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绸海峡》 第1章 第一章 黑市 对于一个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门的人来说,判断时间似乎变得尤其困难。这是六年来最困扰钟颐的事情。太阳或是月亮的光芒只能透过窄窄的磨砂彩玻璃,穿越层层架子上缠绕的腐朽历史以及陈旧气味艰难地沉降,碎砂石一样落在钟颐头顶。地下几百米,他与戴伦家族的财宝一同生活,脚下踩着的尽是血液,泪水,疼痛和骨髓凝结成的宝石与金银。 如果幸运的话,他今天就能结束这样的生活。 钟颐从角落里的大床上爬起来,因为常年缺乏运动和光照,苍白柔软的身躯让人联想到某种植物的茎,或是白色瘦鱼的鱼腹。他静坐了几分钟,然后听见了上方的一声枪响。隔着石块与泥土,很闷很微弱。然后又是几声。 等他接着仔细听,声音却消失了。地下室中回归了无生机的寂静,放大了压抑着的呼吸声。钟颐拢了一下头发,手指卡住了右手的脉搏,垂着眼一下下默数着自己血液的涌动。 六百七十九次心跳之后,黄铜齿轮在地下室的尽头咯啦啦转动。通往地下室的升降梯开始运作。钟颐松开了双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在他的漆黑眼底,升降梯缓缓落地,金属拉门吱呀吱呀摇开。金发的青年白衬衫染血,提着代表戴伦家族的长剑大步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皮鞋踩着红宝石发出残忍的“咯啦”声,金发比太阳更热烈。他走到钟颐面前,还带着杀戮后的亢奋气息,一双蓝得发紫的眼睛盯着钟颐看。然后他很愉快地轻轻地笑了,仿佛知道钟颐有一些带着傲慢的不高兴。他把手里提着的剑轻轻放在钟颐膝头,用干净的左手摸了摸钟颐的头发和右耳朵尖。 “生日快乐。”青年半跪下去,平视钟颐的脸。“既然我已经献上您想要的礼物,我有这个荣幸能够和您一起出去散步吗?” 六年前。秋。 作为整个欧洲大陆历史最为悠久的通商港口,梅亚陶罗港坐落于德特安利亚帝国南侧的金绸海峡内,每天吞吐成千上万吨的货物。在繁荣港口的影响下,整片地区都朝气蓬勃,直到深夜仍旧灯火通明。而在这片灯火中心,最明亮的城市正是被誉为“港珠”的莱赫姆市。在白天,莱赫姆市生机盎然,繁忙有序,但到了夜里,罪恶与灯光一样浓重。由港口流入的拐卖人口,炼金材料,成瘾性药品与致幻剂的交易伴随着皮肉生意和帮派械斗形成这座城市黑夜里的主旋律。而这主旋律中最宏大的乐章正是坐落在海边的这座巨大建筑——名为“岛屿”的夜间拍卖行。 正如名字一般,这座建筑就像一座浸没在城市与海洋边界上的黑色岛屿。拍卖行只向具有一定资产的家族成员发放限量的会员证明,并且只接待持有会员证明的男性。每个月,“岛屿”定期开放,从海上搜罗来的最珍贵的宝物,最美丽的奴隶,乃至一些传说中的带有魔力的物件都会被运送到这里,兑换成瀑布一般的金币和宝石。只要这个大陆上存在的东西,只要能付出相应的财富,你就能够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事物,正如会员证明上烫金的那行宣传语所说,“岛屿,用金钱交易您最隐秘的**”。 今晚,岛屿照常开业。空旷的拍卖场里,包厢与厚重屏风分割出错落的私密空间。拍卖场的中心舞台遍布红色帷幔,金色追光中央站着一位带着黑色兔子面具的拍卖员。他身上穿着考究的燕尾服,带白手套,身体没有一寸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显然,无论是会员还是员工,“岛屿”都对他们的**做出了最大的保护。 “最后一件拍品。”拍卖员向后台做出手势。“各位大人们都十分喜爱的彩蛋时间。有请。” 后台的天鹅绒幕布被拉开。一个刻有东方传统花纹的巨大金笼被推了出来。金笼里放置一张红木靠背椅,椅子上坐着一个被巨大刺金坠玉红绸松垮笼罩的人。 人们开始骚动。装饰的花纹证明了这件拍品很有可能来自东方。隐没的东方。它代表着珍贵,富庶,神秘以及美。上一次“岛屿”拍卖的东方货物是一尾货真价实的美丽人鱼。那人鱼歌声令在场所有人魂牵梦萦。而这次的拍品作为“彩蛋”拍品,很显然不会令人失望。 “各位大人,请不要心急。”黑兔子缓缓走向金笼。“接下来就为大人们介绍最后一件拍品——” 黑兔子猛地抽拽下了那匹红绸。 “【公主】。” 时间仿佛停止了。又或者是时间在美面前本就毫无意义。“仇恨的血肉在海上激起的泡沫”,在红绸之下掩藏的正是那足以令人恐惧的美。 黑色长发的少年无机质地凝视着整片会场。仿佛一座的精致东方玩偶。虽然有一头长长垂下的黑发,但毫无疑问地,那是一个小少年。他看起来介于孩子和青年人之间,美丽将他的年龄模糊得暧昧不清。他那样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镣铐,没有绳索,但一动不动。只有微微开合的浓密眼睫能够证明他的确是“活着的”。 “这件拍品来自远航船罗森玛丽号。众所周知,罗森玛丽号是德特安利亚帝国最大的东方远航船,曾带回了无数来自东方海底的珍贵宝物。” “而这件拍品‘公主’,正是此次航行的意外之喜。” “几个月前,水手们在打捞的过程中发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红木箱。箱子的封闭性防水性出乎寻常地好,以至于在整个航行过程中水手们采取了各种方式企图将它打开都没有成功。直到远航船在梅亚陶罗港靠岸,我们的工匠小心翼翼将木箱破坏掉后才发现在其中安睡的‘公主’。” “按照惯例,我们的医生已经给‘公主’做过了全身的检查。”黑兔子轻轻旋转金笼,从不同侧面展示少年。“‘公主’是一名男性少年,并不能确切估计他的年龄,但保守估算应当在十三岁以上。考虑到在整个航行的一个月中他在箱子内从未进食,也未曾发出过声音,可以判断他应当也属于古老东方的神秘类人生物。因此,‘岛屿’邀请帝国著名的炼金术士利用魔术道具对‘公主’进行了检测。” 黑兔子停止了转动。 “诸位。不同于之前的人鱼‘珍珠’,‘公主’不仅仅拥有非人的美貌。他还拥有此前只在各国秘宝中检测出的魔术能力——” “财富层面上的‘祈愿’。” 观众席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虽然不知道具体这位‘公主’会如何向金钱之神祈祷,但不可否认的是,拥有他,您将会在有生之年,拥有魔力一般的财运。” “下面,竞拍开始,”黑兔子拿起金色竞拍槌。“起价——三百万,金币。” 天价起拍。很多人开始犹豫。毕竟前面的竞拍已经花去大多数人的预算,而“岛屿”的彩蛋拍品一直以来都是价值未知的东西。就拿这位‘公主’来讲,虽说他实在美丽,可毕竟不能保证是人类,多数权贵都没有那个心思和这种东西发生些什么。而且那‘祈愿’虽然令人眼馋,但效用多少,如何作用也是未知。实在鲜有人能够花这么多钱买回家一个这样的“艺术品”。 但是,显然有的人并不这样想。 “一千万。”中央包厢中年轻人的声音结束了此起彼伏的试探和犹豫声。 “祝贺9号包厢的先生。”黑兔子敲下拍买槌。“‘公主’属于您了。” “大人,车已经在外面等您。夜已深了,我先安排司机接您回去,随后我会将商品带回宅子,您觉得这样可以吗。”放下拍卖牌的金发青年轻轻弯腰,询问坐在沙发中的男人。虽然发出声音进行拍卖的的确是这名青年,但这个包厢的主人很显然是这名壮硕的中年男人。 “你来处理吧。”男人点燃雪茄,吐出烟雾。沉吟了一下,他拍了拍金发青年的后背,“卢西亚诺,你总是那么妥当,实在是可靠。” “这是作为秘书的我应该做的事情,您过誉了,戴伦大人。”金发青年,卢西亚诺?奥兰多将右手轻抚胸口,欠了欠身。他年纪很轻,个子很高,身材消瘦,但看起来极其成熟稳重。如果有帝国的商政人事在场绝对会感到吃惊,因为青年正是莱地区最显贵的家族——戴伦家的秘书和管家。而他身边的中年男性正是整片地区的地下皇帝,奥罗?德?戴伦侯爵。 戴伦侯爵今年43岁,他在12年前继承了戴伦家的爵位,作为第27代家主在港区开启了他的统治时代。他早年曾有过妻子,但在妻子去世后就没有再娶过,也从未有过什么绯闻,因而一直享有忠贞禁欲的美名。他也没有孩子,常居的独栋别墅中只有秘书奥兰多与几名短期雇佣的仆人与他做伴。在港区民众看来,戴伦侯爵幽默风趣,身材高而魁梧,像一头会讲笑话的灰熊一样让人喜爱。在他的治理下,港区各方都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恶性暴力事件大大减少。在这样出色的治理手段和高超的个人魅力的影响下,戴伦侯爵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如同港区教父,拥有着金钱,权利与民众的爱戴。 灯下总会有影子。那灯愈亮,影子愈黑。卢西亚诺沉默着跟随工作人员的指引进入商品所在的房间。金笼已经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佩戴在玲珑腕骨上的金色手镣脚镣。 “它很乖,不过出于安全,还是建议大人不要轻易取下镣铐,无论它的用途是什么。”工作人员走上前牵住手铐,递给卢西亚诺。“毕竟这种程度的美丽实在是不可多得,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摧毁。” 卢西亚诺没有回话。他牵住金链,曲起一只腿半蹲下去,仰视着‘公主’垂下的,美丽的脸。 他大概看了十秒钟,‘公主’没有任何反应,只缓慢地眨眼,胸口微微浮动,让他想到死气沉沉的,轻微涌动的水波。 卢西亚诺突然很粗鲁的伸手捏了一下‘公主’的脸。他用力很大,大拇指和食指触及皮肤的一瞬间就被柔软的皮肉包裹,他透过皮肉能够感觉到少年的腮肉划过整齐的齿列和内倾的牙周,最终不自然地堆积在一起,挤压着小而红的唇肉。在发力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唯一的,柔软中的不自然之处——少年的咬肌微微鼓起,像一块小石头咯了一下他的食指。 卢西亚诺眯起眼睛,笑了一声,很轻,但是他觉得少年一定听见了。他松手,在之前按住的地方轻轻揉了揉,然后站起来,回身,拿着钥匙把少年的镣铐解开了。 “考虑的很周到,但是我想,约束似乎是不必要的。”卢西亚诺微微躬身,握住少年的腕,用左小臂托起少年的右小臂。“请,公主殿下。” 车停在一个很隐蔽的小巷里。夜深,只有建筑墙壁上的灯还亮着,落下橘色的光。 卢西亚诺想了想,还是把少年送进了离驾驶座更近的副驾驶,然后关门上车。 车门关闭发出“碰”的闷响。那似乎是发令枪或是机器开关启动的声音,总之在那一瞬间,少年像一只凶猛的猫那样突然窜起,跨过手刹的阻隔拉起驾驶座的调节杆,然后是“哐”地一声,毫无准备的卢西亚诺被圆润的膝盖骨顶住胸膛按倒在平置的座位上,少年的手臂横在他脖颈上,死死顶住他的咽喉。随后少年的右手熟练地捏开他的下颌骨,上下左右摆弄了一下他的脑袋,最后在卢西亚诺发力之前窜回了副驾驶,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好。 整个过程不超过5秒。 卢西亚诺脑袋有点懵。他反应了一下,然后发出了这一天里第二次没有抑制住的笑声 。他摇摇头,撑着手刹坐起来,调好座位,然后撑着方向盘看了少年一眼——他的目光对上了少年很有些冷漠的美丽眼睛。 卢西亚诺从那双眼睛联想到深海里美丽但是危险的漩涡。但这时避开注视显然是不正确的选择,因此,卢西亚诺的目光停顿在那一对黑色漩涡上,没有转移。 打破寂静的是车顶的水滴声。下雨了。一片雨声里,少年移开目光,向窗外撇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坐正了身体。路灯的光给他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橘黄色的阴影。 无声的对峙结束了。卢西亚诺知道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但其实这没什么意义。 “不逃跑吗?”他启动车辆。驱动装置启动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夜里的轰鸣。 但是没有回应。美丽的少年像个锈蚀的发条玩偶,随着发条的崩裂,人也沉寂下来。车灯的光透过他黑色的眼球反射出玻璃珠的光泽。 卢西亚诺收回了目光。这时他意识到,少年也许是没办法开口说话的。因此,可能也很难听懂他的话。 但是,这没什么关系。不如说,这样更好。 “阿芙洛狄忒,您从海里升起。”卢西亚诺驾驶着车子开向港区中央的富人区,在轰鸣声中,他想起一首曾经读过的赞美诗。“为您驾车的是一群金翅之雀。” “您就翩然降临。” 卢西亚诺在久远的童年时光里曾经饲养过一只昂贵聪慧的黑色灵缇。他还记得在饲养过程中被教导过的诸多事宜,例如宠物需要食物,空间,陪伴以及看护。在美好童年结束之后的长久时光里,他一直忙碌而警惕,因此,当他重新拥有了饲养某种生物的机会的时候,他觉得有趣以至于有些过分兴致勃勃了。这种兴奋连莱赫姆市的杂货商彼得都能够察觉—— “奥兰多先生,”彼得将装满各种食物甚至是宠物罐头的箱子抱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那辆漂亮的黑色长头老爷车。卢西亚诺帮他将车门打开,好让他把箱子放进车子里。“哈……呼。我还是觉得,您对于您的宠物有些过于紧张了。如果是幼崽,只要喂羊奶就好。要是长大一点,如果是猫狗就喂些剩饭和肉,吃素的就买点干草,动物嘛,不会那样娇贵。”他擦了擦汗,站在车边跟卢西亚诺说话,“要是这样喂到它挑食,就不好养了。” “多谢您,彼得先生。”卢西亚诺笑着向杂货商道谢,“只不过是我太久没有养过宠物了,又是从没养过的品种,最开始还是想要小心一点。” “倒也是,动物像小孩子,小心点总没错。”彼得的目光扫过卢西亚诺笔挺的西装和一丝不苟的背头,“奥兰多先生,您确实也需要一些放松的途径。有时工作不是生活的一切。” “这句话,不如来劝戴伦大人。”卢西亚诺将钞票递给彼得,“替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太客气了,奥兰多先生。也替我向戴伦大人问好。”彼得将钞票接过来塞进衣兜里,“我们的生活能够这样幸福多亏了戴伦家族。”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收到的钱也是远超货物本身的价值。彼得暗暗想。奥兰多先生总是那样慷慨而随和。今天可以给家人买点美味的肉类饱餐一顿,甚至可以给女儿买那个她喜欢了很久的洋娃娃。 彼得目送卢西亚诺上了车。能够料想到的,车开得很慢,因为城镇里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和这位随和而英俊的港区秘书打过交道。卢西亚诺每开一两米的路就会有市民热情洋溢地向他挥手致意。年轻,谦和有礼,踏实优雅,这样的一位年轻贵族相比于活跃在贵族圈层的戴伦大人更加深入民心。“新星”,大家背地里都这样称呼卢西亚诺。 卢西亚诺?奥兰多两年前进入戴伦家族工作。契机是因为一桩令人瞠目结舌的□□易事件,被任用了10年的前秘书达菲?塞巴托先生被辞退,戴伦大人身边没有可以替换的人选。而那时刚刚进入社交圈和商业圈的卢西亚诺进入了奥罗?德?戴伦的视线。对于戴伦来说,虽然这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岁,但是身上有许多做秘书的优势。首先,卢西亚诺来自享誉盛名的古老家族,是单传独子,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垂垂老矣的祖父。在这种情况下,年幼的他能够在虎视眈眈的外戚中协助祖父维持家族近十年,和他打过交道的贵族都赞叹他的处世能力。其次,他在家族的艰难情境下,很需要一个强大家族作为依靠。而戴伦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几乎是在他正式进入社交圈的当天,戴伦大人就收到了卢西亚诺诚恳的求职信——“无论是什么职位,请给我尝试的机会,我保证会让大人满意”。 的确是很满意。戴伦站立在落地窗前,抽着雪茄,看着窗外友好地和园丁交谈的卢西亚诺。这个年轻人能得到所有人的信任。从最底层的船只搬运工到上流社会最难搞定的老年贵妇,没有人在和他接触之后对他的行为有所挑剔。这也是奥罗?德?戴伦欣赏他的原因。卢西亚诺顺从,忠诚,并且野心勃勃,如今,戴伦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接班人来看待。 随着两声扣门,卢西亚诺走进房间,打断了奥罗?德?戴伦的思绪。 “早安,先生。”金发的青年摘下帽子,向戴伦大人微微欠身。 “早安,卢西亚诺。你今天出门很早。”戴伦将雪茄熄灭在烟灰缸里,“今天是休息日,为何不放松一下呢。” “放在地下室里的商品我还并不熟悉,”卢西亚诺放轻声音,“想摸索一下如何饲养。” “啊,的确是件麻烦事,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戴伦想起夜里被灯光照亮的那张漂亮的脸,“艺术品的消耗也是难以避免的。” 卢西亚诺的嘴唇微微下压了些,但他看起来依旧是微笑的。“保留财富确实是我们这些臣子的职责,戴伦大人。” “而您,”卢西亚诺将桌面上的文件摆在戴伦大人的面前,像他每天都做的那样,“只需要不断拓展领土,收敛宝物就足够让人折服了。” 戴伦豪爽地大笑起来。“我的孩子,你可真是,连家主都要压榨。” “我效忠于戴伦家族,大人。可不单单是您一个人的仆人。” 戴伦心情愉快地将本该休假的卢西亚诺放走了。他打开文件,拿起笔,开始阅读。 阳光明媚,巨大的远航船再一次驶向东方。港区普通的一天开始了。 第2章 第二章 锦屋 “钟少爷,您真美。”面容熟悉的少年端坐在椅子上,俯视着被揪住头发按在地上的他。“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您的脸。但是,没有人会爱您。” 他嘴巴里都是血沫,窗外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声几乎让他窒息。但也许让他窒息的其实是别的什么东西。背叛,恐惧,愤怒,或者是…… 少年靠近了。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逼近的那张脸上他曾经最喜欢的那颗痣。红色的,像个血点一样刺目,点在少年嘴角。那痣旁边的嘴一张一合,在这种时候他依旧在笑。 “没有人爱您。”少年的手指慢慢拨开他的头发,轻轻贴住他的脸颊,动作春风般温柔体贴,但是话语如此残酷。“您的族人,您的家仆,甚至您的父母,——他们都不爱您。只有您的姐姐对您尚存一丝怜悯,因此您不会被处死。” 他一阵恶心,手脚发麻,胃里翻涌,但他还是死死咬住牙关。 “但您也无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了。……您得离开这里,去远一点的地方。西方的国家里,据说人们都长得很漂亮。”少年盯着他的脸,喃喃,“您也许会合群些。” 梦做到这里,钟颐就醒了。他躺着,冷着脸回味了一下那张越想越可恨的脸,普通地生了会闷气。然后他努努力撑着身体爬起来环顾四周。由于很久没有进食,他反应比平时慢得多。 身下的床铺很软很舒服,白色的床单边角绣着繁复的蕾丝,连被子都是昂贵的丝绸制成的。床铺四周悬挂着轻巧美丽的床帐,隐隐有微弱的光透进来。他枕头一侧的地上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地摊上立着一盏彩玻璃罩落地灯。钟颐挑剔得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然后又倒进了床铺。 以他的见识来看,全部都是昂贵到要用金子来计算价钱的物件。他默默地计算,这盏灯要二十金,床铺的主体木架子要二十五金,这些蕾丝和丝绸如果不计税务和航运价格要…… 胃里饿得发痛,他头也连带着发昏了。他从没想过,被裴寂然那个叛徒扔进箱子里之后的命运不是被不通语言的变态看上之后自杀,而是在昂贵的丝绸床铺上被饿死。虽说体质特殊,挨饿的时间能比普通人长些,可是他从上了船的那天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了。上一顿吃的是什么来着……? 就在钟颐皱着眉头想他最后一顿饭到底是吃的金汤鸡丝面还是虾仁云吞面的时候,床帐外传来铜齿轮的格拉声。钟颐对这种声音不太熟悉,想爬起来看看,但是又放弃了。 管他呢。 于是这就是卢西亚诺单手拨开床帐之后看到的景象——美丽的东方少年蜷缩在雪白的被子里闭着眼睛皱着眉装睡。像只闹脾气的猫。 “早安,”卢西亚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整理了一下床帐,让外面稀薄的阳光照射进来。“您睡得好吗?” 钟颐听不懂卢西亚诺在说什么。但他闻到了食物温热香甜的味道。床头现在摆放着昂贵的餐盘,盘子上错落放置着许多不同种类的食物——甜牛奶,肉汤,水果派,面包,还有切成小块的水果和煮熟的土豆泥——钟颐在继续装没有情感的玩偶和爬起来吃饭之间只犹豫了一秒钟——毕竟他还是太饿了。 他傲慢地睁开眼,半躺半靠在床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卢西亚诺一通。微笑的金发伪君子。昨天晚上被这个人捏脸的那段回忆在脑袋里回放。要说是愚蠢……还是自信呢,这个人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把他当做瓷娃娃一样对待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对自己毫无防备。就算刚见面时他表现过针对于这个男人的攻击性行为,他也好像毫不在意。 “您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呢?” 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钟颐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话,但那语气和手势大概表明想让他吃点什么。于是钟颐把手伸向热气腾腾的汤——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饮食习惯,而且他也需要摄入一些水分了。 喉咙滚动,他喝得有些急,甚至都没尝出来汤是什么味道。喝了半碗,他把碗放下,面前立即递上了一块雪白的方巾。顺着方巾往上看,又是那张英俊的虚伪笑脸。 这种笑让钟颐想到裴寂然,于是他没什么表情地抽走方巾沾了沾嘴角,然后把沾了油渍的巾帕丢到卢西亚诺脸上。 他没管卢西亚诺什么表情,在餐盘里挑挑拣拣,拿起一个苹果派不动声色地闻了闻,然后优雅地咬了一大口,薄薄的腮鼓起来一动一动。 他的味蕾苏醒了。苹果派很好吃。甚至称得上美味。酥脆焦黄的外皮包裹着混有果粒的粘稠果酱,入口之后温度适中的馅料涌进口腔,是新鲜而美妙的体验感。 “噗嗤。”钟颐听到卢西亚诺笑了,这让他很不爽。但这个笑听起来很真诚,派也足够好吃,所以他屈尊降贵地看了卢西亚诺一眼。 “您喜欢吃甜的吗?”金发的青年人屈膝坐在了床脚,微微弓下腰用小臂支着头眯着眼笑着看他。在这个角度来看,卢西亚诺的眉骨到鼻尖的线条虽然耸立但流畅而柔和,几乎呈现出一种毫无攻击力的俊秀。 钟颐没讲话,但他盯着卢西亚诺的脸看了好多眼。等他啃完了那一个拳头大小的苹果派之后, 他擎着油手跪起来挪到卢西亚诺眼前,顿了一下,看到卢西亚诺只是好像看一只可爱的小动物一样没什么反应,就毫不客气地把手上的油污擦在了卢西亚诺的衣角上,然后拉起被子盖住自己,往身上一蒙,背对卢西亚诺躺下了。 又是一声轻笑。他虽然闭着眼睛,但是能够通过听觉感受到对方的动作和反应。青年站起来了。他把吃剩的餐盘端走,轻轻撩开床帐,然后是踩在地毯上的柔和脚步。最后,格拉格拉的铜齿轮声再次响起,四周回归沉寂。 青年离开了。 钟颐坐了起来,掀开床帐,下床走出这丝绸蕾丝做成的富贵窝。他这时才发现,他所处的地点是个能让任何普通人为之疯狂的藏金窟。从他的脚下向前,铺着长达十数米的昂贵拼花大理石地砖与厚厚的织金羊毛波斯地毯。目光的尽头是一扇被黄铜栅栏锁住的门型洞口,看来格拉格拉的声音就是从洞口里发出的。向上看去,这个空间约有三四层楼高,顶端四周有一圈漂亮的磨砂彩玻璃,虽然看不清外面,但透进的阳光不弱,把模糊的彩光直直打到地下。顶部正中间是一盏巨大的水晶灯,成百上千个被做成烛火形状的玻璃灯泡闪着黄水晶般的光芒,点缀在环形下沉形状的灯枝上,仿佛黎明前的星系一样下垂。即使是钟颐,都觉得这盏灯有些奢华过了头。但更令人惊叹的是天花板以下,地毯以上的部分,佛祖或是西方的无论哪个神仙保佑,顺着空间两侧盘旋延伸的楼梯向上看,这个空间的墙壁全部都是图书馆一般的大小不一的深柜与展台,陈列着首饰珠宝古书绸缎绫罗瓷器皮草雕塑收藏品……人类对于财富的究极幻想都存在于这里。 失去了自由,但拥有了无尽财富。钟颐光脚踩着昂贵的地毯,心里冷笑。我的处境,还真是从来没有改变过啊。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卢西亚诺每天早晨和下午都会给钟颐送来各种食物。虽然在卢西亚诺进入地下室的时间里,少年都坐在床边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看,但逐渐的,青年开始摸索到黑发少年的喜恶——毕竟钟颐从未在青年的面前收敛过他的脾气。他发现,少年喜欢甜食,不怎么喜欢油重的炸物,并且偏爱精致烹饪过的食物。如果把简单煎制的牛排拿给少年,多半会受到冷落,但如果让厨房把牛肉切成立方小块,和黑松露一起煨制,那么少年就会多吃一些。起初卢西亚诺并不确定少年是否会使用餐具,给他拿来的都是例如面包,汤等不需要使用餐具就能顺利吃下的食物。但有一天卢西亚诺时间有些紧张,不得不在地下室吃饭。他觉得少年不会希望,或者说,不会允许他们一起进餐,但幸好地下室的藏品足够多,空间也足够大,他把食物放到少年床头之后就走到阶梯上一个古董桌前面,开始享用午餐。当他把汤匙放下,埋头,用叉子卷起饱蘸汤汁的意大利面时,他身边落下一道阴影。一只漂亮雪白的右手从他的汤碗里把汤匙捡起来,另一只手很不客气地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把精心折叠好的白手帕抽出来,把汤匙擦干净,然后把手帕丢在地上。卢西亚诺抬头,看到少年转身快步走回床那边去,黑发在身后一摆一摆——看来这几天少年已经把这个地下室的布局摸透了。从那天开始,卢西亚诺开始给少年带餐具,并且把那张古董桌搬到下面床附近的位置,还搬下来两张舒适的椅子让少年使用。 卢西亚诺对于少年的身份有很多种猜测。在少年到来之前,戴伦曾经在地下室饲养过人鱼“珍珠”。同样拥有非人的美丽,“珍珠”却确确实实毫无灵智。在“珍珠”死去之前,卢西亚诺曾经接替了前秘书的工作照顾过它一阵子。那生物的行为习性和动物无异,进食血腥野蛮,死亡悄无声息。至今巨大空荡的琉璃鱼缸还存放在地下室的角落。但它与这位“公主”完全不同。即使拥有非人的美丽和能够被检测出的魔力反应,“公主”的灵魂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类。于是他也像对待一名贵族一样对待这名戴伦家族的阶下囚。无论是换洗的衣物还是重新清理并投入使用的地下漱洗室,卢西亚诺为钟颐准备了所有“允许范围内”的舒适生活。 今日的午晚餐是一盅法式鸡肉清汤,半块掺有核桃碎的白面包配樱桃酱,奶油鳕鱼,一点煮的卷心菜和芦笋。当卢西亚诺端着餐盘进入地下室的时候,少年已经坐在桌子前了。 “晚上好。”即使知道不会得到什么回应,卢西亚诺仍然向少年问候。然后他在少年的注视下在古董桌上铺上雪白的餐巾,把餐品按顺序摆在少年面前,并摆上餐具。 做完这些,他往后退了两步,坐到几步远的椅子上去。自从他发现像侍者一样站在少年身后会让少年少吃很多之后,他就没再那样做过了。 从这个角度看,能够看到少年薄薄的耳朵和随着咀嚼而上下鼓动的侧脸。在这种旁观者的视角,卢西亚诺已经得出了很多有关于少年的结论。就比如说今天,少年吃饭的频率很慢,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哒”的一声,少年把银勺放进汤盅里。他喝了一口水,用帕子抿了抿嘴角,然后站起来,有些出乎卢西亚诺意料地走到他身前。 “怎么了?”卢西亚诺放轻了声音。他们靠得有点近,少年的膝盖几乎和自己的膝盖相抵。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手心的痒,抬手摸了摸钟颐的头发。他能够感受到钟颐温热的呼吸扑到自己眼睫附近。 然后,在卢西亚诺蓝眼睛的注视下,钟颐深吸一口气,微微弯腰,两只手交叉在身体两侧抓住了自己像白裙一样的睡袍衣角——这个动作让卢西亚诺警铃大作,因为毫无疑问那是一个脱衣服的预设动作——于是他猛地压住了少年的双手,几乎是在他反应的同时,他的脸上也再次挂上了那种“常规”微笑。他唇角微弯,但眼睛里毫无笑意,直直地盯住黑发的少年看。 少年的手没松劲。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情绪,眉毛有点皱起来,嘴巴抿得很紧。 卢西亚诺久违地产生了有些恼怒的情绪。