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些潮湿。雨滴落在彩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恼人响声。钟颐睡不着,人还犯懒,歪在床上把床帐拉开一截,把床头的灯打开,就着光线看书。
钟颐脑袋很聪明,每天又没有事情做,对于这门新语言的领悟突飞猛进。如今他手上的是一本给孩童看的科普海志。这本书是从那堆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宝物箱子中翻出来的,大概是哪个少爷童年时期的心爱物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很多孩子的妄想。
“……勇敢的冒险家亨利带着国王的殷切期盼和国民们的伟大愿景从梅亚陶罗港出发了。这座小小的港口在那艘东方的宝船到来之后成为了帝国新的希望。亨利的帆船正是要按照那艘东方船所留下的航海图向东穿越海峡,去往黄金和丝绸的故乡。“
“……路上,亨利穿过了层层困难与阻碍,与海怪搏斗,熬过了船上的食物短缺和海面上反复无常的天气,穿越人鱼们迷惑人心的美妙歌声。最终他面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大地……“
“冒险家亨利的东方之旅?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青年人的声音响起。钟颐把书合上,懒散地抬起眼皮。卢西亚诺正站在床帐外面微笑着低头看他。
他今天穿的很不一样。短短的灰黑色紧身西装衬得他上半身很挺拔,下面的靴子长至膝盖,被漆得锃亮。就算从钟颐这样挑剔的美人看来,今天的卢西亚诺都可以算得上是英俊逼人。
“啊,是骑装。”卢西亚诺注意到了钟颐的视线。“今天本来是要出门狩猎的,但是下雨了,田野里路很滑,就临时取消了。”
从下午的狩猎改成了傍晚的舞会。这是卢西亚诺没有说的。热情的格雷科女士在那次舞会之后对港区新星的婚姻大事念念不忘,不仅给许多小姐寄去了暗示他需要陪伴的信件,还热情地向他引荐许多“门当户对”的小姐。在此之前,他以工作为由推脱了许多次别的家族的舞会邀请,但今晚戴伦家作为东道主,他是怎样都不能推辞了。
他又回忆起前几天少年写给他的纸条。“贵族,未成年,仆人”。卢西亚诺自己明白这些词指的是什么。和他刻意宣传的二十岁完全不同,他今年只有十七岁,是个实实在在的未成年人。他只是个子长得快,骨相又是不容易看出年纪的那种类型,因此不容易被人怀疑。但他实在是从各种意义上讲,对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企图引起他注意的姐姐们很难产生兴趣。
“您看书看得很快。”卢西亚诺看钟颐没有反应,猜测少年不是对他说的话题没有兴趣,就是没有听得太懂,于是转移了话题。
钟颐没理他,下床,坐到桌子边上去。今天的饭菜依旧很丰盛。卢西亚诺在这方面一直做得无可挑剔。晶莹的果酱塔,肉食,混着炒的蔬菜,面包,还有清淡乳白的鱼肉汤。他擦了擦手,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果酱抹在面包上,咬了一口。
卢西亚诺转身去收拾钟颐的床铺。枕头和被子都被钟颐踢的东倒西歪,看来少年睡觉的时候并不老实。
钟颐余光瞟着卢西亚诺,看着他把被子抖了抖重新铺好,把床帐上的蕾丝理顺,然后把地毯整理好。几天以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变得更加亲近了,但好像又没有。有时候会说两句话,有时只是卢西亚诺单方面在说。
即使已经能阅读很多书,钟颐对这门新的语言的掌握还不是很熟练。他有时候有一种微妙的骄傲与羞耻心,不愿意说话。即使卢西亚诺一次都没有笑话过他,他也觉得如果他说的不对或者发音奇怪,这个道貌岸然的青年会觉得他可笑。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卢西亚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但他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匆忙离开,而是有点磨蹭地站在餐桌旁边,蓝眼睛没什么聚焦地出神。他个子着实很高,在钟颐的角度看黑压压的挡住了钟颐最喜欢的从外面投进来的自然光,于是他抬腿踹了一下身边的另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啊,谢谢您。”卢西亚诺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即使坐下来,卢西亚诺的上半身也显得很挺拔。
“……想,”钟颐吃完了,擦擦嘴,看着卢西亚诺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敲了敲桌子,“想聊聊吗?”
