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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胆去崖边摘果子

作者:且听咱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门板隔绝了风雪,却关不住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它沉甸甸地压在野店浑浊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火塘里的火苗似乎也被这气息压得矮了几分,恹恹地舔舐着焦黑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食客们如同惊弓之鸟,连咀嚼吞咽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惊动了角落里那尊煞神。目光躲闪着,偶尔飞快地瞥一眼那静立如冰雕的青灰身影,便立刻触电般缩回,只剩下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恐惧。角落里干呕的声音已经停了,只剩下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店主老李头不再靠着门板,他佝偻着背,用一块油腻得发亮的抹布,近乎神经质地一遍遍擦拭着厉智恒他们那张重新摆正的桌子,仿佛要擦掉上面根本不存在的污渍。每一次擦拭,他的眼神都飞快地瞟过倪涛的侧影,又触电般收回,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厉智恒依旧僵硬地坐着,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那束沾着新鲜血迹的暗红刀穗,如同烧红的烙铁,正死死地按在他的掌心。粗糙、冰冷、黏腻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和深入骨髓的战栗。老沈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血腥的“礼”牢牢按实在他手里。


    “少爷,攥紧了。”老沈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这疤脸张的刀穗,就是您的护身符。往后道上走,亮出来,识趣的,自然绕道三分。不识趣的……”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意有所指地扫过旁边静立的倪涛,“自有快刀招呼。”


    厉智恒猛地抬起头,凤眼里交织着愤怒、屈辱和一种被强行拖拽入泥潭的无力感。他想甩开手,想把这肮脏血腥的东西扔得远远的,想质问老沈这到底是什么鬼安排!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倪涛那张冰雪般毫无表情的脸就在咫尺之遥,门外雪地里那三滩迅速冻结的刺目殷红,如同噩梦般在他眼前晃动。


    老沈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他的挣扎。那只按着厉智恒的手收了回去,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黄铜烟锅。他动作熟练地捻了一小撮劣质的烟丝,按进烟锅里,又从腰间挂着的火镰石袋里掏出火石火绒。


    “嚓…嚓…”


    火石撞击的脆响,在死寂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几点火星迸溅出来,落在沾着油腻和污雪的泥土地上,瞬间熄灭。


    老沈叼着烟锅,凑近那点微弱的火星,用力嘬了几口。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混杂在血腥气中,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烟锅里一点暗红的火光亮起,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明灭不定。


    他像是很随意地,用那只刚刚按过厉智恒掌心染血刀穗的手指,捏着黄铜烟锅杆,在烟锅壁上轻轻磕了磕。几点滚烫的烟灰和火星子,“噗嗤”一声,不偏不倚,溅落在倪涛那双纤尘不染、沾着几点融化雪水的青色靴尖旁边。


    火星在冰冷的泥地上跳跃了几下,迅速黯淡、熄灭,留下一小点焦黑的痕迹。


    倪涛纹丝不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溅落在脚边的不是滚烫的火星,而只是几片无关紧要的雪花。


    老沈却像是完成了什么仪式,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面前,模糊了他浑浊的眼神。烟雾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呓语般的沙哑,却又字字清晰地钻进厉智恒和旁边静立的倪涛耳中:


    “刀要热乎着用,人得凉着使。热刀快,凉人心静。心一乱,刀就飘了,飘了……就要见血。”他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落在倪涛冰雪般的侧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敲打,“倪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倪涛没有任何反应。她依旧静立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老沈的话和那溅落的火星一样,都是空气。只有那柄悬在她身侧的乌沉鲨鱼皮鞘刀,在火塘跳跃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厉智恒的心却猛地一沉。老沈这话,看似在说倪涛,句句却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混乱不堪的心绪上。热刀快……凉人心静……这哪里是在说刀?分明是在点他!点他刚才的冲动,点他此刻的惊惶!父亲送来的这柄“会喘气的刀”,在老沈眼里,就是一件需要“凉着使”的冰冷器物?而他自己……厉智恒低头看向自己掌心那束冰冷的、沾血的刀穗,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冰雕般静立的倪涛,那深潭般的眸子,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穿透了店内浑浊的空气和摇曳的火光,落在了那扇被风雪不断拍打的、糊着厚厚油纸的破窗户上。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在那浓黑的天幕尽头,在风雪肆虐的最高处,隐约可见一座孤峰突兀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险峻地刺向墨色的苍穹。


    那就是断魂崖。


    而在那几乎被风雪完全吞噬的崖顶最高处,在狂风暴雪几乎要将一切抹平的绝境之地,却顽强地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针尖般大小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在无边的风雪黑暗中摇曳不定,如同一点将熄未熄的、倔强的火星,又像是传说中生长在绝壁之上、吸食风雪寒气方能成熟的——赤焰朱果!