在贵族圈子里他见过不少肮脏的关系,他自然明白少年在做什么。他想要“交换”。 “你不需要这样做……”卢西亚诺开口说了一句,然后猛地失声。少年松开抓住衣服的手,轻盈地往前一窜,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骑坐在他腿上。少年身上散发出的隐晦又暧昧的微弱香味浸了他一身。 我得让他说话。这是几天来卢西亚诺心里最响亮的声音。他捏着少年柔韧得像春日新枝的侧腰,有些狼狈地把他推开。圣母玛利亚在上,我得他*的让他说话。 “失礼了。”他咬紧牙关向少年一欠身,脸上的假笑都有些挂不住。在少年再次贴上来之前,他把餐盘收拾起来,快步离开了地下室。 “奥兰多先生?您怎么了?” 身侧女性的声音传来。卢西亚诺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多谢您的关心,格雷科女士。我没事。”卢西亚诺缓了缓神,在舞会的衣香鬓影中抬起手臂,迎着格雷科女士的手腕,让她挽住。“这样美好的夜晚,您想要跳一支舞吗?” “我这样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和那群蝴蝶一样飞舞的年轻淑女们争抢男士了。”格雷科女士带着笑容注视着戴伦家族宅邸舞池中一对对相拥舞动的年轻人。“唉。在我嫁给约翰之前,整个港区的贵公子都梦想着能够得到与我共舞的机会。而现在,我的女儿索菲亚都要步入社交圈了。” “您依旧美丽动人,格雷科女士。”卢西亚诺带着笑意的蓝眼睛看起来十分真诚。“我敢肯定,只是因为您愿意与我交谈,许多男性就都开始嫉妒我了。” “呵呵,这就是我愿意和您交谈的原因,奥兰多先生。您实在是令人愉快。”格雷科女士眨了眨橄榄绿的眼睛。“不过您确定不离开我这个年老的女士,去投入蝴蝶们的怀抱吗?”她用眼神示意舞池对面在层层叠叠各色裙摆中有如花朵般盛开的少女们。“您也许需要对自己的魅力有一些认识。莫里蒂家的独女,佩罗塔家的三女儿,还有德罗西家的二女儿——她们的眼神要烧穿我了。” 卢西亚诺顺着格雷科女士的目光望去。先是穿着蓝色天鹅绒长裙的劳伦达娜?莫里蒂,她将美丽的栗色长发向身后抚去,露出带有水晶项链的纤细脖颈,向他低头致意。然后是穿着有鼓鼓袖口的橙红色礼服的艾丽桑德拉?佩罗塔,她有些慌张地羞红了脸,甩起棕红色的卷发看向身后,好像不确定卢西亚诺是不是在看她一样。最后是站在几个追求者和已婚的姐姐身旁,穿着方领绣蕾丝墨绿长裙的洛伦兹?德罗西,她和姐姐对了一下眼神,然后向看过来的卢西亚诺露出迷人的甜美微笑。 “如何?”格雷科女士掩面微笑。“她们可都是港区数一数二的家族中数一数二的美人。更别提其他家族的小姐们了。据我所知,您在为戴伦家族工作后还没有与任何小姐发展过恋爱关系,现在您是否要考虑一下呢?就从邀请一位小姐来跳舞开始,如何?我记得您的舞技很好。” “抛下女士可不是绅士的举动。”卢西亚诺微笑。“而且小姐们值得更好的舞伴,而不是我这种忙碌的工蜂。” 格雷科女士摇头叹息。“……也许您不了解您的魅力……”她上上下下扫过卢西亚诺英俊温和的侧脸,像深海一样多情美丽的双眼,在灯光下灿烂耀眼的金发,以及青春蓬勃,被剪裁得当西装修饰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卢西亚诺简直就是港区的王子。 他已经拥有像他年纪的年轻人想要的一切了。他拥有古老而高贵的出身,拥有像幼狮一样的身躯与相貌,拥有无数美丽少女的爱,也拥有最好的前程——谁不知道戴伦侯爵把他当做继承人来看待?也许三十年之后,港区就会更改姓氏。但他好像仍然不满足。和格雷科女士相熟的贵妇有时在一起会讨论,“新星”究竟在追寻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在格雷科女士的意料之中,整场舞会,卢西亚诺?奥兰多都穿行在男士和已婚女性的身边,礼貌拒绝了所有向他投去热情之花的少女。他代表着还在帝国首都尚未归来的戴伦侯爵,妥善处理了一切。 “谢谢您,奥兰多先生。今天很愉快。”格雷科女士站在马车前。卢西亚诺体贴的挡在风吹来的方向,和她告别。“很晚了,今晚请好好休息吧。” “谢谢您。今夜很荣幸能跟您共度。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以后都叫我卢西亚诺吧,那会让我很开心的。” “哦我的天,我很乐意。”格雷科女士简直想把女儿嫁给他,“……请问,虽然这很冒犯,但您今年……?” “啊。”卢西亚诺眨了眨眼。“20岁,我的女士。” 格雷科女士简直有些怜爱了。这是自然,在这个年纪,很多大户人家的公子还在无所事事地满田野骑马狩猎,而这个年轻人甚至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下个月我会举行一次舞会,也许您有时间来参加吗?”这名在社交圈赫赫有名的女士下定决心要给他找一名体贴可靠的伴侣。 “我很荣幸,女士。” “我会给您写信的,卢西亚诺先生。”格雷科女士接受了卢西亚诺的告别吻手礼,坐着她的马车雄心勃勃地离开了。从今天开始,她要给各个小姐们写信,无论是港区的,还是帝都的…… 卢西亚诺站在戴伦家宅邸的正门口。很多从舞会离开的贵族都向他行礼告别。丝绸和天鹅绒的衣裙从这座宅邸里远去了,这栋偌大的宅邸又变成幽灵一样的沉默空壳。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半。 “奥兰多先生。”领班男仆文森特走到他面前。他是一个沉默且稳重的三十岁男人,是少数几个被戴伦伯爵长年雇佣的仆人之一。 “文森特。”卢西亚诺向文森特点头。“今天辛苦你了。” “我应该做的,先生。”文森特将卢西亚诺脱下来的外套搭在手臂上。 “戴伦大人明早会从帝都回来。狩猎季要开始了,可能还会有一些贵族跟着过来狩猎游玩。”卢西亚诺望着港区的夜灯。“仆人们不必过早遣散,嘱咐厨房要早点准备食物。薪酬的事先按照旧例给这几天份的,如果戴伦大人回来还要举办舞会,那么再根据戴伦大人的要求加薪。” “是。”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卢西亚诺转向文森特,深蓝色的眼睛里有一丝不常见到的羞怯,“您有个可爱的女儿,是吗?” “……啊,是的,奥兰多大人。”文森特不明白卢西亚诺询问的用意,但女儿这个话题明显让他兴致高了很多,“叫做露西亚,今年三岁,刚刚学会说话,正是调皮的年纪。” “或许……您愿意教一教我如何教授小孩子说话吗?”卢西亚诺把被风吹得掉了两缕的发丝捋回去,掩饰有些发红的耳朵,在这种时候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最近资助了一个小孩……年纪很小,还是外国人……” “啊,奥兰多先生,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而难以启齿,”文森特先生善解人意地笑了,“我这里有一些儿童识字书籍,还有一些刻录了简单句子的唱片,这些在露西亚年幼的时候帮了很多忙,现在露西亚长大了,她也不需要这些了,我可以明天就拿给您。” “您实在是太好了,文森特先生,那正是我需要的。”卢西亚诺松了口气,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 第3章 第三章 沟通 作为传统的贵族国家,德特安利亚帝国的社交季由下过第一场春雨的帝都开始。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金钱由庄园中被投放到裁缝铺,珠宝店,少女贵妇涌入香水铺和茶叶店,大家族中没有订婚的少女随着新叶抽芽开始节食。当皇宫明珠玛丽安娜皇长女的春季舞会请帖飞入贵族家中时,社交季的号角吹响了。 春季,所谓“圆厅社交”的中心是少妇和刚成年的少年少女们。这个季节气候并不稳定,户外的活动常常被雨水所打扰,因此社交地点常选在皇室以及大贵族的家中。外围省份的大贵族也会带领家族继承人和嫡子来扩展圈子和寻找结婚对象,因此“圆厅社交”也被戏称为“婚礼社交”。 到了六月,接着“圆厅社交”的是“花园社交”。经历了一整个春季女主人和园丁的辛勤努力,各个庄园的花园在夏季的阳光中争奇斗艳。社交的中心渐渐从室内转向户外。野餐烧烤,赛马和茶话会,“花园社交”的中心无疑是年轻人。在经过了“圆厅社交”之后,订婚的年轻人在这个季节成双成对培养感情,暧昧的少男少女在夜色下试探心意,随着花朵绽放,帝都充满浪漫气息。 从十月的“王室狩猎”开始,属于年长绅士的“原野社交”正式开始。王室狩猎结束后,社交圈的中心就逐渐向四方的其他地区扩散。绅士们的马匹和猎犬奔向秋季膘肥体壮的猎物。帝国南部的梅亚陶罗港三面都是富饶的原野,是每年狩猎季中许多贵族所钟爱的猎场。作为港区的“皇帝”,戴伦伯爵家常年承担着狩猎季主理人的责任。因此卢西亚诺变得更为繁忙,每天早出晚归。 对这种繁忙体会最深的当属钟颐。因为他的饮食被迫变得不规律了。虽然卢西亚诺没有哪一天会忘记拿食物给他,但是送食物的时间点变得随机起来。 钟颐幽居生活的另一大改变在于卢西亚诺在某一个早晨送来的唱片和书籍。当时金发青年把那一摞东西放在他面前时的表情过于紧张——甚至称得上是羞涩,这让钟颐提起了一些好奇心,伸手翻开了一页书籍。 显而易见地,是一本儿童识字书。 钟颐挑起眉看了金发青年一眼。他还是很局促,自从那次失败的试探开始他就在面对钟颐的时候很不自在,这让钟颐直接泄了气。 “总而言之,我觉得您能够学会。”卢西亚诺慢慢说出口。“我十分期待能够和您对话的那一天。” 钟颐还是听不懂。他有些烦躁地看着面前的金发青年。室内几乎无法接触到天光,水晶吊灯的光线让青年的发丝反射出一种无机制的色泽。他不明白。他看着周围富丽堂皇的一切,他身上舒适柔软的衣料,和面前尊敬有礼的,仆人一样的青年。他想要什么呢。钟颐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脸,企图寻找蛛丝马迹。他还记得小时候路过大宅厨房的后院,那里拴着一只再漂亮不过的小羊。仆人们每天用昂贵的梳子给这只小羊梳毛,给它喂最珍贵的草药和最新鲜的露水,那只小羊的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一样。而在初秋的傍晚,他在睡梦中被隐约的啼叫惊醒,第二天,那只小羊的肉摆上了他那风烛残年的爷爷的祝寿宴席。 一切的好处不过是交换。而钟颐很清楚,他现在能够提供给他人的好处很少。这个人既不粗暴无理地对待他,也不需要他排遣**,只是日复一日跟他玩这种过家家的公主游戏。这让钟颐感受到不安定。 “少爷,这世界上是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好的。”那张叛徒的脸浮现在他脑海。“要么是被您的美丽所蛊惑,要么需要您付出更昂贵的价格。” 他凝视着青年的脸。向我索求吧。我已经没什么拥有的了,为什么不向我索求呢。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青年只是将书籍向他的方向推了推。在这沉默中,钟颐无声地妥协了。 他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学生。从第二天起,他用彩玻璃投下的暧昧光线作为计时标准,开始学习这门新鲜的语言。他从尘封的镶有宝石的匣子里翻出古董羽毛笔,蘸着不知道什么成分的彩色药水在幼稚的识字书上练习并书写笔记。当几天后卢西亚诺拖着疲惫的身躯拿着托盘来到地下室时,钟颐只是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写东西。 “晚上好。”卢西亚诺看着那只漂亮的手捏着金子笔尖的羽毛笔写下一行他看不懂的文字代码,努力压下自己不知为何涌起的情绪,把托盘放在桌子空余的位置。 晚餐是果子烤鸡,鹿肉羹冻,糖煮水果,水煮卷心菜豌豆和胡桃面包。原野社交如火如荼,厨房每天从早忙到晚,美味的野味和餐点流水一样送到宴会厅,因此这几天卢西亚诺都是在厨房选一些少年偏好的食物直接端到地下室。 但少年的注意力并不放在美味的食物上。 “笃笃。”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少年面色沉静,仰着漂亮的脸向他的方向推过去一张字条。 他低头看。纸条上写着三个词语。 “贵族。未成年。仆人。” 卢西亚诺瞳孔微缩,抬眼看向少年。 少年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用洞悉一切的姿态指向他。 “你。” 这是卢西亚诺第一次听见这个少年发出声音。有点哑的少年声音。 “您想说什么呢?”卢西亚诺微笑着,并没有对那几个词汇做出任何回应。他甚至是更加放松,用手搭着桌子边缘靠坐在上面。这样他们就离得很近了,在这样的距离下,卢西亚诺居高临下,盯着钟颐看。 钟颐仰了一会头,觉得累了,拍了拍他身边的椅子。于是卢西亚诺坐到他身边。钟颐随即从一本书上抽出一张大陆地图,将笔递给他。 “这里,哪里。”发音还是有些奇怪。但卢西亚诺能够听懂。 他接过笔,沿着大陆的海岸线找到下凹的那个小小的点,圈了一下。 他看到钟颐皱眉。 “德特安利亚帝国,赫莱姆市。”卢西亚诺指着地图上的圈。“梅亚陶罗港。”他点点南端的凹陷。 “梅亚陶罗……”钟颐猛地捕捉到了熟悉的信息。他的指尖从凹陷处划过,向东穿过金绸海峡,熟练地跨过群岛,向南再向东,最终停止在地图的边缘。 作为港区皇帝的秘书,卢西亚诺几乎是在钟颐的指尖向南弯弯绕绕穿过群岛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个少年正画出古老的东行航线。这条航线在一百年前为港口带来了无数财富与奇珍,又在一次大风暴之后被弃置不用。现在,可能连最老道的水手都不能准确画出这条航线的走向。只有戴伦家的秘密材料里才详细记载着这条航路的信息。 “东行航线。”卢西亚诺拿起笔,更加精确地在地图上画出那条富庶航路。随即,他在靠近航路边缘的海上画了一个叉。 “风。”少年在他开口之前说。“不可以。” “是的。”卢西亚诺把笔递给少年。“风暴封锁了这条航线。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了。” “……呼。”钟颐的左手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下颌。随即,他拿起笔再度从梅亚陶罗港出发,绕过大陆向北,再向东,绕过卢森黎安帝国巨大的半岛,向南,穿越群岛,再回到梅亚陶罗港。 “国王航线。”这是德特安利亚最长的跨国商贸航线。 少年的笔没有停。他再次从港口出发,向东,抵达斯芬帝国的南端,猛地向上,绕过风暴,停驻在一个小岛旁。 “远东航线。”如果刚才卢西亚诺对钟颐的目光是审视的,现在就是很有些惊叹的。少年画出的航线精准,下笔笃定,像是对这些内容熟背于心,而这些内容都不是普通少年能够了解的。 “我,哪个?”钟颐转头盯着卢西亚诺。他抬起笔,虚虚点着两条航线。“船,哪个?” 卢西亚诺猛然想起拍卖会的介绍。少年来自远航船罗森玛丽号。三月,远航船捞起了少年,而拍卖的时间是九月。在海上航行至少超过六个月,含有打捞功能的船只只可能是在远东航线上行驶。就在卢西亚诺想要指出那条长长的远东航线时,他的目光略过那张让他警觉的字条。他停住了。 “不先解释这个吗?”他点点字条。 “哈啊。”钟颐重重往后靠在椅子上,挑起眉毛很不高兴地把手环抱在胸前。看卢西亚诺没有松口的意思,他才开口。 “合作。”他指着自己,“秘密。”又指向卢西亚诺,“秘密。” “你想要做什么?”卢西亚诺眯起眼睛,觉得有趣。 “……你想要做什么?”钟颐学着卢西亚诺的发音,“我,帮助。” “你想要逃出去吗?”卢西亚诺向上指了指,“你想要自由吗?” 少年的嘴抿成一条细细的红线。这个问题好像对他来说很困难。最终,少年摇了摇头。卢西亚诺不知道少年想要表达的意思到底是他不想出去还是他不知道。 “为什么,我,在这。”他抬起头,漂亮的脖颈在黑色的头发里面有种奇异的脆弱感。“……想要我,做什么?” “食物。”钟颐指向餐盘,“衣服,”他指了指自己,“床,”他指了指背后的床帐,“奇怪。想要我,做什么?” 钟颐目光炯炯,带着锐利的疑问指向卢西亚诺。 “那种事,你也不要。”钟颐把细白的手指指向他的腰腹。“我,很多钱。为什么?” 轮到卢西亚诺沉默了。 少年很不安。这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察觉到的事情。但他没办法解释。更可笑的是少年可能无法理解他说出口的话。 “是远东航线。”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指向了地图。 “……”少年并没有放过那个话题。他不满地皱着眉,没有看地图。 “时间不早了。”卢西亚诺站起身,微微欠了欠身,像他做了很多次的那样。“晚安。” 他很快的转过身去,走向升降梯。但这次少年跟着他到了门口。在他觉得有些棘手,想要把少年拦住的时候,少年拉住了他的手腕。 “钟颐。”少年指了指自己。“钟,颐。” 是个东方名字。听起来有种奇怪的美丽,好像在不该开花的岩石上开出来的一朵小花。 “卢西亚诺。”他也指指自己。“我的名字是卢西亚诺。” 第4章 第四章 家信 空气有些潮湿。雨滴落在彩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恼人响声。钟颐睡不着,人还犯懒,歪在床上把床帐拉开一截,把床头的灯打开,就着光线看书。 钟颐脑袋很聪明,每天又没有事情做,对于这门新语言的领悟突飞猛进。如今他手上的是一本给孩童看的科普海志。这本书是从那堆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宝物箱子中翻出来的,大概是哪个少爷童年时期的心爱物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很多孩子的妄想。 “……勇敢的冒险家亨利带着国王的殷切期盼和国民们的伟大愿景从梅亚陶罗港出发了。这座小小的港口在那艘东方的宝船到来之后成为了帝国新的希望。亨利的帆船正是要按照那艘东方船所留下的航海图向东穿越海峡,去往黄金和丝绸的故乡。“ “……路上,亨利穿过了层层困难与阻碍,与海怪搏斗,熬过了船上的食物短缺和海面上反复无常的天气,穿越人鱼们迷惑人心的美妙歌声。最终他面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大地……“ “冒险家亨利的东方之旅?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青年人的声音响起。钟颐把书合上,懒散地抬起眼皮。卢西亚诺正站在床帐外面微笑着低头看他。 他今天穿的很不一样。短短的灰黑色紧身西装衬得他上半身很挺拔,下面的靴子长至膝盖,被漆得锃亮。就算从钟颐这样挑剔的美人看来,今天的卢西亚诺都可以算得上是英俊逼人。 “啊,是骑装。”卢西亚诺注意到了钟颐的视线。“今天本来是要出门狩猎的,但是下雨了,田野里路很滑,就临时取消了。” 从下午的狩猎改成了傍晚的舞会。这是卢西亚诺没有说的。热情的格雷科女士在那次舞会之后对港区新星的婚姻大事念念不忘,不仅给许多小姐寄去了暗示他需要陪伴的信件,还热情地向他引荐许多“门当户对”的小姐。在此之前,他以工作为由推脱了许多次别的家族的舞会邀请,但今晚戴伦家作为东道主,他是怎样都不能推辞了。 他又回忆起前几天少年写给他的纸条。“贵族,未成年,仆人”。卢西亚诺自己明白这些词指的是什么。和他刻意宣传的二十岁完全不同,他今年只有十七岁,是个实实在在的未成年人。他只是个子长得快,骨相又是不容易看出年纪的那种类型,因此不容易被人怀疑。但他实在是从各种意义上讲,对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企图引起他注意的姐姐们很难产生兴趣。 “您看书看得很快。”卢西亚诺看钟颐没有反应,猜测少年不是对他说的话题没有兴趣,就是没有听得太懂,于是转移了话题。 钟颐没理他,下床,坐到桌子边上去。今天的饭菜依旧很丰盛。卢西亚诺在这方面一直做得无可挑剔。晶莹的果酱塔,肉食,混着炒的蔬菜,面包,还有清淡乳白的鱼肉汤。他擦了擦手,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果酱抹在面包上,咬了一口。 卢西亚诺转身去收拾钟颐的床铺。枕头和被子都被钟颐踢的东倒西歪,看来少年睡觉的时候并不老实。 钟颐余光瞟着卢西亚诺,看着他把被子抖了抖重新铺好,把床帐上的蕾丝理顺,然后把地毯整理好。几天以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变得更加亲近了,但好像又没有。有时候会说两句话,有时只是卢西亚诺单方面在说。 即使已经能阅读很多书,钟颐对这门新的语言的掌握还不是很熟练。他有时候有一种微妙的骄傲与羞耻心,不愿意说话。即使卢西亚诺一次都没有笑话过他,他也觉得如果他说的不对或者发音奇怪,这个道貌岸然的青年会觉得他可笑。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卢西亚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但他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匆忙离开,而是有点磨蹭地站在餐桌旁边,蓝眼睛没什么聚焦地出神。他个子着实很高,在钟颐的角度看黑压压的挡住了钟颐最喜欢的从外面投进来的自然光,于是他抬腿踹了一下身边的另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啊,谢谢您。”卢西亚诺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即使坐下来,卢西亚诺的上半身也显得很挺拔。 “……想,”钟颐吃完了,擦擦嘴,看着卢西亚诺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敲了敲桌子,“想聊聊吗?” 钟颐说话声音有点小,但卢西亚诺还是很快地把脸转过来,蓝眼睛闪着光。 “非常乐意,请问您想要聊些什么呢?” “你。”钟颐拄着腮,“卢西亚诺,你。” “……啊。”卢西亚诺愣了一下,然后又弯起漂亮的眼睛,“确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还没有很正式地做过介绍呢。” “我的名字是卢西亚诺·奥兰多,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他往上指了指,又画了个圈,“戴伦家族的秘书和管家。” “老爷,少爷写信来了。” 索雷尔·奥兰多从一本厚厚的书籍中抬起头。他年纪很大了,整个人像一棵伤痕累累的老树那样皱缩。但他精神依然很好,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年轻时一样,显得睿智而祥和。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信,用小刀拆封,并挥了挥手让管家下去。把信件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漂亮的手写体。 “亲爱的祖父: 您好吗。原野社交的季节到了,戴伦家的工作变得繁忙起来,很抱歉很久没有写信,让您担心了。” 奥兰多老爷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摇了摇头,点起一支雪茄。 “虽然说在港口的日子的确劳累,但也能够收获许许多多在奥兰多家得不到的东西。到戴伦家工作一直以来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想到几年前为了阻止我而拿起手杖气愤到脸颊通红的祖父,我仍然感到愧疚,但无论如何,为了家族,我都要这样做。” “如今,我已经完全得到了戴伦先生的信任,甚至连一些机密文件都会询问我的意见,这让我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也许您看到现在的我,会有一些欣慰吗?我胸中的火焰仍然燃烧着,我因为走在这条路上而感到斗志昂扬。” “最近我的确也遇到一些烦恼。从小您教导我要做个绅士,充满善良与正义感,要为人谦卑友善,这些骑士品质正是奥兰多家享誉盛名的原因。但也因此,当我在舞会上被女士们包围时,会被愧疚感团团包裹。只有跟祖父,我才能说出实情——对于这些美丽的女士,我虽然欣赏,但实在是没有男女之情,我胸中燃烧的火焰让我不能真切地考虑体会她们美好的品质与甜美的性格,而是习惯性地透过她们的外表衡量她们的家世。与其接受女士纯真的感情,做出欺骗的行径伤害到她们,不如从最开始就拒绝所有人……但社交界的问题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就能够处理的。” “奥兰多家族一切都好吗?前几日我收到了表叔的来信,信上说,他希望我能够投资他经营的马场,前景可观。但据我调查,表叔已经因为赌博债台高筑,连家中值钱的家具都拖出去卖钱抵债,因此估计只是找个借口从我这里拿钱。我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如果他来找祖父要钱,祖父只说家里的钱都在我手里,并不清楚钱在什么地方,不要上当。” “天渐渐冷起来了,随信寄去了一些猎物的皮毛。希望祖父保重身体。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你的,卢西亚诺。” 书信到此就完毕了。奥兰多老爷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从柔软的靠背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落地窗前。奥兰多伯爵所拥有的庄园坐落在临近帝都的拓雷市,拥有富饶的农场和秀美的丘陵,到了秋天,窗外的景色开阔宜人。等奥兰多老爷把雪茄抽完,他才坐回椅子上。壁炉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音。 他是反对卢西亚诺在戴伦家工作的。与很多被港区富庶自由氛围感染的新贵族不同,他经历过的事情很多,因此不容易被奥罗·德·戴伦的伪善所蒙蔽。在这位老者的眼中,戴伦侯爵是个无与伦比的投机者,是个卑鄙小人。这位在港区呼风唤雨的大人毫无贵族的信仰与担当,在某些事情上甚至可以算得上一个泼皮无赖。除了在航行规划和敛取钱财上,这个男人在奥兰多老爷的眼中一无是处。 卢西亚诺和这个男人完全不同。奥兰多老爷摇了摇头。这个孩子拥有能从愤怒的灰烬中捡取希望的本性,他拥有一种隐藏在内心中的,纯净的善良。即使家族的苦难让他不得不面对很多事情,做出残忍的决断,这种本性也只是隐藏了起来,而并没有消失。如果他觉得进入戴伦家工作能够让“心中的火焰”逐渐熄灭的话,那么就随他去吧。奥兰多老爷打开怀表,年幼的卢西亚诺像个天使一样向他微笑。主保佑他。 第5章 第五章 对峙 “前面就是港口办公室了,小姐。“ 汽车喷出黑色的尾气。在燃料不完全燃烧的细微颗粒中,汽车的副驾驶门弹开,一位穿着暗绿色修身褶裙,带着轻便圆帽的年轻女士从车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劳伦达娜·莫里蒂站在街边,用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抓紧了手提包,无视周围人们目光的洗礼,向不远处的港口办公室走去。这些年,由于炼金机器引入生产,许多岗位劳动力短缺,平民女性开始进入工厂与商店工作。再加上玛丽安娜皇长女的参政,在街头看见闲逛的独身女性并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但是很少有体面的女性有勇气踏入最接近港口的这个区域,尤其还是乘坐浓烟滚滚,散发着焦油味道的载客汽车。 “小姐,您需要帮助吗?”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帝国警卫向她行了个军礼,小跑过来,礼貌地询问。 “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这是不必要的。”劳伦达娜微笑。“我只是要去港口办公室,这么短的距离,应该不需要护送。” “啊,”警卫看了一眼劳伦戴娜,又看了一眼街上三三两两的搬运工和水手。虽然现在太阳并没有下山,路上的危险人物也很少,但是热心的警卫终究是放心不下,还是说,“没有关系,小姐,我还是送您过去吧。” 劳伦达娜没有拒绝。“那就麻烦你了,先生。” “很少有像您这样的淑女去港口办公室呢。”警卫挠了挠头。靠得近了一些,警卫能够闻到劳伦戴娜身上名贵香水的味道。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名门小姐。“您的女仆呢?” “特意嘱咐她不要跟着我的。” 劳伦达娜好像不愿意继续说下去,警卫也就不自讨没趣地问下去了。恰好,港口办公室已经近在眼前。 “那么,祝您一切顺利。”警卫脱下帽子,向她告别。 “您也是,先生。”劳伦达娜点点头。 这是一栋拥有宽宽大门的三层灰色建筑,呈现一种踏实古朴的美感。