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颐展开帝国的地图。
德特安利亚帝国身处西方大陆板块的中南方,西侧是奈蒙联邦,东侧的尽头是斯芬帝国,靠南是辽阔的海洋,北侧是白雪皑皑的卢森黎安帝国,按钟颐的角度来看,是群狼环伺的一块肥肉。
钟颐出身的地方也是临海国家。他熟记航线,懂得贸易,他明白这个帝国的地理位置到底有多好,也到底有多险。而为了维持这个国家的贸易和发展,军事力量是重中之重。
“看地图,别看我。”钟颐挨着卢西亚诺坐着,不耐烦地推推卢西亚诺的脑袋。“所以,那个公爵的封地在哪里?”
卢西亚诺像个好学生那样坐直了。他反拿着笔,在地图上轻轻指了一下靠近北侧边界线的区域。
“有趣。”钟颐把手指捏着自己的耳垂,玩似的捻着。“那么,那个贵族小姐的嫁妆所属的牧场,又在哪里?”
卢西亚诺指了指东侧丁奈儿湖畔的辽阔牧场。
“不是很远……不如说,”钟颐笑了笑,“有些太近了。”
“你是说,肯威公爵的封地和……”
“我学过一句话,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钟颐的嘴里吐出咒语一样的语句。“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你想要在军事上有所行动时,要先让你的战士吃饱。”
“贫瘠的北地长不出强壮的士兵。”钟颐的指尖划过山脉和矿区,“这片封地,我猜,气候一定不好吧。”
“是帝国几乎气候最不好的地域了。考勒斯市地势很高,土壤贫瘠,除了杉木树林之外几乎只生长苔藓和苦涩的野草野菜,因为近些年开采雪银矿石的原因,为数不多的农田也几乎没有什么办法栽种了……而且冬季很长。”卢西亚诺思索着学过的帝国地理的内容。“接壤的卢森黎安帝国的情况甚至都会好很多,因为那边的地势比较平缓,土地也没有那么贫瘠,虽然冬季更寒冷更长,但也方便储存食物……”
“你是个和平主义者吗?”钟颐突然打断他。卢西亚诺向他看去,发现钟颐的眼睛有点发亮,像是刚才闲聊的内容让他特别兴奋那样。
“和平……?”卢西亚诺皱了皱眉,然后猛地看向地图。
“你想到了,对不对?这场婚姻,奇怪的嫁妆彩礼和结婚时间,他们都可以指向一个结果。”钟颐轻轻的把头搭在卢西亚诺肩膀上,长长的头发滑落在他胸口。
“战争。”卢西亚诺喃喃。
战争。真正的战争。他突然想到在帝都的那一次,玛丽安娜皇长女对于他的警示。当然了。没有任何一个正在准备战争的君主会希望自己的领地在这个时候内乱。但是战争。他想起那场火。那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灾难。如果开战,会比那可怕得多。
而且,他的计划怎么办?卢西亚诺不由得攥紧了手指。一旦开战,港区就会变样。更别说如果真的忤逆了玛丽安娜皇长女的威慑,趁乱发动港区政变,皇长女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给处死。难道说,要提前……
哈。钟颐盯着卢西亚诺沉在阴影里的脸。天真的家伙。
“你在想什么?”钟颐把手臂缠住卢西亚诺的脖子,像个艳丽的水鬼那样把卢西亚诺拉向他。“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卢西亚诺的胸口。“……杀人。”
钟颐看到卢西亚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脸仍然藏在阴影里,高挺的鼻梁好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在他的脑髓上耸立着。真有意思。钟颐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有点贪婪地看着目光变幻的卢西亚诺。真有意思。有意思到——有些迷人了。他几乎能听见这颗鲜艳欲滴的禁果腐烂的声音。千百种坏念头会被**裹挟着啃咬他纯净的心。
我很清楚的。钟颐看着卢西亚诺。我很清楚的,因为我的心就是这样腐烂的。
“……如果时机需要,我会的。”
温暖的手指捏住了他纤细的手腕。钟颐几乎被那温度烫伤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脚冰冷,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他看向卢西亚诺转向自己的眼睛。那双漂亮的,蓝到发紫的眼睛。还是那样纯粹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别……”
别这样看着我。
钟颐把头偏过去。黑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垂下去,像网一样罩住他自己。
