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破天穹》 第1章 上酒菜 初冬的风刮过官道,卷起枯草残叶,打着旋儿撞在路旁野店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板门上。风里还夹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硬。 “他娘的,这鬼天!”店小二缩着脖子骂了一句,把肩上那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汗巾甩了甩,这才勉强堆出点笑模样,迎向刚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子寒气的两位客人。 当头一位,身形颀长,裹着一件料子极好、却明显被刻意揉搓得有些陈旧起毛的貂裘。貂裘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一截素白中衣的领子,浆洗得挺括干净,与这四处漏风、弥漫着劣质酒气与汗腥气的野店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细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扫过店内,掠过那几张油腻腻、布满刀痕剑创的方桌和歪斜的长凳,掠过角落里几个正低声谈笑、眼神却像刀子般剜过来的粗豪汉子,最终落在一处还算避风的角落空位。 他身后跟着个精壮的老仆,穿着半旧的青布棉袄,腰板挺直,眼神沉稳,一手拎着个不大的包袱,一手习惯性地护在年轻公子侧后方寸许的位置。 “两位客官,里边请!热酒热菜,暖暖身子?”小二哈着腰,声音拖得又长又油滑,目光却忍不住在那年轻公子微蹙的眉头和过于干净的靴尖上溜了一圈。 年轻公子没应声,径直走向那角落的空桌。正是厉智恒。他褪下了京中锦绣堆里的千金裘,换上了这身刻意做旧的貂裘,可骨子里那份被千般呵护、万种骄纵浸染出的贵气,却像烙印,在这尘土飞扬的江湖野店里,显得突兀又扎眼。他停在那张长凳前,盯着凳面上厚厚的、已然凝固发黑的油垢,眉头锁得更紧了。犹豫只是一瞬,他终究撩起貂裘的下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嫌弃,侧身坐了下去,只让半边身子挨着那污秽的凳面。 老仆老沈倒是利索,麻利地解开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细棉布帕子,仔细地铺在厉智恒面前的桌面上。那桌面坑坑洼洼,黑得发亮,也不知承载过多少残羹冷炙。棉帕雪白,甫一铺上,便如同雪落污潭。 “两碗热汤饼,切半斤……嗯,就那挂着的咸肉吧,看着厚实。再来壶最挡寒的酒。”老沈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磁性,吩咐得很是熟稔,显然是常走江湖的。 “好嘞!热汤饼两碗!咸肉半斤!烧刀子一壶!”小二拖长了调子朝后厨喊去,又麻利地从灶台上拎来一个粗陶大茶壶,两只豁了口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摆在铺开的棉帕上,浑浊的茶水溅出几点,落在雪白的帕子上,洇开几团黄褐色的污迹。 厉智恒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又迅速收回袖中。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那碗浑浊的茶水里漂浮的几根不明草梗上,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不多时,酒菜上来了。 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碟子,“啪”地一声丢在桌上,震得碗里的茶水一晃。碟子里堆着几片切得厚薄不均的咸肉,边缘焦黑卷曲,肥肉部分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盐齁气和隐约的、难以言喻的陈腐味。 另一只同样粗陋的碟子里,是一小撮黑黢黢、蔫巴巴的腌菜疙瘩。 最后是一把豁嘴的锡酒壶,两只粗瓷酒碗被“咚咚”顿在桌上。 老沈提起酒壶,深褐色的酒液带着浑浊的挂壁,咕咚咕咚倒入碗中。一股极其浓烈、极其粗粝、直冲脑门的酒气猛地腾起,辛辣中混杂着劣质粮食发酵后的酸馊和焦糊味,熏得厉智恒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 “少爷,”老沈把那碗浑浊刺鼻的酒推到厉智恒面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甚至带着点促狭的嘿嘿笑容,压低了声音,“老爷临走前特意交代小的,这酒,叫‘穿喉烧’。” 厉智恒抬眼看他,漂亮的凤眼里带着疑惑和尚未褪尽的嫌弃。 老沈的笑容更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老爷说,出门在外,甭管多难入口的东西,先灌下去。喝惯了这‘穿喉烧’,往后啊,江湖上那些个歪门邪道的迷药毒酒,就都穿不了您的喉咙了!” “穿喉烧……”厉智恒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回那碗浑浊不堪的酒液上,又掠过那碟散发着异味的咸肉和黑乎乎的腌菜。这就是他父亲历昂口中“见识人间烟火”的开始?这就是他舍弃京中繁华、逃避那桩令人窒息婚约所踏入的“江湖”?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失落,像这野店里的寒风,瞬间穿透了那件厚厚的貂裘,直刺骨髓。他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呵……” 一声短促、清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意味的嗤笑,像淬了冰的针,突兀地刺破了野店里原本嘈杂的背景音。 笑声来自邻桌。 那张桌子围坐着三个汉子,个个膀大腰圆,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和结实的肌肉。为首的一个,面皮黑红,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劈到嘴角,像趴着一条丑陋的蜈蚣。他头上扣着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一双三角眼却精光四射,此刻正斜睨着厉智恒这桌,嘴角咧开,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他腰间挂着一把连鞘长刀,刀柄磨损得厉害,却隐隐透出一股子血腥的煞气。最扎眼的是刀柄末端,系着一小束褪了色、沾着泥点的暗红色刀穗,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微微摇摆。 刀疤脸的目光像带着倒钩,肆无忌惮地在厉智恒那张过于俊秀白皙的脸上刮过,又在他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旧貂裘和铺在桌上的雪白棉帕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他握着拳、微微发颤的手上。 “啧啧,”刀疤脸的声音粗嘎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腔调,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磨砺人的神经,“哪家金窝银窝里跑出来的雏儿?细皮嫩肉,一身骚包味儿!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充哪门子大头蒜?就这身娇肉贵的样儿,怕是连只鸡都不敢杀吧?还闯江湖?嘿,一阵风都能把你那身细骨头架子给吹散喽!” 他身旁两个同伴立刻爆发出哄堂大笑,拍着桌子,震得桌上的酒碗菜碟叮当乱响,引得店里其他几桌食客也纷纷侧目,目光在厉智恒身上逡巡,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混杂着轻视的审视。 那笑声,那目光,那毫不留情的刻薄话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厉智恒紧绷的神经上。京中十几年,他是被捧着、供着的厉家少爷,何曾受过这等市井泼皮般的当面折辱?为逃避一桩强加的婚事,他舍弃了锦衣玉食,以为踏出那一步便是海阔天空,未曾想迎面而来的,竟是这等**裸的粗鄙和恶意!胸中憋闷了两年的委屈、对父亲强行安排道路的愤怒、对未知江湖的茫然、以及此刻被当众踩踏尊严的熊熊怒火,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火油,“轰”地一声在胸腔里炸开! 什么韬光养晦,什么江湖规矩,什么父亲的叮嘱,统统被这爆裂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破旧的野店都似乎晃了晃! 厉智恒猛地站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张铺着雪白棉帕、摆着劣酒恶食的桌子被他狠狠一脚踹翻!粗陶碟子、豁口酒碗、锡酒壶、黑咸菜……所有的一切,连同那张污秽的棉帕,混着浑浊的酒液和油腻的菜汤,天女散花般朝着那三个刀客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啊——!” “操!” 惊呼声和怒骂声同时炸响。刀疤脸反应最快,猛地向后一仰,险险避开了大部分污物,但肩膀和胸前还是被酒水溅湿了一大片。他那两个同伴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被豁口粗碗砸中了额头,顿时鼓起一个大包,另一个被油腻的咸肉片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小杂种!找死!”刀疤脸勃然大怒,脸上的蜈蚣疤瞬间充血,变得紫红狰狞。他“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店里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厉智恒!刀柄上那束暗红的穗子,在杀气中剧烈地颤动,像嗜血的信号。 “少爷!不可!”老沈的疾呼几乎在厉智恒掀桌的同时响起。他像一道迅捷的影子,一步抢到厉智恒身前,枯瘦但布满老茧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挡刀,而是死死扣住了厉智恒再次挥出、准备砸向旁边条凳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厉智恒感觉骨头都被捏得生疼。 “撒手!”厉智恒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幼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撕碎那张满是嘲弄的刀疤脸!他不管不顾地挣扎,另一只手抓起那条沾满油污的长凳,就要朝刀疤脸抡过去。动作全无章法,只有被彻底点燃的、不顾一切的狂暴。 “少爷!醒醒!”老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如同惊雷在厉智恒耳边炸响。他手上加力,铁钳般牢牢制住厉智恒疯狂挣扎的身体,同时身体巧妙地一侧,将厉智恒完全挡在自己身后,直面那柄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刀锋。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惊慌,只有一种沉冷如铁的凝重,压低了声音,急促而清晰地送进厉智恒因愤怒而嗡嗡作响的耳中: “想想老爷的安排!想想您为何出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八个字,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在厉智恒被怒火烧得滚烫的头顶。父亲那张威严而疲惫的脸庞,离家前那场压抑的谈话,自己心中那点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微弱星火……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他狂乱挥舞的手臂骤然僵在半空,抓住的长凳“哐当”一声砸落在地。胸中那团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无名业火,仿佛被这盆冷水浇熄了大半,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他窒息的疲惫与茫然。 他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对面那柄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散发着森然杀气的长刀,瞪着刀疤脸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疤痕愈发狰狞的面孔。 野店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喧闹和哄笑荡然无存,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酒水从翻倒的器皿中滴落的嗒嗒声,以及门外呼啸而过的、卷着雪沫的寒风。所有食客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这剑拔弩张的一角。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依旧垂着头,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好!好得很!”刀疤脸狞笑着,刀尖微微抖动,刀锋映着他眼中残忍的凶光,“敢在爷爷面前掀桌子?老子今天就让你这小崽子知道知道,什么叫江湖规矩!什么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踏前一步,长刀作势欲劈,那股子血腥的煞气如同实质般压了过来! 老沈的身体绷紧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枯瘦的手已悄然滑向自己后腰。那里,似乎藏着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凝滞成冰的时刻—— “够了!” 一声苍老却异常洪亮的断喝,猛地从后厨门口炸响,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矮胖、围着油腻围裙的老者杵在那里,手里还拎着一把沾着肉沫的厚背砍骨刀。他脸色铁青,稀疏的眉毛倒竖着,小眼睛里却精光四射,带着一股常年在这三教九流之地打滚沉淀下来的狠厉与威严。正是这野店的店主。 “疤脸张!”店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光死死钉在刀疤脸身上,“要耍威风滚出去耍!在老子的店里动刀子?坏了老子的生意,砸了老子的锅灶,你他娘的是活腻歪了,还是觉得老子的刀只会剁骨头?!”他说话间,手里那把砍骨刀随意地掂了掂,刀锋上残留的肉沫和暗红的血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刀疤脸脸上的凶悍微微一滞。他显然认识这店主,更清楚这貌不惊人的老家伙能在这种地方立足,绝非善茬。他三角眼中的凶光闪烁不定,看看店主手里那把分量十足的砍骨刀,又看看被老沈护在身后、虽然不再挣扎但眼神依旧倔强凶狠如小狼般的厉智恒,再看看周围那些看客眼中闪烁的、并非全然畏惧的神色。 “哼!”刀疤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要把胸中憋闷的怒气都喷出来。他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挽了个刀花,“唰”地一声利落归鞘,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算你小子走运!老李头,今儿是看你面子!”他恶狠狠地剜了厉智恒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小子,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出了这个门,爷爷看你那身细皮嫩肉,能扛得住几刀风霜!”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翻倒的咸菜碟旁。 “我们走!”刀疤脸一挥手,带着两个兀自狼狈不堪、骂骂咧咧的同伴,撞开挡路的条凳,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店门。破门板被他们撞得“哐当”一声巨响,卷进来一股更猛烈的风雪。 野店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低低的议论声嗡嗡响起,食客们的目光在厉智恒和老沈身上好奇地扫视着,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 店主老李头这才把砍骨刀往旁边案板上一剁,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皱着眉,看着满地狼藉——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碟、泼洒的酒菜、还有那张浸在污秽里、已然面目全非的雪白棉帕。 “晦气!”老李头骂了一句,随即目光转向厉智恒和老沈,尤其是厉智恒那张依旧残留着怒意和苍白、沾着几点油污的俊脸,没好气地哼道,“小子,火气挺冲啊?掀桌子的劲儿不小!说吧,这烂摊子怎么算?桌椅碗碟,还有洒了的酒菜,照价赔!一文钱都不能少!另外……”他指了指厉智恒面前,“再赔一壶‘穿喉烧’,两碗汤饼!不吃?那就饿着!老子这儿不是善堂!” 老沈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带着点卑微又透着精明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老李头油腻的手里:“店家息怒,息怒!我家少爷年轻气盛,冲撞了。该赔的,一文不少!酒菜照上,照上!”他语气恭顺,动作却不容置疑地将银子按实。 老李头掂了掂手里的碎银,脸色稍霁,小眼睛扫了老沈一眼,又瞥了瞥一旁沉默不语、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厉智恒,嘟囔了一句:“算你们识相!”转身朝后厨吼了一嗓子:“老五!死哪去了?赶紧收拾!汤饼、咸肉、烧刀子,再给这桌上一份!手脚麻利点!” 店小二和另一个帮工赶忙跑过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污秽被扫走,翻倒的桌子被扶起,歪斜的长凳被摆正。很快,除了空气中残留的劣质酒气和些许污渍,以及众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状。 一张新的、同样油腻的桌子被抬了过来。不多时,新的酒菜也端了上来:依旧是豁口的粗碗装着浑浊的“穿喉烧”,依旧是那厚切焦黄的咸肉和黑乎乎的腌菜,还有两大碗热气腾腾、汤水浑浊、漂浮着几片蔫黄菜叶的汤饼。 老沈重新坐回长凳上,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他提起新送来的锡酒壶,再次稳稳地给厉智恒面前那只粗瓷碗里倒满。深褐色的酒液在碗中晃动,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辛辣酸馊气味再次弥漫开来。 厉智恒依旧站着。貂裘的领口在刚才的挣扎中蹭上了几道污痕,几片从门外卷进来的细小雪花落在他的鬓角和肩头,被店里的热气一烘,迅速化开,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桌上那碗新倒的“穿喉烧”。碗里浑浊的酒液,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着他此刻狼狈而苍白的脸,映照着他眼中翻腾的屈辱、愤怒、挫败,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后怕。 刚才那柄长刀劈面而来的森寒,刀疤脸毒蛇般的眼神,店主那把沾着肉沫血渍的砍骨刀……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老沈那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如同冰冷的铁锤,一遍遍敲打着他狂躁的心绪。 他慢慢抬起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粗瓷碗壁,那粗糙的触感像是砂纸在磨砺他的神经。 老沈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厉智恒的指尖在碗壁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又像是在与内心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杀。