劳伦达娜深吸一口气,踏上门檐前的阶梯,推开重重的大门。 “您好,我是莫里蒂家族的长女,劳伦达娜·莫里蒂。”她向一脸惊讶的接待递出一枚代表身份的家徽戒指。“我找卢西亚诺·奥兰多先生。” 劳伦达娜只在柔软的沙发上休息了片刻,卢西亚诺·奥兰多就推门走进了会客室。 “莫里蒂小姐。”卢西亚诺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将那枚戒指推向她。他穿着工作时常穿的深色西装,看起来和宴会上很不同,看起来更加干练成熟。“久等了。” “贸然来访,打扰您工作,实在是抱歉。”劳伦达娜把戒指带回有些冰冷的手指,“我在几天前曾经让女仆给戴伦家送信,但是没有收到回信。因此不得不来这里找您,希望您不要介意,先生。” 卢西亚诺看着劳伦达娜绿色的眼睛。像湖水一样的颜色,但好像深处燃烧着什么一样给人坚定刚毅的感觉。几乎没有贵族少女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卢西亚诺感觉到有些头痛。 “或许是仆人偷懒,没有送到我手里。”他避开了这个问题。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不浪费奥兰多先生的时间了。“劳伦达娜隐秘地扫视整间房间,没有人在。房间看起来也足够隔音。“请看看这个。” 她从一直牢牢抓着的手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不大,但是很厚。她把袋子里的文件抽出来,递给卢西亚诺。 卢西亚诺开始翻看这些文件。劳伦达娜死死地盯着卢西亚诺,双手抓紧裙摆。她能察觉到这个男人态度的改变。卢西亚诺翻页的速度变快了,背也坐得直了些,但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想要打动他果真很难。劳伦达娜暗暗想。但我别无选择。 在完全沉默的五分钟后,卢西亚诺把那份文件的最后一页合上,把纸页整理好,抬起头。那双蓝得发紫的眼睛和劳伦达娜对视了。一瞬间,劳伦达娜感到一阵恶寒,但卢西亚诺很快微笑起来。 “您让我吃惊了,莫里蒂小姐。”卢西亚诺向后靠去。他甚至比刚才更加从容。“这些资料想必很难拿到手,我也收益良多。但是,我实在不明白这些文件之间的关联。” “——”劳伦达娜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随即,她立刻冷静下来。 “我觉得,您没必要向我撒这么显而易见的谎。”她将文件一一展开,“戴伦家大半航船以及港口办公室的人事变动,昂贵收藏品的倒卖,还有前秘书塞巴托先生的□□易事件——” “每一件事情都很小心,都无伤大雅,但其中存在微妙的联系,你比我更明白这点,先生。”劳伦达娜深吸一口气,以给自己勇气—— “您在架空奥罗?德?戴伦伯爵大人。有预谋的。” “很有趣的推论,但正如我所说,这些事件其实并没有关联。”卢西亚诺用指尖点了点桌面。“我并不能陪您玩这些假想侦探游戏,小姐。事实上,这些文件只能构成诬告。” “我并没有告发您的意思,先生。”劳伦达娜看不出卢西亚诺的想法。这个男人似乎无懈可击。“我只是需要您帮我一个忙。” “能用上这种耗费精力的手段,我认为这个忙可并不如小姐所说的那样轻松。”卢西亚诺微笑。“如果您孤身一人到这片危险的区域来只是为了这件事,那么很抱歉,您恐怕不能从我这里得到您想要的结果,莫里蒂小姐。” 卢西亚诺站起来,向她欠了欠身子。 “天色暗下来了,港口并不安全,我找一位可靠的员工送小姐回去。” 说完,卢西亚诺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在拉开门的前一瞬,他听见劳伦达娜轻轻说了一句话。 “虽然我很不想拿这件事威胁您,但是……我知道您是谁,先生。” 卢西亚诺开门的动作停止了。他回头看向劳伦达娜。少女娇小的身躯挺直地坐在沙发上,好像一块小而坚硬的矿石。 “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先生。”劳伦达娜仰起头看向他。“港区的新兴贵族的确很多,移民者也源源不断,但记得往事的旧贵族并不是消失不见了。我的父母受到了威胁,对发生过的事情闭口不谈,但我那时已经八岁了,先生。” “我们曾经见过的。至少我记得很清楚。”劳伦达娜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我想我不必说得更清楚了。奥罗?德?戴伦大人可能不会在意细枝末节的一些小事,但有些事情已经是他的心结。也许您可以听听我的请求了。” 卢西亚诺仍然没什么表情,但他把门反锁,走了回来。 “很精彩,小姐。”他坐下,手掌摊开向劳伦达娜伸了一下。“请讲吧。” “……或许您了解首都的政治动向吗?”劳伦达娜把文件重新装好,推向卢西亚诺。这些文件现在对她已经没用了。 “从狩猎季开始以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卢西亚诺皱眉。 “玛丽安娜皇长女的书记官打算结婚,对象是位大贵族。”劳伦达娜端起有点冷了的茶,喝了一口。“德罗西家的小姐在帝都茶话会上听说的,男士们不了解也很正常。” 如今德特安利亚帝国的国王缠绵病榻已有五年。皇室的王子不是稚童就是荒淫无道的败类,只有十八岁的皇长女玛丽安娜凭借位及公爵的母家以及自己的雷霆手段成为了帝国第一位女性摄政王。她的书记官是公爵家的一名聪慧的小姐,如今公爵小姐要成婚,皇长女势必要选择一位新的女性书记官。 “您想要去竞选皇长女的书记官?”卢西亚诺摸了一下茶壶,起身去壁炉边更换热水。 “是。虽然现在还没有消息,但是似乎皇长女已经在向大臣询问考题的内容选什么比较恰当了。” “您的消息相当灵通。”卢西亚诺给劳伦达娜换了一杯茶。劳伦达娜轻声答谢。 “莫里蒂家族如今只我一个女儿。我既是长女,也是独女。您了解帝国的继承法。只有已婚的独女才能继承家族的产业。从去年开始,父亲母亲就在为我寻找合适的丈夫了。”劳伦达娜捧着茶杯,手指暖起来。“起初家里考虑过您,奥兰多先生。但很显然,您对于联姻并不感兴趣。”她笑了一下,“于是他们开始考虑找一位富有且需要地位的男性入赘莫里蒂家族。” “我已经见过其中的两位。”劳伦达娜数出他们的名字。卢西亚诺知道,他们都是船商,虽然确实比许多依靠农场和赋税的贵族富有,但是工作辛苦劳碌并且言语粗鄙,绝不是大家闺秀们理想的丈夫。 “我母亲生我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于是我从小接受的就是家主的教育。当我长大成人却跟我说必须要嫁人才能继承家族,我不能接受。”劳伦达娜抬头看向卢西亚诺。“很多事我做的比其他家族的男性继承人做的更好,我觉得我能够找到属于我的其他道路。” “你想进入皇长女殿下的政治阵营。”卢西亚诺微笑了。 “这是最好的道路。我相信我能做到。”很奇怪,劳伦达娜身材纤细,但给卢西亚诺一种巨人的气魄。 “您想让我帮您做什么呢,小姐?” “这很简单,绝不会麻烦您。据我所知,一个月之后,首都会举办贸易交流会,戴伦家族也会收到邀请,向皇宫提交报告。贸易交流会后会有长达一星期的舞会,而很大概率,书记官的考核会在那时开展。” 在这时,劳伦达娜重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的父母不会同意我去首都参加书记官的考试,但他们会答应新星对我的女伴邀请。您只需要提前给我的父亲,莫里蒂子爵写一封信,邀请他的女儿劳伦达娜?莫里蒂作为女伴和您一起去首都参加贸易交流会就可以了。” 这时,连卢西亚诺都觉得这是一个精妙的计划了。 “到了首都之后,您不必照顾我。”劳伦达娜继续说。“我会自己申请考核。如果成功,您一个人回去,只需要跟我父亲说,皇长女看中了我。我也会寄信回去说明。我父亲惧怕您,不会说什么的。” “如果失败?” “啊。”劳伦达娜眸光闪烁,弯了弯唇角,但笑容看起来并不快乐。“那我只不过就是和您去首都参加了一次舞会罢了。等到回家,我就接受被赋予的使命,用婚姻换取权利。” “……您很勇敢,我敬佩您。”卢西亚诺向劳伦达娜举起茶杯,像举起祝胜的酒杯那样。“我答应您,并会为您的成功祈祷,小姐。” “谢谢您,先生。”劳伦达娜深深低了一下头。“也祝您的长远计划能够成功。” “您所实行的,是绝对正义之事,无论如何,请您相信。”这位绿色眼睛的勇敢小姐真诚地说。“只是长路漫漫,还请保重。” “你今天来得很晚。” 钟颐靠在床头,看着端着餐盘过来的卢西亚诺。 “啊,工作很忙。” 卢西亚诺把餐盘放在桌子上。自从上次钟颐主动要求聊聊天之后,他们说的话多起来,钟颐会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了。他简直像个天才或者妖精一样,如今甚至能够流畅地跟他对话了。 “每天都很忙。”钟颐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语气,分不清他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抱怨。 “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说了很多。”卢西亚诺看钟颐慢吞吞爬起来,走过来吃饭。 “坐。”钟颐拿起勺子,踢了一下对面的椅子。 “啊,谢谢。”卢西亚诺坐下。 少年应该的确很无聊。床上和地上都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书籍,还有用笔写的各种笔记和文字。许多收藏品的箱子位置改变了。 “你之前说过,买下我的人不是你。”钟颐晚上不太想吃东西,咬了两口甜点就饱了。“他怎么没下来看过?我这样也没问题吗?” “啊,因为占卜。”见钟颐没反应,他换了个说法,“有一个女巫。” “啊。”钟颐知道女巫。大概和原来宅子里装神弄鬼的道婆一样。“那大多是假的。” “……”卢西亚诺笑了。钟颐挑起眉毛一脸疑惑地看他。 “您相当,相当,相当聪明。”卢西亚诺身体都在颤。 第6章 第六章 新书 钟颐对关于他“聪明”的评价习以为常。 “这就是血脉里存在的东西啊,孩子。”站在满地的鲜血上,他的爷爷那只枯木一样的手按住钟颐的肩膀。明明是很慈祥的声音,但在他听起来就像地府爬出来的恶鬼的声音一样,让他双手冰冷。 那时,他第一次对他的兄弟姐妹举起屠刀。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不会被抓住把柄,但当他的爷爷站到他身后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你比他们都聪明,孩子。”恶鬼的声音不会轻易放过他。“你是最最像我的。” “十三少爷,您学的真快。”这是家庭教师的声音。 “十三少爷,您的能力是各个少爷里最出众的。您是最值得我效忠的人。”这是后来背叛他的人的声音。 “小颐,你聪明极了,你一定可以救爸爸妈妈的,对吧。”这是最后拿走了他所有东西的人的声音。 “太可怕了,他这个年纪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简直是……”这是家里仆人的声音。 “简直是妖怪。这种东西怎么能够做我们的兄弟。”这是嫉妒并害怕的兄弟的声音。 聪慧并不是让他变得更幸福的天赐,而是不得不使用的手段。因此卢西亚诺的评价并没有让钟颐觉得被夸奖了。反而让他有些恼怒。 不过卢西亚诺提到的“女巫”和“占卜”让他有些在意。他被关在这里,要尽可能掌握能掌握的一切信息。地下室的巨量收藏里包含很多书籍,他努力翻找了几天,找到了几本关于传说和占卜的书籍。其中有两本内容非常详细,但使用了大量晦涩冗长的词句,钟颐读起来非常困难。 “这是晚餐。” 卢西亚诺端着餐盘走到桌前。钟颐扎在书里,没有理他,于是卢西亚诺把餐盘放在桌子的边角,找旁边的椅子坐下了。 戴伦伯爵回家了。这次要久住,因此一大早就找卢西亚诺核对各种账目和收支明细。虽然卢西亚诺在账目上并没有动多少手脚,但戴伦伯爵是个不能轻视的人。他一整天都紧绷着神经,不想留下任何马脚。现在终于能够缓口气了。 钟颐是个奇妙的人。卢西亚诺偏头看着皱眉看书的少年。机敏,冷静,高贵又傲慢,“岛屿”给他的别称一点也没有错。与其说是王子,他更像住在高塔上被奉为女神的公主。他给身边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 “怎么?”钟颐不耐烦地抬起头。 “没什么。”卢西亚诺把身体更加放松地靠在靠背上。他眯了眯眼睛,冲钟颐笑了一下。“先吃晚饭吧,汤要凉了。” 钟颐盯着卢西亚诺看了一会,然后把厚厚的书合上,把餐盘拖到面前。卢西亚诺看起来很累,以至于那种防备的,厚厚的外壳变得薄了很多,整个人更加符合年纪了些。 如果我现在跟他说些要求……或者套些话,是否会容易很多呢。钟颐咬了一下勺子。几秒之后,他下定决心,拖了拖椅子坐到卢西亚诺旁边,向他伸出手。 “……嗯?”卢西亚诺真的累了。他往后躲了躲,但是幅度不大,于是钟颐的手触碰到了他的额头。 眼前花了一下。再睁开眼,少年的脸贴得很近,纤细的手指从额角划到他的耳后。 他又闻到那种暧昧的,让人头脑发晕的香气了。 “哼。”少年的身体骤然远去了。钟颐坐回椅子上,拿起勺子挖了一块奶冻,声音里隐隐有些得意和快乐。 “头发掉下来了。”钟颐自己做了一个把头发拨到耳后的动作。他脸上带着点笑意,整个人显得明媚不少。“你在想什么?” “啊。”卢西亚诺也笑起来。“抱歉。我今天太累了。” “做了什么?”钟颐擦擦嘴,把盘子向旁边推了一下,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今天愿意跟卢西亚诺说点什么。 “我的上司。”卢西亚诺指指上面,“今天检查我的工作。看看钱的情况,其他下属的情况。”他尽量把话讲得简单一点。 “……港口的工作?” “是的。我管理的是人与人之间沟通合作的部分,但是也会帮上司处理金钱的部分。” 查账啊。钟颐了然。确实很累人。 “您今天做了什么呢?”卢西亚诺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看书。你上次说的女巫和占卜。”钟颐把那本厚厚的书搬到膝盖上。他翻开书页,里面夹了很多页单独的纸,上面写了很多卢西亚诺看不懂的文字。好像是笔记。 “好像有很多人相信的样子。”钟颐翻开一页,插图上绘画着一个被熊熊烈火焚烧的少女。“……这个的意思是,村庄里的美丽少女被认定为女巫,她拥有迷惑人心的能力,因此人们把她捆绑在树枝上,点燃树枝焚烧少女。教会和民众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杀死女巫。” “只不过是教会为无能和**找的替罪羊罢了。事实上这些少女只不过是普通人,并没有害人的魔力。”卢西亚诺指着文字中标记年份的地方,“……这已经是大约400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是1612年。” 钟颐默默记下年份。这里的纪年方式也和家族中不同。 “但是还有人相信。”钟颐指的是上次卢西亚诺对于他上司的评价:“因为女巫和占卜所以不靠近地下室”。 “啊,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些难以面对内心的人。”卢西亚诺耸耸肩。 “你和上司关系不好。”钟颐指出。 “您比我的上司敏锐。”卢西亚诺的蓝眼睛闪光。 “如果您喜欢看这种书籍的话,我这周去书店看看,拿一些更容易看懂的书给您吧。”卢西亚诺看了一眼其他几本书,终结了这个话题。“或者您有更喜欢的类型吗?” “……历史,航运,货币。”钟颐快速答复,好像生怕卢西亚诺反悔。“如果可以的话,还有很新的书。无论什么。” “好的。”卢西亚诺笑笑。“那么今天我就回去了。祝您好梦,晚安。” 卢西亚诺从黄铜机械电梯上下来,用钥匙锁好门。然后他拿起放在一边的提灯,扭了扭底座,提灯就发出明亮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他提着灯,托着空托盘,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从幽深的走廊向外走去。 戴伦家族的地下室是个公共秘密。只有戴伦家族历代的秘书和管家知道通往底下宝库的道路在哪里。一楼的圆厅后,靠近仆人们住处小门的地方,有一道长廊,没有窗户,红色壁纸上悬挂着一幅又一幅历代家主的画像。走到尽头,画像就变少了,变成每一位戴伦家主在狩猎季捕捉到的猛兽头颅。尽头的顶上有一小片弧状玻璃,下面就是黄铜电梯的铁门。 他行走在戴伦世代家主的注视中。走到转角,拐进仆人住处的小门,最靠近外侧的房间就是他的卧室。 他把提灯放在门口的矮柜上,开灯关门。比起其他仆人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柜子的窄小房间,他的房间已经相当大了。不仅放有几个柜子和沙发书桌,床也是能够躺下两人的大床。甚至从书桌旁边的小门进去,还有一间小小的浴室。 卢西亚诺端着托盘走进浴室,把用过的餐具放进水池里。这个时间厨娘已经休息了,为了几个盘子把她叫醒实在是有点无礼,于是卢西亚诺换了睡衣,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门口的脏衣篮子,去浴室把几个盘子刷干净了。 等到一切都整理就绪,已经午夜。白天有些公务还没处理完,他坐在桌子前面把一些需要注意的公文看了一遍。秘书和管家的工作并不需要他熬夜,但有些工作是额外并且不能被戴伦伯爵发现的部分。账目虽然已经检查完毕,但是一点马脚都不能露。戴伦伯爵是混迹港区多年的真正猎手,而自己在港区不过是个新人,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听男仆说,”戴伦伯爵看着文件,漫不经心地问站在旁边整理文件的卢西亚诺,“昨晚你屋子的灯亮到深夜。” “啊,是的,大人。”卢西亚诺不动声色地微笑,“昨天白天您提到的一些账目上的问题,我回去重新核对了,”卢西亚诺从文件中整理出几页,“我发现是这几页采买的账目忘记计算了,重新算了一遍之后,那三千铜币就对上了。” 戴伦伯爵有些惊讶。三千铜币对于戴伦家族庞大的流水和贸易往来来讲实在是九牛一毛。虽然这点钱对不上让他有些在乎,但是那么一些钱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多半是手下哪个下人在替主人干活的时候把钱贪了,随便在哪个位置做个假账就算了,这种事情简直不能再小。每年都有少量的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不上,只要金额不过分,戴伦伯爵都当做不存在。 “很难找吧,辛苦你了。”戴伦伯爵赞许地看了年轻的秘书一眼。 “是我应该做的,大人。”卢西亚诺微笑。 事实上不是这样。由于自己并不擅长在账目上作假,而且知道任何大的金额变动都会引起戴伦伯爵的怀疑,因此卢西亚诺把每一笔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本来就没有在金钱方面做什么文章,因此那三千迪拉不过是障眼法。他在前一天故意没有将那几页无伤大雅的采买放进资料里,是因为他要留时间为人事变动来打掩护。 卢西亚诺站在戴伦伯爵身后,余光看着戴伦审核的文件。劳伦达娜?莫里蒂小姐提醒了他一件事,人事变动也能够留下蛛丝马迹。即便是处于深闺的小姐都能够得到的信息,只要有心人将这些联系起来就能够动摇戴伦伯爵对自己的信任。他不能冒一点点的风险。 “港口办公室没有什么事吧。”戴伦伯爵放下文件。 “捕捞的船只和贸易的船只都按您的计划出航了。有几位老船员和船长因为伤病的原因申请了休假,数量不少。考虑到这些船员如果按计划出航会错过今年的圣庆节,我提升了这些航线的船员薪资,并批准了在涨薪情况下仍然要休假的船员申请。” “很妥善。”戴伦伯爵点点头。“的确有很多官员和船员都上了年纪,即使今年不会申请退休或者辞职,估计也在两三年之后要离开港口工作。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大人,我的想法并不是很成熟。”卢西亚诺推脱。 “那就是有方案。说说看。” “您也许知道,一个月之后,首都要召开由玛丽安娜皇长女主持的贸易交流会,大人会让我代表港区去参加交流会。” “没错。”戴伦微微颔首。 “我做了一些调查。如今皇长女殿下控制着整个帝国的政治流向,因此,皇长女殿下支持的项目有很大的前景。” 卢西亚诺从文件中抽出一份手册。 “这是四年前,首都由皇长女及公爵家牵头成立的学校,帝国公学的宣传手册。”卢西亚诺将手册翻开,递给戴伦伯爵。“我那时在家族中也收到了入学邀请,虽然因为许多原因没有入学,但也做了许多调查。” 戴伦伯爵对卢西亚诺的过去进行了周密的调查。的确,在奥兰多家族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卢西亚诺不可能抛下家族前往首都上学。 “帝国公学招募的学生在12岁至16岁之间,四年至八年学制,主要面对世家子弟,但也招收能通过考试的平民学生。其中,修读的科目包括炼金术,商贸,艺术,航海,军事等专业,等到贸易交流会结束的时候,第一批学生就毕业了。” “你建议我从这批学生里挑选接替港口员工的人选。”戴伦伯爵笑起来。 “是的,大人。”卢西亚诺说,“如果您认为这个方案可行的话,我会在会议结束之后,继续参与接下来的舞会,并暗中在学校宣传港区的工作并考察毕业学生的质量。” “很不错的想法。”戴伦摸了摸戒指,“说到舞会,你有女伴吗?去帝都寻找女伴是件困难的事,可以的话,在港区寻找一位出身好的小姐一同参加吧。” “啊,这我没想到,大人。”卢西亚诺脸上露出窘迫,“您也知道,我并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小姐。” 戴伦伯爵哈哈大笑。 “那就把它看成一次考验吧,卢西亚诺。”宽阔的大手亲昵地拍了拍卢西亚诺的肩膀。“你想的很不错,首都的人才在港区工作有诸多的好处。” “随便哪位小姐都好,我会给你写介绍信的。”戴伦伯爵揶揄。“年轻人,也该谈谈恋爱了。” 第7章 第七章 同伴 五天后,劳伦达娜收到了卢西亚诺写给她的正式邀请信。随信附带的,还有一束由月桂和百合混搭的花束。 劳伦达娜的父母都很激动,这被他们视作莫里蒂家和戴伦家联姻的前兆。而劳伦达娜则松了口气。不管如何,卢西亚诺先生很守信。 “天哪,我现在就联系最好的裁缝,利兹!利兹!”母亲喊她的女仆,又转过身一脸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天哪,谁能想到呢,本来我都不抱希望了,多么有礼貌,多么绅士的一位先生啊,我一定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先不要那么激动,亲爱的,奥兰多先生也没有说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莫里蒂家主也是难掩喜悦,不停踱步,“但是确实,不能让达娜就穿原来的衣服去首都,我记得还有一些贵重的珠宝,是祖母留下来的,也挑一些带去,不要让首都的贵族看轻了我们。” 看着万分喜悦忙忙碌碌的父母,劳伦达娜有些愧疚。但这种感情很快就被自己将要接近梦想的快乐掩盖了。帝都,玛丽安娜皇长女,舞会和考试,她的未来触手可及。圣母在上,她希望今晚还能睡着。 “这是谁?” 钟颐拿着一份帝国周报,指着封面上带着皇冠,穿着华服的年轻女性。女性旁边还有一行大字,“皇长女的新动作——政治新风向!” “啊,您说这位女性吗?”卢西亚诺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微笑着看向钟颐。“这是帝国如今的实际掌权者,皇长女,玛丽安娜·德特安利亚殿下。” “嗯。”钟颐抓着报纸缩回椅子里。 卢西亚诺几乎对钟颐物质上的需求百依百顺,即使是在他很忙碌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在钟颐提出想要书籍的要求之后,卢西亚诺很快就写信给港区的书籍进货商,隔天,大量书籍就被秘密运送到戴伦家的宅邸,并在深夜被卢西亚诺运送到地下室。 钟颐的专注度和学习能力是惊人的。卢西亚诺在童年时也是个被家庭教师称为天才的好学生,但卢西亚诺在背地里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奥兰多老爷在检查他的学业时曾经摸着他的脑袋说过,“这种程度作为家族继承人,玩一玩钱生钱的富家游戏是足够了,但是如果有更高的追求也许要辛苦很多。” 卢西亚诺从小就知道,他的天赋在于做一名骑士,而不在成为商人。他在剑术,射箭,骑马这些科目上都得到老师发自内心的高度认可,而说实话,他没什么数学上的敏感度,记账之类需要计算的工作会花掉他很长的时间来完成。 因此他才会沦落到在地下室修改账簿的地步。 卢西亚诺看着面前的文件,心里叹了口气。这些账目是他的私账,不能被戴伦伯爵发现,因此要在隐秘的地方记录更改。临近年末,他不仅要帮助奥兰多家族料理账目收支,还要计算航船上私自加运的货物收益,于是他索性带着这些文件来了地下室,打算做完了再上去。 钟颐在旁边看他拿下来的帝国周报,一边看一边记录着什么。卢西亚诺在桌子另一端对账的时候,钟颐已经看完了一整份报纸,拿起一张白纸开始验算什么了。 “你缺钱吗?”钟颐突然抬起头,冷不防说了一句。 卢西亚诺正算数算得有些心烦意乱,抬起头“嗯”了一下。 “你之前说,你们是做航运生意的。”钟颐点点白纸,“从最近的汇率和税收来看,烟草生意能大赚一笔,但是要在一个月内及时收手,政策在一个月之内改变的可能性很大。” “……什么?”卢西亚诺有点懵。 “如果你想一个月之内用相同的金额赚到最多的钱,倒卖烟草就可以了。”钟颐皱眉。“你听不懂?” 卢西亚诺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反应。 “啊,你这方面很差?”钟颐唇角带了点笑,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看起来可不像。” 卢西亚诺长了一张精英的脸。长得高,看起来瘦但匀称,按钟颐原来家里的说法,“天生一副精明相”。 “赚钱的话,也许确实是这样。”卢西亚诺歪着头无奈地笑了。“您很擅长计算吗?” 钟颐没说话,但他的姿态像一只展示尾羽的孔雀一样骄傲。卢西亚诺很想摸摸他的脑袋,但是他没这么做。 或许他能帮我。这个念头在卢西亚诺的脑袋里闪过。反正,他不想出去,也不会泄密,甚至可能不敢和别人说话。卢西亚诺的眼神落在钟颐的脖颈上。他在这不认识任何人,确实相当聪明,而且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东西,甚至连摧毁他都显得相当容易…… “啪。” 卢西亚诺头上挨了一记。等他反应过来,他面前的账本已经被拖走了。钟颐把砸过他头的报纸丢在一边,已经拢着账本开始看了。 “……啊,那个……” “我明白的。”钟颐掀了一下眼皮,嘲讽地笑了一下。“你有时候真的很好懂,先生。”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很抱歉……”卢西亚诺咬了咬牙,他只是太累了,如果是平常的时候,他不会那样想,也绝不会露出不妥当的表情,啊,他刚才都在想些什么…… “不必抱歉,既然您也有这个意思,那就让我们说得明白点吧。”钟颐竖起一根手指。“我认为我们已经相处得够久了,你可以停止对我演戏了。” “我是囚犯,你是饲养员,我们之间不是被困在高塔里的公主和骑士那样的关系,你一直以来对我不错,因此我觉得您是时候收取一些回报了。”钟颐把脸搭在交叠的手指上。“您有相当强的,怎么说,事业心。并且似乎,您有一些不得不达成的事情。”带着一些东方口音的声音好像咒语一样,轻柔地击打卢西亚诺的耳膜。 “我在你身上看到很熟悉的东西。相当熟悉。一种明亮的,燃烧着的火焰。”钟颐的手虚虚地伸向卢西亚诺的胸口,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在燃烧一样。 “一直以来,一个人很痛苦吧。”声音好像叹息一样。“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承受,不能说出口,也不被支持,一个人走在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但不敢软弱下来,你也很需要一个人倾诉对吧。” “你很孤独,你需要一个同伴。”钟颐的手贴上卢西亚诺的脸颊。这个金发的青年皱着眉,没有躲开,也看不出迎合。“我会帮忙,我会听话,我很有能力。选择我吧。” 钟颐黑色的头发落在卢西亚诺的身体上。这些黑色光滑的发丝让卢西亚诺联想到黑夜里落下的,缀连的雨滴。他们靠得很近。卢西亚诺从梦呓一般的语句中脱离出来,看着钟颐黑色的眼睛。没什么情绪的,美丽的黑色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颤抖,但他很快意识到并不是自己在颤抖,而是钟颐在颤抖。 “您很熟悉这火焰。”卢西亚诺将正贴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抓在手里,按在装有跳动心脏的左胸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贴近钟颐。