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颐又一次在黑暗中被腿上的抽痛惊醒了。
地下室很黑,显得格外安静。钟表的声音像是微小的锡人军队在地板上踢踢踏踏。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这些日子觉睡得又多,闭上眼睛也再睡不着。他酝酿了一会儿睡意,最后还是爬起来。腿又一抽,他“嘶”了一声,恼怒地锤了两下腿。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怎么了。疼痛不剧烈,也多半发生在深夜。恼人,但不是不能忍受。
床头有盏炼金灯具,摸一下按钮,灯罩里不知名的矿石就开始燃烧出冷白色的火焰。卢西亚诺细心得惊人。只是有一次在燃起油灯后钟颐皱了皱鼻子,第二天这盏价值不菲的灯具就摆上了他的床头。
算他识相。钟颐鼻孔里哼了哼,努力排除心中升起的,异样的酸涩。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钥匙,把床底下一个上锁的箱子拖出来打开,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你好像长高了。”卢西亚诺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早餐很丰盛,牛奶,新鲜浆果,带坚果的面包,奶油浓汤。“等会儿我要去港口办公室,跟您一起吃饭,不介意吧。”
钟颐拿起牛奶喝了一口,哼了一声,就算是应答。这几天卢西亚诺为了安抚他的情绪,都尽可能地陪着钟颐呆着。于是一起吃饭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钟颐不仅确实长高了一些,饭量也大了起来。刚到地下室的时候,他的胃口像小鸟一样,而现在,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十分优雅地吃下三块面包了。
“说起来,我在几年前长个子的时候,半夜会因为腿痛而睡不着觉,被祖父发现了之后,他就陪着我睡了一阵子,在我痛醒的时候,帮我按一按腿。“卢西亚诺陷入回忆。”那段时间宅子里的厨房天天都炖骨头汤,牧场的牛羊都要被我吃光了。“
是长个子吗,所以腿才会痛。钟颐抿了抿嘴。他经常会觉得自己身量太小,因此有点隐隐的高兴。但这高兴很快被一种担忧取代。他有点不好意思提要求,要是没有人照顾,难道腿要一直痛下去吗?
真是个令人嫉妒的人。钟颐猛咬了一口面包,躲开了卢西亚诺来蹭他脸颊的手指。卢西亚诺的笑容晃得他有些头晕。单单是有那么多人关心他,爱护他的一点,就让钟颐心里总是想刁难他了。
“别总是随便碰我,不是要当正人君子吗,小先生。”钟颐瞪了卢西亚诺一眼。
“您脸上有……”卢西亚诺轻笑一下,眼睛弯弯的,收回手拿出手帕递给钟颐。“……擦一下脸。”
钟颐用袖子猛蹭了一下脸,然后在卢西亚诺的低笑声中滚到床上生闷气去了。
腿又在痛了。钟颐叹了口气,把被子盖过头顶。他企图用思考来让自己舒服点,但是失败了。
他觉得自己前一阵子被人背叛的愤怒劲儿过去了。如今,变得不中用起来了。
不中用。他爷爷在他做的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说。脑子不灵光是不中用,做事不干脆是不中用,不能忍痛自然也是不中用。
卢西亚诺或许是把他惯坏了。钟颐翻了个身。他这几天不是太对劲。他开始有点盼着卢西亚诺来了。地下室空旷安静,他常常会在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抬头,看一眼那个铜门。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咬咬牙。
他不能依靠任何人。难道过去的失败还没有让自己吃足教训吗?他眼睁睁看着裴寂然从一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好狗变成一只噬主的白眼狼。曾经亲密无间的家人最后也背叛他。在这样的地方,做个好人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高尚的东西并不能让人和人之间变得紧密。信任,爱之类的胡话轻易就会消融改变。只有共同的犯罪,利益,**这些恶心的东西能把人绑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开。钟颐猛地坐起来,黑暗里抻着身体去摸灯。他是时候为自己做个捆住卢西亚诺的计划了。
半个身体都离开了床铺的时候,他的腿猛地抽痛。随即钟颐一个不稳,摔下了床。他的手肘猛猛磕在了床头柜上,膝盖也跪在地毯上。他一直都缺乏运动,也不经痛,一下变了脸色,躺在地上缓了一下,才能爬起来。
真倒霉。钟颐把灯打开了。他看见膝盖磕红了。他白,又常年不怎么见光,看着很明显的两个红块。最严重的是磕到床头柜上的手肘,又麻又涨,大概率要青紫起来。
他踉跄一下,站起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别的事情更重要。
卢西亚诺早上起来的时候,心中就隐隐约约有股很不安的感觉。但工作很顺利。早上来了客人,考勒斯市的肯威公爵婚期将近,使者来戴伦家送邀请帖。于是戴伦侯爵和卢西亚诺邀请使者吃了个早餐。早餐结束,一番寒暄,等到卢西亚诺有空去地下室的时候,钟颐正拿了个苹果在啃。
