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西亚诺明白钟颐对誓言的怀疑之前,他至少要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教育和经历是截然不同的。在卢西亚诺十五岁进入戴伦侯爵的府邸之前,他接受的是量身定制的,温和,体面的教育。执念只是他胸口的一枚闪闪发亮的勋章,他仍然是被当做贵族少爷,预备骑士,以及十足的绅士来培养的。但在钟颐这里,情况截然不同。他短短十三年所经历的能不能算得上是教育都不一定。
甸安位于大洋东方,是个由富庶半岛和嶙峋群岛构成的,依附于东方大国的附属国。由于气候多变,瘴虫横行,甸安的土著人口多为依靠海洋生存的渔民,经年累月,整个贫困的国家都被来自东方大国的移民家族,钟家,架空了。
钟家有一些皇族血统,祖上据说有神兽荫蔽,在临海国家做起生意如鱼得水。但巨大的财富,无所不为的手段和腐朽的传统造就了畸形的大家族。钟颐的父亲正是这个大家族中,幸运又不幸的一份子。他对于家族来说过于平庸,从没对其他兄弟的权利和野心起过任何威胁,因此锦衣玉食不谙世事地长大,本应也这样老死。但他是个沉溺于幻想中的人。当他在海边闲逛时,他被一名美丽的捕鱼女身上纯洁独立的气氛吸引了。俗套的故事由此发生,他放弃了继承权,追随他虚无缥缈的爱情感受,和这名少女私定终身。
大家族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用的儿子应当成为联姻的工具,成为生育新的继承者的机器,被榨取最后价值。这正是如虫族一样发展蚕食的家族的发展方式。但这对天真的夫妇不愿接受命运。他们决定一穷二白地私奔到偏僻的海岛乡镇生活。
私奔两年后,这对野鸳鸯已经生育了一儿一女。这位年少的母亲因为生育落下伤病,每日只能在家一日三餐照顾儿女。而年轻的父亲慈爱昏庸,是个典型的绣花枕头。他不会什么,只能靠给海岛上的渔民写信来赚取微薄的佣金。
到钟颐四岁的时候,大家族的阴影笼罩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其实就算家族不找来,日子也过不下去了。钟颐的母亲极有颜色,姐姐长开了也会是绝艳的美人,岛上的流氓不止一次趁钟颐的父亲出门前来骚扰。母亲每天抱着两个小孩默默流泪,捏着孩子们空荡荡的袖口心生怨怼——钟颐和姐姐吃不饱饭,都皮贴在骨头上那样的瘦。
在一个利于航行的好天气,本家来了几个人,要把叛徒抓回去。他们刚走进这个破落的院子,这个家就垮了。一家四口像要被宰杀的鸡仔一样被抓回了本家那华丽的笼子里。
年幼的钟颐所表现出来的不符合年纪的机敏智慧成了这个家唯一的救生索。本家因为常年内斗,子嗣凋敝,只剩下几个爱玩弄手段的子侄死咬着权利厮杀。但在家主——钟颐的爷爷看来,这些孩子都不成器。他需要一个聪明的,有前途的,好掌控的继承人。四岁的钟颐正是他最好的选择。只需要给那对惊慌失措的夫妇一点暗示,一点平安的承诺,一点金钱的诱惑,这只雏鸟就被送到了家主苍老的手心里。
幼年的钟颐不明白。他们曾经是那样美好的一家人。他和姐姐在春天去海边放纸鸢,父亲和母亲手牵手依偎在秋天的葡萄树下。他对金钱没有概念。海岛上所有人都贫困挣扎,以物易物是交易的常态。但他很快就会懂了。他被过继在自己的爷爷,钟家家主的膝下,成了最被嫉妒,最年幼的十三少爷。
只是离开了家人就对一个小孩来说足够可怕了。更不要提大家族是个充满了阴暗面和密辛的魔窟。而苍老的家主又逼迫着这个孩子摘取这魔窟顶上的宝珠。很快钟颐就想逃跑了。当他惊疑不定,穿着睡衣翻出窗子的时候,他立刻就被守株待兔的守卫抓住了。他浑身发抖,被抓着提到了爷爷面前。
“孩子,你想走吗?”那个老人这个时候依然语气和善又慈爱。“爷爷让你读书,给你吃饱穿暖,爷爷对你不好吗?”