“那簇别人的火焰,是来自于您,还是其他人呢?” “或者说,”卢西亚诺看着有些愣怔的少年,“您是被选择的那个,还是选择他人的那个呢?” 这还是个孩子。卢西亚诺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他看着钟颐的脸慢慢涨红,并且用力挣脱自己的手。他几岁?总不会超过十四岁。这么小的年纪,谁逼迫他学会这些成年人都不一定能了解的手段? “我很需要您,不知道您会不会相信,但我是需要您的。”卢西亚诺从椅子上下来,半跪在钟颐的面前,仰视他。“请别害怕。如果您愿意帮助我的话,我很开心能够拥有一个同伴。” “……所以,”钟颐迟疑地看着他,并不明白卢西亚诺突然的表态是因为什么,但他不会放弃机会,“你的意思是,接受我的提案?” “是的,我真的很不擅长计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聊聊账本和投资的问题。”卢西亚诺微笑。 “哦。这可真是出乎意料。”钟颐看了卢西亚诺好几眼,似乎是在确定他不会变卦。 “或许,您人生中没有遇到过善良的人吗?”卢西亚诺有些好笑地面对少年质疑的眼神。 “哼。”钟颐冷笑一声。“如果你想要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一点,最好不要这么天真。”他的潜台词是,我可没有这么容易信任你,你可最好小心点。“既然如此,那以后我们就是盟友了。” “那您想要什么呢。” “我没什么想要的。”钟颐回答得很快。“只要你不背叛我,不要让我太无聊就好。” 这是假话。钟颐的眼神飘忽。但卢西亚诺没有在意。如果保有秘密能让钟颐心里舒服一些,那他就这样做好了。 只是—— “您真的很不喜欢被人控制。”这句话卢西亚诺说得真情实感。 钟颐转过头,突然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呀,先生。我可是完完全全在您的掌控之下。”他的声音谄媚得几乎是阴阳怪气了,但他这样说话时候的微笑实在是太过甜美可爱,卢西亚诺决定不去反驳。 “现在,我的同伴先生,可以来给我讲讲这本一塌糊涂的账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8章 第八章 公主与兔子 从莱赫姆市到帝都的路程不近不远,乘坐脚程好的马车一日一夜就能到达。劳伦达娜靠着软垫睡了一会儿,等她醒来,侧头就看到马车窗外橘黄色夕阳染红的秋景。 戴伦家的马车又大又宽敞,车轮装有炼金道具,即使是较大的颠簸也能化解成微小的晃动,因此劳伦达娜并不疲惫。 坐位对面传来翻书的声音。卢西亚诺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微微低着头阅读摊在他膝盖上的一本旧书,垂下的金色睫毛像孩子的眼睫一样翘着。 旅途还很长。因此劳伦达娜决定和她的旅伴聊聊天。 “抱歉打扰您,可以问问您在看什么吗?” “您醒了。睡得还好吗。”卢西亚诺抬起头,然后稍稍把书往身体的方向拽了拽,“啊,不是什么值得您知道的书。” “公务相关的?”劳伦达娜想,也许是不方便透露的内容。 “不是的。”卢西亚诺的脸有些红,但劳伦达娜不确定是不是夕阳光线造成的错觉。她看到卢西亚诺合上书,把书的封面露出来,“是童话书。” 确实是童话书。甚至是她在孩童时期比较喜欢的童话书,《高塔上的公主》。这本书的内容劳伦达娜几乎能够背下来。很久以前的一个国度里出生了一位公主。巫师嫉妒她所拥有的一切,用魔法夺走了公主的美貌。王国的人恐惧变得丑陋的公主,最终,国王将公主囚禁在高塔上。邻国有一位王子,他英俊又善良。当他路过高塔的时候,他听到公主的歌声,被这声音深深地打动。人们告诉王子,高塔上囚禁的是一个给皇族蒙羞的丑八怪,劝告王子不要靠近高塔。但王子知道能够唱出这样的歌声的人一定拥有智慧高洁的心灵。于是他用绳索爬上高塔,见到了这位被人民抛弃的公主。她的确并不漂亮,头发又长又乱,身上的衣物破旧,人也瘦弱无力。但王子看到了这位少女晶莹剔透的内心。“你愿意跟我走吗?”王子问。“你并不用相貌随意评价他人,因此,我很乐意跟你走。”公主不卑不亢地回答。于是王子将公主解救下来。巫师震惊于居然有人会爱失去美丽的公主,羞愧地把公主的美貌还给她。当恢复了容貌的公主重新站立在人民中间的时候,人民震惊了。他们纷纷谴责巫师,向巫师扔泥巴。但公主说,“我的容貌并不因巫师的诅咒而改变。让我改变的是爱。没有人爱我并理解我的心的时候,我的容貌枯萎,而当有人愿意爱我并理解我的时候,我就变得美丽。” “我母亲曾经很喜欢给我读这个故事。”劳伦达娜露出怀念的神情。“您也喜欢这本童话吗?” “我曾经看过。”卢西亚诺抚摸书皮。“前几天,有人跟我提起过有关高塔,公主,骑士之类的比喻,于是我想起了这本书。正好旅行的路上可以作为休闲的读物,我就把书翻出来带着了。” 卢西亚诺所提到的正是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以那一晚为契机,卢西亚诺和名为钟颐的东方少年的关系彻底改变了。那一天钟颐抓着他一笔一笔问账目来源去处,直到天都破晓了才放卢西亚诺回去。托钟颐的福,不仅私账全部都记好了,甚至连账本都重新做了一遍,整洁明了的程度让卢西亚诺感叹,天赋这种东西真的相当重要。 “您怎么看这个故事呢?” 少年应当是已经看过这本书了,因此才能说出那种话。 “我觉得,这是个很理想化的故事,和所有童话一样。”劳伦达娜轻轻摇了摇头。“这世界上被高塔困住的少女很多,但单纯热忱的王子很少。” “您觉得,公主是想要离开高塔的吗?”劳伦达娜叹了一口气。“在我看来,她也是一个无法逃离命运的人罢了。她没办法自救,自由靠他人给予,是个高贵但可怜的人。” “好安静啊。” 钟颐在大床上翻了个身,顶着睡得有点翘的头发坐起来。 卢西亚诺前几天跟他说,要去其他地方工作一阵子。前天夜里,卢西亚诺搬了很多食物放在地下室,打开一只很大的炼金箱子,把容易坏的奶制品肉制品放了进去。 “要去几天?”钟颐看着那些食物。 “十五天左右。”卢西亚诺半蹲在箱子旁边看着钟颐。“如果你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我也有办法带你跟我一起去……” “不用了。”钟颐利落回绝。 卢西亚诺很奇怪。他总是希望钟颐从地下室走出去,好像他是什么善人王子一样。别傻了。钟颐看着卢西亚诺脑袋顶上的金色发旋。要是想要做个领袖,拥有权利,把我关起来难道不是更有利? 更何况,钟颐本身就不想出去。出去之后他这张脸混在金发碧眼的人群里岂不是更加显眼?而且他既没有钱又不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到最后还是要依靠唯一认识的卢西亚诺,那种境况和住在地下室又有什么区别。 “把需要我做的工作留下吧,你出去的时候我会做完的。”钟颐倒进床铺。“祝您旅行顺利,晚安。” 第二天,卢西亚诺就没再送早餐来了。他走得不匆忙,但好像心事重重的。 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钟颐心里哼了一声。任何想要权利的人经商的脑子笨成那样,都该发点愁。 床底下放着钟颐整理的资料和账簿。他掏出没做完的部分,拽了一只笔趴在床上开始做事。箱子里的食物不如送来的好吃,也没人催他吃饭,他索性就不吃了。 “怎么会有人不想要自由呢?”卢西亚诺看起来的确很疑惑。 “先生,我虽然不了解您的童年,但您一定是在爱中长大的吧。”劳伦达娜垂下眼睛。“奥兰多老先生的善良仁厚整个帝国闻名。即使您童年曾经遇到过不幸,奥兰多先生作为您的祖父,估计也会好好爱您,教育您。” “自由是拥有很多的人才有的权利,先生。人只有在能够独立生活,能得到很多关爱和支持的情况下,才会有勇气追求自由。如果他什么都没有,自由只是变相的遗弃罢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和您聊天。”劳伦达娜看着卢西亚诺。多年前这个青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劳伦达娜很希望自己有个像他一样漂亮礼貌的弟弟。因此现在她也愿意当个姐姐,听听这个青年的烦恼。 “您一定很疑惑,我如何能够以这种身份回到港口,小姐。”卢西亚诺抬起头,蓝紫色的眼睛闪着光。“您已经获得了我的信任,因此我愿意讲讲看。” “我一定守口如瓶,先生。” “是一只兔子。好像漩涡一样黑的,一只兔子从我眼前跳过去了。”卢西亚诺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景象。狩猎季,他躺在巨大树木的阴影下看书,然后那只兔子像妖精一样踩到了他的小腿。“……我那时五岁,突然感受到命运的指引一样,完全没有思考,就追着命运女神的丝线去了。” 年幼的他追着那只皮毛光亮的黑兔子。那只兔子跨过平坦的后院围场,他也跨过围场;兔子钻进山林,他也钻进山林。他跟着那蹦跳的影子,好像失去了理智一样跑了很久。他很熟悉这片森林。这是家族的森林,他很多次坐在父亲的马背上穿越这片地区。这个区域临近庄园,为了贵族们打猎的安全并没有猛兽,只有温顺的动物,因此他并不害怕。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中那抹靓丽的皮毛还在向前跳动。最终,在他脱力跌倒之前,那只兔子蹦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里。 他钻进去。那只兔子停在山洞的中央,用红色的眼睛看着他。这只兔子没有逃跑,只是看着这个着迷一样的男孩。 “它好像在等着我,也像想和我说些什么。但在我企图抓住它的时候,它钻进了一个小小的兔子洞里。”卢西亚诺用手指比了一个小小的圆。 “然后,下雨了。” 劳伦达娜抿了抿嘴唇。她知道那场雨。那个狩猎季异常干旱,那是整个狩猎季唯一的一场雨。她趴在窗户上倾听天空的狂怒时,父亲接到仆人的消息,披上防雨的风衣冲进了雨里。 戴伦家的猎场庄园着火了。即使是大雨都没能熄灭暴涨的火势。一种紧张感笼罩着全港区。年幼的她对生死的概念还不明确,但许多人在火灾中消失不见。她的父亲很幸运。 卢西亚诺沉默了一会儿。那场火改变了他的人生。他没有被找到,然后变成了奥兰多家多年前死去的孩子。 “请节哀,先生。”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是,我现在仿佛又走到了这样的岔路口。” “您很擅长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小姐。”卢西亚诺的额发垂下来,眉头微微蹙着,让劳伦达娜想起教堂壁画上沉思的天使。“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被一个美丽聪慧的孩子吸引。好像故事里所说,那是一位高塔上的公主。”卢西亚诺喃喃。“但接近他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罪孽。” “虽然我不能够准确地描述那种感受,但是,我现在正站在那重要的路口上。” “一个甜美的声音正在蛊惑我前往黑暗的道路。就像那只黑色的兔子。那感受非常不详,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脱下你的铠甲与信条,追着兔子去吧。就像多年前那样,这是正确的道路。”卢西亚诺的右手抚上自己的胸口。不久前一只幼小纤细的手曾被他按在那个位置感受他的心跳。 “恕我直言。”劳伦达娜感到有些好笑。“您或许没有谈过恋爱吗?” 卢西亚诺愣住了。 “您该照照镜子,看看您在谈起这个孩子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劳伦达娜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多大?” “十几岁,上帝……”卢西亚诺张张嘴想阻止劳伦达娜。他的耳朵红得快滴血了。 “那很合适,没什么罪恶或者是不好的。”劳伦达娜直截了当地打断他。“我觉得您只是第一次坠入爱河,对心中迸发出的感情无法好好处理罢了。这是件好事,您的年纪也该受受爱情的苦了——说到底,您不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吗?” 第9章 第九章 解梦 “你在想什么?” 潮湿温暖的气息打在卢西亚诺耳畔。一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柔软的身体骑坐在他身上。 卢西亚诺的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纱,看不清趴在他身上轻笑的人是谁,但他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气。那种暧昧的,从柔韧的皮肤下慢慢渗透出来的香气。 “你……”他想要站起来,但身上没有力气。 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向下滑去,皮肤接触的地方激起一阵阵战栗。随着动作,柔软的大腿挤压在他腿上。他有些头晕目眩。 “你不是喜欢我吗?”少年的声音有些娇嗔似的,他们的脸重新贴近了。那双手在他身上四处游移,轻飘飘地让人心里发痒。“你怎么不理我呀。” “真是扫兴,那我自己来好了。”那双手向下走了。“反正,我喜欢你呀。”少年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垂,慢慢地告白。 “!……呼,呼。” 卢西亚诺从梦里惊醒了。他平躺着,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适,心里骂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和莫里蒂小姐聊了那些的原因,或者只是自己心里有鬼,梦里的触感非常真实,甚至梦中发生的事情也是钟颐会做得出来的事。总之卢西亚诺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爬起来走到浴室去。 深秋,从冷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很冰冷,兜头淋下,卢西亚诺清醒了很多。 浴室的窗开着。窗外响起教堂的钟声。卢西亚诺透过沾着冷水湿漉漉的睫毛向外看去,一群白鸽正从窗前飞过。 这是德特安利亚帝国的首都,奥罗拿亚。戴伦家在首都并没有固定的房产,因此卢西亚诺和莫里蒂小姐住在市中心的这间贵族旅店里。虽然不如宅子那么豪华,但住起来也舒适温暖。 卢西亚诺洗完冷水澡,直起身子,拽着毛巾胡乱擦了擦身上,甩了甩头发,披上浴袍走回房间里,拽了一下服务的铃铛绳。没过一会儿,服务生就来敲门。 卢西亚诺拉开门。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服务生西装笔挺,很恭敬地问。 “早餐和茶,谢谢。”卢西亚诺把额发捋上去,“还有,昨天和我同来的那位小姐起床了吗?” “那位小姐一大早就自己出门了,先生。”服务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字条,“她给您留了言。” 卢西亚诺回头,看了一眼房间中的挂钟。七点零五。莫里蒂小姐起得很早。 “她没有带侍女?”劳伦达娜?莫里蒂好歹也是贵族小姐,跟着马车和他们一起出发的还有两个家里跟来服侍起居整理行李的侍女,按理说应该紧跟着莫里蒂小姐出门。 “没有。” “好的,我知道了。” 卢西亚诺佩服莫里蒂小姐的勇气。他关上门,展开字条,上面写着,“去书店,请勿担心,下午回。” 他推测充满事业心的莫里蒂小姐应该是去学习了。卢西亚诺摇摇头。这拼命吸取知识的尽头和某个人倒是很像。 想起钟颐,卢西亚诺又有些头脑发热。他甩了甩头。他承认对钟颐,他是稍微有点失控。也许帝都是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地方。总而言之,即使确实是有些动心,又能怎么样呢。他透过镜子看到湿漉漉的自己。水滴好像多年前的雨水一样持续不断地从未干的额发上落下去。 在走过那条充满荆棘火焰的道路之前,他的脚步不能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娜塔丽女士作为整个帝国最著名的神婆,除去那传言很广,神秘莫测的预言能力之外,她的甜言蜜语和过目不忘的本领也让她在占卜行业点石成金。因此当金发的青年弯着他有些太高的个头推开占卜屋叮当作响的门,钻进这挂满破烂绸缎和奇怪用具的小小地下室的时候,娜塔丽只是思考了一下,就认出来了这名年轻人正是多年未见的卢西亚诺?奥兰多。 “很久不见,您还好吗?”卢西亚诺将礼物递给娜塔丽的雇员奥赛尔先生,这名深褐色皮肤的矮小男性既不能听也不能说,正一脸困惑地盯着卢西亚诺漂亮的脸看个不停。 “哦,我过得实在是太好了,要结婚的小姐比起私家侦探更相信我对于她们未来伴侣的评价,每年这个时候我赚的金币都要把我这小蜘蛛洞装满了!”娜塔丽夸张地将蜷曲的红发拨到脑后,开朗地大笑。她身上的银饰和宝石珠子随着笑声哗啦哗啦地响。 和几年前一样,这个占卜屋杂乱又拥挤。唯一的雇员奥赛尔将礼物放下,匆匆过来帮卢西亚诺脱下外套,在杂乱的室内搬来一个对这位客人来说有些过于矮小的滑稽椅子。于是卢西亚诺隔着占卜桌坐在娜塔丽对面坐下,双腿像个淑女那样侧歪着放下。 “真的是,你完全成长成了一个绅士了,卢西亚诺。看来港区的食物和水源里的确有那些年轻炼金术士想要的什么‘催化剂’,你长得实在是太快了!”娜塔丽认认真真把他上上下下扫视了几遍,“你过得如何?我们好像几天前还见过一样,你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我也很好,娜塔丽。”卢西亚诺被这愉快的氛围感染,向娜塔丽狡猾地眨眨眼。“托您的福。” 两个人都神秘地笑起来。这句话显然激起了他们一些共同的回忆。 “他一直在找‘银色的孩子’。”卢西亚诺摇摇头。“也一直在囤积难以改变所有权的昂贵物品。” “从某种程度上说,真是我见过的最贪生怕死的人。”娜塔丽露出一个非常鄙夷的表情。 “不讲那只恶心的熊了。”她一转话题,“怎么会来帝都?” “戴伦大人派我来参加贸易交流会。”卢西亚诺摊手,“但是……” “但是?” “作为没有孩子的戴伦家主培养的唯一的秘书,我已经到了可以合理拥有支持者的时候了。” “帝国公学?” “没错。” “卢西亚诺,你有时候真不像个孩子。”娜塔丽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的确不是个孩子了。”卢西亚诺轻声说。“我已经十七岁了。您十七岁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并不比我少,那时您也相当强大。” “你说得对。”娜塔丽叹了一口气。“我有时会梦见十多年前拉着你去看乡下舞会的场景,所以总是把你还当成个小小的孩子。”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娜塔丽真挚地问。“你知道的,我永远都会帮助你。” “……啊,其实,有一点点小事希望您帮帮我。”卢西亚诺拿出一份名单,“请看看这个……” 等到韦恩?莱德离开位于商业街尽头的“埃尔德兰占卜屋”时,他依然恍惚。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阴暗的铁门,想起了女友波丽说的话。 “娜塔丽女士是真的拥有魔力!她说的话全部都会成真!” 或许真的有一些不能用炼金术解释的问题。韦恩垂下头,默默思索。毕竟那个红头发的神婆不仅在他没开口时就知道他的姓名年龄,甚至知道他最近正在为毕业后的人生苦恼。 韦恩是一名平民。他的父亲是公爵府的一名男仆,薪水还算丰厚,还有母亲缝补仆人们的衣服补贴家用,家里生活还是很不错。韦恩和两个妹妹从小都很聪明能干,按照父母辈的计划,他们应该会在成年后继续给贵族当仆人,努力的话甚至有望成为领班。但几年前,帝国公学开办,父亲认为韦恩有机会出人头地,就和母亲掏出积蓄,请求公爵大人写了一份推荐信,把他送进了新开办的帝国公学修读工程学。他在学校很努力,因此成绩很不错。临近毕业,他开始纠结起去向。皇室以及贵族所属的建筑局,设计所等设定的岗位并不是很欢迎草根出身的毕业生。面向平民的工作很多都离帝都很远,韦恩不了解这些工作的大致情况,不太敢独身前往。而且他交往两年的女友波丽也要从帝国公学的护理学系毕业,他们是一定要在同一个地区工作的。 昨天,玛丽安娜皇长女在帝国公学的大厅主持了贸易交流会。来自德特安利亚各个地区的贵族秘书们对贸易流通做了汇报,等汇报结束,这些秘书代表们参观了公学。其中,位于北方的考勒斯市的肯威公爵的秘书以及位于港区的莱赫姆市戴伦伯爵的秘书都对平民出身的毕业生们伸出了橄榄枝。这两个地区都前景不错。考勒斯市的工作稳定,薪金也适宜,但当地的气候和教育资源貌似对一个即将成立的家庭存在诸多挑战。莱赫姆市的工作需要出海,薪金稍高但工作存在挑战性,不过那位金发的英俊秘书承诺,会给予百分之四十的家庭住房补贴。他和波丽商量了很久也没有得到答案,于是被女友怂恿着来占卜屋试试运气。 “你要向着蓝色的海水去,你未来的机遇女神在美丽的泡沫间等着你。”那位神婆很确凿地说,尖尖的指甲在水晶球上敲击着。“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还是事业,海洋方向的运势都一片光明。这是很罕见的情况,你很幸运,小伙子。” 他晕乎乎地离开了。既然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出决定的话,那听从命运应当是最好的选择了。也许明天,不,今天他就要给那位莱赫姆市的秘书寄信…… 韦恩不知道的是,红发的女巫并不只把这样的预言说给他一个人听。等到那位北方出身的,淳朴的考勒斯市秘书发现不对的时候,卢西亚诺所暂住的旅店前台已经摞起一厚叠求职的信件了。 第10章 第十章 面试 贸易会的第十天,各项合作已经基本达成。卢西亚诺把求职信整理了一遍,把回信整齐地罗列起来。 “看起来您收获不错。”劳伦达娜从套间的里屋走出来,在落地镜前转了一圈。 “帝国公学没有让我失望。”卢西亚诺站起身,拿起一边的白手套。他上下看了看被紧张的侍女围绕着的劳伦达娜,认真地送上赞美,“您今天看起来真像月桂女神。” 这是贸易会舞会的第一天,也是筛选皇长女秘书笔试的第二天。绷紧神经的两人都得到了休息和喘息的机会。劳伦达娜前一天的笔试答得很不错,因此她决定打扮漂亮,去舞会好好放松一下。她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丝绒大摆长裙,深绿色的布料点缀着繁复的蕾丝包裹着她的身躯,勾勒出流畅的曲线。她把头发盘起,搭配古典的宝石发带,深色颈饰和祖母绿耳环,整个人流露出一种端庄高雅的美丽。 “噢,这是我唯二拿得出手的衣服了。”劳伦达娜任由女仆把香水喷洒在自己身上。她整理着自己过肘的长蕾丝手套,露出隐隐咋舌的表情。和卢西亚诺相处久了,她完全流露出自己敢想敢说的本性。“另一件要明天的舞会穿。我真的难以想象,帝都的贵族女性居然如此在乎她们的衣服和首饰。” 频繁的社交关系形成了帝都社交圈独特的社交风尚。即使是玛丽安娜皇长女推崇节俭社交几年后,帝都的贵族女性仍然钟爱美丽的服饰与珠宝。即使是以各个地区贸易主理人为主体的贸易交流会舞会上,也充斥着绸缎与珍宝的光泽。 “我几乎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哪些是帝都的贵族,哪些又是其他地区的领主秘书——尤其是北边考勒斯市的先生们——”劳伦达娜用扇子遮住嘴巴,小声地跟卢西亚诺分析来宾,“你看那高高的个子和高高的眉骨,还有那沉闷的深灰色的礼服,多么典型的考勒斯人。” 正说着,一位黑色头发的严肃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这个人高高瘦瘦,眼窝深邃,正符合劳伦达娜的描述。 “考勒斯市的秘书先生。”卢西亚诺笑着拍了拍劳伦达娜的小臂,示意她自己去转转,“估计要找我聊聊。你先去跳舞吧。” “奥兰多先生,您很会耍花招。”奥拉丁先生端着酒杯,有些刻薄地抿起嘴唇。“我认识你祖父。奥兰多伯爵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皇长女殿下在上,有些腐朽的品格在如今的时代很难站住脚了,先生。”卢西亚诺举杯遥遥向头顶致意。 “希望无常的海浪别把莱赫姆市对皇室的忠心也给卷走了。自从殿下当政之后,新戴伦伯爵在帝都的表现真是和那些所谓的新贵族一样粗鄙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奥拉丁冷笑。考勒斯市位于德特安利亚帝国的最北侧,与其他北方国家接壤,是军事重地,也是所有领地里最为传统的地区。更不要说最近的联姻事件—— “大人物们都很忙,先生。您作为肯威公爵的秘书,应当和我有相似的体验。您看,甚至婚期将近,肯威公爵大人都不能来帝都和塞西莉娅?爱德琳小姐培养一下感情。”卢西亚诺微微一笑。 “北方防卫事宜紧张,又临近冬日,这种时候怎么能凭此评判公爵大人的婚姻大事!”奥拉丁高高的颧骨上泛起恼怒的薄红。 “我并没有这种意思,只是非常感慨。我听说了公爵小姐的丰厚聘礼。肯威公爵一定非常钟情于爱德林小姐,甚至愿意付出雪银矿山的一半利润。”卢西亚诺摇晃了一下酒杯。 奥拉丁紧紧闭上了嘴巴。他感觉到卢西亚诺在向他套话,索性沉默以对。 他知道这位莱赫姆市的秘书在打探什么。不如说现在整个帝国的贵族们都在好奇,这场两大公爵家族的联姻内情。 想到白天与那位未来的当家主母,塞西莉娅?爱德琳公爵小姐的面会,奥拉丁还是有些胆寒。那位二十五岁的摄政王秘书拥有一幅足够迷惑他人的甜美长相和一双能看透一切的聪慧蓝眸。再加上肯威公爵大人早些日子给帝都写信的痴迷劲儿,奥拉丁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估计还有的熬。 “莫里蒂小姐?”一位侍女走到劳伦达娜身边,轻声打断她周旋在帝都贵族中筋疲力尽的寒暄。 劳伦达娜松了口气。她向对面的男子行了一礼,跟随这名侍女走到大厅的角落。 “我是皇长女殿下的贴身侍女,莉莉。”这名侍女仅仅是报上名字,就把劳伦达娜吓了一跳。“皇长女殿下请您去二楼。” 劳伦达娜攥紧了拳头,放松自己的声带,让声音尽量显得平静。“好的。请您带路,顺便麻烦您等下去告知卢西亚诺·奥兰多先生,我等下就回去,让他稍等。” “我明白了。那请跟我来。” 舞会大厅只不过是这座奢华皇宫的冰山一角。从大厅转出去,是足以令人晕眩的回廊,罗马柱,楼梯和成百上千间大门紧闭的房间。沉默而训练有素的仆从和骑士从她们身边路过,笔挺的裤筒和深色的连衣裙摩擦出沙沙的声音。劳伦达娜的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反复的猜测预演皇长女可能会问的问题,她要如何作答才算让人满意。她紧张得几乎有些反胃了。 “殿下就在这间房间里。”侍女的声音迫使她停下脚步。随着咚咚两声叩门,门打开了。 “那么,小姐请进。”侍女向她行礼。劳伦达娜浑身僵硬地走进屋子去。沉重的实木房门在她身后紧紧关闭了。 “放轻松点,小姐。”在屋子里开门关门的是一名黑发的佩剑男青年。身上佩戴的勋章证明这是一名亲卫骑士。平心而论,这名骑士相当强壮英俊,甚至超过了尚且青涩的卢西亚诺,但劳伦达娜显然没有心情欣赏。 屋子里奢华的水晶灯下,摆放着舒适的几个小沙发。劳伦达娜走过去,看到了两名年轻女性端着茶杯坐在小沙发上。走近点,其中那名坐在窗边的女性穿着金丝花边的红色丝绸裙子,她姿态放松,金色的头发用简约的宝石发箍和珍珠发簪固定,高高盘起,褐色的眼睛遮掩在闪闪发光的睫毛下望向窗外;另一名女性金发蓝眼,穿着有柔软内衬的深蓝色碎花裙子。她在劳伦达娜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就饶有兴致地用圆眼睛盯着她看。 她深吸一口气,先向红裙女子行礼,“劳伦达娜·莫里蒂,见过帝国的月亮,皇长女殿下。”然后她转向那位蓝裙女子“见过爱德琳公爵小姐。“ “你很聪明。”塞西莉亚·爱德琳向她微笑。 “您和公爵大人长得很像,小姐。”劳伦达娜的脸有些发烫。她希望这次见面能给两位尊贵的女士留下好印象。“刚刚在舞池,我已经见过公爵大人的风采了。” “请坐吧,不必紧张。”玛丽安娜·德特安利亚褐色的双眼流露出一种奇特的安定感。“我们年龄相仿,请把我和塞西莉亚当做同辈的朋友来交谈,莫里蒂小姐。” 劳伦达娜被喜悦和惶恐击中。她迷迷糊糊地坐下了,努力逼迫自己直视两位女士闪闪发光的脸。 “我看过了您的试卷。”玛丽安娜向门口看了一眼,很快,那位黑发的骑士为劳伦达娜端来了一杯热茶。“您对很多问题的看法远远超过了在政治中心耳濡目染的小姐们。小姐,您很优秀。” “感谢您的赏识,殿下。”劳伦达娜在那双温柔坚定的双眼的注视下渐渐从容起来。 “您的父亲是莱赫姆市的莫里蒂子爵,您是家中的独女,怎么会来帝都参加考试呢?” “我的家庭只有我一个女儿,父母都很重视我的教育。我父亲是个很乐于接受新事物的人,他为我寻找到了一名曾经在帝都报社工作的女士做我的家庭教师。我从1607年就开始阅读关于您的新闻和文章了。