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与那道黑色的剪影在雨中对峙,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清楚地知道,一旦我走出这个院门,去见那个男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三年前祖父去世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慕家,虽已显露颓势,但依旧是上海滩人人敬畏的庞然大物。祖父躺在病床上,将一枚刻着“晚烟”二字的印章交到我手里,他说:“晚烟,慕家以后,就靠你了。记住,声誉重于生命。”
我接过了印章,也接过了这份沉重得几乎能压垮我的责任。
我放弃了在纽约刚刚起步的、属于自己的私募基金,放弃了那个曾对我说“我愿意等你”的男人,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这个腐朽的、摇摇欲坠的家族。我像一个裱糊匠,日复一日地,用我的专业知识和不眠不休的努力,去修补那些被父亲和叔伯们捅出的一个个窟窿。
我以为我能做到。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强大,我就能重振慕家的声威。
可我终究是太天真了。
我防得住外面的豺狼,却防不住家里的蛀虫。父亲将集团一大笔流动资金挪用去投资一部注定血本无归的电影,只为博一个三线小明星的欢心;三叔公被所谓的“海外投资专家”蒙骗,将一块核心地产抵押出去,换回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债券;五叔更是沉迷赌博,在澳门输掉了他名下所有的股份……
等我发现时,这艘大船的船底,早已千疮百孔。
我记得那个下午,我将一叠厚厚的亏损报告和银行的催款函拍在家族会议的桌上,第一次对我的长辈们发了火。
我问他们,祖父的教诲,他们都忘了吗?
他们沉默着,无人应答。那些平日里对我指手画脚的男人,那一刻,都像一群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最后,还是三叔公颤巍巍地开口,他说:“晚烟,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慕家……可事已至此,再追究谁的责任,也于事无补了啊。”
是啊,于事无补。
也就是在那场会议之后,三叔公第一次向我提起了“烬火科技”,提起了陆烬,提起了“联姻”这个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荒谬的词语。
我当场就拒绝了。我慕晚烟,就算要输,也要站着输,绝不可能用自己的婚姻去换取怜悯和施舍。
可第二天,三叔公就住进了ICU。突发性心梗,医生说,再晚送来半小时,人就没了。我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看着那个老人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吸微弱。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存在,艰难地睁开眼,向我伸出手,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两个字:
“救救……慕家……”
那一刻,我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崩塌了。
我意识到,我背负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尊严,还有慕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生计,还有这些长辈们,无论他们做错了多少事,终究是我的亲人。
我可以站着死,但我不能看着他们,跟着我一起死。
……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我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我从抽屉里拿出口红,选了最烈的那一抹正红色,仔细地描摹着自己的唇形。
镜中的女人,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很好,慕晚烟。这不过是你人生中的又一场战役。你没什么可输的了,不是吗?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腕上那串祖母留下的沉香木手串,那是她送我的及笄礼物,十八年来,从未离身。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迈步向院门走去。
我的步伐平稳,背脊挺直,如同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女王。
就在我即将跨出月洞门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细微的断裂声。
我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僵住。
我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串戴了十八年的沉香木手串,绳子,断了。十八颗打磨得温润光滑的沉香木珠,在一瞬间挣脱了束缚,噼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滚入了青石板的缝隙,滚入了潮湿的泥土,滚入了无边的黑暗。
仿佛我那被强行割裂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