“……爷爷很好。”钟颐颤抖着抓住自己的衣摆。“只是,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
爷爷对他不好。他那个严厉的家庭教师就是爷爷派来的。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被拽起来学习,做不好轻则被训斥,重则被体罚。他的双手都被戒尺抽得红肿,连写字都会钝痛。饭菜虽然可口,但也要看教师的脸色,每道菜都不能多吃,否则也要被罚。更不要提家里其他的叔叔和兄弟对他明里暗里的挤兑,他现在的鞋子都要倒一倒才敢穿——几天前他被藏在鞋子里的银针扎得鲜血淋漓,而那名侍奉他的女仆没等家庭教师问责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但他不敢跟爷爷说他过得不好。这个过度早慧的小孩子像野兽一样能感知到风和日丽下的危险。
爷爷笑了。
“爷爷最疼你。你想去看你爹娘,和爷爷说就好了,有什么不行。”他敲了敲桌子,手上的串珠哗啦哗啦。很快就有个年轻侍卫走进来。“怀玉,送小十三去他爹那。”
他被惊喜冲昏了头脑,迷迷糊糊地给爷爷磕了两个头,就跟着那侍卫走了。他才发现,爸爸妈妈根本就不在外面,而是住在大宅子的一个偏僻院子里。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父母对他的回来并没有任何欣喜。连向他奔来的姐姐都被母亲一把拦在怀里。
“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一脸惊恐。他的手指像树根一样死死的抓住钟颐瘦小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他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你是不是惹家主生气了!”父亲转过头,有些发福的脸颊堆出一个笑容,又面向侍卫,“大人,我儿子他不听话的话,打一顿也就是了,老祖宗也知道的,这孩子脑袋灵光,以后一定能有出息,再留颐儿一段时间吧。”
侍卫如实说,十三少爷实在是想您和夫人小姐,求着老祖宗才回来的。
钟颐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回过神来,他的头已经重重偏到一边,嘴里弥漫开血腥味。他被父亲狠狠扇了一耳光,脸颊瞬间就肿了起来。
“真是不争气!你知不知道现在家里都指望着你!”看着他怔忪的神情,父亲瞟了那侍卫一眼,又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扯着慈爱去抚摸他的头,“颐儿乖,你忍一忍,回你爷爷那去,好不好?”
钟颐脸颊胀痛,僵硬地看着面目全非的父亲。这个中年男人比起在岛上的时候胖了许多,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腰带里别着镶金的扇子。后面一言不发的母亲也穿着新衣服搂着姐姐,别过脸去不看他。他最终和姐姐那双与自己万分相似的眼睛重逢了。但姐姐的眼睛里也没有喜悦,而是愧疚和恐惧。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在那同时,他也明白了,爱和誓言是多么可笑的东西。过于早慧的他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隐形的,能毁灭一切的事物。他后来慢慢知道了,那种东西叫做权利。
在侍卫漆黑眼睛的凝视下,他猛地一激灵,躲开了父亲的手。然后他没说话,走到那侍卫身边,拉住他。
“哥哥,我看完爹娘了,我们回爷爷那去吧。”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等他们在这座大宅子死寂的夜晚就着月亮的微光往回走的时候,姐姐提着灯笼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
“先生,我跟弟弟说两句话。”钟倩胆子很小,但她行礼,用颤抖的声音叫住两个人。
侍卫默许了。于是姐姐的手抚上了钟颐红肿的脸颊。几乎在那瞬间,钟颐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小颐,对不起啊。”姐姐眼睛里也含着泪。灯笼跌在地上,姐弟俩依偎在一起。“可是,爸爸妈妈没有办法了,我们家只能靠你了。”
“你过得好不好?”钟倩抹抹眼泪,借着微弱的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怎么还是那样瘦……”钟倩止了声。她是不敢在这宅子里说家主的不是的。她只是捏着钟颐红肿的双手不住地掉眼泪。
“……姐姐,没事的,我没事的。”钟颐把姐姐慢慢地推开了。“爷爷对我很好。你回去睡吧。我下次再来看你们。”
他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他和姐姐都沉默了一会。夜晚的大宅好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要把这两个小小的孩子吞进去,骨头都不剩。
“帮我照看爹娘,我走了。”钟颐压着哽咽,和姐姐告别。
