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入梅了。
窗外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院中那几株上了年纪的芭蕉叶上,声音沉闷,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我坐在慕家老宅红木长桌的主位上,这个位置,自祖父去世后,便只有我能坐。面前是一盏清乾隆年间的粉彩盖碗,里面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由管家忠叔亲手泡的第二道水。茶香清雅,本该是安神的,此刻却丝毫抚不平我内心的燥郁。
“晚烟,”坐在我对面的三叔公,慕家长房最有话语权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情况……你比我们都清楚。海外那笔对冲基金爆仓,集团的资金链,撑不过这个月。”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茶汤碧绿,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当然清楚。慕氏集团,这个在上海滩矗立了近百年的金融世家,如今就像眼前这栋老宅,外面看起来依旧气派,内里的梁柱却早已被蛀空。祖父去世后,父亲耽于享乐,叔伯们各自为政,短短五年,家业便被掏空了大半。若非我从华尔街回来后,凭着几笔狠辣的投资勉强续命,慕家的门楣,怕是早就塌了。
可这一次,窟窿太大了,大到我无力回天。
“所以,”我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几位长辈,“这就是你们的解决方案?”
我的视线落在了桌子中央,那份用火漆封口的牛皮纸文件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份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三叔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色,但很快便被现实的残酷所取代。“晚烟,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烬火科技’的陆烬……他愿意出手。条件是,我们慕家要与他联姻。他要娶的,是你。”
陆烬。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收紧,温润的杯壁几乎要被我捏碎。
我不认识他,但我听说过他。深圳那个凭着一款社交软件,在短短几年内掀翻了整个互联网格局的“野蛮人”。一个彻头TAI彻尾的、没有任何根基的暴发户。传闻他为人嚣张乖戾,手段狠辣,是资本市场里人人谈之色变的“技术暴君”。
我们慕家,是讲究传承与体面的旧金融世家。而他,代表着我最鄙夷的那种力量——粗暴、没有规矩、且充满了破坏性。
让我们慕家的女儿,去嫁给这样一个人?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凭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
“凭他有钱,”五叔急切地插话,他因投资失败,欠下了一屁股债,“凭他有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他和海外那几家科技巨头的关系都很好,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能拿到新的融资,银行的贷款也能续上!”
“他要的,是慕家在金融领域近百年的积累,是我们在传统行业里的人脉,还有那张……他一直没能拿到的全金融牌照。”三叔公一语道破天机,“而他付出的,除了钱,还有一个陆太太的名分。对他而言,这笔交易,稳赚不赔。”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交易。而我,慕晚烟,就是被摆上货架的、最关键的那一件商品。我的婚姻,我的未来,我的一切,都被折算成了拯救家族的筹码。
真是……划算啊。
窗外的雷声更响了,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长桌尽头,那副悬挂着的,由祖父亲笔题写的“声誉重于生命”的牌匾。
我慢慢地、慢慢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咔”。
“我需要时间考虑。”我站起身,留给他们一个笔直的背影。
“晚烟!”三叔公在我身后叫道,“陆先生的人,一个小时后就到。他要亲眼看着你签字。”
我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回到我自己的院落,我遣退了所有佣人,独自坐在窗前的榻上,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我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像这方小院一样,在雨中归于沉寂,可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陆烬”这个名字。
我无法想象,我的下半生,要和一个素未谋面、且被我从骨子里鄙视的男人捆绑在一起。我甚至能预见,我们未来的每一天,都将是格格不入的灾难。他的世界里是0和1,是代码和流量;而我的世界里,是昆曲和雨前龙井,是人情和体面。
我们就像油和水,永远无法相融。
可我有的选吗?
我想起父亲躲闪的眼神,想起叔伯们贪婪又怯懦的嘴脸,想起慕家那些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老员工们……这座华丽的宅邸,如今成了一座囚笼,而我,就是那个注定要被献祭的囚徒。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苏蔓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照片,和一个名字。
照片上的男人,应该就是陆烬。背景似乎是一场科技峰会,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站在舞台中央,神情冷漠,眼神锐利得像一把手术刀,仿佛能剖开世间一切虚伪的表象。他英俊得极具攻击性,却也冰冷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我盯着那双眼睛,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管家忠叔的声音,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 ??的颤抖。
“大小姐,陆先生……到了。”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雨幕不知何时,似乎小了一些。庭院的月洞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撑着黑色长柄伞的高大身影。他隐在光线照不到的暗处,与这方古雅的庭院格格不致。
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那是一种沉默的、极具压迫感的存在。他没有走进来,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一头蓄势待发、正在打量自己猎物的……黑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