那时您和公爵大人的一系列提案和举措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和影响。近几年,父母希望我能够寻找一名可靠的丈夫来稳固家族,但我希望不依靠婚姻就得到发挥能力的机会,所以我恳求奥兰多先生邀请我做他的舞伴,来帝都试一试。” “卢西亚诺?奥兰多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像打动我和殿下一样,你的聪明才智一定也打动了他。”塞西莉娅胸有成竹。 “您似乎对奥兰多先生很了解。”劳伦达娜很惊讶。 “殿下曾经在他担任莱赫姆的秘书后不久和他在舞会上交谈过。戴伦侯爵除了令人惊叹的投机技巧和商业头脑之外是位完全没有贵族礼数的粗鄙男人,整个港区的贵族脸面如今都依靠卢西亚诺?奥兰多来维持样子。”塞西莉娅的鼻子里哼了一声,甜美的脸庞生动极了。“ 你根本无法想象戴伦侯爵分不清红酒杯和水杯的样子多可笑,更别提不同菜品需要用到的餐具了……自从几年前的皇家晚宴他闹了大笑话之后,他即使是来帝都也不会轻易和大贵族打交道,更别提是参加活动了。等到两年前卢西亚诺上任,一切需要贵族礼仪的事务都由卢西亚诺代劳。” 劳伦达娜想起港区的晚宴上,卢西亚诺总是紧紧站在戴伦侯爵身后,死死盯着戴伦侯爵吃饭的动作,好及时在必要时刻小声提醒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柔软的掌心拂过《贵族礼仪总览》的书皮,钟颐结束了这一天的阅读。地下室顶部的窗户露出月亮半张皎洁的脸庞,古董钟的指针指向数字十。到了他该睡觉的时间了。 钟颐把书本放回书架的原位。这几天卢西亚诺外出,没有人帮他收拾残局,他耐着性子把翻乱的东西放回去,又打开装有储备食物的炼金箱子,确认剩余的食物。黑麦果脯面包还剩五份,用刀切成片的火腿还有半个铁盒,除此之外还有五个红苹果。水瓶和牛奶瓶半满。一切都很安全。剩余的食物量能让他三天吃饱,五天不饿。在这之前,按照约定,卢西亚诺早该返回了。 封闭的时间一长,钟颐有些不可避免地期待卢西亚诺的到来。他摇摇脑袋,把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的想法摒除在外。只是太安静了。他想。 地下室距离地面距离不短。有生气的声音都被阻隔在腐朽的珍宝书籍之外。每天陪伴他的只有古董钟表和语音练读唱片那机械僵硬的声音。因此,当他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时,突然出现的声音在钟颐的耳中就显得震耳欲聋。 “咯啦,咯啦………” 几乎是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钟颐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反射似的从床上窜起来,把被子和枕头拍平,然后他的脑袋迅速地转了一下,锁定在装有食物的大箱子上。没有机会犹豫,他把卢西亚诺拿来给他当披风的丝绸毯子丢进箱子,然后把桌子上的几页没收起来的,正在算的账单塞进毯子下边,最后他自己跳进箱子——谢天谢地,托过度劳累的福,他近几年都没怎么长高了。只要蜷缩双腿,这个箱子的容量还是能够成为一座承载他的,小小的牢笼。 “咯啦,咯啦……” 那不是卢西亚诺。钟颐在电梯运作的声音中合上了箱子的盖子,在黑暗中平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自从有一次卢西亚诺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刚好碰见他换衣服,每次卢西亚诺在登上电梯后都会先摇动电梯里的铃铛,给钟颐一个缓冲的时间,防止类似的尴尬事件再次发生。而且,卢西亚诺是一个守信且有计划的人。如果他说,还有至少两天才会回来,那么他绝不会提前到达这间地下室。 他还有没有露出的马脚?他努力逼迫自己回想。谢天谢地,他这几天没有到处乱丢书,而是把他们放回原位了。瓶子和铁盒坚固的边角让他的骨头发痛。他能感受到面包在他身体下面逐渐被体重压得坍塌下去。 没有时间多想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响起,钟颐紧紧闭上眼睛。他从现在开始,闭上眼睛,闭上嘴巴,控制情绪和反应。他要再次成为那美丽的,没有灵魂的东方人偶“公主”。 第11章 第十一章 篡权者 奥罗?德?戴伦并非一时起意。起因是清早,男仆送来了达菲?塞巴托的一封来信。这位他少年时的好友,青年时的同伴终于结束了长达10年的牢狱生活,并迫不及待地给他写信。信中,这位曾在港区一人之下的前秘书声泪俱下地祈求戴伦侯爵老爷能够垂怜自己,“给小的一点活计做做”。 但不仅如此。达菲?塞巴托的在信中列举了长达一页的可疑名单,信誓旦旦他虽然在港区秘书事务中确实威胁恐吓并强迫了许多可怜的夫人,并不法收取高利贷——这正是他下狱的原因,但他平日行事及其小心,那些女士胆子都小的像麻雀,甚至多数都不识字,不可能整理出那样证据确凿的文件,越过戴伦侯爵,递交给远在帝都的皇家法院。 “亲爱的侯爵大人,我最亲密的朋友,您曾经对侯爵夫人那样着迷,不惜一切都要得到她的青睐,经历了十年之久,您应该能原谅我对那些美丽柔弱女性的渴望吧……大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您的人,无论是您的**,还是您的过去。” 过去。奥罗的牙齿摩擦着,仿佛在咀嚼着这个词。多稀罕。多少年了?自从达菲?塞巴托在众目睽睽下被帝国警卫带走调查之后,再也没人跟他提过这个词。过去。 他站起身眺望窗外。戴伦家的这座城内住宅虽然并不算太过奢华,但位置很好。较高的地势和拥有大片落地窗的房间能让他清晰地看见深秋的海平线。 新的港区皇帝是一名篡权者。奥罗?德?戴伦拼命掩饰,拙劣模仿,但无法逃脱。他不是天生贵族,没有高尚品格,举手投足像穿衣服的野兽,这些让他无比羞恼和恐惧,以至于他在达菲被捕之后并不第一时间企图把这名昔日好友捞回港区,而是贿赂了警卫让他关押的地点离这片海岸越远越好。而如今,他的过去回来了。 港区作为人口流动大的新兴城市,是在玛丽安娜皇长女殿下掌权之后才变得生机勃勃的。曾经这里只是一片多为渔民和猎户的老钱贵族封地,远程航运打捞事业都由以戴伦侯爵为首的港区贵族死死垄断。这片土地并不富饶,又临近港口,过去存在大量违法交易和恶性暴力事件,是一片典型的地头蛇家族区域。奥罗原名奥罗?费舍,是一名土生土长的渔民儿子。他15岁前的人生和其他伙伴并没有什么不同,随父亲出海,算账,交易货物,时而参与小镇中的小家族斗争。他脾气不好,身材壮硕,但护短讲义气,在港区年轻平民中小有名气,也就是在那时他和家有小钱脑子活络的达菲?塞巴托交上了朋友。但好景不长,父亲的货船在运送途中沉没,货船的主理人正是拉翁?戴伦侯爵。出于同情,也对这名少年的领导能力有所耳闻,年迈善良的拉翁?戴伦雇佣了奥罗,在宅邸和港口间的运货渠道为他找了一个清闲的,核对账目的工作。 拉翁?戴伦侯爵以为他只是提拔了一个可怜的青年,但谁知奥罗的才干和欲念足以吞噬整个家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奥罗?费舍掌握了很多信息,私下里倒卖货物,赚取了不少钱财。他的能力也被戴伦侯爵赏识,逐渐获得了更加重要的位置。他精明,见风使舵,虚伪,但善于伪装。他自认为以他的能力,很容易就能得到更好的位置。也确实如此。在侯爵府工作并不仅仅给了他机会,更给了他见识,对他来讲或许有些过多的见识。他常常和贵族的仆人交往,也跟着侯爵老爷办过好几次事。奢靡清闲的贵族生活催生了他的**。这些老爷太太们每天只是闲谈说笑,舞会狩猎,赏玩他们挣一辈子辛苦钱都拿不到手的珍宝,就能坐拥大笔家财。在见过贵族们的生活之后,他逐渐不满足于花费时间精力赚辛苦钱,而的确,贵族的账单让他认为这些人就是在尸位素餐。 他对于人生的不满在爱情受挫后到达了顶峰。在戴伦伯爵做事让他有机会见到了一名来自拓雷市的贵族小姐。那位小姐是一名富有的子爵的独女,名字叫做克里斯蒂娜。出于礼貌,克里斯蒂娜小姐在戴伦伯爵府的花园和奥罗?费舍说了几句话。那名小姐温和友善的性格激发了他的征服欲,而那美丽又催生了他的自尊心。总而言之,奥罗?费舍开始写蹩脚凌乱的爱情信纠缠这位小姐,甚至在达菲?塞巴托的怂恿下不惜和小姐的女仆搞在一起来获取亲近小姐的渠道。最终,贵族们以贵族的方式处理了这件事。那名女仆被解雇,并许配给奥罗,而他为了保住工作和在港区的人生只能被迫接受。 拉翁?戴伦侯爵在不应该的地方大发善心。他衷心认为这个强壮能干的青年人的人生大有可为,因此并没有对这场匆忙的青春期爱恋过多在意,反而给了他更好的位置来安慰他。他甚至能够和拉翁?戴伦的独子,那位和他年纪相当的青年才俊成双成对出入各种贵族休闲场所。但是他把这奖励视作高高在上的侮辱。他不满于平民永远是平民,因此多方窃取情报,企图得到跃上枝头的机会。 他30岁时,拉翁?戴伦去世。年轻单纯的福比昂斯?戴伦成为了新的戴伦侯爵。这位丧父的少爷几乎把经常陪伴他,帮助他工作的奥罗?费舍当做自己的哥哥,丝毫不对他有任何戒心。于是,奥罗终于爬到了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位置——港区秘书的头衔落到了他这个平民头上。 当他掌握了全部港区信息后,他敏锐的嗅觉感知到来自帝都吹来的风向改变了。因此他趁着内乱的东风,抓住机会,任由**控制了自己,和达菲?塞巴托里应外合,更改姓名为奥罗?德?戴伦,成为了这片区域虚假的贵族,真正的主人。 1600年后,他掌控了整个区域,大刀阔斧整改,并设法让知道内情的贵族闭紧嘴巴。他半是强迫地赶走了当年的女仆,自己的糟糠妻,又迎娶了满是泪水的克里斯蒂娜小姐。那名可怜的小姐在成婚第二年就不堪受辱,跳海自杀了。 帝都发现了不对之处,但玛丽安娜皇长女认为新的戴伦与她想要的帝国未来不谋而合,并不介意使用这把新的,廉价的小刀。奥罗用【岛屿】的经营权与帝都换取了自己在港区的合法地位。他成立了港区办公室,开放航运权,下放资金,提高平民的机会与地位,用暴力手段镇压了生活区的武斗现象。在短短几年间,港区改头换面,充满了移民,富商和新贵族。但奥罗的恐慌并没有消失。他无法融入旧贵族群体。他作为平民的身份永远让他在旧贵族面前抬不起头。 随手把信件丢进火炉里,奥罗的脸庞看不出悲喜。达菲总是不够聪明。他们在同一条罪恶的大道上奔驰了不只十年都没让达菲了解他的朋友,更别说是相隔了这一面未见的十年。奥罗承认,他越来越看重旧贵族眼里他的形象,乃至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和老少戴伦侯爵相处的二十多年让他接受了贵族教育中最浅显腐朽的那一套思维,乃至让自己时刻处于夹层中左右为难。当他发现金钱能够让这帮虚伪的家伙们暂时闭上嘴,他就变成了最最慷慨无私,也最最贪婪爱财的人。他付出了太多,如今怎么可能接受被一道旧日的阴影笼罩。 他执笔写下一封信,收信人是一名他早年包庇的重罪犯。这位杀手蛰居在一间乡下的小房子里,平时打猎为生,但暗地里接受奥罗·德·戴伦的差遣。他会明白该怎么做的。达菲是不错。托他的福自己度过了多么快乐的童年。但也仅此而已了。他获得了新的,更好的秘书,不是吗。 当戴伦侯爵的信件被脸上满是雀斑的邮递员递送至乡下时,卢西亚诺的眼线骑着快马已经赶到了他的旅店门前。他的脸被秋风冻得通红,一派焦急地等待着卢西亚诺的归来。但此时的卢西亚诺·奥兰多正在皇宫的舞会大厅——他被缠住了,乃至于他更无从得知,戴伦侯爵因为一封信带来的焦虑而走向了通往地下室的电梯。 阿黛尔·格林威尔伯爵小姐长得很漂亮。她刚刚成年,漆黑的头发和琥珀色的眼睛搭配上有些顾影自怜的情态让许多富家公子魂牵梦萦。但很显然,她找错了人。当她微醺着扑进卢西亚诺的怀抱时,已经拿到了职位相当幸福快乐的劳伦达娜都默默为格林威尔小姐感到抱歉了一瞬。 “哦圣母啊。”劳伦达娜在胸口迅速画了个十字,“保佑这位可怜的小姐。” 卢西亚诺并不是个粗暴的人。他甚至不会对女士说任何重话。但劳伦达娜见过港区的小姐被卢西亚诺拒绝后的悲惨模样。不让女士们痛恨自己恰恰是卢西亚诺最可恨的地方。 “您还好吗,格林威尔小姐?”哦天,那张英俊的脸开始微笑了。劳伦达娜眼睁睁看着格林威尔小姐变得满脸绯红,幸福得好像要晕过去的模样。卢西亚诺的手臂牢牢地把这位不懂美色险恶的小姐搀扶起来,精心地要护送她到休息室去休息。哦天哪,他们在视线里远去了,可怜的小姐。 拯救了这场必然得不到结果的单恋的是女仆莉莉。这位训练有素的皇家侍从快步走过去,伸出手掌示意卢西亚诺向上看,然后不由分说地接过了格林威尔小姐。卢西亚诺的眼睛顺着莉莉指向的方向看去,二楼的护栏处,玛丽安娜皇长女侧身站在罗马柱后,只将一只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搭在护栏上。那名黑发骑士护卫犬一般站在她身后。 “好久不见了,奥兰多先生。”玛丽安娜褐色的眼睛注视着卢西亚诺深深弯下腰,优雅地向她行吻手礼。“希望我没有打扰您。” “时刻为您效劳,殿下。”卢西亚诺微微欠着身站立,下垂的双眼体现着敬意。 “我查看了各个封地的财政报告。莱赫姆做得很好。”玛丽安娜微笑,“奖赏的清单已经送去戴伦侯爵府上了。很遗憾今年都没有见到戴伦侯爵。希望您能向他带去皇室的问候。” “承蒙殿下厚爱,我一定带到。” “您何时启程回封地?” “明日一早就出发,殿下。” “港区在这段时间确实繁忙。辛苦你了。” “不敢。这都是为人臣子应当做的。” 卢西亚诺听到了一声轻笑。 “你并不这样想。”玛丽安娜凝视着卢西亚诺的头顶。”抬起头来,欧金尼奥。“ 卢西亚诺颤抖了一下,随即他慢慢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和玛丽安娜对视。 他想起儿时有关于站在神明肩头的乌鸦的传说。它们正是神明的密探,静默但全知,没什么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很显然,玛丽安娜拥有一群乌鸦。 在卢西亚诺企图说些什么之前,这位踏遍了荆棘才走到现在的女士走到窗边。 “过来吧。”玛丽安娜凝视着远处漆黑的山陵。“向外看看。你看到了什么。” “……奥罗拿亚附近的山陵,殿下。” 玛丽安娜叹了口气。 “我很怀念福比昂斯?戴伦侯爵。他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纯真的父辈。”她的眼中泛起回忆的涟漪,“当年他抱起我,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欧金尼奥,无论你处在哪个家族,作为贵族,作为皇室的臣子,我希望你能明白,不要过于短视。”玛丽安娜看向他。“……我要再问你一遍。向外看看,你看到了什么。” 卢西亚诺微微战栗。他懂了。 “是您的疆土,是德特安利亚帝国绵延不断,不可动摇的荣耀,殿下。” “你说的很好。”玛丽安娜露出欣慰的表情。“奥罗·德·戴伦侯爵如今年纪渐长,又没有子嗣。您的效力对港区至关重要。”她停顿一下,“请保重身体,奥兰多先生。” “臣定尽心竭力为您效忠,殿下。”卢西亚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舞会已接近尾声,黑发骑士陪伴卢西亚诺向楼下走去。貌似这是皇长女的体贴,但卢西亚诺明白其中的深意。 “奥兰多先生,殿下是个相当温和并且宽宏大量的人,很多事情她并不在意。”黑发骑士——利克西斯·布莱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但她最在乎的就是忠诚。” “任何人都可以从她这里讨要权利,只要你做得好。”利克西斯耸肩,“很难想象吧,我这种贫民窟出身的下等人,都能在她手下讨份活。” 这根本就不是讨份活那么简单。卢西亚诺扫过利克西斯手套下的疤痕。他甚至怀疑这位从底层爬上来,陪伴玛丽安娜皇长女走过夺权之路的护卫骑士是否真的能够洗净自己双手上的血迹。 “您很优秀,阁下。”卢西亚诺不动声色。 “……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利克西斯挠挠头。“总之,殿下其实很喜欢你。只是,要做得隐蔽点,稳妥点,别闹起来,凡事要考虑殿下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精心培育的帝国。别让殿下给你擦屁股,她已经很累了。” “去吧。”面前是人声鼎沸的舞会,利克西斯把他从楼梯的阴影里推到灯光下。“回到你的游乐场去吧,小朋友。下次再见。” 第12章 第十二章 拥抱 当卢西亚诺强撑着镇定应付完奥罗?德?戴伦的问话,急促走向地下室时,距离皇宫舞会那场惊心动魄的谈话只过去了一夜一天。 等在帝都旅店回廊的信使在他们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语无伦次地向卢西亚诺报告了达菲?塞巴托的来信以及戴伦侯爵的反应。卢西亚诺甚至来不及把参加舞会的衣服换下,直接写了张字条把劳伦达娜扔在帝都旅店,把行李装上马车,就连夜赶回莱赫姆市。 车夫把马赶得飞快,他的腰椎甚至都被颠得隐隐作痛。他的脑海里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而他的预感总是很准。 戴伦侯爵一切正常,甚至并没有惊讶于他的提前归来,只是照例询问了一些问题,并嘉奖了他招收人才的效率。他本该松一口气。虽然达菲的出狱扰乱了他的思绪,但等到他从书房走出来,他立刻就明白了那一点——达菲是个蠢货。戴伦侯爵对他的种种满意是建立在对前秘书的愚蠢相当不满之上的。达菲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显然找不到关键点。 但不对。他觉得这件事不应该这么轻易地结束。在他陪伴辅佐奥伦的两年里,他见过被触及逆鳞的戴伦。奥罗?德?戴伦的心情无法通过他自己来平复。当一些事情触及到他的自尊,让他感到失控,他一定会做些什么来获得心灵上的平衡。 但卢西亚诺并没有收到“岛屿”的账单。 他向地下室走去。越走越快。某种预感击中了他。他摇铃,进入电梯,操控着这只金属盒子下坠,然后开锁。 他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出事了。被子整整齐齐,书本错落有序。钟颐不在他能看到的任何地方。那一瞬间,他的力量流失了。 他走进地下室。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寻找黑色长发踪迹。不在他准备的被褥间。不在那张书桌后。也不在收藏品的间隙中。 卢西亚诺有些呼吸困难。他想起祖父,想起玛丽安娜皇女,又想起奥罗?德?戴伦。最后,是钟颐恬然阅读的侧脸。这是他过去十年间唯一拥有的,让他看到就欢喜的存在。他几乎是在用所有的善意和喜爱养育这个美丽的东方男孩。他不仅享受与他共度的时光,也为他的骄矜狡黠心动不已。他是属于他的。他得找到他。 他紧张的神经突然捕捉到轻微的声响。那声响来自于床褥旁边的炼金食物箱。那箱子很大,足够装下没有成长的钟颐。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箱子的盖子。珍宝失而复得。钟颐像只寄居蟹那样闭着眼睛紧紧蜷缩着身体缩在箱子里,黑色的长发像毯子盖在他身上。 “哦圣父……我太抱歉了,我的天,您还好吗……” 钟颐在响动中睁开眼睛。他活动了一下扭曲并隐隐作痛的关节,慢慢爬起来,脸上没有表情。他跪坐在箱子里,看着因为过于自责愧疚不断道歉的卢西亚诺,没有出声。 卢西亚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在他小时候,娜塔莉养过一次猫。那是一只很凶但毛色漂亮的野猫,娜塔莉花了很大功夫,喂了它一整年的动物内脏,才偶尔能够抚摸一下那只猫咪的后背。他小时候很喜欢小动物,有一次趁娜塔莉喂食,抓了一把猫的尾巴。他不是故意的,但那只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真的很抱歉……” 他的声音低下去。他的金发散落在额头前,凌乱如戴罪荆棘。 真是个多么幸运的男人。钟颐缓缓伸出手去。卢西亚诺没有躲开,于是他很顺利地抓住了卢西亚诺后脑上因为焦急稍稍汗湿的头发。他没有用力,但卢西亚诺对他的一切都很顺从,于是他很顺利地把卢西亚诺拖向自己。 多么幸运啊。钟颐把卢西亚诺的头颅贴近自己的脸,近距离盯着满脸自责的青年看。他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却估计没有被人用肮脏的眼睛看过。他接受的教育估计也是充满爱而高尚的,甚至就算想要复仇也能干净体面。甚至这个天使一样的人,能够在阴暗狭隘的自己憎恨他之前,就顶着这样的脸,这样的态度,来讨自己欢心。 钟颐的心脏在跳动震颤。他看着卢西亚诺。卢西亚诺是一颗圆润饱满的,蚌壳里的珍珠。卢西亚诺是一颗藏在浓密树叶间,红艳而甜美的苹果。卢西亚诺和自己相比真是个美好的人。但他真是厌恶这样的美好。 “你知道我在被流放到这里的船上,遇到什么了吗,先生?”钟颐的声音就像情人间的耳语一样甜蜜喑哑,但他的眼睛黑洞洞的,好像刮着寒风。 “我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大箱子里。他们把我捞起来,把我的衣服剥光,让我没有尊严地躺在他们脚下。我不能动,我也不敢动。”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他们摆布。他们布满粗茧的手指触碰我,像动物一样打量我,因为害怕我是妖怪才没有侵犯我的身体。” “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只要他们打开箱子,那样的事件就会反复上演。” “直到我被送到你买下我的地方,先生。” 钟颐拉住卢西亚诺攥成拳头的手,把它用力拉向自己。 “你猜,昨天,我又经历了什么?” 卢西亚诺听着钟颐的讲述,失去抗拒的力气。他红着眼睛,在钟颐被睡衣笼罩的,柔软的皮肤上,摸到了坚硬的一粒。 “铛铛。”钟颐咧开嘴,冷酷地欣赏卢西亚诺的反应。“他落下的。” 那是一枚袖扣。那是奥罗·德·戴伦的袖扣。 天旋地转。卢西亚诺盯着这个小小的东西。作为管家,他不止一次帮助笨拙的戴伦侯爵佩戴这该死的东西。银底,黑曜石,贵重沉稳,甚至带着戴伦侯爵常常叼在嘴里的雪茄味道。 他几乎听见自己的心在燃烧了。 我要杀了奥罗。去他妈的德特安利亚帝国的荣耀,我要杀了…… “我骗你的。那位强壮的先生他只是转了一圈,看了我一眼,剩下什么也没干。”钟颐像是被转满发条的人偶,突然从箱子里站起来。他用力把卢西亚诺的金发揉乱,然后轻快地跳出箱子,往床上一滚。“晚安,我要睡个好觉了,先生。” 卢西亚诺被突如其来的偷袭打得措手不及,心中的火焰也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满胸腔都是酸涩的滋滋声。他愣怔地看着背对着他蜷缩在被子里的钟颐。在他有些恼羞成怒地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察觉到不对。 钟颐在发抖。 卢西亚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像靠近一只色厉内荏的受伤野猫那样,像靠近一只惊慌失措的蝴蝶那样。他的心中自责和怜爱的潮水又随着这小月亮的吸引高高地涨起来了。 他把手不太绅士地伸进被子里去,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捏住钟颐的脸颊。这个习惯隐匿自己内心感受一的东方少年又被自己硬得像小石头一样的咬肌出卖了。 卢西亚诺叹了口气,他难得强硬,用体力压制了紧闭眼睛紧咬牙关不停扑腾的钟颐,像拥抱自己的肋骨一样,把钟颐牢牢地抱在自己怀里。 “失礼了,但我得抓住您。”卢西亚诺的脸上被钟颐的指甲抓出了一道血印子。“现在您可以打我了,是我做得不好,我绝不还手。” 钟颐没有出声。他只是死死把脑袋埋在卢西亚诺的脖颈里,柔韧的胳膊和腿像是某种凶猛的寄生植物一样牢牢绑缚在卢西亚诺身上。 “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好吗?”卢西亚诺像父亲哄孩子那样一只胳膊捞着钟颐的腿防止他掉下去,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钟颐的头发。“我绝不会抛弃您,这件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向您保证。” “是我疏忽大意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教您如何逃跑,怎么样?”卢西亚诺看钟颐不出声,继续哄。“很简单,我给您配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那扇门……” “你有病!”钟颐突然在他耳边爆发出带着哽咽的尖叫。 “……嗯。”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令人快乐的场景,但是卢西亚诺笑起来。他心里有种充盈的暖流慢慢流淌至四肢五脏。他把嘴唇贴近钟颐,像小动物那样亲昵地蹭了蹭,“我会改的。你要教我,好吗?” “……你有病。” 钟颐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堕落。他之前的人生里充满了不真诚的人,因此当他被抱在怀里,像个真正被宠爱的孩子那样安慰,他很难再把这个纯粹的人推开。 卢西亚诺感觉到他的肩膀湿了。这个少年连哭泣都倔强无声。他把少年往上颠了颠,鼻腔小声给他哼着母亲曾给他唱过的儿歌。 就这么哄了半天,钟颐终于肯动动身体。他很不客气从卢西亚诺上衣口袋里抽出手帕,擦了眼泪 ,擤了鼻子,又把脏手帕塞回卢西亚诺的口袋里。他虽然腿还圈在卢西亚诺腰上,但上身挺直了。他把手搭在卢西亚诺肩膀上,别着脑袋不看他。卢西亚诺看到钟颐的侧脸都哭得像树上挂着的桃子那样粉红了,心里又胀又痒。 劳伦达娜?莫里蒂小姐说得对。卢西亚诺努力抑制自己亲吻钟颐脸颊的冲动。他只是哭一哭,我就想把月亮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他。我是真的喜欢他。 “喂,别抱着我了。放我下去。”钟颐扭着脖子,瓮声瓮气。 “你先告诉我,他对你做什么了。”卢西亚诺一只手拦抱着钟颐的大腿,一手轻轻捏着钟颐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要钟颐看着他。“你没骗人,是不是。” “……”钟颐沉默了。他咬着嘴唇垂着眼睛,不想看那双越发了解他的蓝色眼睛。 “我知道了。”卢西亚诺深吸一口气。火焰又燃烧起来了,甚至有越演越烈的预兆。 “是我的错。我向您保证,不会再发生了。”卢西亚诺把钟颐的手拉着,摸自己郑重的心跳。“我绝不会抛弃您。” “我原谅你。但我不相信誓言。”钟颐抬起头。这是他几个月来说过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感谢您的宽容。”卢西亚诺亲吻了一下他的手背。“就算这样,我也会遵守誓言给您看的。” 有删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 拥抱 第13章 第十三章 旧笼 在卢西亚诺明白钟颐对誓言的怀疑之前,他至少要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教育和经历是截然不同的。在卢西亚诺十五岁进入戴伦侯爵的府邸之前,他接受的是量身定制的,温和,体面的教育。执念只是他胸口的一枚闪闪发亮的勋章,他仍然是被当做贵族少爷,预备骑士,以及十足的绅士来培养的。但在钟颐这里,情况截然不同。他短短十三年所经历的能不能算得上是教育都不一定。 甸安位于大洋东方,是个由富庶半岛和嶙峋群岛构成的,依附于东方大国的附属国。由于气候多变,瘴虫横行,甸安的土著人口多为依靠海洋生存的渔民,经年累月,整个贫困的国家都被来自东方大国的移民家族,钟家,架空了。 钟家有一些皇族血统,祖上据说有神兽荫蔽,在临海国家做起生意如鱼得水。但巨大的财富,无所不为的手段和腐朽的传统造就了畸形的大家族。钟颐的父亲正是这个大家族中,幸运又不幸的一份子。他对于家族来说过于平庸,从没对其他兄弟的权利和野心起过任何威胁,因此锦衣玉食不谙世事地长大,本应也这样老死。但他是个沉溺于幻想中的人。当他在海边闲逛时,他被一名美丽的捕鱼女身上纯洁独立的气氛吸引了。俗套的故事由此发生,他放弃了继承权,追随他虚无缥缈的爱情感受,和这名少女私定终身。 大家族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用的儿子应当成为联姻的工具,成为生育新的继承者的机器,被榨取最后价值。这正是如虫族一样发展蚕食的家族的发展方式。但这对天真的夫妇不愿接受命运。他们决定一穷二白地私奔到偏僻的海岛乡镇生活。 私奔两年后,这对野鸳鸯已经生育了一儿一女。这位年少的母亲因为生育落下伤病,每日只能在家一日三餐照顾儿女。而年轻的父亲慈爱昏庸,是个典型的绣花枕头。他不会什么,只能靠给海岛上的渔民写信来赚取微薄的佣金。 