终于,他的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攥住了那只粗粝的碗。 他端起碗,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碗沿凑到唇边,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更加凶猛地冲入鼻腔。 他闭上眼。 然后,一仰头! “咕咚……咕咚……” 辛辣、酸涩、焦苦、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腐气味的滚烫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粗暴地灌入喉咙,一路灼烧下去!强烈的刺激瞬间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暴凸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仿佛有无数根针在狠狠搅动。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死死咬着牙,任由那灼烧感在身体里肆虐。直到碗中最后一滴浑浊的液体滑入喉咙,他才猛地将空碗重重地顿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野店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几片从门缝钻进来的雪片,恰好落在他汗湿的鬓角,瞬间便融化了,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 喉咙里,胃里,依旧火辣辣地痛着,像被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割过。 他睁开眼。眼底的赤红尚未完全褪去,但那份狂乱的愤怒,似乎被这碗穿喉的烈酒,强行浇熄、压制了下去,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碟依旧散发着异味的焦黄咸肉,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没有犹豫。 他伸出手,直接捏起一块最厚、肥肉最多的咸肉片。指尖传来油腻冰冷的触感。他看也不看,将那块肉塞进了嘴里,用力咀嚼起来。浓重的盐齁味和陈腐的油脂味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混合着方才烈酒残留的灼烧感,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滋味。 他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绷紧,仿佛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坚硬如铁的现实,是方才那场猝不及防的羞辱,是父亲那句看似冷酷的安排,是这江湖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是在强行咽下这所有的一切。 老沈默默地看着,提起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穿喉烧”,默默地喝了一大口,脸上皱纹舒展,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 风雪在门外呜咽,野店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咀嚼声,和角落里那个斗笠客,杯中酒液无声的微澜。 第2章 冰冷美人儿 雪,下得更紧了。 风像无数把钝刀子,裹挟着鹅毛大的雪片,从破门板的缝隙里、屋顶的茅草窟窿中,没头没脑地灌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狼嚎。野店里的火塘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也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劣质烧刀子混合着血腥、汗臭和呕吐物残渣的污浊气味。 厉智恒坐在重新摆正的油腻长凳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久前还紧攥着粗瓷碗,灌下了那碗穿喉蚀骨的“穿喉烧”,此刻指尖却仍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胃里翻江倒海,烈酒灼烧的余威混合着那口齁咸陈腐的肥肉,化作一股股酸气直冲喉咙口,被他死死压了下去。喉头火辣辣地疼,像吞下了一把烧红的砂砾。 方才刀疤脸那张狰狞的刀疤、毒蛇般淬毒的眼神、还有那柄雪亮长刀扑面而来的森然杀气,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眼底。那不是戏文里唱的豪侠对决,那是**裸的、带着腥膻味的死亡威胁。老沈那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冰冷地回荡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碎了他最后一点残留的、关于江湖的浪漫幻想。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脆弱。锦衣玉食堆砌出的傲慢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拳脚功夫,在这真正刀头舔血的亡命徒面前,简直像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少爷,缓缓。”老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提起新添的酒壶,给厉智恒面前那只同样豁口的粗瓷碗里又倒了大半碗浑浊的“穿喉烧”。深褐色的酒液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晃动,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这东西,喝一口烧喉咙,喝两口烧心,喝三口……就烧不疼了。”他枯瘦的手指在碗沿轻轻敲了敲,“压压惊,也暖暖身子。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厉智恒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眼里,之前残留的愤怒和委屈已被一种更沉、更暗的东西取代——是惊悸未消的后怕,是直面死亡后的茫然,更深处,翻腾着一种被彻底打落尘埃的屈辱与不甘。他看着那碗酒,又看看老沈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的脸。这张脸,此刻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潭般的平静。 “为什么拦我?”厉智恒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烈酒灼烧后的残破感,像砂纸摩擦,“他那样的人……就该打掉他的牙!” “打掉他的牙?”老沈低低地笑了,笑声干涩,像枯叶在风中摩擦,“少爷,您那一凳子抡过去,打掉的恐怕不是他的牙,是您自己的脑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疤脸张那刀,是见过血的。他腰上挂的那束红穗子,是‘血狼帮’的标记。那帮子人,专在边塞野道上干些没本钱的买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您掀了他的面子,他岂会真咽下这口气?老李头能镇住他一时,镇不住他一世。” 厉智恒的心猛地一沉。血狼帮……刀头舔血……没本钱的买卖……这些只在话本里听过的凶残字眼,此刻却如此真实地附着在那个刀疤脸身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那……那怎么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离开京城时的决绝,此刻在真正的凶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等。”老沈只吐出一个字。他端起自己那碗酒,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浑浊的老眼却像鹰隼般扫过店门的方向,目光锐利得穿透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等待。“老爷既然让您出来‘见识’,该安排的,自然会安排妥当。您只管……看着。” “看着?”厉智恒一愣,心底那股不安陡然扩大。他看着老沈平静得过分的侧脸,一种极其陌生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父亲……到底安排了什么? 店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方才那场冲突的余波并未散去,食客们虽然重新埋头于酒菜,但目光依旧不时地、带着各种复杂意味地瞟向角落里的主仆二人。低语声嗡嗡作响,像一群不安分的苍蝇。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依旧低着头,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突出,泛着青白色。他面前的粗瓷酒杯里,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着,倒映着桌上跳跃的、昏暗的油灯火苗。 时间在风雪呜咽和压抑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片雪花撞在门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厉智恒紧绷的心弦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有半个时辰。 “咿呀——” 那扇破旧的、被风雪不断撞击的店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点轻缓的力道,推开了。 没有裹挟着大量雪片的狂风,只有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流,瞬间涌了进来,让店中本就低迷的温度骤降。