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老李头用身体死死抵住,隔绝了门外肆虐的风雪,却隔不断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气味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野店里死寂无声。火塘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煞白、惊惧、茫然的脸。食客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各自的位置上,连眼珠都不敢乱转。角落里,有人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店主老李头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握着砍骨刀的手仍在微微颤抖,眼神复杂地扫过店内狼藉,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厉智恒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后怕。
厉智恒僵硬地坐着。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胃里翻江倒海,方才那碗“穿喉烧”和齁咸肥肉带来的灼烧感,此刻被门外那浓烈血腥引发的强烈恶心感彻底取代,喉头一阵阵发紧。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三朵巨大血梅,不去想那喷涌的血泉和凝固的惊恐表情,可那些画面却如同最顽固的烙印,死死钉在他的脑海深处。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面前的桌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里,浑浊冰冷的“穿喉烧”早已不再晃动,像一潭死水,倒映着油灯昏黄跳跃的火苗,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张苍白、惊惶、写满脆弱的脸。那张脸,与记忆中京中那个鲜衣怒马、目空一切的厉家少爷,判若两人。
屈辱,后怕,还有一种被强行撕开保护壳、暴露在**裸杀戮面前的巨大冲击,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江湖”?这就是他舍弃一切想要逃避的“束缚”之外的世界?残酷得令人窒息。
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突兀地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只手的手心里,托着一小束东西。
是几根被粗暴扯断的丝线,颜色暗红,沾着已经发黑凝固的泥点和几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褐色的新鲜血迹。丝线纠缠在一起,末端还残留着一点被暴力撕裂的、磨损的皮绳——正是疤脸张刀柄上系着的那束,象征着“血狼帮”身份的刀穗!
那沾血的刀穗,像一簇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毒荆棘,瞬间灼痛了厉智恒的眼睛!他浑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将那涌到喉头的酸水强行压了下去。
“少爷,”老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托在掌心的不是染血的凶物,而只是一根寻常草茎,“老爷让送的第一份‘礼’,到了。”
厉智恒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眼里,之前的惊惶被一种剧烈的、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冰冷所取代!他死死盯住老沈那张在昏暗油灯下显得模糊不清、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嘶哑颤抖:“礼?这就是……父亲给我的‘礼’?三条人命?!”
老沈浑浊的老眼迎着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带着点卑微、又透着深不可测精明的模样。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只托着染血刀穗的手,又往前稳稳地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厉智恒冰冷的手指。
“江湖路险,少爷。”老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钻进厉智恒嗡嗡作响的耳朵里,“老爷送的不是护卫,是柄会喘气的刀。刀,就得见血开锋。”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光芒一闪而过,“这刀穗,您得收着。这是疤,也是印。往后见了带这玩意的,您心里就得亮堂着。”
厉智恒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看着那束沾着同伴和自己鲜血的刀穗,看着老沈枯瘦的手,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父亲……把他当成了什么?又把那个叫倪涛的冰冷女子,当成了什么?一件兵器?一件需要“开锋”的凶器?
就在他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拍案而起质问老沈的瞬间——
“吱呀。”
那扇被老李头死死抵住、隔绝了门外血腥修罗场的破门板,竟被从外面,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点轻缓的力道,再次推开了。
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气,裹挟着几片细碎的雪沫,瞬间涌了进来。
倪涛的身影,如同风雪中归巢的青鸟,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门口。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灰色劲装,披着同色的薄斗篷。斗篷和发梢上沾满了晶莹的雪粒,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她的脸,依旧是冰雪般的冷白,五官精致,毫无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店内一张张因她出现而瞬间变得更加惊惧、如同见了鬼魅般的面孔,目光没有丝毫停留。
她身上,依旧干净得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迹,甚至连靴底沾上的雪沫,也在进门几步后,融化在泥土地上,不留痕迹。只有那柄悬在她身侧的、乌沉沉鲨鱼皮鞘的刀,安静地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门外那短暂而致命的杀戮。
她径直走向角落的桌子,脚步平稳无声。在距离厉智恒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如同之前一样,静默地站立着。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收割,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出去赏了会儿雪景。
店内刚刚因老沈递出刀穗而稍有活泛的空气,瞬间再次冻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恐惧和敬畏,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沈却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凝滞的气氛,脸上堆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谄媚又透着精明的笑容,仿佛倪涛只是出去打了个转回来。他提起桌上那把豁嘴的锡酒壶,竟又拿起一只干净的、同样豁口的粗瓷碗——大概是刚才混乱中幸存下来的——倒了满满一碗浑浊刺鼻的“穿喉烧”。
“倪姑娘,风雪寒重,辛苦辛苦!”老沈的声音带着点夸张的热情,将那碗满得几乎溢出来的酒,朝着倪涛的方向推了推,“刚温过,驱驱寒气!这野店别的没有,就这酒够劲儿!”
