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员麦克是个壮硕的港区汉子。和其他罗森玛丽号上的船员一样,他的皮肤被海风和阳光磋磨得呈现一种铜器的粗粝质感,但双眼像鱼鹰一样深邃有神。这是港区最大的远航船,出海一次,船员至少要在摇晃的甲板上度过半年的时间。因此麦克格外重视能和妻子共度的时光。但今天,当他扛着一袋面粉敲响房门的时候,妻子开门的速度很慢,神色紧张极了。
“怎么了?”麦克皱起眉。
“……有客人来了,找你的。”麦克的妻子是个面庞白皙,像个面粉团子一样的少妇。她压低了声音,眼神示意小小的会客厅,“……是港区的大人物,谢天谢地,你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
妻子把他的外套脱下,迈着小碎步到会客厅去寒暄了几句。听声音,客人是个挺有涵养,慢条斯理的年轻男人。等麦克把沉重的靴子脱下来,妻子急匆匆地走向厨房。
“你去跟贵客聊,我去做饭,真是的,也不知道粗茶淡饭合不合那位先生的胃口……”
麦克走向会客厅。他只是个高级船员,平时接触的也是船员和水手,他很疑惑到底是什么大人物来找他,又是来找他做什么。当他步入会客厅,他几乎是呆住了。小小的会客厅里,坐着港区的秘书卢西亚诺.奥兰多先生。他那头耀眼的金发几乎让狭小的室内蓬荜生辉了。
卢西亚诺.奥兰多站起身,微笑着来和他握手。麦克受宠若惊地连忙伸出手去。
“麦克.史密斯先生,很抱歉突然不请自来,打扰您和夫人休息了。”卢西亚诺的语气很柔和,这多多少少让麦克的心情缓和了些。
“不打扰,不打扰,奥兰多先生,您太客气了。”卢西亚诺的手指骨节分明,麦克轻轻捏了一下就赶紧松开了。“请问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那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请您不必紧张。”卢西亚诺倚靠在陈旧得起了球的沙发上,比麦克更像男主人,“您是罗森玛丽号的船员,没错吧。”
“没错,先生。我在罗森玛丽号上工作了快五年了。”
“虽然罗森玛丽号本质上是属于戴伦侯爵的财产,但远洋船的运营权,珍贵货物的售卖权都属于皇室,所得报酬的四分之一应属戴伦家族,二分之一应属皇室,剩余四分之一属于港口办公室,用于船员应得报酬的发放,船只的修缮工作等,这些内容是在工作合同里就已经写清的,您应当清楚吧。“
“是的,先生。”麦克有些一头雾水。这是每名船员都清楚的事情。
“那么,接下来我想问的事情,是作为港口办公室的责任人,以及戴伦家族的秘书有权得知的事实。请您务必诚实地回答我。”卢西亚诺的眼底闪过微光。“3月,罗森玛丽号在回程的途中打捞起了一个箱子。您知情吗?”
“卢西亚诺去哪了?”奥罗·德·戴伦坐在办公椅上,不满地环视四周。他的秘书并不在他身边。只有领班男仆文森特像尊雕像一样沉默地为他递上茶水。
“奥兰多先生去港口办公室了,侯爵大人。”文森特恭敬地回答。
卢西亚诺最近跑港口频繁了一些。戴伦吐出一口气,拿过另一份文件。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有些不安的感觉。自从达菲?塞巴托出狱之后,他时常从梦中惊醒,被模糊的往事追逐得慌乱无比。
奥罗不承认,但他本质实际上是个迷信的小市民。在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刚失去父亲的港口青少年混混的时候,给了墓地附近徘徊的一名红发吉普赛女人一枚金币。那个女人念念有词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看着他,说,年轻的先生,您的失去是为了更大的回报。您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那转机的时间就在两天后。然后,那女人给了他一块红色的糖果。
他当时心里嗤之以鼻,但由于常年和水手们待在一起,多多少少知道要敬畏一些神鬼之说,因此把糖果吃了,然后就回家了。
当晚,他就腹痛难忍,不禁暗暗咒骂那红发女人。但这场急病让他两天的时间里脱水消瘦,脸色憔悴。当戴伦侯爵登门拜访的时候,很自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因为丧父而过度悲痛,乃至损害了健康的可怜孩子。于是他成功地被侯爵领了回去。等他把病养好的时候,那女人再也找不见了。
再次遇见红发女人,是他第一次把歪心思动到整个港区上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被迫和戴伦家的女仆结婚,每日怨怼。而戴伦家的少爷那时和青梅竹马的拓雷市的贵族独生女刚订了婚,每天喜气洋洋。他第一次想,如果能把那呆傻单纯的少爷杀了,以戴伦侯爵对自己的上心程度,说不定自己就能继承那老东西的位置了。这野心越长越大,乃至他真的去黑市上买了一包毒药。
走出黑市的时候,天上下雨了。他走进一家占卜摊子的棚子下面躲雨。身后穿着黑袍子的瘦女人叫了他一下。他回头,看到了一头红发。