到钟颐四岁的时候,大家族的阴影笼罩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其实就算家族不找来,日子也过不下去了。钟颐的母亲极有颜色,姐姐长开了也会是绝艳的美人,岛上的流氓不止一次趁钟颐的父亲出门前来骚扰。母亲每天抱着两个小孩默默流泪,捏着孩子们空荡荡的袖口心生怨怼——钟颐和姐姐吃不饱饭,都皮贴在骨头上那样的瘦。 在一个利于航行的好天气,本家来了几个人,要把叛徒抓回去。他们刚走进这个破落的院子,这个家就垮了。一家四口像要被宰杀的鸡仔一样被抓回了本家那华丽的笼子里。 年幼的钟颐所表现出来的不符合年纪的机敏智慧成了这个家唯一的救生索。本家因为常年内斗,子嗣凋敝,只剩下几个爱玩弄手段的子侄死咬着权利厮杀。但在家主——钟颐的爷爷看来,这些孩子都不成器。他需要一个聪明的,有前途的,好掌控的继承人。四岁的钟颐正是他最好的选择。只需要给那对惊慌失措的夫妇一点暗示,一点平安的承诺,一点金钱的诱惑,这只雏鸟就被送到了家主苍老的手心里。 幼年的钟颐不明白。他们曾经是那样美好的一家人。他和姐姐在春天去海边放纸鸢,父亲和母亲手牵手依偎在秋天的葡萄树下。他对金钱没有概念。海岛上所有人都贫困挣扎,以物易物是交易的常态。但他很快就会懂了。他被过继在自己的爷爷,钟家家主的膝下,成了最被嫉妒,最年幼的十三少爷。 只是离开了家人就对一个小孩来说足够可怕了。更不要提大家族是个充满了阴暗面和密辛的魔窟。而苍老的家主又逼迫着这个孩子摘取这魔窟顶上的宝珠。很快钟颐就想逃跑了。当他惊疑不定,穿着睡衣翻出窗子的时候,他立刻就被守株待兔的守卫抓住了。他浑身发抖,被抓着提到了爷爷面前。 “孩子,你想走吗?”那个老人这个时候依然语气和善又慈爱。“爷爷让你读书,给你吃饱穿暖,爷爷对你不好吗?” “……爷爷很好。”钟颐颤抖着抓住自己的衣摆。“只是,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 爷爷对他不好。他那个严厉的家庭教师就是爷爷派来的。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被拽起来学习,做不好轻则被训斥,重则被体罚。他的双手都被戒尺抽得红肿,连写字都会钝痛。饭菜虽然可口,但也要看教师的脸色,每道菜都不能多吃,否则也要被罚。更不要提家里其他的叔叔和兄弟对他明里暗里的挤兑,他现在的鞋子都要倒一倒才敢穿——几天前他被藏在鞋子里的银针扎得鲜血淋漓,而那名侍奉他的女仆没等家庭教师问责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但他不敢跟爷爷说他过得不好。这个过度早慧的小孩子像野兽一样能感知到风和日丽下的危险。 爷爷笑了。 “爷爷最疼你。你想去看你爹娘,和爷爷说就好了,有什么不行。”他敲了敲桌子,手上的串珠哗啦哗啦。很快就有个年轻侍卫走进来。“怀玉,送小十三去他爹那。” 他被惊喜冲昏了头脑,迷迷糊糊地给爷爷磕了两个头,就跟着那侍卫走了。他才发现,爸爸妈妈根本就不在外面,而是住在大宅子的一个偏僻院子里。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父母对他的回来并没有任何欣喜。连向他奔来的姐姐都被母亲一把拦在怀里。 “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一脸惊恐。他的手指像树根一样死死的抓住钟颐瘦小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他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你是不是惹家主生气了!”父亲转过头,有些发福的脸颊堆出一个笑容,又面向侍卫,“大人,我儿子他不听话的话,打一顿也就是了,老祖宗也知道的,这孩子脑袋灵光,以后一定能有出息,再留颐儿一段时间吧。” 侍卫如实说,十三少爷实在是想您和夫人小姐,求着老祖宗才回来的。 钟颐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回过神来,他的头已经重重偏到一边,嘴里弥漫开血腥味。他被父亲狠狠扇了一耳光,脸颊瞬间就肿了起来。 “真是不争气!你知不知道现在家里都指望着你!”看着他怔忪的神情,父亲瞟了那侍卫一眼,又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扯着慈爱去抚摸他的头,“颐儿乖,你忍一忍,回你爷爷那去,好不好?” 钟颐脸颊胀痛,僵硬地看着面目全非的父亲。这个中年男人比起在岛上的时候胖了许多,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腰带里别着镶金的扇子。后面一言不发的母亲也穿着新衣服搂着姐姐,别过脸去不看他。他最终和姐姐那双与自己万分相似的眼睛重逢了。但姐姐的眼睛里也没有喜悦,而是愧疚和恐惧。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在那同时,他也明白了,爱和誓言是多么可笑的东西。过于早慧的他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隐形的,能毁灭一切的事物。他后来慢慢知道了,那种东西叫做权利。 在侍卫漆黑眼睛的凝视下,他猛地一激灵,躲开了父亲的手。然后他没说话,走到那侍卫身边,拉住他。 “哥哥,我看完爹娘了,我们回爷爷那去吧。”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等他们在这座大宅子死寂的夜晚就着月亮的微光往回走的时候,姐姐提着灯笼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 “先生,我跟弟弟说两句话。”钟倩胆子很小,但她行礼,用颤抖的声音叫住两个人。 侍卫默许了。于是姐姐的手抚上了钟颐红肿的脸颊。几乎在那瞬间,钟颐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小颐,对不起啊。”姐姐眼睛里也含着泪。灯笼跌在地上,姐弟俩依偎在一起。“可是,爸爸妈妈没有办法了,我们家只能靠你了。” “你过得好不好?”钟倩抹抹眼泪,借着微弱的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怎么还是那样瘦……”钟倩止了声。她是不敢在这宅子里说家主的不是的。她只是捏着钟颐红肿的双手不住地掉眼泪。 “……姐姐,没事的,我没事的。”钟颐把姐姐慢慢地推开了。“爷爷对我很好。你回去睡吧。我下次再来看你们。” 他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他和姐姐都沉默了一会。夜晚的大宅好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要把这两个小小的孩子吞进去,骨头都不剩。 “帮我照看爹娘,我走了。”钟颐压着哽咽,和姐姐告别。 等回到主屋,他跪在爷爷身前,一言不发。他明白在这个家里,比贫穷和饥饿更可怕的是被爷爷扔掉。钟家家主赞叹他的早慧,于是对他的教养更为严格,几乎到了揠苗助长的地步。同时,钟颐也再不提起回家的事情了。他沉默,勤奋,恭敬,做一切爷爷让他做的事。因为常年的压力,他和同龄人比起来有些矮小纤细,脸也稚嫩,难免被叔叔哥哥们轻视。但当他正式入局,和他的亲信裴寂然开始搅动这一缸古老深幽的井水,他让所有人闭上了嘴。要么战战兢兢地活,要么歇斯底里地死。在他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之前,就这样过了七八年。 如果说在钟家这围城中困兽死斗把他对父母的爱消耗殆尽,那么裴寂然的背叛就是彻底让他对誓言与承诺看做笑话。钟颐每每想到这里,都牙关紧咬。最开始是震惊和茫然,再就是恨。裴寂然是他的臣子,是个小偷,是一只油嘴滑舌的乌鸦,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他的年纪比钟颐大一些,可以勉强算得上是钟颐的同龄人。他们都在阴沟里摸爬滚打过去,当钟颐因为杀掉叔叔时手脚不干净被爷爷抽鞭子跪在冰冷的石砖地上时,裴寂然陪着他跪;当钟颐毒死了哥哥时,裴寂然奉上他查获的黄金,宝石和珍珠。但最后,裴寂然背叛了他。就好像他是个见不得人的垃圾一样,把他钉进箱子里,扔到西方航船来往的航道附近。以一个政治失败者的身份,他被流放了。 钟颐在地下室的这段时间,经过了长久的思考,他认定,是他自己信错了人。或者说,他不应该真正信任任何人。亲情并不可靠,忠心与友情也被愚弄,只有**和野心能暂且成为他人生海洋上的浮板。于是当卢西亚诺出现在他面前,他颓废的心情慢慢被养的消散,他想要这个金发青年成为他东山再起的浮板。但卢西亚诺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单纯和愚蠢。这是个西方的洋娃娃,怀揣着那样单纯可笑的野心,又像个老处女一样拒绝自己的**。很明显,卢西亚诺对自己有**。钟颐很清楚自己血液里流淌的魅力。没人不会。但卢西亚诺不断地向他说,不。不好意思,对不起,不需要,拒绝,拒绝,拒绝,永远是拒绝。钟颐有时会想,真罕见,这个人怎么活到这么大。他又看自己,真罕见,在曾经的家族里,他的皮,他的骨头,他的脑子,他的信任和爱,每一样都被人拎到称上去卖,到了现在,居然丝毫不起作用了。只是帮忙理个账,卢西亚诺就满足了。 于是钟颐放松了警惕。这大错特错了。当那个陌生男人——钟颐猜测他就是卢西亚诺所说的“上司”,把他藏身的箱子盖掀开的时候,他无比想要狠狠抽自己两耳光。即使不断学习,他也被平静的生活麻痹了神经,以至于太大意了。他不应该相信任何人的,尤其是那个连账都不会做的金发蠢蛋! 他被那个陌生男人凝视着。无与伦比的恐惧蔓延全身。他没法回头,因为他选择了盟友,他身体下面有他要保护的东西。那几页该死的账目。他汗毛倒竖,喉咙发腥,当那个人开始一个人做那事,丝毫没有在乎钟颐这个活物的时候,钟颐甚至松了口气。他心里暗暗骂了句娘——还好这人更加是笨如蠢驴。 钟颐对男女之事并不陌生稚嫩。钟家的大宅里当着他的面发生过很多淫邪可怖的事情。他对这件事并不害怕,只是想起了船舱里发生过的事情,本能地有点反胃。那个男人在这等事情上应当不太正常。钟颐用浓密纤长的睫毛掩饰微微张开缝隙的眼睛。他做那事很不顺利,到最后甚至是半途而废的。最后那男人整理好衣服,用力把箱子关上的时候,箱子的盖子把他的袖扣夹得脱落了。 他在箱子里预演卢西亚诺的想法,预演一切他可能会得到的对待。卢西亚诺可能会把他关进更小的空间。也有可能不再理会他。毕竟危机不可能只发生一次。钟颐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被发现的是他的手下,他会毫不犹豫地抛下这枚会坏事的棋子。 他最难以忍受的是,卢西亚诺向他道歉。钟颐之前的人生里,得到真诚歉意的次数屈指可数。人就是这么奇怪。或者说他就是这么奇怪。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养得浑身是刺了,乃至于被背叛,被伤害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却会在被捧在手心的时候掉眼泪。 真是丢人。钟颐报复似的把冰冷的手塞进卢西亚诺暖和的衬衫领子里。卢西亚诺把他像个小孩子那样抱着,在地下室到处转。他自从出了襁褓,就再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了。 你等着吧,钟颐的手指使劲儿掐了掐卢西亚诺的后颈,却只引来了一阵轻笑。他赌气一样长吐一口气,把脸埋进卢西亚诺脖子里。早晚有一天,不用靠那些誓言,我也把你套的牢牢的,给小爷我做牛做马…… 略有改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章 旧笼 第14章 第十四章 女巫 船员麦克是个壮硕的港区汉子。和其他罗森玛丽号上的船员一样,他的皮肤被海风和阳光磋磨得呈现一种铜器的粗粝质感,但双眼像鱼鹰一样深邃有神。这是港区最大的远航船,出海一次,船员至少要在摇晃的甲板上度过半年的时间。因此麦克格外重视能和妻子共度的时光。但今天,当他扛着一袋面粉敲响房门的时候,妻子开门的速度很慢,神色紧张极了。 “怎么了?”麦克皱起眉。 “……有客人来了,找你的。”麦克的妻子是个面庞白皙,像个面粉团子一样的少妇。她压低了声音,眼神示意小小的会客厅,“……是港区的大人物,谢天谢地,你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 妻子把他的外套脱下,迈着小碎步到会客厅去寒暄了几句。听声音,客人是个挺有涵养,慢条斯理的年轻男人。等麦克把沉重的靴子脱下来,妻子急匆匆地走向厨房。 “你去跟贵客聊,我去做饭,真是的,也不知道粗茶淡饭合不合那位先生的胃口……” 麦克走向会客厅。他只是个高级船员,平时接触的也是船员和水手,他很疑惑到底是什么大人物来找他,又是来找他做什么。当他步入会客厅,他几乎是呆住了。小小的会客厅里,坐着港区的秘书卢西亚诺.奥兰多先生。他那头耀眼的金发几乎让狭小的室内蓬荜生辉了。 卢西亚诺.奥兰多站起身,微笑着来和他握手。麦克受宠若惊地连忙伸出手去。 “麦克.史密斯先生,很抱歉突然不请自来,打扰您和夫人休息了。”卢西亚诺的语气很柔和,这多多少少让麦克的心情缓和了些。 “不打扰,不打扰,奥兰多先生,您太客气了。”卢西亚诺的手指骨节分明,麦克轻轻捏了一下就赶紧松开了。“请问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那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请您不必紧张。”卢西亚诺倚靠在陈旧得起了球的沙发上,比麦克更像男主人,“您是罗森玛丽号的船员,没错吧。” “没错,先生。我在罗森玛丽号上工作了快五年了。” “虽然罗森玛丽号本质上是属于戴伦侯爵的财产,但远洋船的运营权,珍贵货物的售卖权都属于皇室,所得报酬的四分之一应属戴伦家族,二分之一应属皇室,剩余四分之一属于港口办公室,用于船员应得报酬的发放,船只的修缮工作等,这些内容是在工作合同里就已经写清的,您应当清楚吧。“ “是的,先生。”麦克有些一头雾水。这是每名船员都清楚的事情。 “那么,接下来我想问的事情,是作为港口办公室的责任人,以及戴伦家族的秘书有权得知的事实。请您务必诚实地回答我。”卢西亚诺的眼底闪过微光。“3月,罗森玛丽号在回程的途中打捞起了一个箱子。您知情吗?” “卢西亚诺去哪了?”奥罗·德·戴伦坐在办公椅上,不满地环视四周。他的秘书并不在他身边。只有领班男仆文森特像尊雕像一样沉默地为他递上茶水。 “奥兰多先生去港口办公室了,侯爵大人。”文森特恭敬地回答。 卢西亚诺最近跑港口频繁了一些。戴伦吐出一口气,拿过另一份文件。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有些不安的感觉。自从达菲?塞巴托出狱之后,他时常从梦中惊醒,被模糊的往事追逐得慌乱无比。 奥罗不承认,但他本质实际上是个迷信的小市民。在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刚失去父亲的港口青少年混混的时候,给了墓地附近徘徊的一名红发吉普赛女人一枚金币。那个女人念念有词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看着他,说,年轻的先生,您的失去是为了更大的回报。您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那转机的时间就在两天后。然后,那女人给了他一块红色的糖果。 他当时心里嗤之以鼻,但由于常年和水手们待在一起,多多少少知道要敬畏一些神鬼之说,因此把糖果吃了,然后就回家了。 当晚,他就腹痛难忍,不禁暗暗咒骂那红发女人。但这场急病让他两天的时间里脱水消瘦,脸色憔悴。当戴伦侯爵登门拜访的时候,很自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因为丧父而过度悲痛,乃至损害了健康的可怜孩子。于是他成功地被侯爵领了回去。等他把病养好的时候,那女人再也找不见了。 再次遇见红发女人,是他第一次把歪心思动到整个港区上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被迫和戴伦家的女仆结婚,每日怨怼。而戴伦家的少爷那时和青梅竹马的拓雷市的贵族独生女刚订了婚,每天喜气洋洋。他第一次想,如果能把那呆傻单纯的少爷杀了,以戴伦侯爵对自己的上心程度,说不定自己就能继承那老东西的位置了。这野心越长越大,乃至他真的去黑市上买了一包毒药。 走出黑市的时候,天上下雨了。他走进一家占卜摊子的棚子下面躲雨。身后穿着黑袍子的瘦女人叫了他一下。他回头,看到了一头红发。 那是不同的脸。他很确信这个女人不是上次那个女人。但是同样茂密的像其他生物趴伏的红发仍然让他犹遭雷击。那女人伸手,像鹰爪一样枯槁的手指把他手里的毒药抓走了。 “不是时候。”那女人发出呵呵的声音。于是奥罗几乎是求助一样把口袋里的银币一股脑塞给了那女人,以求一份正式的卜文。 “要注意从中心辐射开来的风。”那女人摸着浑浊的水晶球。“夏日烧柴,须得老木凋零,新木生芽。” 奥罗压下了冲动。当他注意到帝都的保王党和皇女党爆发了第一轮的意见不和时,他意识到,这正是那女人所说的,中心辐射的风。此时老戴伦已经去世,年轻的少爷福比昂斯·戴伦继承了爵位,而福比昂斯·戴伦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体弱多病,常年与侯爵夫人在拓雷市疗养,但也已经三四岁了。占卜的条件已经全部集齐。他开始收集并伪造福比昂斯·戴伦和皇女党的来往书信,并把消息通过他的好友达菲散播给那些激进的保王党。 每当想起那一天,奥罗的心里都会激起愉悦的波涛。兵荒马乱却在刀剑的逼迫下不得不沉默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被保王党的刺客就地格杀的福比昂斯·戴伦和他的妻子,熊熊燃起的别院大火,这场他带来的灾难震撼了整个港区。在这场火之后的港区完全属于他,连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贵族们都对他又惊又惧。 只有那个孩子。奥罗握紧拳头。福比昂斯的独子,那个银发的孩子。那个孩子不见了。当日轮值的仆人统统被格杀,没有一个纰漏,作为秘书的他最清楚这一点。其他的贵族也被严格搜身才被依次送回家。那片猎场很大,但一半都被烧毁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那样小的孩童不可能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幸存下来。但他没有见到尸体,因此他不安心。 就在在他成为奥罗·德·戴伦·后·不的第二年,他的第二任妻子自杀之后,在那场葬礼上,他再次看到了一头茂密的红发。同样是一名占卜者,但这次他第一次得知了这位女性的姓名。娜塔丽.埃尔德兰。这是一名做过众多工作的,在各地漂泊的吉普赛年轻女人。但她的占卜同样精准。她坐在会客室,大耳环叮叮当当,随手就写出了奥罗的真实出生年月和他大概烦恼的问题。奥罗这次毫不吝啬,许诺了大量的金钱,于是这位红发的女巫对他说—— “您的权利会一直保持,直至您宅邸中最昂贵的财宝不属于您的那一刻。” 离开船员麦克的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热情惶恐的夫妇一定要留他吃饭,他难以推脱,等到坐上车子,他的胃里还是暖呼呼的。 钟颐说的话真假参半。那个箱子并不是像黑市里宣传的那样,是在海里打捞上来的。而是在深夜,被一只小船偷偷运进货仓的。罗森玛丽号上有一伙平时油手油脚的水手,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要捞点油水。那个箱子上船之后,他们非要打开看看。海上的生活紧张又无聊,其他的一些人怕出事,也好奇,就趁着船长不在,把箱子打开了。 “他们确实挺不像话的。”麦克犹豫着说出实情。“那箱子里听说是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孩子。他们说,比人鱼还漂亮,眼睛黑得像宝石一样,简直是个活着的娃娃。“顿了顿,麦克看着卢西亚诺的脸色。但卢西亚诺没有脸色,年轻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麦克急忙又解释,“他们也没敢碰他,说是那孩子漂亮的邪门,又呆愣愣的,不敢碰。“ 卢西亚诺看向车窗外。一点雪花飘下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件事很难办。远洋船的船员,加上“岛屿”的经营权,这些都不在港口办公室的职责范围内。在奥罗·德·戴伦上位之后,他把这些权利都让渡给皇室,以此来平息玛丽安娜皇女对于他一段时间内的暴政的不满。等到卢西亚诺上任,这些权利已经被皇室牢牢抓在了手里。 虽然难办,但他想办。卢西亚诺把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帝国公学的学生也将要到达港区了。新一轮的换血他势在必得。而船员的流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早晚要把那些渣滓赶回属于他们的地方,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养好一只惊弓之鸟,要多久呢。卢西亚诺抓了抓头发,发动了汽车。 第15章 第十五章 生长痛 钟颐又一次在黑暗中被腿上的抽痛惊醒了。 地下室很黑,显得格外安静。钟表的声音像是微小的锡人军队在地板上踢踢踏踏。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这些日子觉睡得又多,闭上眼睛也再睡不着。他酝酿了一会儿睡意,最后还是爬起来。腿又一抽,他“嘶”了一声,恼怒地锤了两下腿。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怎么了。疼痛不剧烈,也多半发生在深夜。恼人,但不是不能忍受。 床头有盏炼金灯具,摸一下按钮,灯罩里不知名的矿石就开始燃烧出冷白色的火焰。卢西亚诺细心得惊人。只是有一次在燃起油灯后钟颐皱了皱鼻子,第二天这盏价值不菲的灯具就摆上了他的床头。 算他识相。钟颐鼻孔里哼了哼,努力排除心中升起的,异样的酸涩。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钥匙,把床底下一个上锁的箱子拖出来打开,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你好像长高了。”卢西亚诺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早餐很丰盛,牛奶,新鲜浆果,带坚果的面包,奶油浓汤。“等会儿我要去港口办公室,跟您一起吃饭,不介意吧。” 钟颐拿起牛奶喝了一口,哼了一声,就算是应答。这几天卢西亚诺为了安抚他的情绪,都尽可能地陪着钟颐呆着。于是一起吃饭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钟颐不仅确实长高了一些,饭量也大了起来。刚到地下室的时候,他的胃口像小鸟一样,而现在,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十分优雅地吃下三块面包了。 “说起来,我在几年前长个子的时候,半夜会因为腿痛而睡不着觉,被祖父发现了之后,他就陪着我睡了一阵子,在我痛醒的时候,帮我按一按腿。“卢西亚诺陷入回忆。”那段时间宅子里的厨房天天都炖骨头汤,牧场的牛羊都要被我吃光了。“ 是长个子吗,所以腿才会痛。钟颐抿了抿嘴。他经常会觉得自己身量太小,因此有点隐隐的高兴。但这高兴很快被一种担忧取代。他有点不好意思提要求,要是没有人照顾,难道腿要一直痛下去吗? 真是个令人嫉妒的人。钟颐猛咬了一口面包,躲开了卢西亚诺来蹭他脸颊的手指。卢西亚诺的笑容晃得他有些头晕。单单是有那么多人关心他,爱护他的一点,就让钟颐心里总是想刁难他了。 “别总是随便碰我,不是要当正人君子吗,小先生。”钟颐瞪了卢西亚诺一眼。 “您脸上有……”卢西亚诺轻笑一下,眼睛弯弯的,收回手拿出手帕递给钟颐。“……擦一下脸。” 钟颐用袖子猛蹭了一下脸,然后在卢西亚诺的低笑声中滚到床上生闷气去了。 腿又在痛了。钟颐叹了口气,把被子盖过头顶。他企图用思考来让自己舒服点,但是失败了。 他觉得自己前一阵子被人背叛的愤怒劲儿过去了。如今,变得不中用起来了。 不中用。他爷爷在他做的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说。脑子不灵光是不中用,做事不干脆是不中用,不能忍痛自然也是不中用。 卢西亚诺或许是把他惯坏了。钟颐翻了个身。他这几天不是太对劲。他开始有点盼着卢西亚诺来了。地下室空旷安静,他常常会在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抬头,看一眼那个铜门。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咬咬牙。 他不能依靠任何人。难道过去的失败还没有让自己吃足教训吗?他眼睁睁看着裴寂然从一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好狗变成一只噬主的白眼狼。曾经亲密无间的家人最后也背叛他。在这样的地方,做个好人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高尚的东西并不能让人和人之间变得紧密。信任,爱之类的胡话轻易就会消融改变。只有共同的犯罪,利益,**这些恶心的东西能把人绑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开。钟颐猛地坐起来,黑暗里抻着身体去摸灯。他是时候为自己做个捆住卢西亚诺的计划了。 半个身体都离开了床铺的时候,他的腿猛地抽痛。随即钟颐一个不稳,摔下了床。他的手肘猛猛磕在了床头柜上,膝盖也跪在地毯上。他一直都缺乏运动,也不经痛,一下变了脸色,躺在地上缓了一下,才能爬起来。 真倒霉。钟颐把灯打开了。他看见膝盖磕红了。他白,又常年不怎么见光,看着很明显的两个红块。最严重的是磕到床头柜上的手肘,又麻又涨,大概率要青紫起来。 他踉跄一下,站起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别的事情更重要。 卢西亚诺早上起来的时候,心中就隐隐约约有股很不安的感觉。但工作很顺利。早上来了客人,考勒斯市的肯威公爵婚期将近,使者来戴伦家送邀请帖。于是戴伦侯爵和卢西亚诺邀请使者吃了个早餐。早餐结束,一番寒暄,等到卢西亚诺有空去地下室的时候,钟颐正拿了个苹果在啃。 卢西亚诺总觉得钟颐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自从和劳伦达娜聊完之后,他逐渐正视了自己对钟颐的喜爱之情,开始坦然地接受自己对钟颐产生的一切情绪。钟颐看起来是饿了,他最近吃饭吃得多了些,脸颊肉都涨了点,看着是个很漂亮很健康的小少年了。 卢西亚诺把餐盘端上桌。余光瞟见了什么,突然动作一顿。 “你胳膊怎么了?”最近天冷,钟颐的睡衣是宽松的长衣长裤,手擎着苹果的时候,睡衣袖子就滑下小臂,露出一片白腻的皮来。但那白色中有突兀的一块青紫,掩进袖子里。 钟颐不说话,把胳膊放下,袖子落下,遮住了那块受伤的地方。但卢西亚诺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罕见地皱了眉,走到钟颐旁边,居高临下地按住钟颐肩膀,把他往自己方向转。 “给我看看,怎么了。” 卢西亚诺看着高瘦,但是骑士训练让他很有力气。制住手无缚鸡之力的钟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钟颐感受到自己肩膀上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隔着睡衣,卢西亚诺的手也很温暖。他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乖。”卢西亚诺一只手的大拇指轻轻贴了一下钟颐的侧颈。钟颐有点出汗,脖子上带点潮。可能是紧张,可能是愤怒,也有可能是气氛实在是有点暧昧。钟颐不顺从,也不抵抗,只是沉默。 卢西亚诺跟钟颐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他清楚钟颐性格中有自尊心很强的一面。他有时羞耻于提出自己的不适,却会在得到关注和照顾时产生很多情绪波动。他并不是不需要这些,只是不会也不能主动提出。卢西亚诺暗暗叹了口气。 “失礼了。” 他把钟颐的袖子卷上去。钟颐挣扎了一两下,想把胳膊藏在身体后面,但是卢西亚诺的动作很坚决,他就不动了。 