火塘里的火焰猛地一矮,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一个身影,裹挟着门外漫天的风雪,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青灰色劲装,料子看着普通,却异常挺括服帖,勾勒出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腰身线条。肩头披着一件同色的、半旧的薄斗篷,斗篷边缘和发梢上,沾满了晶莹的雪粒。她很高,几乎与厉智恒不相上下,身姿笔挺如雪原上孤傲的青松。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美丽的脸庞。肌肤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雪般的冷白。五官如同最出色的匠人用寒玉精心雕琢而成,眉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秀气,唇色是极淡的樱粉。然而,这一切本该动人的精致,却被她脸上那种毫无温度、毫无波动的神情彻底冻结了。 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目光扫过店内众人,如同掠过一堆毫无生命的顽石,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惊起。那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她手中,提着一把刀。 刀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朴素到了极致。刀柄也只是一段打磨光滑的乌木,缠着几圈同样乌黑的细绳。整把刀安静地悬在她身侧,没有一丝杀气外泄,却给人一种莫名的、沉重的压迫感。仿佛那不是一柄刀,而是一块沉睡的、随时会苏醒的寒铁。 她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冰。店里的嗡嗡低语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食客,无论是粗豪的汉子还是精明的行商,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惊艳只是一瞬,随即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气息所冻结,只剩下惊疑和下意识的屏息。 连角落里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斗笠客,此刻也微微抬起了下巴。虽然大半张脸依旧隐藏在斗笠的阴影里,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门口那个冰冷的身影上。 女子对满店的目光恍若未觉。她的视线,如同精准的冰线,直接越过了所有障碍,落在了角落里的厉智恒身上。 只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位置。 然后,她便移开了目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厉智恒和老沈所在的角落走来。她的步伐不大,却异常平稳,踩在布满污渍和融化雪水的泥土地上,悄无声息,如同雪地上滑行的幽灵。沾满雪粒的青灰斗篷下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拂动,没有沾染上丝毫地上的污秽。 她走到桌旁,在距离厉智恒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行礼,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站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让近在咫尺的厉智恒感觉周围的温度又降了几分,呼吸间都带上了白气。 厉智恒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女子是谁?她看自己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那种冰封千里的漠然,比刀疤脸的凶悍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老沈却像是早就预料到她的到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他放下手中的酒碗,浑浊的老眼迎上那女子冰冷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那女子也几不可察地颔首回应,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动。 “少爷,”老沈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向厉智恒,脸上堆起一丝惯常的、带着点卑微又透着精明的笑容,“这位是倪涛倪姑娘。老爷担心少爷初入江湖,身边没个得力的人照应,特意让倪姑娘一路护送,也好替少爷……料理些不开眼的麻烦。” 倪涛?厉智恒咀嚼着这个名字。冰冷,坚硬,毫无温度,倒是和她的人一模一样。父亲派来的护卫?一个……女人?还是这样一个冷得像块冰的女人?他下意识地看向倪涛,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仿佛老沈介绍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听到“老爷”二字时,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厉智恒心中疑虑更甚。他正要开口,老沈却已经站起身,动作麻利地拿起自己那半碗冷掉的“穿喉烧”,对倪涛做了个请的手势:“倪姑娘一路辛苦,风雪大,先坐下喝口酒暖暖身子?” 倪涛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老沈递过来的那只豁口粗碗上。碗里浑浊的酒液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她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老沈也不以为意,嘿嘿干笑两声,把碗收了回来,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砸吧着嘴:“好酒!挡寒!”仿佛那真是琼浆玉液。 就在这时! “哐当——!” 店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 破碎的木屑混合着大团大团的雪沫,如同冰雹般砸了进来!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整个空间,吹得火塘里的火焰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三个裹着厚厚皮袄、浑身落满积雪的身影,带着一身浓重的戾气和酒气,堵在了门口。为首那人,狗皮帽子上沾满雪泥,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活过来的蜈蚣——正是去而复返的疤脸张! 他三角眼里闪烁着野兽般凶残嗜血的光芒,嘴角咧开,露出焦黄的牙齿,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他身后两个同伴,一个额头鼓着新鲜的大包,另一个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油腻污渍,此刻都瞪着一双布满血丝、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角落里的厉智恒。 “小杂种!爷爷就知道你没胆跑!”疤脸张的声音如同砂纸在刮擦,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在老李头店里动不了你,出了这破门,这方圆几十里都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倒要看看,你那身细皮嫩肉,能经得起几刀剐!”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门外雪地的反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令人心悸的寒芒!刀柄上那束暗红色的刀穗,在风雪中剧烈地摇摆,如同招魂的幡! 店里的食客们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桌椅碰撞声、碗碟摔碎声响成一片!有人想往桌子底下钻,有人想往后门跑,乱成一团。店主老李头拎着砍骨刀从后厨冲出来,脸色铁青,刚要怒骂,却被疤脸张那毫不掩饰的凶悍杀气压得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狠狠啐了一口。 厉智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因为之前的紧张和此刻的惊惧而有些僵硬。他看向老沈,老沈却依旧坐着,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他又猛地看向那个刚刚出现的、名叫倪涛的冰冷女子。 倪涛甚至没有回头。 在疤脸张三人撞开店门、爆发出狂嚣怒吼的瞬间,她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头。冰冷的侧脸线条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锐利,如同冰棱雕刻而成。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眼尾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三张充满暴戾杀气的面孔,以及那柄在风雪中闪烁着凶光的刀锋。 然后,她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预警,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气息波动。 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厉智恒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青灰色的、极其模糊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桌旁消失了!