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西亚诺强撑着镇定应付完奥罗?德?戴伦的问话,急促走向地下室时,距离皇宫舞会那场惊心动魄的谈话只过去了一夜一天。
等在帝都旅店回廊的信使在他们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语无伦次地向卢西亚诺报告了达菲?塞巴托的来信以及戴伦侯爵的反应。卢西亚诺甚至来不及把参加舞会的衣服换下,直接写了张字条把劳伦达娜扔在帝都旅店,把行李装上马车,就连夜赶回莱赫姆市。
车夫把马赶得飞快,他的腰椎甚至都被颠得隐隐作痛。他的脑海里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而他的预感总是很准。
戴伦侯爵一切正常,甚至并没有惊讶于他的提前归来,只是照例询问了一些问题,并嘉奖了他招收人才的效率。他本该松一口气。虽然达菲的出狱扰乱了他的思绪,但等到他从书房走出来,他立刻就明白了那一点——达菲是个蠢货。戴伦侯爵对他的种种满意是建立在对前秘书的愚蠢相当不满之上的。达菲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显然找不到关键点。
但不对。他觉得这件事不应该这么轻易地结束。在他陪伴辅佐奥伦的两年里,他见过被触及逆鳞的戴伦。奥罗?德?戴伦的心情无法通过他自己来平复。当一些事情触及到他的自尊,让他感到失控,他一定会做些什么来获得心灵上的平衡。
但卢西亚诺并没有收到“岛屿”的账单。
他向地下室走去。越走越快。某种预感击中了他。他摇铃,进入电梯,操控着这只金属盒子下坠,然后开锁。
他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出事了。被子整整齐齐,书本错落有序。钟颐不在他能看到的任何地方。那一瞬间,他的力量流失了。
他走进地下室。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寻找黑色长发踪迹。不在他准备的被褥间。不在那张书桌后。也不在收藏品的间隙中。
卢西亚诺有些呼吸困难。他想起祖父,想起玛丽安娜皇女,又想起奥罗?德?戴伦。最后,是钟颐恬然阅读的侧脸。这是他过去十年间唯一拥有的,让他看到就欢喜的存在。他几乎是在用所有的善意和喜爱养育这个美丽的东方男孩。他不仅享受与他共度的时光,也为他的骄矜狡黠心动不已。他是属于他的。他得找到他。
他紧张的神经突然捕捉到轻微的声响。那声响来自于床褥旁边的炼金食物箱。那箱子很大,足够装下没有成长的钟颐。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箱子的盖子。珍宝失而复得。钟颐像只寄居蟹那样闭着眼睛紧紧蜷缩着身体缩在箱子里,黑色的长发像毯子盖在他身上。
“哦圣父……我太抱歉了,我的天,您还好吗……”
钟颐在响动中睁开眼睛。他活动了一下扭曲并隐隐作痛的关节,慢慢爬起来,脸上没有表情。他跪坐在箱子里,看着因为过于自责愧疚不断道歉的卢西亚诺,没有出声。
卢西亚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在他小时候,娜塔莉养过一次猫。那是一只很凶但毛色漂亮的野猫,娜塔莉花了很大功夫,喂了它一整年的动物内脏,才偶尔能够抚摸一下那只猫咪的后背。他小时候很喜欢小动物,有一次趁娜塔莉喂食,抓了一把猫的尾巴。他不是故意的,但那只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真的很抱歉……”
他的声音低下去。他的金发散落在额头前,凌乱如戴罪荆棘。
真是个多么幸运的男人。钟颐缓缓伸出手去。卢西亚诺没有躲开,于是他很顺利地抓住了卢西亚诺后脑上因为焦急稍稍汗湿的头发。他没有用力,但卢西亚诺对他的一切都很顺从,于是他很顺利地把卢西亚诺拖向自己。
多么幸运啊。钟颐把卢西亚诺的头颅贴近自己的脸,近距离盯着满脸自责的青年看。他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却估计没有被人用肮脏的眼睛看过。他接受的教育估计也是充满爱而高尚的,甚至就算想要复仇也能干净体面。甚至这个天使一样的人,能够在阴暗狭隘的自己憎恨他之前,就顶着这样的脸,这样的态度,来讨自己欢心。
钟颐的心脏在跳动震颤。他看着卢西亚诺。卢西亚诺是一颗圆润饱满的,蚌壳里的珍珠。卢西亚诺是一颗藏在浓密树叶间,红艳而甜美的苹果。卢西亚诺和自己相比真是个美好的人。但他真是厌恶这样的美好。
“你知道我在被流放到这里的船上,遇到什么了吗,先生?”钟颐的声音就像情人间的耳语一样甜蜜喑哑,但他的眼睛黑洞洞的,好像刮着寒风。
“我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大箱子里。他们把我捞起来,把我的衣服剥光,让我没有尊严地躺在他们脚下。我不能动,我也不敢动。”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他们摆布。他们布满粗茧的手指触碰我,像动物一样打量我,因为害怕我是妖怪才没有侵犯我的身体。”
“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只要他们打开箱子,那样的事件就会反复上演。”
“直到我被送到你买下我的地方,先生。”
钟颐拉住卢西亚诺攥成拳头的手,把它用力拉向自己。
“你猜,昨天,我又经历了什么?”