钟颐看着卢西亚诺半跪在地上,帮他把袖子卷起来,然后皱着眉看着他的伤处。然后卢西亚诺抬起头来,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面有很多让他感觉手足无措的情绪。他眼睛有点开始发热。从某种程度上,他讨厌卢西亚诺。他总是能自以为是地对待他,让他心里好像被熨斗熨过那样难受。 “怎么弄的?”卢西亚诺声音很轻,让钟颐想起书里写的,伊甸园的毒蛇。他在诱惑自己一步步犯蠢,投入圈套。但这角色本来是钟颐要扮演的。“告诉我,好吗?怎么弄的?还有哪受伤了吗?” 钟颐抑制了流泪的冲动。他的牙齿磨了一下腮肉,然后突然笑了一下。他从来不服输。 他的手往上,抓住了卢西亚诺的手。他很满意地看到卢西亚诺眼睛里的情绪改变了。 “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我还有哪受伤了?”钟颐贴近卢西亚诺耳侧,也轻轻地,暧昧地说。他抓着卢西亚诺的手,慢慢地把他的手从胳膊上移开,贴着自己的腰,引导卢西亚诺的手往自己腿上滑去。 卢西亚诺盯着钟颐的脸。这是只年轻的狮子。他蓝色的眼睛里像潮水一样涌起占有欲。钟颐总是能抓到别人阴暗的情绪,即使对方自己都意识不到。但只抓住是不够的。 卢西亚诺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种灼烧感。他之所以持续性被钟颐吸引,也许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很漂亮。钟颐身上有种又让人心疼,又让人着迷的魅力。他让人像在走钢索。柔韧的皮肉隔着单薄的睡衣贴在他手掌下。这种感受人很难拒绝。 人终究只是野兽的一种。卢西亚诺赞同这句话。但他认为,衣冠楚楚地遵守规则,像个绅士或是骑士那样达成目的更让人满足。他眼睛还是盯着钟颐,猛地扣住钟颐作乱的手,又轻柔地拉起,放在自己面前。 “您喜欢我吗?”卢西亚诺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我的?” 钟颐看着卢西亚诺,浓密的睫毛垂下。 “我应该没有比您大几岁。”卢西亚诺又说。“您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在想什么?” 是啊,我在想什么呢?钟颐没什么表情。卢西亚诺的想法倒是一眼看得到底。他对我有喜爱和**,但他又可笑地遮掩这些,像个王子那样彬彬有礼。但他看不透我在想什么。 “您做这些是开心的吗?” 开心吗?有一点吧。钟颐在心里冷冷地想。卢西亚诺可能是个好人,但自己可不是。他能在捉弄卢西亚诺中获得快乐。但每次捉弄完卢西亚诺,他心里却不很好受。 “还检不检查?不检查就滚开。”钟颐没有笑意了。 卢西亚诺轻笑了一下。又让钟颐一阵恼火。他想踹卢西亚诺一脚,但这时候腿又抽痛了一下。他脸色变得很快,嘴里又“呲”了一声。于是卢西亚诺很快就搞明白了,钟颐腿痛。 “多久了?怎么不跟我说?”卢西亚诺把钟颐搬到床上,让他躺下,然后帮他揉腿。这下卢西亚诺摸的是更多了,但是旖旎的气氛烟消云散了。钟颐甚至有点想笑。卢西亚诺按得很舒服,不当贵族公子哥的话,估计也能去医院某个一官半职。 “都能摔了,我让厨房熬点骨头汤吧。”卢西亚诺叹气。然后他转头,说,“您要不要晚上到我房间去睡?” 第16章 第十六章 共枕 爱德林公爵小姐在首都冬日第一场雪里踏上了去往北方边境封地考勒斯市的长途马车。肯威公爵因为边防工作繁重,没能到达帝都迎接自己的新娘。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联姻迟早会来。玛丽安娜皇长女近些年对各个封地的拉拢有目共睹。但谁也没想到,这场婚事会这么仓促。 “女士们,先生们,别为我伤心。”爱德林公爵小姐脸上仍然是甜美的微笑。她的陪嫁是一只皇家近卫小队,以及爱德林家族一半的牧场。装满贵金属和私人用品的箱子会在一个月内陆续前往考勒斯市,公爵小姐只携带了必备的用品随她前往北地。 劳伦达娜如今已经接手了这位前秘书的所有工作,如今站在皇长女的身后,眼眶微红地看着塞西莉亚·爱德林。 这场婚事不算体面。即使是常常使用联姻作为稳固家族的一项手段的贵族圈子,也不乏有人认为,这场婚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动作,而且皇长女党有些过于急切了。雪银矿山的一半利润,这已经是天价,有些长舌头的贵妇们会偷偷摸摸聚在一起闲话,认为这个价格,别说是娶公爵小姐了,连娶公主都绰绰有余。 肯威公爵一定是失心疯了。她们窃窃私语。考勒斯市并不富裕。雪银矿山几乎是整个地区的全部经济来源。任何有理智的封地长官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场婚事的确让很多人都很费解。连卢西亚诺都在写给劳伦达娜的信里旁敲侧击过几次,但劳伦达娜对此只字不提。她想成为一个有政治地位的女人,前提就是要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即使是对卢西亚诺也是如此。但她其实很想狠狠回击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们。爱德林小姐的名声会被这些愚蠢的人们给败坏的。 “我知道。塞西莉亚,你一直是我最可靠的姐妹和朋友。你会做到的。”玛丽安娜拉着她宝贵的战友的手。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 “为了帝国的未来。”塞西莉亚轻轻亲吻了皇长女手上代表权利与帝国的戒指。她金色的头发在冬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着,像春枝一样。 钟颐有时候真是觉得卢西亚诺失心疯了。 他整个人被裹在厚厚的毛毯里,蹲坐在柔软的靠背椅里,喝着热气腾腾的骨头汤。莱赫姆市不如帝都与考勒斯市寒冷,但冬日也阴冷并时有降雪。地下室虽然有厚厚的墙壁,但还是比地上的房间寒冷一些。钟颐有些畏寒,于是整个人常常蜷缩在被子里,都变得不怎么爱动了。 他定定地盯着卢西亚诺看。金发的青年人跟他坐在同一张圆桌后,皱着眉头正在查阅信件。他穿着略微厚实宽松款式的白衬衫,领口松了两枚扣子,金发还是有些潮湿的。 也许人鱼救下的愚蠢王子就是这个样子。钟颐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他看向架子上陈列的古董钟表。已经是深夜了。看起来今天,卢西亚诺也打算在地下室入睡。 真是…… 钟颐咬了一下牙。麻烦的要命。自从半个月之前卢西亚诺突然发作,提出要让钟颐跟他一块儿睡之后,钟颐就实在是觉得卢西亚诺的精神不太正常了。他最开始觉得,也许是卢西亚诺终于开窍了。但当他发现卢西亚诺纯纯是因为他腿痛还不说,不知道哪里来的圣母爱发作,通过晚上一起待在一个空间对他开展无微不至的照顾的时候,他真的觉得卢西亚诺迟早要被人坑死。 虽然钟颐不想承认,但是他此时的心情更接近于羞愤。经过上次的突发事件后,钟颐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收藏品,一旦被戴伦侯爵这个性变态发现出现在在下属房间的床上,一定会给两个人带来灭顶之灾。而卢西亚诺这个秘书晚上在地下室守夜的合理性显然更高。如果无论如何卢西亚诺都想像个鸭妈妈一样照顾他,钟颐认为,还是卢西亚诺下来睡比较合理和安全。 卢西亚诺到地下室来睡的第一天,他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袖长裤,保守到了钟颐甚至会怀疑穿成这样真的能睡得着吗的程度。他往床上挪的时候甚至还穿着袜子,活像一个忠贞烈女被迫要伺候老头子的样子。 “你认真的?”钟颐挑了挑眉毛。他上下看看卢西亚诺。“说真的,你要不然回去吧。” 卢西亚诺紧绷着的假笑面具没有松懈。他仍然不容置喙地拖来另一条被子,把灯关上,把床头的灯打开,然后紧靠着床沿躺下了。 晚安。卢西亚诺脸上有点红,金发柔软散乱,但还是很温柔地看着他。如果腿痛了,把我叫醒吧。 小灯的灯光温柔昏黄,打在卢西亚诺的侧脸上。钟颐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过“爱”这种东西了,但他并不成熟的内心还是被这一秒钟软化了一些。他盯着卢西亚诺的脸,想,这个人的怀抱好像很温暖的样子。 钟颐也默默躺下了,在隔着卢西亚诺半米远的床上蜷起身体。他想,随便他吧。冬天来了,需要点暖和的东西,才好过冬。 钟颐睡得还行。他没有腿痛,自然半夜里就没有醒。但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被卢西亚诺的脸色吓了一跳。他起来的时候,卢西亚诺已经穿戴好坐在桌子边了。他的蓝眼睛里有红血丝,眼下也有点乌青色。 “早。”卢西亚诺还是微笑着。他把热牛奶往钟颐那推了推。“吃早饭吧。” 钟颐又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是一眼。看得卢西亚诺微微低头。显然卢西亚诺自己也知道,他的脸色不好。 “你回去睡吧,我没腿痛。”钟颐说。 卢西亚诺没搭话。他晚上还是照常来。然后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卢西亚诺的脸色还是不太好,钟颐慢慢就不再劝了。直到一天早上,他被熟悉的疼痛闹醒,一睁眼是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一瞬间,震撼把疼痛压倒了。他僵硬着判断着当下的情况。面前胸膛的主人无疑是卢西亚诺。但贴的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钟颐甚至没办法抬头判断一下卢西亚诺的状态,因为卢西亚诺的下巴就搭在钟颐头顶上,而胳膊也搭在钟颐腰上——换而言之,钟颐正紧紧依偎在卢西亚诺的怀里,手还紧紧抓着卢西亚诺的衣服下摆。从结果上看,似乎是钟颐自己半夜无意识地抓着卢西亚诺不放。 卢西亚诺似乎被怀里钟颐微小的动静惊醒了。钟颐立马闭上眼睛。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只能还是僵硬的拉着卢西亚诺的衣角。他感觉到头顶上,卢西亚诺叹了口气。 “怎么又……” 这句未完的叹息中有太多含义了。钟颐感觉浑身上下都烧得慌。难道说每一天自己都…… 卢西亚诺干燥温暖的手伸下来,握住了因为紧张有点出汗的钟颐的手。 “……钟颐。” 很轻的一声。但是钟颐听清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卢西亚诺叫他名字。平时卢西亚诺总是您来您去,他们两个人之间用到名字的情况几乎是没有的。发音其实有点古怪,但是卢西亚诺的的确确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不敢动弹。 他的手在卢西亚诺更大的手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卢西亚诺轻轻地慢慢地开始掰开他的手指。他顺从那力量,松开了手。 卢西亚诺轻手轻脚的爬起来了。他给钟颐把被子盖好,然后离开了地下室。等装睡的钟颐爬起来,重新面对他时,卢西亚诺还是那一副样子,仿佛贴在一起睡觉的人不是他那样。 即使是现在想起来,钟颐脸还是有点烧得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会往别人怀里滚,还会死抓着别人不放。 “请问……” 一直愁眉不展的卢西亚诺突然出声。钟颐向他看去。卢西亚诺也许是习惯了夜里被骚扰的情况,近几天的脸色好了不少,当他抬起蓝色的眼睛带着点求知欲看着钟颐的时候,钟颐总是默认他讲下去。 “是有关于联姻关系的。两位重要贵族的联姻。” 钟颐略微点了点头。他通过几个月的学习和了解,已经理解了这个国家的运转模式。 “一个权力中心的贵族淑女,会出于什么目的,不顾名节,跑到偏远的封地去和一个常年忙碌的封地主结婚?“卢西亚诺抱着胳膊,衬衫的领口被他压得大了点,钟颐不由得移开了眼睛,”一个封地本身并不富裕的封地主,又会出于什么目的,即使付出封地几乎一半的经济来源,承担着被帝都控制的风险,也要迎娶这样一个贵族小姐?“ 肯威公爵站在城墙上,城墙外的杉树林顶着厚厚的雪,层层叠叠的像某种怪兽的影子。 肯威公爵年纪不小了。他三十三岁,身材修长健美,面目冷峻,眼窝深邃,深灰色的眼睛里常常带着思虑。即使是他最信任的秘书奥拉丁先生也不能时时察觉到肯威公爵到底在思索些什么。 “爱德林小姐已经在路上了。”奥拉丁先生站在肯威公爵身后。“皇室那边配备了最好的马车。明早她就会到达了。“ “教堂那边……” “都已经安排好了,大人。” 肯威公爵轻轻叹了口气。白雾弥散开,忧愁好像有实质。 “我对不起她。”肯威公爵轻声说。“公爵府没什么好东西了。绸缎,宝石,这些东西全部都没有。连婚礼也得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寒冬举办。希望她不会难过。” “恕我直言,大人,“奥拉丁抿了抿嘴唇,”爱德林小姐和皇长女殿下已经拿走足够的报酬了。” “奥拉丁,请别再说这样的话。我也不希望从任何领地里的官员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肯威公爵瞥了奥拉丁一眼,又笑了笑,”为我高兴吧,奥拉丁,别总是板着个脸。我三十多岁了,终于要结婚了,妻子年轻漂亮,是个稳妥的贵族小姐,你不是一直梦想着有这样的公爵夫人吗?“ “那不一样,大人……”奥拉丁满脸通红。 “相信我,奥拉丁,从明天开始,对塞西莉亚好一点,友善一点。这位女士能为考勒斯市带来的东西,远远比那些矿石重要。”肯威公爵向着大路的方向喃喃。 第17章 第十七章 眼泪 钟颐展开帝国的地图。 德特安利亚帝国身处西方大陆板块的中南方,西侧是奈蒙联邦,东侧的尽头是斯芬帝国,靠南是辽阔的海洋,北侧是白雪皑皑的卢森黎安帝国,按钟颐的角度来看,是群狼环伺的一块肥肉。 钟颐出身的地方也是临海国家。他熟记航线,懂得贸易,他明白这个帝国的地理位置到底有多好,也到底有多险。而为了维持这个国家的贸易和发展,军事力量是重中之重。 “看地图,别看我。”钟颐挨着卢西亚诺坐着,不耐烦地推推卢西亚诺的脑袋。“所以,那个公爵的封地在哪里?” 卢西亚诺像个好学生那样坐直了。他反拿着笔,在地图上轻轻指了一下靠近北侧边界线的区域。 “有趣。”钟颐把手指捏着自己的耳垂,玩似的捻着。“那么,那个贵族小姐的嫁妆所属的牧场,又在哪里?” 卢西亚诺指了指东侧丁奈儿湖畔的辽阔牧场。 “不是很远……不如说,”钟颐笑了笑,“有些太近了。” “你是说,肯威公爵的封地和……” “我学过一句话,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钟颐的嘴里吐出咒语一样的语句。“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你想要在军事上有所行动时,要先让你的战士吃饱。” “贫瘠的北地长不出强壮的士兵。”钟颐的指尖划过山脉和矿区,“这片封地,我猜,气候一定不好吧。” “是帝国几乎气候最不好的地域了。考勒斯市地势很高,土壤贫瘠,除了杉木树林之外几乎只生长苔藓和苦涩的野草野菜,因为近些年开采雪银矿石的原因,为数不多的农田也几乎没有什么办法栽种了……而且冬季很长。”卢西亚诺思索着学过的帝国地理的内容。“接壤的卢森黎安帝国的情况甚至都会好很多,因为那边的地势比较平缓,土地也没有那么贫瘠,虽然冬季更寒冷更长,但也方便储存食物……” “你是个和平主义者吗?”钟颐突然打断他。卢西亚诺向他看去,发现钟颐的眼睛有点发亮,像是刚才闲聊的内容让他特别兴奋那样。 “和平……?”卢西亚诺皱了皱眉,然后猛地看向地图。 “你想到了,对不对?这场婚姻,奇怪的嫁妆彩礼和结婚时间,他们都可以指向一个结果。”钟颐轻轻的把头搭在卢西亚诺肩膀上,长长的头发滑落在他胸口。 “战争。”卢西亚诺喃喃。 战争。真正的战争。他突然想到在帝都的那一次,玛丽安娜皇长女对于他的警示。当然了。没有任何一个正在准备战争的君主会希望自己的领地在这个时候内乱。但是战争。他想起那场火。那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灾难。如果开战,会比那可怕得多。 而且,他的计划怎么办?卢西亚诺不由得攥紧了手指。一旦开战,港区就会变样。更别说如果真的忤逆了玛丽安娜皇长女的威慑,趁乱发动港区政变,皇长女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给处死。难道说,要提前…… 哈。钟颐盯着卢西亚诺沉在阴影里的脸。天真的家伙。 “你在想什么?”钟颐把手臂缠住卢西亚诺的脖子,像个艳丽的水鬼那样把卢西亚诺拉向他。“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卢西亚诺的胸口。“……杀人。” 钟颐看到卢西亚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脸仍然藏在阴影里,高挺的鼻梁好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在他的脑髓上耸立着。真有意思。钟颐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有点贪婪地看着目光变幻的卢西亚诺。真有意思。有意思到——有些迷人了。他几乎能听见这颗鲜艳欲滴的禁果腐烂的声音。千百种坏念头会被**裹挟着啃咬他纯净的心。 我很清楚的。钟颐看着卢西亚诺。我很清楚的,因为我的心就是这样腐烂的。 “……如果时机需要,我会的。” 温暖的手指捏住了他纤细的手腕。钟颐几乎被那温度烫伤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脚冰冷,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他看向卢西亚诺转向自己的眼睛。那双漂亮的,蓝到发紫的眼睛。还是那样纯粹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别……” 别这样看着我。 钟颐把头偏过去。黑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垂下去,像网一样罩住他自己。 “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我不会的。”卢西亚诺轻轻的把钟颐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的手指很温暖。“最重要的是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那位女士家族的牧场。调查一下农作物和畜牧业成熟的周期。”钟颐猛地站起来。“说的也够详细了吧,别什么都让我教吧,天真先生。” 钟颐最近情绪不太好。卢西亚诺很清楚。 他坐在港区办公室里。向窗外望去,冬日的天灰蒙蒙的,海鸟飞得很低。 他几乎为刚认识钟颐时候的自满感到羞愧。钟颐复杂,敏感,善于逃避感情。他的人生里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很努力地照顾他,但钟颐不开心。 他十三岁在奥兰多家的时候,有时候会去镇上喂鸽子。把打碎的粮食和面包放在手里,俯下身,要很多耐心和时间去等待谨慎的鸟类。他明白这道理,但有时卢西亚诺难以控制向钟颐倾靠的心。 再等等。再忍耐。再有点耐心。卢西亚诺垂下眼睛。他的手指捏着蘸水笔,写一封发往考勒斯的婚礼贺信。做什么事情都是。无法正面应对的事,就深深潜伏,然后索敌致命。 劳伦达娜的嘴很严。这让人很难打探到帝都的消息。但这也是好事。一个公私分明的朋友有时候比一个见风使舵的盟友可靠得多。但这也意味着,皇长女的态度很难打探。给娜塔莉那边的信件已经邮寄出去,但是卢西亚诺对得到的回复并不乐观。 父辈的人脉他现阶段很难使用,所幸他也有了一些收获。 “奥兰多先生,您找我?” 一位年轻的先生敲了敲门。他身形中等,穿着港区文员浅灰色的工作制服,高高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随着问候声他摘掉了帽子,一头毛茸茸的黑色鬈发像乌云一样膨了起来。 “科尼?芒特先生。请坐。”卢西亚诺点了点头。“工作还习惯吗?” “还,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先生。”科尼有点紧张地抓着帽子。 “别紧张。看资料,你的家乡是考勒斯市?在帝国公学修读的是……” “植物学和贸易学,先生。” “你的成绩很不错。前些日子做的贸易清单我也看到了。很清楚。”卢西亚诺说。“ 这么短时间内做的这么好的人,你是第一个。” “谢谢先生,我,我会努力的!”得到了夸奖的科尼开心得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他是考勒斯市从事食品贸易的富商家的小儿子,从递交简历的时候就一心想自己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做出一点事业让父母对他刮目相看。卢西亚诺先生的话让他斗志昂扬。 “……我想拜托你帮我跑一次公差,去考勒斯市作为港区的使者参加肯威公爵的婚礼,就在明天。马车和住宿我会安排好,不知道你……” “真的吗?我愿意去!”科尼没等卢西亚诺说完,就捏着帽子站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颧骨到耳根刷的一下都红了。 “太好了。”卢西亚诺笑眼弯弯。“芒特先生喜欢宫廷菜吗?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下班之后,有空一起吃个饭吗?我请客。” 钟颐又做噩梦了。 他翻身坐起来,头发被冷汗浸湿,像要扼死人的黑蛇一样粘在脖子上。床帐拉着,外面有微弱的光,影影绰绰。 “水。我想喝水。”他向外大了点声,声音有点颤抖。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钟颐抓紧了床帐,猛地拽开。外面没有人。古董钟在圆桌上沉默着看着他。晚上十点半,卢西亚诺没回来。巨大的,空荡荡的房间里,灯光伶仃。影子们包围他。 钟颐感到一阵快要溺死的窒息。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光着脚跑下去,把灯都打开。然后他跑回床上,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总是这样。他用力咬着自己的内腮,血腥味在嘴里弥散。总是这样。 现实是梦的延伸。裴寂然那张该死的脸还在眼前浮现。还有他的爷爷,父母,姐姐。黑暗的木箱子,肮脏的船底,对死亡的恐惧,对失败的悔恨。没有人救他,也没有人爱他,但他得活下去。这样活下去。 很多人都说过会爱他,会照顾他。结果呢?他只是一架梯子。一架沾满了鲜血与**的,漂亮的梯子。而他的新伙伴……即使现在不这么想,以后呢,以后谁又说的准? 我得想个办法。我需要想个办法。不能这样下去。他想起梦里裴寂然的脸。裴寂然也用那种充满了占有欲的眼睛注视过他。那时他是怎么想的来着?他那时还相信父亲母亲和姐姐是爱他的,是在乎他的,因此不在乎裴寂然的那点喜欢。他好像无视了那双眼睛。 不能这样了。他想起卢西亚诺的眼睛。比裴寂然的眼睛干净,也比裴寂然的眼睛漂亮。血液和**好像也污染不了它们。但谁又说的准? 铃铛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是卢西亚诺要来的信号。他第一反应是下床迎上去,但又生生止住了动作——不行。他把自己缩起来。装睡吧。在他想到解决办法之前,除了逃避,他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脚步声近了。卢西亚诺停在他床边。他感到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凑近了。他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他闻到淡淡的酒味。卢西亚诺喝酒了。 钟颐松了口气。他虽然没见过卢西亚诺喝酒,但他明白,喝过酒的人总是要迟钝一些的。别被他发现异常,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安慰自己。 卢西亚诺没有走。床铺沉了一下。卢西亚诺坐了下来,钟颐感到有些沉重的目光正压过他全身。他又想发抖了。 “冷不冷?” 温暖的手背很绅士的碰了一下他被冷汗浸湿的脖子。然后卢西亚诺凑得更近了些,把粘在脖子上的发丝一点一点摘下来,又慢慢拿手帕拭他的头发和脖子。温柔的动作,专注的眼睛。等钟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窜了起来狠狠推了卢西亚诺一把。 他看着卢西亚诺被他推得半仰在床上,有些迷茫但又很眷恋地看着他,那张脸却还是向着他露出笑意。他的手脚发软,头脑发昏,眼睛发酸。 等到发现模糊的视线里卢西亚诺非常慌张地爬起来从口袋里开始翻新手帕的时候,钟颐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好像是在哭。他最近的确太容易情绪崩溃了。过去的失误和教育像鬼魅一样追着他不放。而他的处境甚至比以前更糟糕。没有主动权,没有地位,没有身份,他有时候觉得死了可能更好。最初的愤怒已经过去了。他环顾他自己名叫人生的原野。没有目标,没有乐趣,一片荒凉。而这个该死的卢西亚诺,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像个被剪短提线的娃娃那样脱力,因此卢西亚诺很轻松地就能把他提起来抱进怀里。钟颐的身体就这样埋在青年充满生机的骨骼与血肉间,温热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他的后背。一下两下。和心脏跳动一样的频率。 卢西亚诺不询问,不劝慰,不解释。钟颐有的时候觉得卢西亚诺过于残忍。因为他从来只说对的话,只做对的事。他在钟颐挑剔的观测下拿了满A的分数。钟颐很难抗拒对他的期待。 他有时候会出现一种幻觉。他被卢西亚诺爱着的幻觉。他每当想到这件事,心都会像烫伤一样尖叫着躲避。但是…… 他发出一点哽咽声,把脸埋进卢西亚诺有点酒气的颈窝里。衬衫早就被眼泪浸湿,薄薄地贴在卢西亚诺的锁骨上。温暖的皮肤像燃烧的壁炉一样暖和。 他感觉到卢西亚诺在他耳边叹息。气流拂过耳朵。他知道卢西亚诺想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不想听。 “……别说。”钟颐的两只手抓着卢西亚诺的肩膀。“别说。” “……我问过你这个问题。”卢西亚诺很罕见地拒绝了他。他的声音很沉稳,比以往都沉稳,几乎可以说是强势的。“你当时没有回答我。但是现在,我想再问一次。” 他掐着钟颐的腰,把他从怀里扯出来,强迫钟颐看着他。 “您想要什么?” 第18章 第十八章 吻 没人问过钟颐想要什么。因为他从来都没得选。 眼泪还在滚落,他的心无比慌乱。身体被卢西亚诺抓着,他逃不开,躲不掉。 我想要……我想要………钟颐抹着眼泪又羞又愤地想,我想…… 是啊,他到底想要什么呢。卢西亚诺那张漂亮的脸就在他面前。这个青年人用一种发出圣光一样的表情看着他,仿佛自己是多么可爱多么易碎的东西一样。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被击中一样明白了。他想要爱。也许无论是谁的都好。他想要爱。 我想要…… 他的额头好像落了一片羽毛。然后是沾满泪水的右脸颊。那是卢西亚诺的嘴唇。他毫无欲念,充满怜惜地吻了他。那双注视着他的美丽蓝眼睛好像比他还癫狂似的。 去他妈的。钟颐猛地搂住卢西亚诺的脖子,把自己送上去。我要让这个天使堕落。我就要他的爱。我要他的心。 这是一个混乱的吻。卢西亚诺的嘴唇被钟颐尖尖的犬牙磕破了。唇舌很不熟练地搅在一起。他们的呼吸都很乱,声音大得好像潮汐。仅仅五秒钟,卢西亚诺的就用他有力的手指掰着钟颐的下巴把他的脸推开了。 “这是不对的,你不清醒,我喝酒了,我们……”卢西亚诺的脸很红,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堕天使了。 钟颐的下巴还被卢西亚诺掐着。他半张着嘴,嘴唇亮晶晶的,一张一合地喘息。他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眼睛盯着卢西亚诺不能继续说下去的脸。他的灵魂仿佛飘在半空中那样俯视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他哆嗦了一下,然后梦呓一样把魔鬼的诱惑吐出口腔。 “我爱你。” 请你爱我吧。 “我爱你。” 把你的心给我吧。 “我爱你。” 永远注视着我吧。 卢西亚诺猛地捂住他的嘴。 “您别再说了。”他的耳朵都开始变红发烫了。“……您别再说了。” 他脱力一样仰倒,身体滑落在地上,捂着眼睛,金发像观赏鱼的鱼尾一样散落。