不是冲向门口,而是如同鬼魅般,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轨迹,瞬间融入了店内墙壁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之中!她的身影在阴影里扭曲、淡化,如同滴入墨汁的水,彻底失去了踪迹!只有那扇还在吱呀晃动的破门和被撞开的门缝间涌入的风雪,证明着刚才门口确实站着三个凶神恶煞的人。 疤脸张脸上的狞笑凝固了一瞬,三角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人呢?那个刚刚还在角落里的、冷冰冰的小娘们呢?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目光凶戾地扫视着混乱的店内。 就在这刹那的凝滞! 店门外,风雪肆虐的黑暗深处! 一道极其细微、却又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风雪的呜咽! “锵——!” 声音短促,清越,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锋锐感! 紧接着!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炸响!是疤脸张身后左侧那个额头鼓包的同伴!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大股大股粘稠温热的液体,从他指缝间狂喷而出!在门外惨白雪地的映衬下,那喷溅的血泉,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色! 他连第二声惨叫都未能发出,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珠暴凸,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积满新雪的地面上,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鲜血从他脖颈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像一朵在寒夜里骤然绽放的、巨大而妖异的红梅。 变故来得太快!太诡异! 疤脸张和另一个脸上带油的同伴完全懵了!脸上的狞笑和怨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他们甚至没看清同伴是怎么死的!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死亡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缠上了他们的脖颈! “谁?!给老子滚出来!”疤脸张惊怒交加,嘶声狂吼,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试图劈开眼前浓稠的黑暗和风雪,刀光乱闪,却只搅起一片混乱的雪沫。另一个同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往疤脸张身后缩。 回答他们的,是又一声短促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锵——!” 这一次,声音来自疤脸张的右侧! “噗嗤!” 利刃切割皮肉、斩断骨骼的闷响,清晰地传入店内每一个惊骇欲绝的食客耳中! 那个脸上沾油、正想往疤脸张身后躲藏的汉子,动作猛地僵住!他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眼睛难以置信地向下看去——只见自己左侧颈侧,一道细如发丝、却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何时悄然绽开!没有鲜血立刻喷溅,只有一股细微的血线,如同红绳般缓缓渗出。 下一秒! “嗤啦——!” 仿佛一个被戳破的血袋,一股更加汹涌、更加狂暴的血泉,猛地从那道细小的伤口中喷射而出!如同一条猩红的毒龙,在惨白的雪地上空狂舞!血泉冲起足有半人高,带着温热的腥气,然后化作漫天血雨,劈头盖脸地淋在呆若木鸡的疤脸张身上! 那汉子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怪响,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两下,然后便直挺挺地向后仰倒,重重摔在雪地里,溅起一片猩红的雪泥。身下的积雪,迅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第二朵巨大的血梅,在雪地上晕染开来。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风雪的冰冷气息,如同海啸般冲进野店,瞬间淹没了所有空间!店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是被冻僵的石像,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 厉智恒浑身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几乎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外雪地上那两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看着那两滩迅速扩大、在雪白底色上显得无比狰狞刺目的血泊!那喷溅的血泉,那凝固的惊恐表情,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狠狠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就是……江湖? 这就是父亲派来“护送”他的人? 疤脸张彻底疯了!他脸上、身上溅满了同伴温热的鲜血,那腥热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像个落入陷阱的困兽,爆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嘶吼:“出来!给老子滚出来!装神弄鬼的贱人!老子剁了你!”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不再顾忌店内,双手紧握长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店门内、厉智恒所在的方向,不管不顾地狠狠一刀劈下!刀风呼啸,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刀光匹练般斩落! 就在那刀锋即将劈入店门的刹那! 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如同从地狱最深处钻出的幽灵,毫无征兆地、几乎是贴着地面,从店门门槛的阴影里倏然闪现!速度快到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倪涛! 她出现了!就在疤脸张的身后!距离他不足三步!风雪吹拂着她青灰色的斗篷下摆,几片雪花落在她冰雪般毫无表情的侧脸上,瞬间融化。 疤脸张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灭顶的死亡寒意,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到脚底!他劈出的刀势已老,根本来不及回防! 倪涛的刀,无声无息地出了鞘。 没有炫目的寒光,没有摄人的气势。那把乌沉沉鲨鱼皮鞘中的刀,此刻握在她手中,刀身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哑黑色,只在刀刃边缘,凝结着一线比万年玄冰更冷、更锐利的微芒。 她甚至没有看疤脸张,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漠然地平视着前方风雪弥漫的黑暗。握刀的手腕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片落叶般,轻轻一旋。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黑线,在风雪中一闪而逝,精准地抹过疤脸张的后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疤脸张劈下的长刀,停在了半空。他脸上疯狂扭曲的表情瞬间定格。那双充满暴戾和恐惧的三角眼,瞳孔骤然放大,然后又急剧收缩,里面所有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死寂。 他脖颈上,一道比发丝更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线,缓缓浮现。 没有鲜血喷涌。 那道血线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个诡异的纹身。 下一秒,疤脸张魁梧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轰然向前扑倒!沉重的身躯砸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闷响。头颅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耷拉着,全靠一层薄薄的皮肉连在脖子上,脸上凝固着死前那一刻极致的惊骇和茫然。鲜血,终于开始从那道细线中缓慢地、粘稠地渗出,浸染了他身下的门槛和积雪。第三朵血梅,在他倒下的地方,无声地晕开。 倪涛的身影,在疤脸张倒下的同时,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了两步,轻盈地避开了溅射的污血。那把哑黑色的刀,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滑回了乌沉沉的刀鞘之中。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她现身到收刀,不过眨眼之间。 她站在风雪中,青灰色的斗篷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几缕乌黑的发丝拂过她冰雪般苍白的脸颊。