卢西亚诺听着钟颐的讲述,失去抗拒的力气。他红着眼睛,在钟颐被睡衣笼罩的,柔软的皮肤上,摸到了坚硬的一粒。
“铛铛。”钟颐咧开嘴,冷酷地欣赏卢西亚诺的反应。“他落下的。”
那是一枚袖扣。那是奥罗·德·戴伦的袖扣。
天旋地转。卢西亚诺盯着这个小小的东西。作为管家,他不止一次帮助笨拙的戴伦侯爵佩戴这该死的东西。银底,黑曜石,贵重沉稳,甚至带着戴伦侯爵常常叼在嘴里的雪茄味道。
他几乎听见自己的心在燃烧了。
我要杀了奥罗。去他妈的德特安利亚帝国的荣耀,我要杀了……
“我骗你的。那位强壮的先生他只是转了一圈,看了我一眼,剩下什么也没干。”钟颐像是被转满发条的人偶,突然从箱子里站起来。他用力把卢西亚诺的金发揉乱,然后轻快地跳出箱子,往床上一滚。“晚安,我要睡个好觉了,先生。”
卢西亚诺被突如其来的偷袭打得措手不及,心中的火焰也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满胸腔都是酸涩的滋滋声。他愣怔地看着背对着他蜷缩在被子里的钟颐。在他有些恼羞成怒地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察觉到不对。
钟颐在发抖。
卢西亚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像靠近一只色厉内荏的受伤野猫那样,像靠近一只惊慌失措的蝴蝶那样。他的心中自责和怜爱的潮水又随着这小月亮的吸引高高地涨起来了。
他把手不太绅士地伸进被子里去,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捏住钟颐的脸颊。这个习惯隐匿自己内心感受一的东方少年又被自己硬得像小石头一样的咬肌出卖了。
卢西亚诺叹了口气,他难得强硬,用体力压制了紧闭眼睛紧咬牙关不停扑腾的钟颐,像拥抱自己的肋骨一样,把钟颐牢牢地抱在自己怀里。
“失礼了,但我得抓住您。”卢西亚诺的脸上被钟颐的指甲抓出了一道血印子。“现在您可以打我了,是我做得不好,我绝不还手。”
钟颐没有出声。他只是死死把脑袋埋在卢西亚诺的脖颈里,柔韧的胳膊和腿像是某种凶猛的寄生植物一样牢牢绑缚在卢西亚诺身上。
“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好吗?”卢西亚诺像父亲哄孩子那样一只胳膊捞着钟颐的腿防止他掉下去,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钟颐的头发。“我绝不会抛弃您,这件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向您保证。”
“是我疏忽大意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教您如何逃跑,怎么样?”卢西亚诺看钟颐不出声,继续哄。“很简单,我给您配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那扇门……”
“你有病!”钟颐突然在他耳边爆发出带着哽咽的尖叫。
“……嗯。”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令人快乐的场景,但是卢西亚诺笑起来。他心里有种充盈的暖流慢慢流淌至四肢五脏。他把嘴唇贴近钟颐,像小动物那样亲昵地蹭了蹭,“我会改的。你要教我,好吗?”
“……你有病。”
钟颐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堕落。他之前的人生里充满了不真诚的人,因此当他被抱在怀里,像个真正被宠爱的孩子那样安慰,他很难再把这个纯粹的人推开。
卢西亚诺感觉到他的肩膀湿了。这个少年连哭泣都倔强无声。他把少年往上颠了颠,鼻腔小声给他哼着母亲曾给他唱过的儿歌。
就这么哄了半天,钟颐终于肯动动身体。他很不客气从卢西亚诺上衣口袋里抽出手帕,擦了眼泪 ,擤了鼻子,又把脏手帕塞回卢西亚诺的口袋里。他虽然腿还圈在卢西亚诺腰上,但上身挺直了。他把手搭在卢西亚诺肩膀上,别着脑袋不看他。卢西亚诺看到钟颐的侧脸都哭得像树上挂着的桃子那样粉红了,心里又胀又痒。
劳伦达娜?莫里蒂小姐说得对。卢西亚诺努力抑制自己亲吻钟颐脸颊的冲动。他只是哭一哭,我就想把月亮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他。我是真的喜欢他。
“喂,别抱着我了。放我下去。”钟颐扭着脖子,瓮声瓮气。
“你先告诉我,他对你做什么了。”卢西亚诺一只手拦抱着钟颐的大腿,一手轻轻捏着钟颐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要钟颐看着他。“你没骗人,是不是。”
“……”钟颐沉默了。他咬着嘴唇垂着眼睛,不想看那双越发了解他的蓝色眼睛。
“我知道了。”卢西亚诺深吸一口气。火焰又燃烧起来了,甚至有越演越烈的预兆。
“是我的错。我向您保证,不会再发生了。”卢西亚诺把钟颐的手拉着,摸自己郑重的心跳。“我绝不会抛弃您。”
“我原谅你。但我不相信誓言。”钟颐抬起头。这是他几个月来说过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感谢您的宽容。”卢西亚诺亲吻了一下他的手背。“就算这样,我也会遵守誓言给您看的。”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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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