卢西亚诺总觉得钟颐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自从和劳伦达娜聊完之后,他逐渐正视了自己对钟颐的喜爱之情,开始坦然地接受自己对钟颐产生的一切情绪。钟颐看起来是饿了,他最近吃饭吃得多了些,脸颊肉都涨了点,看着是个很漂亮很健康的小少年了。
卢西亚诺把餐盘端上桌。余光瞟见了什么,突然动作一顿。
“你胳膊怎么了?”最近天冷,钟颐的睡衣是宽松的长衣长裤,手擎着苹果的时候,睡衣袖子就滑下小臂,露出一片白腻的皮来。但那白色中有突兀的一块青紫,掩进袖子里。
钟颐不说话,把胳膊放下,袖子落下,遮住了那块受伤的地方。但卢西亚诺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罕见地皱了眉,走到钟颐旁边,居高临下地按住钟颐肩膀,把他往自己方向转。
“给我看看,怎么了。”
卢西亚诺看着高瘦,但是骑士训练让他很有力气。制住手无缚鸡之力的钟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钟颐感受到自己肩膀上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隔着睡衣,卢西亚诺的手也很温暖。他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乖。”卢西亚诺一只手的大拇指轻轻贴了一下钟颐的侧颈。钟颐有点出汗,脖子上带点潮。可能是紧张,可能是愤怒,也有可能是气氛实在是有点暧昧。钟颐不顺从,也不抵抗,只是沉默。
卢西亚诺跟钟颐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他清楚钟颐性格中有自尊心很强的一面。他有时羞耻于提出自己的不适,却会在得到关注和照顾时产生很多情绪波动。他并不是不需要这些,只是不会也不能主动提出。卢西亚诺暗暗叹了口气。
“失礼了。”
他把钟颐的袖子卷上去。钟颐挣扎了一两下,想把胳膊藏在身体后面,但是卢西亚诺的动作很坚决,他就不动了。
钟颐看着卢西亚诺半跪在地上,帮他把袖子卷起来,然后皱着眉看着他的伤处。然后卢西亚诺抬起头来,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面有很多让他感觉手足无措的情绪。他眼睛有点开始发热。从某种程度上,他讨厌卢西亚诺。他总是能自以为是地对待他,让他心里好像被熨斗熨过那样难受。
“怎么弄的?”卢西亚诺声音很轻,让钟颐想起书里写的,伊甸园的毒蛇。他在诱惑自己一步步犯蠢,投入圈套。但这角色本来是钟颐要扮演的。“告诉我,好吗?怎么弄的?还有哪受伤了吗?”
钟颐抑制了流泪的冲动。他的牙齿磨了一下腮肉,然后突然笑了一下。他从来不服输。
他的手往上,抓住了卢西亚诺的手。他很满意地看到卢西亚诺眼睛里的情绪改变了。
“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我还有哪受伤了?”钟颐贴近卢西亚诺耳侧,也轻轻地,暧昧地说。他抓着卢西亚诺的手,慢慢地把他的手从胳膊上移开,贴着自己的腰,引导卢西亚诺的手往自己腿上滑去。
卢西亚诺盯着钟颐的脸。这是只年轻的狮子。他蓝色的眼睛里像潮水一样涌起占有欲。钟颐总是能抓到别人阴暗的情绪,即使对方自己都意识不到。但只抓住是不够的。
卢西亚诺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种灼烧感。他之所以持续性被钟颐吸引,也许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很漂亮。钟颐身上有种又让人心疼,又让人着迷的魅力。他让人像在走钢索。柔韧的皮肉隔着单薄的睡衣贴在他手掌下。这种感受人很难拒绝。
人终究只是野兽的一种。卢西亚诺赞同这句话。但他认为,衣冠楚楚地遵守规则,像个绅士或是骑士那样达成目的更让人满足。他眼睛还是盯着钟颐,猛地扣住钟颐作乱的手,又轻柔地拉起,放在自己面前。
“您喜欢我吗?”卢西亚诺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我的?”
钟颐看着卢西亚诺,浓密的睫毛垂下。
“我应该没有比您大几岁。”卢西亚诺又说。“您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在想什么?”
是啊,我在想什么呢?钟颐没什么表情。卢西亚诺的想法倒是一眼看得到底。他对我有喜爱和**,但他又可笑地遮掩这些,像个王子那样彬彬有礼。但他看不透我在想什么。
“您做这些是开心的吗?”
开心吗?有一点吧。钟颐在心里冷冷地想。卢西亚诺可能是个好人,但自己可不是。他能在捉弄卢西亚诺中获得快乐。但每次捉弄完卢西亚诺,他心里却不很好受。
“还检不检查?不检查就滚开。”钟颐没有笑意了。
卢西亚诺轻笑了一下。又让钟颐一阵恼火。他想踹卢西亚诺一脚,但这时候腿又抽痛了一下。他脸色变得很快,嘴里又“呲”了一声。于是卢西亚诺很快就搞明白了,钟颐腿痛。
“多久了?怎么不跟我说?”卢西亚诺把钟颐搬到床上,让他躺下,然后帮他揉腿。这下卢西亚诺摸的是更多了,但是旖旎的气氛烟消云散了。钟颐甚至有点想笑。卢西亚诺按得很舒服,不当贵族公子哥的话,估计也能去医院某个一官半职。
“都能摔了,我让厨房熬点骨头汤吧。”卢西亚诺叹气。然后他转头,说,“您要不要晚上到我房间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