“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我不会的。”卢西亚诺轻轻的把钟颐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的手指很温暖。“最重要的是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那位女士家族的牧场。调查一下农作物和畜牧业成熟的周期。”钟颐猛地站起来。“说的也够详细了吧,别什么都让我教吧,天真先生。”
钟颐最近情绪不太好。卢西亚诺很清楚。
他坐在港区办公室里。向窗外望去,冬日的天灰蒙蒙的,海鸟飞得很低。
他几乎为刚认识钟颐时候的自满感到羞愧。钟颐复杂,敏感,善于逃避感情。他的人生里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很努力地照顾他,但钟颐不开心。
他十三岁在奥兰多家的时候,有时候会去镇上喂鸽子。把打碎的粮食和面包放在手里,俯下身,要很多耐心和时间去等待谨慎的鸟类。他明白这道理,但有时卢西亚诺难以控制向钟颐倾靠的心。
再等等。再忍耐。再有点耐心。卢西亚诺垂下眼睛。他的手指捏着蘸水笔,写一封发往考勒斯的婚礼贺信。做什么事情都是。无法正面应对的事,就深深潜伏,然后索敌致命。
劳伦达娜的嘴很严。这让人很难打探到帝都的消息。但这也是好事。一个公私分明的朋友有时候比一个见风使舵的盟友可靠得多。但这也意味着,皇长女的态度很难打探。给娜塔莉那边的信件已经邮寄出去,但是卢西亚诺对得到的回复并不乐观。
父辈的人脉他现阶段很难使用,所幸他也有了一些收获。
“奥兰多先生,您找我?”
一位年轻的先生敲了敲门。他身形中等,穿着港区文员浅灰色的工作制服,高高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随着问候声他摘掉了帽子,一头毛茸茸的黑色鬈发像乌云一样膨了起来。
“科尼?芒特先生。请坐。”卢西亚诺点了点头。“工作还习惯吗?”
“还,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先生。”科尼有点紧张地抓着帽子。
“别紧张。看资料,你的家乡是考勒斯市?在帝国公学修读的是……”
“植物学和贸易学,先生。”
“你的成绩很不错。前些日子做的贸易清单我也看到了。很清楚。”卢西亚诺说。“ 这么短时间内做的这么好的人,你是第一个。”
“谢谢先生,我,我会努力的!”得到了夸奖的科尼开心得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他是考勒斯市从事食品贸易的富商家的小儿子,从递交简历的时候就一心想自己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做出一点事业让父母对他刮目相看。卢西亚诺先生的话让他斗志昂扬。
“……我想拜托你帮我跑一次公差,去考勒斯市作为港区的使者参加肯威公爵的婚礼,就在明天。马车和住宿我会安排好,不知道你……”
“真的吗?我愿意去!”科尼没等卢西亚诺说完,就捏着帽子站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颧骨到耳根刷的一下都红了。
“太好了。”卢西亚诺笑眼弯弯。“芒特先生喜欢宫廷菜吗?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下班之后,有空一起吃个饭吗?我请客。”
钟颐又做噩梦了。
他翻身坐起来,头发被冷汗浸湿,像要扼死人的黑蛇一样粘在脖子上。床帐拉着,外面有微弱的光,影影绰绰。
“水。我想喝水。”他向外大了点声,声音有点颤抖。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钟颐抓紧了床帐,猛地拽开。外面没有人。古董钟在圆桌上沉默着看着他。晚上十点半,卢西亚诺没回来。巨大的,空荡荡的房间里,灯光伶仃。影子们包围他。
钟颐感到一阵快要溺死的窒息。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光着脚跑下去,把灯都打开。然后他跑回床上,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总是这样。他用力咬着自己的内腮,血腥味在嘴里弥散。总是这样。
现实是梦的延伸。裴寂然那张该死的脸还在眼前浮现。还有他的爷爷,父母,姐姐。黑暗的木箱子,肮脏的船底,对死亡的恐惧,对失败的悔恨。没有人救他,也没有人爱他,但他得活下去。这样活下去。
很多人都说过会爱他,会照顾他。结果呢?他只是一架梯子。一架沾满了鲜血与**的,漂亮的梯子。而他的新伙伴……即使现在不这么想,以后呢,以后谁又说的准?