那是不同的脸。他很确信这个女人不是上次那个女人。但是同样茂密的像其他生物趴伏的红发仍然让他犹遭雷击。那女人伸手,像鹰爪一样枯槁的手指把他手里的毒药抓走了。
“不是时候。”那女人发出呵呵的声音。于是奥罗几乎是求助一样把口袋里的银币一股脑塞给了那女人,以求一份正式的卜文。
“要注意从中心辐射开来的风。”那女人摸着浑浊的水晶球。“夏日烧柴,须得老木凋零,新木生芽。”
奥罗压下了冲动。当他注意到帝都的保王党和皇女党爆发了第一轮的意见不和时,他意识到,这正是那女人所说的,中心辐射的风。此时老戴伦已经去世,年轻的少爷福比昂斯·戴伦继承了爵位,而福比昂斯·戴伦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体弱多病,常年与侯爵夫人在拓雷市疗养,但也已经三四岁了。占卜的条件已经全部集齐。他开始收集并伪造福比昂斯·戴伦和皇女党的来往书信,并把消息通过他的好友达菲散播给那些激进的保王党。
每当想起那一天,奥罗的心里都会激起愉悦的波涛。兵荒马乱却在刀剑的逼迫下不得不沉默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被保王党的刺客就地格杀的福比昂斯·戴伦和他的妻子,熊熊燃起的别院大火,这场他带来的灾难震撼了整个港区。在这场火之后的港区完全属于他,连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贵族们都对他又惊又惧。
只有那个孩子。奥罗握紧拳头。福比昂斯的独子,那个银发的孩子。那个孩子不见了。当日轮值的仆人统统被格杀,没有一个纰漏,作为秘书的他最清楚这一点。其他的贵族也被严格搜身才被依次送回家。那片猎场很大,但一半都被烧毁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那样小的孩童不可能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幸存下来。但他没有见到尸体,因此他不安心。
就在在他成为奥罗·德·戴伦·后·不的第二年,他的第二任妻子自杀之后,在那场葬礼上,他再次看到了一头茂密的红发。同样是一名占卜者,但这次他第一次得知了这位女性的姓名。娜塔丽.埃尔德兰。这是一名做过众多工作的,在各地漂泊的吉普赛年轻女人。但她的占卜同样精准。她坐在会客室,大耳环叮叮当当,随手就写出了奥罗的真实出生年月和他大概烦恼的问题。奥罗这次毫不吝啬,许诺了大量的金钱,于是这位红发的女巫对他说——
“您的权利会一直保持,直至您宅邸中最昂贵的财宝不属于您的那一刻。”
离开船员麦克的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热情惶恐的夫妇一定要留他吃饭,他难以推脱,等到坐上车子,他的胃里还是暖呼呼的。
钟颐说的话真假参半。那个箱子并不是像黑市里宣传的那样,是在海里打捞上来的。而是在深夜,被一只小船偷偷运进货仓的。罗森玛丽号上有一伙平时油手油脚的水手,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要捞点油水。那个箱子上船之后,他们非要打开看看。海上的生活紧张又无聊,其他的一些人怕出事,也好奇,就趁着船长不在,把箱子打开了。
“他们确实挺不像话的。”麦克犹豫着说出实情。“那箱子里听说是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孩子。他们说,比人鱼还漂亮,眼睛黑得像宝石一样,简直是个活着的娃娃。“顿了顿,麦克看着卢西亚诺的脸色。但卢西亚诺没有脸色,年轻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麦克急忙又解释,“他们也没敢碰他,说是那孩子漂亮的邪门,又呆愣愣的,不敢碰。“
卢西亚诺看向车窗外。一点雪花飘下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件事很难办。远洋船的船员,加上“岛屿”的经营权,这些都不在港口办公室的职责范围内。在奥罗·德·戴伦上位之后,他把这些权利都让渡给皇室,以此来平息玛丽安娜皇女对于他一段时间内的暴政的不满。等到卢西亚诺上任,这些权利已经被皇室牢牢抓在了手里。
虽然难办,但他想办。卢西亚诺把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帝国公学的学生也将要到达港区了。新一轮的换血他势在必得。而船员的流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早晚要把那些渣滓赶回属于他们的地方,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养好一只惊弓之鸟,要多久呢。卢西亚诺抓了抓头发,发动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