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离开后,总统套房里只剩下我和一地狼藉的协议废纸。
我没有立刻去洗澡,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圈刺痛的红痕,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他的灼热温度。
“后果自负。”
我回味着他最后的威胁,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股奇异的、近乎兴奋的战栗,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很多年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自从我回到慕家,我面对的,是父亲的逃避,是叔伯们的谄媚与算计,是商场上那些老狐狸们虚伪的恭维。他们或许怕我,或许敬我,但他们……从不挑战我。
陆烬是第一个。
他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公牛,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撞碎了我所有的优雅和伪装,逼得我不得不亮出自己最锋利的爪牙。
他说得没错,这确实,比我想象的要有趣一些。
我拨通了助理苏蔓的电话。
“蔓蔓,帮我查一下‘烬火科技’最近所有在谈的、以及未来三个月内计划上线的项目,重点关注金融科技和需要政策审批的领域。另外,把陆烬个人的全部公开资料,包括他所有的采访和演讲稿,都发到我邮箱。我今晚就要。”
“大小姐,你这是……”电话那头的苏蔓有些迟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轻声说,“我要拟一份新的协议。”
那个夜晚,我没有合眼。
我将自己泡在冰冷的浴缸里,又喝了三壶浓得发苦的黑咖啡。在我面前的,不是婚床上散落的玫瑰花瓣,而是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和打印出来的一大叠资料。
我像准备一场最重要的商业谈判那样,分析着我的对手。
陆烬的逻辑,是典型的技术精英逻辑——高度自信,结果导向,信奉数据,迷恋效率。他坚信一切皆可量化,一切风险皆可计算。他的弱点,也恰恰在于此。他相信规则,因为规则可以被利用;但他却未必懂得,在规则之上,还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叫做“人情”。
这是我们慕家百年传承的精髓,也是我唯一能与他抗衡的武器。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条条新的条款在我手中诞生。我没有天真到去奢求公平,我所做的,是在他划定的、看似无懈可击的规则迷宫里,为自己,也为慕家,找到一条能够自由穿行的秘密通道,并埋下足够多的、能在关键时刻引爆的陷阱。
天亮时分,一份长达六十页的、全新的协议,终于在我手中完成。我将它加密发送到陆烬的私人邮箱,发送时间,是早上八点五十九分。
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
这是我的示威。告诉他,我懂他的游戏规则,并且,我能玩得比他更好。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袭来。我换下沉重的婚纱,穿上自己的衣服,在助理的安排下,离开了酒店,前往我们婚后的“家”。
那是一套位于陆家嘴核心区顶层的复式公寓,三百六十度的全景落地窗,可以将整个上海最繁华的景致尽收眼底。这里的安保,比慕家老宅还要森严。
来之前,我曾派人将我收藏的一些古董家具、我惯用的茶具和黑胶唱片机送了过来。我想,就算这是一座牢笼,我也要将它布置成我喜欢的样子。
然而,当公寓厚重的双开门在我面前打开时,我所有的想象,都被现实击得粉碎。
公寓里,没有我熟悉的、带着岁月温度的紫檀木和黄花梨,取而代de的是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我原本预留出来做茶室的朝南房间,此刻被改造成了一个恒温的机房,里面服务器的指示灯幽幽地闪烁着,嗡嗡作响。
而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个宽敞得近乎奢侈的客厅。
我那张价值连城的明代罗汉床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三面巨大的、拼接起来的显示屏,上面正以毫秒为单位,疯狂地滚动着全球股市的K线图和各种我看不懂的数据流。七八个穿着“烬火科技”文化衫的年轻程序员,正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横七竖八地坐在地上、沙发上,激烈地讨论着,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外卖和电子产品过热的混合气味。
这里不是家。
这里是“烬火科技”设在上海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作的临时指挥中心。
而我,这个名义上的女主人,像个不小心闯入的外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注意到了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身边的人。很快,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有些局促地站起来,看着我,不知道该叫我“慕小姐”,还是“老板娘”。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了那个站在落地窗前的身影。
陆烬正背对着我打电话,依旧是昨天那身西装,只是外套脱了,白衬衫的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数据模型没错,问题出在终端渠道。告诉他们,今晚之前拿不出解决方案,就全部滚蛋。”他挂断电话,转过身,看到了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歉疚的表情,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你来了。”他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指了指那些不知所措的员工,“我上海团队的核心成员。最近有个项目很急,他们暂时在这里办公。”
暂时?
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被随意丢弃的能量饮料空罐,看着我那架从德国运来的古董钢琴上堆满了充电线和硬盘,我便知道,他的“暂时”,可能是以月,甚至是以年为单位。
这是他的下马威。
他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向我宣示他对这个空间,乃至对我的绝对主权。他在告诉我,我的习惯、我的喜好,在这里,一文不值。
我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歇斯底里地发火。我只是将行李箱交给身后的助理,然后径直走到那架被玷污的钢琴前,伸出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将上面的杂物,一件一件地,轻轻地,拂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
硬盘和充电宝摔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整个客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陆烬。
陆烬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我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优雅地掀开琴盖,试了几个音。然后,我回过头,对着那群呆若木鸡的程序员,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微笑。
“各位好,我是慕晚烟,”我说,“在陆总找到合适的办公地点之前,欢迎各位在这里工作。不过,我个人有几个小小的习惯,希望大家能体谅。”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陆烬的脸上。
“比如,我不喜欢我的房子里,有任何不属于它的东西。以及,每天早上七点到八点,是我的私人时间,我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说完,我没有再看陆烬的反应,转身,走上了通往二楼主卧的楼梯。
第二天清晨,七点整。
我换上一身宽松的丝质晨袍,在二楼的起居室里,用便携音响,放上了一曲我最爱的昆曲《游园惊梦》。婉转缠绵的水磨腔,在这间冰冷得像数据中心的豪宅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我的领地,我的战旗。
然而,乐声刚刚响起,楼下就传来了一阵刺耳的、中英文夹杂的视频会议声,音量大到足以盖过一切。那是陆烬的声音,冷硬、急速,充满了不耐烦。
他竟然,一夜没睡。
《游园惊梦》的旖旎,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我闭上眼,静静地听了半分钟。然后,我站起身,赤着脚,走下了楼梯。
楼下的程序员们已经换了一批,个个顶着黑眼圈,神情紧张地盯着屏幕。陆烬就坐在屏幕前,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和海外的团队开着会。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面无表情地穿过客厅,走到玄关处,打开了墙上那个不起眼的配电箱。
里面是整栋公寓的电源总开关。
我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啪”的一声,将总闸,拉了下来。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