探,此人的情况实在有些蹊跷,她不能不多一份谨慎。


    金世安看起来也十分为难,他思衬片刻道:“在这家客栈歇脚之人,大多都是要往京都去的,可兄台的穿着打扮不像常居京都之人,若是不放心,此行在下便同往,京都路熟,也算有个照应。”


    听完他的话,萧燕昭抱胸沉思半晌。她上一次去京都还是十多年前,如果有人指路确实方便不少,不如带在身边解他一困倒也未尝不可。


    “玉佩不必,房钱我替你垫,如你所言,我也要去京都,明日捎你一程罢。”


    没想到萧燕昭答应得这么果断,他赶紧又作了一揖:“多谢。”


    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滴水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断续的韵律,第二日启程时,萧燕昭和江阙解释一下金世安的情况就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单掌压鞍,身形一旋便稳坐马上,十分好心肠地招呼他:“来,上马。”


    金世安也不扭捏,虽然看着有些笨拙,但好歹爬了上去。


    二人驭马之术十分熟练,短短半日便到了都城门前。


    京都的明德门在雨后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城外左右两侧门,左门外一队金顶软轿缓缓驶入,而右门前的百姓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门口的士兵满面戾色,一股泥烂腥腐的馊味混着甜腻的龙涎香传来,萧燕昭眯起眼望向城门,恰好看到右侧进城的队伍中一骨瘦如柴的农妇忽然扑向城门,她怀里搂着浑身发紫的婴孩,跪在士兵面前,不住磕头在祈求着什么。


    江阙一拉缰绳,蹙起眉头,马儿打了个响鼻,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回事?”


    “二位第一次来京都吗?”金世安问道。


    倒不是第一次来,只是十多年前的京都还不是如今这副光景,萧燕昭想。


    “百姓想进城要一大清早过来排队,过了午时还未进城的,要么交钱,要么……”


    他话音未落,那农妇已被士兵一脚踹翻在地,怀中的婴孩滚落在泥水中,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不可闻。周围排队的人群麻木地别开脸,无人敢替她鸣一句不平。


    “要么,就得有贵人开恩。”金世安苦笑一声,目光扫过左侧那队金顶软轿。轿帘微掀,露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尖捏着半块模样精致的桂花糕,漫不经心地丢向农妇的方向,随后落在泥地里。轿中传来一声轻笑,帘子随即落下,仿佛方才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消遣。


    萧燕昭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她向来知道京都等级森严,可从未亲眼见过如此**裸的将人命视为草芥。


    江阙眼底仿佛有难以抑制的怒气在翻涌叠加,他下意识去摸腰间配剑,却被萧燕昭一把按住手腕。


    “别冲动。”萧燕昭声音清冷,“此时动手于事无补。”


    叙白的叮嘱犹在耳边,此次入京一定要慎之再慎。


    “走吧。”江阙忽然调转马头:“左门。”


    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却也明白此刻撕破脸毫无意义。


    行至士兵跟前,江阙单手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的鱼符。


    那士兵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人一眼,似乎在仔细确认身份,片刻后才一挥手放行了。


    金世安这一路被颠得面色铁青,甫一进城他便立刻下了马,缓了一口气才道:“二位既然对京都不熟悉,要去哪里我来带路吧。”


    这原是说好的,萧燕昭便坦然接受了,按理说她封了侯回了京,那是要去觐见皇帝的,可她一没得到传召,二也没人来接她,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先回府邸再说。


    果然便宜侯爷的待遇就是差。


    京都城内倒是看着一派繁华,和她记忆中有几分相似。五岁那年她回京探望祖母,带着她认识的两个新朋友在长街上撒欢,还去城西松月斋买了不少糕点……


    思及此,萧燕昭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商铺,铺子不大可门庭若市,高高悬挂的牌匾上清清楚楚写着“松月斋”三个大字。


    金世安见她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个糕点铺子在京中很受欢迎,萧兄想去看看吗?”


    萧燕昭有些挪不开眼,祖母还在时,府中常备松月斋的糕点,一边怕她吃坏牙,一边又担心她吃不好,那时候几个哥哥也都还在,祖母不让吃了,二哥还会偷偷藏起来给她带。


    萧燕昭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二人道:“你们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言罢就疾步而去,铺子前排着长队,好在队伍排得很快,不一会就到萧燕昭了,她正欲上前一步,倏地被一个男子狠狠撞了一下,她身形未动,对方反而摔倒在地。


    萧燕昭刚想上前搀扶,谁知那人麻溜爬起来匆匆跑走了。


    她反手摸了一下腰间的钱袋子,眼见它还好好挂在身上刚松一口气,紧接着就发现自己配剑上叙白在她十四岁生辰时送她的铜钱穗子不见了。


    萧燕昭皱起眉,放着钱袋子不偷,偷这做什么?心下有不好的预感,可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对京都不熟,现在去追恐怕也很难追上了,只能按下不发。


    买完糕点,萧燕昭正准备和江阙还有金世安会合,忽然远处有马蹄声混在嘈杂的早市里,只见六匹枣红马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马上差役一色深青官服,腰间长刀随着颠簸“哐当”作响。


    行人纷纷避让,只听见为首之人高喝一声:“刑部办案,封锁城门!”


    如此行色匆匆,萧燕昭不禁心生疑窦。


    待刑部的人走后,她才抱着糕点找到被她留在原地的江阙和金世安。


    只是二人看上去面色凝重,江阙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刚揭下来的麻纸,金世安则神色复杂地看向她来的方向。


    “怎么了?”萧燕昭咬了一口刚买的马蹄糕,甜味还未在舌尖化开,江阙便一言不发将麻纸塞到她眼前,“通缉令”三个大字瞬间撞进她的眼底,下面赫然是她的画像,眉宇间有**分相似。


    手中半块马蹄糕掉落在地上,萧燕昭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二人:“我?”


    “大人!靖安侯在这里!”似乎有人发现了她,高喝声伴随着马匹的嘶鸣声,先前还未走远的六匹枣红马立刻调转方向朝她这里而来。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差瞬间包围了三人,“刑部奉旨查办曹节度使遇害案,请侯爷配合。”


    曹春江死了?


    萧燕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袋里炸开,曹春江宣读圣旨那日虽然两方起了冲突,但她最后放他走了,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如今要抓捕她,是搜查到了什么证据吗?


    “曹春江遇害与我们有何干系?”江阙长剑出鞘,护在萧燕昭跟前。


    为首的差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紧绷的二人,冷笑一声道:“有没有关系是刑部说了算,靖安侯这是要抗旨谋反吗?”


    路边的百姓和摊贩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商户更是直接紧闭大门。


    最开始的惊讶褪去,萧燕昭冷静下来。


    “又是谋反,”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浓浓的讽刺和压抑的怒火:“从凉州到京都,有哪一步是我萧燕昭自愿走的?”


    “靖安侯有什么话,还是留到刑部大牢再说吧!”


    萧燕昭的视线飞快扫过刑部的差役,若真打起来,她和江阙不是打不过,可这便成了明晃晃的“抗旨”,即便她不想反也会被迫成为反贼。


    她如今立场艰难,一旦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思及此,萧燕昭从江阙身后站出来,目光如刀:“这京都的礼数,本侯受教了。”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她腰间的配剑已被利落地解下,重重砸在脚边。


    萧燕昭勾了勾嘴角,挑衅地看着差役:“不是要抓我吗?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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