等回到主屋,他跪在爷爷身前,一言不发。他明白在这个家里,比贫穷和饥饿更可怕的是被爷爷扔掉。钟家家主赞叹他的早慧,于是对他的教养更为严格,几乎到了揠苗助长的地步。同时,钟颐也再不提起回家的事情了。他沉默,勤奋,恭敬,做一切爷爷让他做的事。因为常年的压力,他和同龄人比起来有些矮小纤细,脸也稚嫩,难免被叔叔哥哥们轻视。但当他正式入局,和他的亲信裴寂然开始搅动这一缸古老深幽的井水,他让所有人闭上了嘴。要么战战兢兢地活,要么歇斯底里地死。在他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之前,就这样过了七八年。
如果说在钟家这围城中困兽死斗把他对父母的爱消耗殆尽,那么裴寂然的背叛就是彻底让他对誓言与承诺看做笑话。钟颐每每想到这里,都牙关紧咬。最开始是震惊和茫然,再就是恨。裴寂然是他的臣子,是个小偷,是一只油嘴滑舌的乌鸦,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他的年纪比钟颐大一些,可以勉强算得上是钟颐的同龄人。他们都在阴沟里摸爬滚打过去,当钟颐因为杀掉叔叔时手脚不干净被爷爷抽鞭子跪在冰冷的石砖地上时,裴寂然陪着他跪;当钟颐毒死了哥哥时,裴寂然奉上他查获的黄金,宝石和珍珠。但最后,裴寂然背叛了他。就好像他是个见不得人的垃圾一样,把他钉进箱子里,扔到西方航船来往的航道附近。以一个政治失败者的身份,他被流放了。
钟颐在地下室的这段时间,经过了长久的思考,他认定,是他自己信错了人。或者说,他不应该真正信任任何人。亲情并不可靠,忠心与友情也被愚弄,只有**和野心能暂且成为他人生海洋上的浮板。于是当卢西亚诺出现在他面前,他颓废的心情慢慢被养的消散,他想要这个金发青年成为他东山再起的浮板。但卢西亚诺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单纯和愚蠢。这是个西方的洋娃娃,怀揣着那样单纯可笑的野心,又像个老处女一样拒绝自己的**。很明显,卢西亚诺对自己有**。钟颐很清楚自己血液里流淌的魅力。没人不会。但卢西亚诺不断地向他说,不。不好意思,对不起,不需要,拒绝,拒绝,拒绝,永远是拒绝。钟颐有时会想,真罕见,这个人怎么活到这么大。他又看自己,真罕见,在曾经的家族里,他的皮,他的骨头,他的脑子,他的信任和爱,每一样都被人拎到称上去卖,到了现在,居然丝毫不起作用了。只是帮忙理个账,卢西亚诺就满足了。
于是钟颐放松了警惕。这大错特错了。当那个陌生男人——钟颐猜测他就是卢西亚诺所说的“上司”,把他藏身的箱子盖掀开的时候,他无比想要狠狠抽自己两耳光。即使不断学习,他也被平静的生活麻痹了神经,以至于太大意了。他不应该相信任何人的,尤其是那个连账都不会做的金发蠢蛋!
他被那个陌生男人凝视着。无与伦比的恐惧蔓延全身。他没法回头,因为他选择了盟友,他身体下面有他要保护的东西。那几页该死的账目。他汗毛倒竖,喉咙发腥,当那个人开始一个人做那事,丝毫没有在乎钟颐这个活物的时候,钟颐甚至松了口气。他心里暗暗骂了句娘——还好这人更加是笨如蠢驴。
钟颐对男女之事并不陌生稚嫩。钟家的大宅里当着他的面发生过很多淫邪可怖的事情。他对这件事并不害怕,只是想起了船舱里发生过的事情,本能地有点反胃。那个男人在这等事情上应当不太正常。钟颐用浓密纤长的睫毛掩饰微微张开缝隙的眼睛。他做那事很不顺利,到最后甚至是半途而废的。最后那男人整理好衣服,用力把箱子关上的时候,箱子的盖子把他的袖扣夹得脱落了。
他在箱子里预演卢西亚诺的想法,预演一切他可能会得到的对待。卢西亚诺可能会把他关进更小的空间。也有可能不再理会他。毕竟危机不可能只发生一次。钟颐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被发现的是他的手下,他会毫不犹豫地抛下这枚会坏事的棋子。
他最难以忍受的是,卢西亚诺向他道歉。钟颐之前的人生里,得到真诚歉意的次数屈指可数。人就是这么奇怪。或者说他就是这么奇怪。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养得浑身是刺了,乃至于被背叛,被伤害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却会在被捧在手心的时候掉眼泪。
真是丢人。钟颐报复似的把冰冷的手塞进卢西亚诺暖和的衬衫领子里。卢西亚诺把他像个小孩子那样抱着,在地下室到处转。他自从出了襁褓,就再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了。
你等着吧,钟颐的手指使劲儿掐了掐卢西亚诺的后颈,却只引来了一阵轻笑。他赌气一样长吐一口气,把脸埋进卢西亚诺脖子里。早晚有一天,不用靠那些誓言,我也把你套的牢牢的,给小爷我做牛做马……
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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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旧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