钟颐说话声音有点小,但卢西亚诺还是很快地把脸转过来,蓝眼睛闪着光。
“非常乐意,请问您想要聊些什么呢?”
“你。”钟颐拄着腮,“卢西亚诺,你。”
“……啊。”卢西亚诺愣了一下,然后又弯起漂亮的眼睛,“确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还没有很正式地做过介绍呢。”
“我的名字是卢西亚诺·奥兰多,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他往上指了指,又画了个圈,“戴伦家族的秘书和管家。”
“老爷,少爷写信来了。”
索雷尔·奥兰多从一本厚厚的书籍中抬起头。他年纪很大了,整个人像一棵伤痕累累的老树那样皱缩。但他精神依然很好,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年轻时一样,显得睿智而祥和。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信,用小刀拆封,并挥了挥手让管家下去。把信件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漂亮的手写体。
“亲爱的祖父:
您好吗。原野社交的季节到了,戴伦家的工作变得繁忙起来,很抱歉很久没有写信,让您担心了。”
奥兰多老爷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摇了摇头,点起一支雪茄。
“虽然说在港口的日子的确劳累,但也能够收获许许多多在奥兰多家得不到的东西。到戴伦家工作一直以来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想到几年前为了阻止我而拿起手杖气愤到脸颊通红的祖父,我仍然感到愧疚,但无论如何,为了家族,我都要这样做。”
“如今,我已经完全得到了戴伦先生的信任,甚至连一些机密文件都会询问我的意见,这让我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也许您看到现在的我,会有一些欣慰吗?我胸中的火焰仍然燃烧着,我因为走在这条路上而感到斗志昂扬。”
“最近我的确也遇到一些烦恼。从小您教导我要做个绅士,充满善良与正义感,要为人谦卑友善,这些骑士品质正是奥兰多家享誉盛名的原因。但也因此,当我在舞会上被女士们包围时,会被愧疚感团团包裹。只有跟祖父,我才能说出实情——对于这些美丽的女士,我虽然欣赏,但实在是没有男女之情,我胸中燃烧的火焰让我不能真切地考虑体会她们美好的品质与甜美的性格,而是习惯性地透过她们的外表衡量她们的家世。与其接受女士纯真的感情,做出欺骗的行径伤害到她们,不如从最开始就拒绝所有人……但社交界的问题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就能够处理的。”
“奥兰多家族一切都好吗?前几日我收到了表叔的来信,信上说,他希望我能够投资他经营的马场,前景可观。但据我调查,表叔已经因为赌博债台高筑,连家中值钱的家具都拖出去卖钱抵债,因此估计只是找个借口从我这里拿钱。我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如果他来找祖父要钱,祖父只说家里的钱都在我手里,并不清楚钱在什么地方,不要上当。”
“天渐渐冷起来了,随信寄去了一些猎物的皮毛。希望祖父保重身体。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你的,卢西亚诺。”
书信到此就完毕了。奥兰多老爷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从柔软的靠背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落地窗前。奥兰多伯爵所拥有的庄园坐落在临近帝都的拓雷市,拥有富饶的农场和秀美的丘陵,到了秋天,窗外的景色开阔宜人。等奥兰多老爷把雪茄抽完,他才坐回椅子上。壁炉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音。
他是反对卢西亚诺在戴伦家工作的。与很多被港区富庶自由氛围感染的新贵族不同,他经历过的事情很多,因此不容易被奥罗·德·戴伦的伪善所蒙蔽。在这位老者的眼中,戴伦侯爵是个无与伦比的投机者,是个卑鄙小人。这位在港区呼风唤雨的大人毫无贵族的信仰与担当,在某些事情上甚至可以算得上一个泼皮无赖。除了在航行规划和敛取钱财上,这个男人在奥兰多老爷的眼中一无是处。
卢西亚诺和这个男人完全不同。奥兰多老爷摇了摇头。这个孩子拥有能从愤怒的灰烬中捡取希望的本性,他拥有一种隐藏在内心中的,纯净的善良。即使家族的苦难让他不得不面对很多事情,做出残忍的决断,这种本性也只是隐藏了起来,而并没有消失。如果他觉得进入戴伦家工作能够让“心中的火焰”逐渐熄灭的话,那么就随他去吧。奥兰多老爷打开怀表,年幼的卢西亚诺像个天使一样向他微笑。主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