我得想个办法。我需要想个办法。不能这样下去。他想起梦里裴寂然的脸。裴寂然也用那种充满了占有欲的眼睛注视过他。那时他是怎么想的来着?他那时还相信父亲母亲和姐姐是爱他的,是在乎他的,因此不在乎裴寂然的那点喜欢。他好像无视了那双眼睛。
不能这样了。他想起卢西亚诺的眼睛。比裴寂然的眼睛干净,也比裴寂然的眼睛漂亮。血液和**好像也污染不了它们。但谁又说的准?
铃铛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是卢西亚诺要来的信号。他第一反应是下床迎上去,但又生生止住了动作——不行。他把自己缩起来。装睡吧。在他想到解决办法之前,除了逃避,他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脚步声近了。卢西亚诺停在他床边。他感到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凑近了。他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他闻到淡淡的酒味。卢西亚诺喝酒了。
钟颐松了口气。他虽然没见过卢西亚诺喝酒,但他明白,喝过酒的人总是要迟钝一些的。别被他发现异常,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安慰自己。
卢西亚诺没有走。床铺沉了一下。卢西亚诺坐了下来,钟颐感到有些沉重的目光正压过他全身。他又想发抖了。
“冷不冷?”
温暖的手背很绅士的碰了一下他被冷汗浸湿的脖子。然后卢西亚诺凑得更近了些,把粘在脖子上的发丝一点一点摘下来,又慢慢拿手帕拭他的头发和脖子。温柔的动作,专注的眼睛。等钟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窜了起来狠狠推了卢西亚诺一把。
他看着卢西亚诺被他推得半仰在床上,有些迷茫但又很眷恋地看着他,那张脸却还是向着他露出笑意。他的手脚发软,头脑发昏,眼睛发酸。
等到发现模糊的视线里卢西亚诺非常慌张地爬起来从口袋里开始翻新手帕的时候,钟颐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好像是在哭。他最近的确太容易情绪崩溃了。过去的失误和教育像鬼魅一样追着他不放。而他的处境甚至比以前更糟糕。没有主动权,没有地位,没有身份,他有时候觉得死了可能更好。最初的愤怒已经过去了。他环顾他自己名叫人生的原野。没有目标,没有乐趣,一片荒凉。而这个该死的卢西亚诺,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像个被剪短提线的娃娃那样脱力,因此卢西亚诺很轻松地就能把他提起来抱进怀里。钟颐的身体就这样埋在青年充满生机的骨骼与血肉间,温热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他的后背。一下两下。和心脏跳动一样的频率。
卢西亚诺不询问,不劝慰,不解释。钟颐有的时候觉得卢西亚诺过于残忍。因为他从来只说对的话,只做对的事。他在钟颐挑剔的观测下拿了满A的分数。钟颐很难抗拒对他的期待。
他有时候会出现一种幻觉。他被卢西亚诺爱着的幻觉。他每当想到这件事,心都会像烫伤一样尖叫着躲避。但是……
他发出一点哽咽声,把脸埋进卢西亚诺有点酒气的颈窝里。衬衫早就被眼泪浸湿,薄薄地贴在卢西亚诺的锁骨上。温暖的皮肤像燃烧的壁炉一样暖和。
他感觉到卢西亚诺在他耳边叹息。气流拂过耳朵。他知道卢西亚诺想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不想听。
“……别说。”钟颐的两只手抓着卢西亚诺的肩膀。“别说。”
“……我问过你这个问题。”卢西亚诺很罕见地拒绝了他。他的声音很沉稳,比以往都沉稳,几乎可以说是强势的。“你当时没有回答我。但是现在,我想再问一次。”
他掐着钟颐的腰,把他从怀里扯出来,强迫钟颐看着他。
“您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