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甚至连呼吸都平稳得没有一丝紊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地上三具迅速被风雪覆盖、只剩下大团殷红的尸体,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三堆被扫出门的垃圾。 然后,她微微侧过身,目光穿过敞开的店门,越过店内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僵硬的、石雕般的脸,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厉智恒身上。 依旧是那种毫无温度的、纯粹的漠然。 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收割三条人命的,不是她。 厉智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翻腾得更加厉害,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手脚冰凉,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看着门外雪地里那三朵刺目的“血梅”,看着倪涛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却冷得毫无人气的脸,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重量,如此**地见识到了“力量”的冰冷与残酷。 这……就是父亲给他安排的“礼”?这冰冷美人儿,是护卫?还是……一柄父亲递过来的、淬了剧毒的刀? 倪涛的目光只在厉智恒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移开了。她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目标是否安好。然后,她转过身,青灰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肆虐的风雪和浓重的黑暗之中。风雪立刻吞噬了她的背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店门内外,一片死寂。 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店主老李头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握着砍骨刀的手都在哆嗦,猛地冲过去,“哐当”一声死死关上了那扇还在晃悠的破门板,用身体死死抵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门外那修罗场般的景象和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 店内的食客们这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惊呼和抽气声。有人瘫软在凳子上,有人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瑟瑟发抖。角落里那个斗笠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微微抬着头,斗笠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面对着紧闭的店门方向,站立的姿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窗棂上,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他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着,如同一声沉重而无声的叹息。 厉智恒依旧僵硬地坐着,浑身冰冷。他盯着自己面前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浑浊的“穿喉烧”早已冰冷,倒映着他自己苍白而惊惶的脸。 一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那只手的手心里,托着一小束东西。 是几根被粗暴扯断的、沾着暗红色泥点和新鲜血迹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暗红色丝线——正是疤脸张刀柄上系着的那束,象征着“血狼帮”身份的刀穗! “少爷,”老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天气,“老爷让送的第一份‘礼’,到了。” 厉智恒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束沾血的刀穗上,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猛地一颤! 冰冷的汗,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 第3章 美人儿沾酒,酒窝现 门板被老李头用身体死死抵住,隔绝了门外肆虐的风雪,却隔不断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气味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野店里死寂无声。火塘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煞白、惊惧、茫然的脸。食客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各自的位置上,连眼珠都不敢乱转。角落里,有人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店主老李头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握着砍骨刀的手仍在微微颤抖,眼神复杂地扫过店内狼藉,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厉智恒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后怕。 厉智恒僵硬地坐着。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胃里翻江倒海,方才那碗“穿喉烧”和齁咸肥肉带来的灼烧感,此刻被门外那浓烈血腥引发的强烈恶心感彻底取代,喉头一阵阵发紧。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三朵巨大血梅,不去想那喷涌的血泉和凝固的惊恐表情,可那些画面却如同最顽固的烙印,死死钉在他的脑海深处。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面前的桌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里,浑浊冰冷的“穿喉烧”早已不再晃动,像一潭死水,倒映着油灯昏黄跳跃的火苗,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张苍白、惊惶、写满脆弱的脸。那张脸,与记忆中京中那个鲜衣怒马、目空一切的厉家少爷,判若两人。 屈辱,后怕,还有一种被强行撕开保护壳、暴露在**裸杀戮面前的巨大冲击,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江湖”?这就是他舍弃一切想要逃避的“束缚”之外的世界?残酷得令人窒息。 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突兀地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只手的手心里,托着一小束东西。 是几根被粗暴扯断的丝线,颜色暗红,沾着已经发黑凝固的泥点和几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褐色的新鲜血迹。丝线纠缠在一起,末端还残留着一点被暴力撕裂的、磨损的皮绳——正是疤脸张刀柄上系着的那束,象征着“血狼帮”身份的刀穗! 那沾血的刀穗,像一簇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毒荆棘,瞬间灼痛了厉智恒的眼睛!他浑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将那涌到喉头的酸水强行压了下去。 “少爷,”老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托在掌心的不是染血的凶物,而只是一根寻常草茎,“老爷让送的第一份‘礼’,到了。” 厉智恒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眼里,之前的惊惶被一种剧烈的、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冰冷所取代!他死死盯住老沈那张在昏暗油灯下显得模糊不清、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嘶哑颤抖:“礼?这就是……父亲给我的‘礼’?三条人命?!” 老沈浑浊的老眼迎着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带着点卑微、又透着深不可测精明的模样。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只托着染血刀穗的手,又往前稳稳地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厉智恒冰冷的手指。 “江湖路险,少爷。”老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钻进厉智恒嗡嗡作响的耳朵里,“老爷送的不是护卫,是柄会喘气的刀。刀,就得见血开锋。”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光芒一闪而过,“这刀穗,您得收着。这是疤,也是印。往后见了带这玩意的,您心里就得亮堂着。” 厉智恒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看着那束沾着同伴和自己鲜血的刀穗,看着老沈枯瘦的手,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父亲……把他当成了什么?又把那个叫倪涛的冰冷女子,当成了什么?一件兵器?一件需要“开锋”的凶器? 