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头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珠子。
旧的东西,既然碎了,便不必再留恋。我的人生,从我决定走出这扇门开始,就已经翻篇了。
忠叔早已为我备好了伞,但我没有接。我迎着微凉的雨丝,一步步走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脸。
照片,终究是扁平的。
眼前的陆烬,比照片上更具冲击力。他很高,我穿着高跟鞋,也只到他的下巴。或许是常年面对屏幕,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白,但眉眼却深邃得惊人。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戴眼镜,那双漆黑的瞳孔,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带着一种近乎无礼的审视,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我同样在打量他。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和同色系的长裤,面料考究,剪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色腕表,但我认得,那是百达翡丽专为顶级客户定制的隐藏款,价值足以买下我身后这整座院子。
深圳的“野便”人,看来也并非全然不懂得包装自己。
“慕小姐。”他先开了口,声音比我想象中更低沉,像是被雪水浸过的大提琴,清冽,却没什么感情。
“陆先生,”我微微颔首,维持着我最后的体面,“雨天路滑,陆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以为他会客套两句,但他没有。
他只是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了一眼我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厅堂,语气平淡地问:“签好了?”
这三个字,像三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我脸上。我所有的骄傲,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心理建设,在他面前,都像个笑话。
是了,他不是来谈情说爱的,甚至不是来见未婚妻的。他是来验收一项“投资”的。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姿?:“陆先生,里面请。长辈们都等着您。”
他却一动不动。
“不必了,”他说,“我时间有限。就在这里签吧。”
说着,他身后的一个助理立刻上前,递过来一个金属手提箱。箱子打开,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文件,而是一台连接着便携式打印机和扫描仪的笔记本电脑。
我愣住了。
“我的律师团队对你们提供的那份协议,做了一些‘优化’,”陆烬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天气,“最终版本在这里。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直接签电子版。我的服务器会同步存档,比任何纸质文件都安全。”
我看着那个助理将一份全新的、长达五十多页的协议调取出来,那密密麻麻的条款,几乎要刺痛我的眼睛。
优化?说得真是好听。
我不用看也知道,这份所谓的“优化”版,只会比原版更加苛刻,更加滴水不漏地保障他的利益,将我慕家最后的价值,榨取得干干净净。
雨丝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冰冷刺骨。我看到他对面的助理,已经撑开了一把伞,护在他的头顶。而我,就这样站在雨中,像一个等待被审判的囚犯。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我忽然很想笑。笑我自己的天真,笑慕家的迂腐。我们还在用最传统的方式去理解这场联姻,而对方,早已经用最现代、最高效、最冷酷的商业逻辑,将一切都计算到了极致。
我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潮湿而冰冷的空气。
“陆先生,”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清,“在上海,有上海的规矩。哪怕是签一份几百亿的合同,也要坐下来,喝杯热茶,把话说清楚。这是对彼此最基本的尊重。”
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不闪不避:“如果陆先生连这点耐心都没有,那我不得不怀疑,您与慕家合作的诚意。”
陆烬身后的律师团队,脸色都微微一变。大概是没人敢用这种口气跟他们的老板说话。
陆烬终于再次将目光聚焦到我的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像是发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量。
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久到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
然后,他忽然动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从助理手中拿过那把巨大的黑伞,微微倾斜,将我和他,一同笼罩在了伞下的方寸空间里。
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不足半米。
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强势地、不容拒绝地,钻入我的鼻腔。
“慕小姐,”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的意味,“我欣赏有效率的合作伙伴,但也从不介意,为一些‘有趣的’变量,多花一点时间。”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弧度。
“带路吧,陆太太。”
“陆太太”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我别开脸,避开他过于逼视的目光,转身,重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我知道,这场战争,从此刻起,才算真正开始。
而我身后,那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撑着伞,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可我却觉得,我正一步步地,走进一场更大、更无情的风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