钟颐从床上爬下去,像低俗小说里勾引人的艳鬼一样趴到卢西亚诺胸口,睁着既沉溺又冷酷的眼睛盯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看。 “就是,”卢西亚诺过了一会才把双手移开。“你就是,我们要交往吗?” 天哪。钟颐的灵魂被撕扯成两半。其中一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这个被诱惑的男人的青涩情态发出冷笑,不断评估着这场爱恋能够为他带来的安全感和权利,并且测算如何表现能让这场迷恋持续得更久。另一半则悸动不已。 于是,钟颐没有回答。 “再给我一个吻吧。”他低声说。也许不止一个。天晓得。 “莱赫姆,拓雷,钦德利,穆托……所有的问候信都在这里了,殿下。”利克西斯站在玛丽安娜皇女面前,递上文件。 玛丽安娜接过文件,并没有打开,反而盯着黑发骑士的脸看了两眼,把利克西斯看得有点浑身不自在。 “头发。”玛丽安娜轻笑了一下,低下了头。“侍女跟我抱怨好几次了,说你什么都不用帮忙,让她们很难做。” “啊……”利克西斯对着漆面办公桌照了照。他的头发睡得有点乱,甚至有一缕额发向上翘起。他欲盖弥彰地捋了捋头发,“有重要场合的时候,我会让她们整理的。” 玛丽安娜翻着文件,笑着摇了摇头。 “啊……不是跟您见面不重要的意思,殿下。”利克西斯低下脑袋,为自己说错话懊悔。 “没事的。说起来,塞西莉娅该到考勒斯市了。” “是的,殿下。今天一早就到了。肯威公爵派了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信。看样子他对待爱德林小姐很尽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玛丽安娜皇长女把信拿起来。就在这时,门敲响了。门口有侍女通报,“莫里蒂小姐来了。” “请进。”利克西斯看了眼玛丽安娜,说。 “失礼了。”劳伦达娜穿着保暖朴实的深褐色毛呢裙子,捧着文件走进办公室。“您交代我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 “很好,放在这里吧。”玛丽安娜把手里的信放下,冲劳伦达娜微笑。“我现在就看。” 劳伦达娜加入皇长女的政治集团约有一月。目前,她还在起步阶段。她处理的工作多半是一些情报整理,公文书写之类的任务。但在这种时候也免不了紧张。 “看起来,各个封地对婚事都在费力打探。” “是,殿下。”劳伦达娜回答。“但是看起来都聚焦在爱德林小姐的出身和聘礼上。”她揣摩着玛丽安娜的脸色,“他们说……” “没关系,我清楚。帝都的贵族们从来就没改变过。”玛丽安娜给了劳伦达娜一个安抚的眼神。“塞西莉亚不会在乎别人议论她的出身。” “是。他们说,爱德林小姐是私生女出身,可能使用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给自己谋取一门好亲事,又说爱德林小姐早就和殿下离心,肯威公爵是被迷昏了头,殿下也就顺水推舟把她赶走了。” 利克西斯别过头去。劳伦达娜猜他在偷笑。 “封地的信使大多都发往帝都的贵族圈子。其他一些也是去往考勒斯市的贵族圈层。只有……“ “卢西亚诺·奥兰多。信件发往帝都平民区和考勒斯市农业协会。”玛丽安娜笑了。 “其实,奥兰多先生也给我写了信,但我没有回复他什么。”劳伦达娜小声说。 “奥兰多先生……他今年几岁?”玛丽安娜陷入思索。“我记得,已经十二年了。十八岁,还是十九岁?” “应该是十八岁,殿下。” “莱赫姆是个好地方。贸易兴盛,作物丰富。人在那里成长得很快。奥罗也是,卢西亚诺也是。”玛丽安娜看向信纸。“我十八岁的时候……” “您那时已经是一位无比优秀的摄政王了,殿下。”利克西斯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果有必要的话……” 劳伦达娜心神俱震,她刚想说些什么,玛丽安娜殿下已经开口。 “别这么紧张,利克西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深邃,甚至可以说是柔和的。“等等看吧。我们还有时间。“ 卢西亚诺的嘴唇很薄,也很容易受伤。这是钟颐的新发现。 他毫无愧疚地躺在床上,借着晨光端详卢西亚诺带着伤口的嘴唇。水红色的,带着细微的伤口。那是昨晚钟颐的犬齿造成的痕迹。 意乱情迷。真是意乱情迷。钟颐凑近了,挤在睡着的卢西亚诺怀里动来动去。他想起卢西亚诺强硬的禁锢着自己的手臂,还有柔软温和的唇齿。恋人。钟颐大脑有些亢奋地想。真有趣,我从来没想过。 “在……在干什么?”卢西亚诺被他闹醒了。他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用手摸了摸钟颐的头发。他好像还有点困,蓝眼睛眯着,睫毛像小刷子一样下垂。 钟颐又往卢西亚诺怀里贴了贴。他感觉到卢西亚诺的身体有点变得僵硬了。那双眼睛渐渐睁大了,卢西亚诺的脸也染上粉色。 “……看起来没忘嘛。”钟颐猛地往卢西亚诺嘴角亲了一下,然后在卢西亚诺逐渐深邃的眼神的注视下挣脱了怀抱。 卢西亚诺看着钟颐从床上跳下去。他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这多少让卢西亚诺松了口气。昨天……昨天钟颐哭泣的脸还历历在目。他摸摸嘴唇。有点刺痛。他的脸也有点发烫。 “我今天……今天休息。”卢西亚诺脸粉粉的,盯着钟颐看。 “哦,对大忙人来说真罕见。” 钟颐迟钝地在桌子那里收拾了一会东西,又摊开书看了一会儿。室内很安静。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卢西亚诺还在床边坐着,蓝眼睛无声地盯着他看。 他跟卢西亚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着卢西亚诺笑了。是那种觉得很有趣,又很无奈的,低低的笑。他半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卢西亚诺笑得倒在了床上。 “您几岁了?”卢西亚诺笑着看他。该死的,钟颐想,他笑得也太多了。 “到六月就十四岁。”钟颐有点生气。他觉得卢西亚诺把他当小孩子看。在他家族里,要是他当上了家主,十五岁他都该娶妻子了。 “圣母啊。”卢西亚诺把手盖在眼睛上。“圣母啊。” 钟颐心里有点慌。我说错话了吗?也许他不该说实话的。当然。这个卢西亚诺是个该死的正人君子。他应该骗他的。 “……过来。”卢西亚诺撑着自己坐起来。他的领子完全散开了。“别生闷气,过来吧。” 钟颐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干嘛。”他心烦意乱地把卢西亚诺的领子扯好。那一片白皙的胸膛晃得他余光总去瞟。 “你想好了吗?昨天晚上的事情。”卢西亚诺把他圈在身前,两只手抓着他的后腰。“看着我。你现在冷静了,对不对?你再想想,你想好了吗?” “你后悔了?”钟颐脸色一下就冷了下来,眉毛拧起来。 卢西亚诺笑着摇头。 “那有什么好说的。”钟颐挣了两下。“放开我。” “你年纪太小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卢西亚诺捋了捋钟颐的头发。“我可能之前没有说明白过,但是,”卢西亚诺抓着钟颐的手,放在自己心脏上方,“你在我这里是自由的。” 钟颐被烫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他还是皱着眉。 “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卢西亚诺补充,“等你……” 恼怒冲上了钟颐的大脑。他勾着卢西亚诺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下去。他感觉到卢西亚诺在用手推他,但力气不是很大。很好,试试看。他的手往下伸,把卢西亚诺的衬衫扯的乱七八糟。 “……别闹!” 卢西亚诺喘息着抓住了钟颐的手腕,翻身把钟颐压住。钟颐想挣扎,但是被卢西亚诺牢牢控制住了。从下往上看,卢西亚诺眼尾都泛着红。 真漂亮。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气的。钟颐想。 “……还记得你把我从那鬼地方带回来的时候吗?”钟颐看着卢西亚诺居高临下的脸。金发几乎扑在他脸上。“在车里。” “不要转移话题。”卢西亚诺声音发紧,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看了你的牙齿,对不对?”钟颐用小腿很不知死活地去蹭卢西亚诺的腰。“你知道我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卢西亚诺抓住了钟颐的腿。力气很大。 “别闹了。好吗?” 在这种时候,卢西亚诺还是企图讲道理。 钟颐的目光落在卢西亚诺的嘴唇上。 “只有贵族才会有羔羊一样的牙齿。温顺,整齐,没有豁口。你连后面的磨牙都没有长出来,小少爷。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钟颐看着卢西亚诺的眼睛。 “我不是什么好人,不信公主王子那一套。”钟颐冲着卢西亚诺笑。“别把我当小孩看。我懂得比你多。” 第19章 第十九章 婚礼 圣玛丽亚大教堂地处于考勒斯市的北部,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处于洛伦山脉的簇拥下。与南部地区华丽繁复的教堂风格不同,圣玛丽亚大教堂保有古朴的风格,整体由深灰色的砖石构成,尖尖的塔顶装饰着雪银矿石铸造的星型与十字架装饰。虽然作为整个北部地区最为历史悠久的教堂,它已经不知见证了多少代北部领主的婚礼,但考勒斯市的市民们和肯威公爵府的仆从仍然兴致勃勃地将它装饰一新。 塞西莉亚·爱德林站在教堂准备室的窗户旁,一边整理她的蕾丝手套,一边向外望去。昨晚下了一点小雪,有年少的仆从爬上教堂的房顶,用扫帚把残雪清扫下去。 “公爵大人呢?”她向镜子里望了望自己的身影,询问身边的女仆。 “大人已经在前厅问候宾客们了。”女仆毕恭毕敬地说。 还有一个小时,仪式就正式开始了。虽然是一场仓促的婚姻,但表面上各个大贵族也不敢怠慢。各个封地的使者,北地的贵族们,还有皇城的使者……来观礼的人群涌入北地的冬季。而肯威公爵府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去筹备婚礼。 “您真漂亮。”女仆帮她披上白狼皮毛制成的披肩,红着脸说。她是个淳朴的北地少女,被派给塞西莉亚做贴身女仆。她15岁,麻花辫上扎着代表祝贺的红色绳结,眼睛亮晶晶的。塞西莉亚想,这正是憧憬爱情和婚姻的时候。 塞西莉亚·爱德林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娇俏的鼻子,圆眼睛,梳成发髻,一丝不乱的金发。她恍惚了一瞬,好像镜子里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而是某个不认识的贵族新娘一样。但她很快就微笑了。她检查着自己的装束。珍珠耳环和珍珠项链都端端正正,温暖的披肩下坠着珍珠和白水晶的鱼尾婚纱也修身,典雅,而且贵重。北地不产珍珠,也不产白水晶。从某种程度上讲,肯威公爵不是个坏丈夫。 准备室的门被敲响了。北地秘书奥拉丁先生和女仆长拉玛——奥拉丁的太太,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女仆长端着的托盘里整齐摆放着一些食物,而奥拉丁先生稳重拿着的托盘里盛放着一顶奢华的王冠。 “夫人。”奥拉丁如今已经能够毫无障碍地称呼塞西莉亚了。“这是历代公爵夫人成婚时佩戴的雪山王冠。请让我夫人帮您佩戴吧。” 王冠是封地领主能够制作的最高规格,比皇冠小,但精巧闪耀,通体由雪银铸造,点缀着精细切割过的黑晶与白水晶,呈现与洛伦山脉相似的,对称起伏的山脉形状。塞西莉亚低下头,王冠在奥拉丁先生紧张的视线里压在她头顶。 “雪山保佑你,孩子。”拉玛松开手。“您真漂亮。公爵大人肯定会眼前一亮的。” “一定要小心。”奥拉丁眼睛还是紧盯着王冠。“这是由第一批开采出来的雪银矿石铸造的,摔坏的话……” “别乌鸦嘴了。”拉玛制止了奥拉丁说下去。“吃点东西吧,夫人。婚礼仪式之后要坐马车环城一周,晚上还有公爵府的舞会,可够累的呢。” 科尼·芒特坐在观礼的座位上,穿着卢西亚诺给他定做的漂亮的黑色礼服,胸前别着戴伦家的家徽,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地瞟着他正在跟肯威公爵寒暄的父亲。 他昨天清早才到达考勒斯市,还没来得及和家里打个招呼。昨天他在农业协会软磨硬泡了一整天,今早又为了把他的鬈发梳得规矩点花了太多时间,最后急急忙忙地就赶来观礼了。 老芒特的余光终于瞄到了科尼乱动的身影。他看着坐在前排,和其他稳重的使者们坐在一起的,年轻的小儿子,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科尼眼睁睁看着他父亲脸色变得青红一片,急匆匆结束了和肯威公爵的寒暄,气冲冲地往这边来了,赶忙缩回了脖子。他预感到不妙,但幸好,这时候老神父已经站在台上拿起了经书,于是他的父亲只得狠狠指了科尼一下,比着“老实点”的口型回去坐着了。 逃过一劫的科尼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挺直了后背。随着教堂的钟声响起,典礼正式开始了。 “派到考勒斯的使者,是个新人?”奥罗·德·戴伦抬起眼皮,询问卢西亚诺。 “是,大人。”卢西亚诺低头应下。“是考勒斯市富商的儿子,行事谨慎,我觉得历练历练能成为戴伦大人的助力。” “考勒斯市失去了那么多雪银矿,难有出头的时候了,恐怕两三代内就会被帝都蚕食了领地。玛丽安娜皇长女——她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戴伦往靠背椅上重重地靠下去。“她还没有动心思到港区,真是万幸。” 卢西亚诺沉默着站着。 “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的政治婚姻。随便派个人去也就行了,你做的不错,别紧张。”戴伦笑着敲了敲桌子。“我更关心的是……” “已经收到了,大人。”卢西亚诺从怀里掏出一张黑色烫金的请帖。“‘岛屿’的新年拍卖会邀请函。” 卢西亚诺盯着戴伦的脸,看着戴伦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接下邀请函,挥了挥手让卢西亚诺下去。 卢西亚诺鞠了一躬,出了书房,把门关好了。等走到楼下的时候,正看到男仆文森特向上走来。 “奥兰多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文森特迎上去,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他。“您在镇上定的东西送来了。来送东西的小孩说,还有一部分的材料不太好找,还要一阵才能送来。” “好的。”卢西亚诺颠了颠包裹,确认重量。“辛苦你了。” 卢西亚诺坐在桌前,翻看着一份文件。钟颐没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一边看一本小说,一边啃一个苹果。 “您在看什么?”在卢西亚诺第十一次企图偷看钟颐书的内容被发现之后,他还是没忍住问。 “哼。不告诉你。”钟颐留给他一个背影。 卢西亚诺撇了一眼书的封面。好像是——爱情小说。他耳朵又有点发热。 “你呢?你在看什么?”钟颐把书合上了。他看着那一页文件。每个字母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却晦涩难懂。 “这是拍卖行的内部情报。”卢西亚诺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就是把你送来的那一家的,下一次的拍品情报。” “密信?”钟颐看了看文件,来了兴趣,“有趣。” “要我翻译给你吗?”卢西亚诺拿起笔。 “不要。别小看我,给我几天,我解得开。”钟颐把卢西亚诺看过的部分捡走,“等着瞧吧。” 卢西亚诺摸了摸钟颐的脑袋,轻轻亲了一下钟颐的脸。惹得钟颐瞪了他一眼。 “过几天我和上司去参加拍卖会。”卢西亚诺笑着又摸了摸钟颐的头发。“估计又要拿些新东西下来了。” “别是活人就行。”钟颐嘟囔了两句。 活人……吗。卢西亚诺把眼睛转向文件。有几个词汇熟悉得很刺眼。 “我可能要花很大一笔钱。”卢西亚诺向钟颐说。 “随便你,反正是你的钱。”钟颐又皱起眉,“很大一笔是多大一笔?虽然是你的钱,但你别忘了是谁帮你赚了很多。” “是。”卢西亚诺把笔放下,把钟颐搂在怀里。钟颐挣扎了两下,就窝在卢西亚诺怀里了。 “因为是你帮我赚的钱,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卢西亚诺亲了亲钟颐的头发。钟颐实在是觉得卢西亚诺有点太腻歪了,就把他的脸往外推。 “正经点!”他竖起眉毛。“……你要花多少?干什么去?” 卢西亚诺又沉默了。他把脸埋在钟颐脖子里,半晌,他侧着脸看着钟颐的脸,蓝眼睛深深的。 “您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钟颐要被气笑了。他搂过卢西亚诺的脖子,面对面骑在卢西亚诺腿上,盯着卢西亚诺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在卢西亚诺嘴上咬了一口。 “别在我这发疯。有事说事。”他们额头相抵。“我们是共犯,不是吗?” “我说如果。”卢西亚诺轻轻地说。他嘴上的牙印渗出一点血珠。“如果你家乡的人来接你,你会走吗?” “哈?”钟颐在心里冷笑。“不会的。” 卢西亚诺仍然固执地盯着钟颐看。“我说如果。” “小少爷,你懂什么叫流放吗?我在故国,已经是个死人了。”钟颐的眼睛有点发红。“况且,我怎么出去?用什么理由?” 卢西亚诺闭了闭眼睛。钟颐烦躁的要命。真是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一只手贴上了他的大腿。钟颐的裤子一直都很宽松,因此能很方便地撩上去。他被烫的一抖,然后看到卢西亚诺拿着一只皮革的腿环绑在他大腿上。柔软的皮肉随着皮革的压迫凹陷下去一点,形成粉色的痕迹。 还没等钟颐有所反应,卢西亚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的,新铸的钥匙。他没有看钟颐的表情,只是沉默着把那把钥匙横着塞进腿环内侧的暗袋里。然后,那双蓝色的眼睛才看向钟颐。 “这是电梯的钥匙。你看我使用过很多次,你清楚怎么用。”卢西亚诺把他的裤子整理好。“现在呢?回答我,你会离开我吗?” 漆黑的铁笼相撞,发出沉闷的敲击声。随着刺耳的“吱嘎——”声,笼门被打开。带着黑色面具的看守趁着夜色用铁鞭驱赶着笼子里的奴隶们走进“岛屿”的货品专用后门。 其中一名看守点燃了一只香烟。趁着火光,奴隶的脸一闪而过。 “东方人?”看守笑着向船员询问。船员沉默着比了个五。 “真漂亮。”看守又点亮了打火机。他用火苗凑近每个奴隶的脸。都是少年人,有男有女,胆小地瑟缩成一团,猫样的娇嫩漂亮。 打火机的火熄灭了。一个高级管事走了过来,一鞭子抽在看守身上。 “给老爷们赏玩的高级货,也是你能看的?滚回去工作!“ 看守点头哈腰地退下了。在海浪声里,这批奴隶隐没在巨大的“岛屿”里。高级管事把沉重的后门锁上。很快,这些奴隶就会和其他一些珍奇的藏品一同出现在新年拍卖里。 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20章 第二十章 暴动 钟颐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卢西亚诺的问题。他陷入迷茫,恐慌和愤怒的漩涡,以至于不能在卢西亚诺面前保持他顺从诱惑的表象。 随着他沉默的时间越长,他感觉到卢西亚诺箍在他腰上的手也逐渐收紧了。视线变成一种实质的压力。他感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但他的脑子乱成一团。他张了张嘴,但难以吐出任何一个字。 “……呼。”他感觉到卢西亚诺深沉的呼吸。压抑着什么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他曾经无比相信让卢西亚诺心中的黑暗解放出来是一件对两个人都好的事情,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他没法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沉重的大宅,苍老的手,戒尺,还有裴寂然的眼睛。很多东西在脑海里呼啸而过,他开始头痛。 “别怕。”冰冷的吻贴上他的面颊。钟颐打了个哆嗦。他怔愣着看着卢西亚诺的脸。明明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明明看起来是不一样的,到底哪里是那么相似? 他想回答他没怕。他没什么好怕的。事实上,嘴里像个小宝宝那样说着“别离开我”的也不是他,而是卢西亚诺。但他确实是在感到畏惧。他觉得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卢西亚诺。但他一时找不到这种令他神经紧张的感受到底来自哪里。他没能说出话来。 腰上被掐得有些隐痛。钟颐皱起眉。很快,他就被放开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然后很快就离开了。 “抱歉。”卢西亚诺一边努力笑起来,一边把目光落向别处。“我今天……回去睡吧。” 大腿上残留着冰冷的触感。钟颐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气了半天,想把那腿环摘下来丢掉,但他把手指伸进皮肉与腿环之间摩挲了几圈,又收回了手。 雪银。钟颐读过相关的矿石介绍书。这种矿石吸收了经年累月的寒冷,很难变得温暖,有特别稳定的性质,是炼金术士铸造道具偏爱的材料。 真是搞不懂他。钟颐翻了个身。搞不清状况的傻瓜。说什么有人回来接我……除非裴寂然疯了或者傻了,否则绝无可能。 重要的是为什么。卢西亚诺为什么会这么想?姑且不论他总是强调的,形式上的自由,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有人会来接他? 钟颐又感到那种压抑着的,令人绷紧神经的紧张感了。这种感觉几乎让他有些反胃。他猛地坐了起来。 密信。事情是从拍卖行的密信开始不对的。他把灯打开,把那几页纸找到。还好,没有被卢西亚诺收走。 只要解开这个,一定就能够想清楚。钟颐想。 德特安利亚帝国的新年与圣庆节时间相近,因此每到年末,帝国就被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笼罩。工厂和办公室都放了假,房屋中的壁炉温暖的燃烧。平民会将耐寒植物的茎叶编成花环悬挂在门前和家中来祈福,并制作佳肴款待辛勤劳作一整年的亲人朋友。 贵族的风俗要更加繁琐。新年并不仅仅是用于庆祝的节日,更是社交场上的觥筹交错。港湾的富人区灯火与音乐声彻夜不停,宴会剩余的酒水和菜肴能够养活一整条街的乞丐和酒鬼。新年的莱赫姆市正如一位炫目的美丽舞女一样奢靡而令人迷醉。 卢西亚诺并没有要和钟颐冷战的意思,只是他的确很忙。戴伦侯爵府本来就没有多少常驻佣人,而戴伦侯爵自己又对很多贵族公务一窍不通。因此他几乎脚不沾地地为港区忙前忙后了一整周。酒水订单,客人的邀请函,要送出去的礼物整理,收下的礼物清单,还有假期的员工周转……他抽空给爷爷写去了个人信件,非常抱歉他今年可能抽不出来什么空闲回奥兰多伯爵府去看望他了。他实在是没时间。 至于奥兰多家的那些亲戚……他把累到有些隐痛的头从文件里拔出来,活动了活动脖子。希望他们不会趁他不在就去爷爷那打秋风。 幸好,忙的不止他一个人。各个商队和船长排着队来拜访奥罗·德·戴伦,送来了不少昂贵的礼物。这几天戴伦侯爵的书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也免去了卢西亚诺在慌忙中露出什么马脚。 今晚,就是拍卖会。托娜塔莉的福,戴伦异常狂热于囤积记在他个人名下的收藏品和财产。他从前就是个贪婪的人,会在戴伦家的眼皮子底下捞不菲的油水中饱私囊,再加上娜塔莉的预言,奥罗几乎从来不会错过“岛屿”的大型拍卖会。卢西亚诺并不怕戴伦侯爵在拍卖会上花多少钱。不如说,对卢西亚诺来说,反而是他花越多钱,对戴伦家族越有利。固定的资产难以被轻易转移,反而会将戴伦家的财富越堆越高。但是,这次拍卖会不同。 卢西亚诺捏了捏拳头。绝不能让奥罗对那些东方奴隶产生什么兴趣。至少现在不能。他想起那密信中和钟颐一模一样的,所谓“货源地”的情报。这批东方奴隶和钟颐来自同一个地域的可能性相当之高。神秘的东方临海国家,东方大国的附属国。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群奴隶和钟颐见面。绝对不能。 这几天,在卢西亚诺稍微休息一下紧绷的大脑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会想起钟颐和他告白的那一天的场景。钟颐渴求又带着绝望的眼睛,他颤动的嘴唇,他不断吐出的爱语。他有时会被这样的念头击中。这个聪慧美丽的,高塔公主一样的小小恋人,其实并不爱他。 他不想放手。他没法放手。他不会放手。钟颐既不属于这里,也没什么能把他给栓住。天晓得一旦他和那群东方奴隶碰面,会发生什么事?一旦钟颐坐上船,那他就可能一生都再也见不到钟颐了。 等他再和我相处一段时间。卢西亚诺想。别那么早让他离开我,起码别那么残忍的在这种时候。他才刚谈了几天恋爱啊,圣母。 丁一从黑暗中睁开眼睛。他听到很多脚步声,还有细微的喧闹,明白拍卖将要开始了。 他的兄弟姐妹们依靠在一起。他们挤在同一个华丽的笼子里,都穿着柔软轻薄的纱衣,几乎没什么皮肤被真正遮蔽着。但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丁一轻轻推了推其他兄弟姐妹。他们进笼子前被喂了点药,但很显然,这些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相似的药他们吃了太多次,已经有了抗药性。 他们轻微舒展身体。为了更好地展示柔美纤细的雪白肢体,他们身上并没有什么镣铐,只是象征性地打上了漂亮的项圈。实际上,他们这一路也并没有过任何挣扎。因此对于拍卖行来说,他们是真正“安全”的商品。 “接下来的商品是——极为罕见的——五位东方奴隶!” 幕布被拉开,展台的灯光刺眼。笼子缓缓升起,面对黑压压的竞拍席。 丁一和兄弟姐妹们害怕似的挤到一起。 “东方的美丽奴隶,一个就足够珍贵,但今天……” “重复一遍……”目光怯懦的奴隶轻声喃喃。 “五位!而且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姐妹!” “……为了裴大人……” “请看吧各位!相似的面容!一样的美丽!” “……把钟颐大人……” “起拍价……” “找回来!” 变故在一瞬间。谁也没看清那些纤细的东方少年是怎么做到的。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笼子已经被拉出了一个豁口,而那几个少年狞猫一样拧断了黑兔子的脖子,正向下面冲去。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工作人员乱成一团。 “紧急事件!!!!快把幕布降下来!!!” “他们已经跑了!降幕布有什么用!!” “绳子呢?!!拿绳子!” “什么绳子,蠢货!!”其中一位高级员工一边咒骂一边大喊。他拿起墙上的一把猎枪。“这是暴动!!!就地格杀!!!” 一声枪响。丁二被打中了后背,重重摔在地上。但丁五很快冲到了这名高级员工面前,趁着他换弹的功夫把腿缠上了他的脖子。清脆的咔嚓声,标准的绞杀。高级员工被扭断脖子倒在地上。但丁五很快被涌上来的员工用长刀刺穿了胸口。 “快开门,快开门!”富商和贵族们开始往外跑。他们推搡着大门,发出恐惧的尖叫。 “不能开门!”一个青年人厉声喝止,但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的喧哗中。大门很快被冲开。而剩下的几个奴隶比贵族们逃跑得更快。 “各位!!” 灯光终于亮起,把这个罪恶黑暗的地方照耀得犹如白昼。站在台上的是卢西亚诺?奥兰多。 “各位先生们,请冷静下来。”港区秘书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喙的严肃。 “紧急事态。我,卢西亚诺?奥兰多将代表戴伦侯爵及港区,接管此次事件。我会保证大家的安全和**。请回到你们原来的座位。”卢西亚诺清晰沉稳的声音回荡在拍卖行。 “我现在需要两位愿意暴露身份的,可靠的绅士。”卢西亚诺的视线缓缓扫过下面逐渐安静下来,回到位置上的人群。在扫过一个人时,他安抚性地微微点头。“有没有绅士志愿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