就在他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拍案而起质问老沈的瞬间—— “吱呀。” 那扇被老李头死死抵住、隔绝了门外血腥修罗场的破门板,竟被从外面,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点轻缓的力道,再次推开了。 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气,裹挟着几片细碎的雪沫,瞬间涌了进来。 倪涛的身影,如同风雪中归巢的青鸟,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门口。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灰色劲装,披着同色的薄斗篷。斗篷和发梢上沾满了晶莹的雪粒,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她的脸,依旧是冰雪般的冷白,五官精致,毫无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店内一张张因她出现而瞬间变得更加惊惧、如同见了鬼魅般的面孔,目光没有丝毫停留。 她身上,依旧干净得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迹,甚至连靴底沾上的雪沫,也在进门几步后,融化在泥土地上,不留痕迹。只有那柄悬在她身侧的、乌沉沉鲨鱼皮鞘的刀,安静地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门外那短暂而致命的杀戮。 她径直走向角落的桌子,脚步平稳无声。在距离厉智恒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如同之前一样,静默地站立着。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收割,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出去赏了会儿雪景。 店内刚刚因老沈递出刀穗而稍有活泛的空气,瞬间再次冻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恐惧和敬畏,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沈却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凝滞的气氛,脸上堆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谄媚又透着精明的笑容,仿佛倪涛只是出去打了个转回来。他提起桌上那把豁嘴的锡酒壶,竟又拿起一只干净的、同样豁口的粗瓷碗——大概是刚才混乱中幸存下来的——倒了满满一碗浑浊刺鼻的“穿喉烧”。 “倪姑娘,风雪寒重,辛苦辛苦!”老沈的声音带着点夸张的热情,将那碗满得几乎溢出来的酒,朝着倪涛的方向推了推,“刚温过,驱驱寒气!这野店别的没有,就这酒够劲儿!” 倪涛的目光,如同冰线,落在了那只推到面前的粗瓷碗上。碗里浑浊的酒液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皱眉的气味。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 老沈像是没看见她的漠然,嘿嘿笑着,继续道:“倪姑娘别嫌弃!这地方,能有口热乎的就不错了!再说了,”他话锋一转,浑浊的老眼瞟了一眼旁边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厉智恒,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往后跟着少爷行走,这江湖路上的风霜雨雪、牛鬼蛇神,少不了。有些东西,该沾的,总得沾一沾,该习惯的,总得习惯习惯,是不是这个理儿?” 厉智恒的心猛地一跳!老沈这话……是说给倪涛听的?还是……说给他听的?他下意识地看向倪涛。 倪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老沈说完这番话后,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极淡的目光,如同蜻蜓点水般,扫过老沈那张堆笑的脸,然后,极其短暂地掠过厉智恒苍白的、带着惊疑和愤怒的脸庞。 那目光依旧冰冷,毫无温度。 但这一次,厉智恒似乎在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在厉智恒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时候,倪涛动了。 她并没有去端那只碗。而是极其缓慢地、如同冰雕玉琢般的手指,微微抬起。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冰雪般的冷白。此刻,这只刚刚在电光石火间收割了三条人命、却纤尘不染的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和精准,伸向了那只粗瓷碗。 她的指尖,在碗沿上方微微停顿了一瞬。 然后,极其轻微地、如同点水般,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沾了一下碗中那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劣质酒气的液体。 一点深褐色的酒液,挂在了她冰雪般白皙的指尖上,像一滴污浊的墨点,玷污了一块无瑕的美玉。 倪涛的目光,垂落在自己沾了酒液的指尖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冰雪般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看着那一点污浊,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但就在这极其短暂的一瞬! 一直如同冰封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庞上,左颊靠近唇角的位置,极其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仿佛春风吹过冻湖,冰面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细纹。 一个浅浅的、如同梨涡般的痕迹,在那冰雪般的肌肤上,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 那痕迹浅得如同幻觉,快得如同错觉。若非厉智恒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若非他心中那根弦绷紧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美人儿沾酒,酒窝现。 厉智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荒谬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冰冷?漠然?杀人如割草?可这……这稍纵即逝的、几乎不存在的梨涡是什么?是她无意识的反应?还是……这冰冷躯壳下,还残存着一丝属于“人”的痕迹? 然而,这丝涟漪,或者说这丝“破绽”,只存在了不到半次呼吸的时间。 倪涛沾着酒液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轻轻在桌沿那厚厚的油垢上随意一抹。那点深褐色的污浊,便彻底消失在黑亮的油污里,不留一丝痕迹。 她抬起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再次恢复了彻底的、万年玄冰般的漠然和平静。方才那瞬间的、如同错觉般的梨涡,仿佛从未出现过。她依旧是那柄没有温度的、会喘气的刀。 “少爷,”老沈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微妙的一幕从未发生。他那只托着染血刀穗的枯瘦手掌,再次不容置疑地、稳稳地递到了厉智恒面前,几乎要贴到他的胸口。“拿着。这是您的第一课。刀是冷的,手得是热的。心冷了,刀就钝了。” 厉智恒的目光,从那束沾血的刀穗,移到倪涛那张重新冰封的脸,再回到老沈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胸中翻腾着无数疑问和惊涛骇浪,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窗外,风雪呜咽,更急了。 店内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 “嗞——” 像是粗糙的指腹,在粗瓷酒杯的豁口边缘,用力地、缓慢地刮过。声音不大,却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窗棂上,油灯昏黄的光线将斗笠客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剪影随着火苗的跳跃而微微晃动,如同一声沉重而无声的叹息,在弥漫的血腥气中,久久不散。 第4章 有胆去崖边摘果子 门板隔绝了风雪,却关不住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它沉甸甸地压在野店浑浊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火塘里的火苗似乎也被这气息压得矮了几分,恹恹地舔舐着焦黑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食客们如同惊弓之鸟,连咀嚼吞咽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惊动了角落里那尊煞神。目光躲闪着,偶尔飞快地瞥一眼那静立如冰雕的青灰身影,便立刻触电般缩回,只剩下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恐惧。角落里干呕的声音已经停了,只剩下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店主老李头不再靠着门板,他佝偻着背,用一块油腻得发亮的抹布,近乎神经质地一遍遍擦拭着厉智恒他们那张重新摆正的桌子,仿佛要擦掉上面根本不存在的污渍。每一次擦拭,他的眼神都飞快地瞟过倪涛的侧影,又触电般收回,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厉智恒依旧僵硬地坐着,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那束沾着新鲜血迹的暗红刀穗,如同烧红的烙铁,正死死地按在他的掌心。