倪涛的目光,如同冰线,落在了那只推到面前的粗瓷碗上。碗里浑浊的酒液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皱眉的气味。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
老沈像是没看见她的漠然,嘿嘿笑着,继续道:“倪姑娘别嫌弃!这地方,能有口热乎的就不错了!再说了,”他话锋一转,浑浊的老眼瞟了一眼旁边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厉智恒,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往后跟着少爷行走,这江湖路上的风霜雨雪、牛鬼蛇神,少不了。有些东西,该沾的,总得沾一沾,该习惯的,总得习惯习惯,是不是这个理儿?”
厉智恒的心猛地一跳!老沈这话……是说给倪涛听的?还是……说给他听的?他下意识地看向倪涛。
倪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老沈说完这番话后,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极淡的目光,如同蜻蜓点水般,扫过老沈那张堆笑的脸,然后,极其短暂地掠过厉智恒苍白的、带着惊疑和愤怒的脸庞。
那目光依旧冰冷,毫无温度。
但这一次,厉智恒似乎在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在厉智恒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时候,倪涛动了。
她并没有去端那只碗。而是极其缓慢地、如同冰雕玉琢般的手指,微微抬起。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冰雪般的冷白。此刻,这只刚刚在电光石火间收割了三条人命、却纤尘不染的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和精准,伸向了那只粗瓷碗。
她的指尖,在碗沿上方微微停顿了一瞬。
然后,极其轻微地、如同点水般,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沾了一下碗中那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劣质酒气的液体。
一点深褐色的酒液,挂在了她冰雪般白皙的指尖上,像一滴污浊的墨点,玷污了一块无瑕的美玉。
倪涛的目光,垂落在自己沾了酒液的指尖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冰雪般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看着那一点污浊,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但就在这极其短暂的一瞬!
一直如同冰封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庞上,左颊靠近唇角的位置,极其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仿佛春风吹过冻湖,冰面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细纹。
一个浅浅的、如同梨涡般的痕迹,在那冰雪般的肌肤上,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
那痕迹浅得如同幻觉,快得如同错觉。若非厉智恒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若非他心中那根弦绷紧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美人儿沾酒,酒窝现。
厉智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荒谬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冰冷?漠然?杀人如割草?可这……这稍纵即逝的、几乎不存在的梨涡是什么?是她无意识的反应?还是……这冰冷躯壳下,还残存着一丝属于“人”的痕迹?
然而,这丝涟漪,或者说这丝“破绽”,只存在了不到半次呼吸的时间。
倪涛沾着酒液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轻轻在桌沿那厚厚的油垢上随意一抹。那点深褐色的污浊,便彻底消失在黑亮的油污里,不留一丝痕迹。
她抬起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再次恢复了彻底的、万年玄冰般的漠然和平静。方才那瞬间的、如同错觉般的梨涡,仿佛从未出现过。她依旧是那柄没有温度的、会喘气的刀。
“少爷,”老沈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微妙的一幕从未发生。他那只托着染血刀穗的枯瘦手掌,再次不容置疑地、稳稳地递到了厉智恒面前,几乎要贴到他的胸口。“拿着。这是您的第一课。刀是冷的,手得是热的。心冷了,刀就钝了。”
厉智恒的目光,从那束沾血的刀穗,移到倪涛那张重新冰封的脸,再回到老沈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胸中翻腾着无数疑问和惊涛骇浪,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窗外,风雪呜咽,更急了。
店内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
“嗞——”
像是粗糙的指腹,在粗瓷酒杯的豁口边缘,用力地、缓慢地刮过。声音不大,却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窗棂上,油灯昏黄的光线将斗笠客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剪影随着火苗的跳跃而微微晃动,如同一声沉重而无声的叹息,在弥漫的血腥气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