    那一点朱红,在漫天惨白的风雪背景中,微弱,却刺眼得惊心动魄。


    倪涛的目光,就牢牢地钉在那一点遥远的、几乎要被风雪彻底吞没的暗红之上。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潭般冰冷的眸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随着那崖顶朱红的明灭而轻轻跳跃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厉智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窗外一片混沌的风雪和黑暗,不明所以。


    老沈也注意到了倪涛目光的落点。他浑浊的老眼眯了眯,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默许。


    店内压抑的气氛似乎凝固成了冰。只有火塘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老沈吧嗒烟锅的轻响,以及角落里那斗笠客处,传来的细微动静。


    那斗笠客依旧沉默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大半张脸隐藏在斗笠的垂纱之下。他面前的粗瓷酒杯早已空了。此刻,他那只骨节异常粗大、布满老茧的右手,正随意地搭在桌沿上。食指和中指之间,正慢条斯理地捻转着那只空了的粗瓷酒杯。


    酒杯在他粗糙的指间旋转,杯沿的豁口偶尔蹭过他的指腹。杯底粗糙的陶胚,在火塘摇曳的光线下,映照出一点扭曲变形的、昏黄的光斑。那光斑随着酒杯的旋转,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跳跃、晃动。


    突然,他捻转酒杯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杯底那点昏黄的光斑,恰好投射在他垂下的视线前方——桌面上一点未曾擦拭干净的、深褐色的酒渍上。


    那点光斑,在昏暗的环境下,在深褐色的污渍背景映衬下,竟莫名地显出一种异样的惨白!像一只……在黑暗中悄然睁开、带着冰冷窥伺意味的独眼!


    斗笠客捻转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腹的厚茧,在粗糙的杯壁上,刮擦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滞涩声响。


    “嗞——”


    如同指甲划过朽木。


    这声微响,在死寂的店内,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厉智恒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看到角落阴影里那沉默的斗笠轮廓,和他指间转动的空杯。杯底那点惨白的光斑,在他视线扫过的瞬间,恰好随着酒杯的转动,隐入了斗笠投下的更深沉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点窥伺的“独眼”,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一股莫名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厉智恒的脊背。这店里……似乎处处都透着诡异。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凝视窗外崖顶那点朱红的倪涛,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冰雪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店内的浑浊与压抑,精准地钉在了厉智恒苍白、惊惶、尚带着少年人稚嫩棱角的脸上。


    那眼神,依旧是万年寒潭般的冰冷与漠然,没有丝毫温度。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在这死寂的野店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有胆去崖边摘果子?”


    话音落下,如同在凝固的冰湖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店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食客,包括擦拭桌子的老李头,动作都僵住了,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去断魂崖顶摘果子?那地方别说风雪天,就是大晴天,也是飞鸟难渡,猿猴愁攀!那是真正的绝地!这冰冷女子是在说笑?还是在……让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去送死?!


    厉智恒更是浑身剧震!他猛地抬起头,撞进倪涛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眸子里。崖边?摘果子?那风雪肆虐、如同鬼域般的断魂崖顶?!那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朱红?!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轻视、甚至被戏弄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地想驳斥,想质问!可目光触及倪涛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玉雕般的脸,以及她眼底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冰冷,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雪地里绽放的三朵巨大血梅。想起了她鬼魅般消失又出现的身影。想起了那柄无声无息、却一击毙命的哑黑长刀。


    这……不是玩笑。


    她是认真的!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比刚才面对刀疤脸的死亡威胁时,更加刺骨!因为这一次,那冰冷的刀锋,似乎无形地指向了他自己!


    老沈吧嗒烟锅的动作也停顿了一瞬,浑浊的老眼在厉智恒惊怒交加的脸上和倪涛冰冷如初的侧影间飞快地扫了个来回。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光芒。是担忧?是试探?还是……某种更加深沉的算计?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浓重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窗外的风雪,在这一刻似乎更急了。呜呜的风声如同厉鬼的哭嚎,疯狂地撞击着破旧的店门和窗棂,仿佛要将这小小的野店彻底撕碎、吞噬。


    角落的阴影里,那只捻转着空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粗糙的手指,稳稳地按在杯壁上。斗笠的垂纱微微晃动,投下的阴影更深沉了。那杯底的光斑彻底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那只窥伺的独眼,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而悄然阖上,陷入了更深沉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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