粗糙、冰冷、黏腻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和深入骨髓的战栗。老沈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血腥的“礼”牢牢按实在他手里。 “少爷,攥紧了。”老沈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这疤脸张的刀穗,就是您的护身符。往后道上走,亮出来,识趣的,自然绕道三分。不识趣的……”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意有所指地扫过旁边静立的倪涛,“自有快刀招呼。” 厉智恒猛地抬起头,凤眼里交织着愤怒、屈辱和一种被强行拖拽入泥潭的无力感。他想甩开手,想把这肮脏血腥的东西扔得远远的,想质问老沈这到底是什么鬼安排!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倪涛那张冰雪般毫无表情的脸就在咫尺之遥,门外雪地里那三滩迅速冻结的刺目殷红,如同噩梦般在他眼前晃动。 老沈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他的挣扎。那只按着厉智恒的手收了回去,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黄铜烟锅。他动作熟练地捻了一小撮劣质的烟丝,按进烟锅里,又从腰间挂着的火镰石袋里掏出火石火绒。 “嚓…嚓…” 火石撞击的脆响,在死寂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几点火星迸溅出来,落在沾着油腻和污雪的泥土地上,瞬间熄灭。 老沈叼着烟锅,凑近那点微弱的火星,用力嘬了几口。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混杂在血腥气中,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烟锅里一点暗红的火光亮起,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明灭不定。 他像是很随意地,用那只刚刚按过厉智恒掌心染血刀穗的手指,捏着黄铜烟锅杆,在烟锅壁上轻轻磕了磕。几点滚烫的烟灰和火星子,“噗嗤”一声,不偏不倚,溅落在倪涛那双纤尘不染、沾着几点融化雪水的青色靴尖旁边。 火星在冰冷的泥地上跳跃了几下,迅速黯淡、熄灭,留下一小点焦黑的痕迹。 倪涛纹丝不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溅落在脚边的不是滚烫的火星,而只是几片无关紧要的雪花。 老沈却像是完成了什么仪式,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面前,模糊了他浑浊的眼神。烟雾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呓语般的沙哑,却又字字清晰地钻进厉智恒和旁边静立的倪涛耳中: “刀要热乎着用,人得凉着使。热刀快,凉人心静。心一乱,刀就飘了,飘了……就要见血。”他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落在倪涛冰雪般的侧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敲打,“倪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倪涛没有任何反应。她依旧静立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老沈的话和那溅落的火星一样,都是空气。只有那柄悬在她身侧的乌沉鲨鱼皮鞘刀,在火塘跳跃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厉智恒的心却猛地一沉。老沈这话,看似在说倪涛,句句却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混乱不堪的心绪上。热刀快……凉人心静……这哪里是在说刀?分明是在点他!点他刚才的冲动,点他此刻的惊惶!父亲送来的这柄“会喘气的刀”,在老沈眼里,就是一件需要“凉着使”的冰冷器物?而他自己……厉智恒低头看向自己掌心那束冰冷的、沾血的刀穗,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冰雕般静立的倪涛,那深潭般的眸子,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穿透了店内浑浊的空气和摇曳的火光,落在了那扇被风雪不断拍打的、糊着厚厚油纸的破窗户上。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在那浓黑的天幕尽头,在风雪肆虐的最高处,隐约可见一座孤峰突兀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险峻地刺向墨色的苍穹。 那就是断魂崖。 而在那几乎被风雪完全吞噬的崖顶最高处,在狂风暴雪几乎要将一切抹平的绝境之地,却顽强地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针尖般大小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在无边的风雪黑暗中摇曳不定,如同一点将熄未熄的、倔强的火星,又像是传说中生长在绝壁之上、吸食风雪寒气方能成熟的——赤焰朱果! 那一点朱红,在漫天惨白的风雪背景中,微弱,却刺眼得惊心动魄。 倪涛的目光,就牢牢地钉在那一点遥远的、几乎要被风雪彻底吞没的暗红之上。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潭般冰冷的眸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随着那崖顶朱红的明灭而轻轻跳跃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厉智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窗外一片混沌的风雪和黑暗,不明所以。 老沈也注意到了倪涛目光的落点。他浑浊的老眼眯了眯,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默许。 店内压抑的气氛似乎凝固成了冰。只有火塘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老沈吧嗒烟锅的轻响,以及角落里那斗笠客处,传来的细微动静。 那斗笠客依旧沉默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大半张脸隐藏在斗笠的垂纱之下。他面前的粗瓷酒杯早已空了。此刻,他那只骨节异常粗大、布满老茧的右手,正随意地搭在桌沿上。食指和中指之间,正慢条斯理地捻转着那只空了的粗瓷酒杯。 酒杯在他粗糙的指间旋转,杯沿的豁口偶尔蹭过他的指腹。杯底粗糙的陶胚,在火塘摇曳的光线下,映照出一点扭曲变形的、昏黄的光斑。那光斑随着酒杯的旋转,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跳跃、晃动。 突然,他捻转酒杯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杯底那点昏黄的光斑,恰好投射在他垂下的视线前方——桌面上一点未曾擦拭干净的、深褐色的酒渍上。 那点光斑,在昏暗的环境下,在深褐色的污渍背景映衬下,竟莫名地显出一种异样的惨白!像一只……在黑暗中悄然睁开、带着冰冷窥伺意味的独眼! 斗笠客捻转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腹的厚茧,在粗糙的杯壁上,刮擦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滞涩声响。 “嗞——” 如同指甲划过朽木。 这声微响,在死寂的店内,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厉智恒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看到角落阴影里那沉默的斗笠轮廓,和他指间转动的空杯。杯底那点惨白的光斑,在他视线扫过的瞬间,恰好随着酒杯的转动,隐入了斗笠投下的更深沉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点窥伺的“独眼”,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一股莫名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厉智恒的脊背。这店里……似乎处处都透着诡异。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凝视窗外崖顶那点朱红的倪涛,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冰雪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店内的浑浊与压抑,精准地钉在了厉智恒苍白、惊惶、尚带着少年人稚嫩棱角的脸上。 那眼神,依旧是万年寒潭般的冰冷与漠然,没有丝毫温度。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在这死寂的野店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有胆去崖边摘果子?” 话音落下,如同在凝固的冰湖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店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食客,包括擦拭桌子的老李头,动作都僵住了,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去断魂崖顶摘果子?那地方别说风雪天,就是大晴天,也是飞鸟难渡,猿猴愁攀!那是真正的绝地!这冰冷女子是在说笑?还是在……让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去送死?! 厉智恒更是浑身剧震!他猛地抬起头,撞进倪涛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眸子里。崖边?摘果子?那风雪肆虐、如同鬼域般的断魂崖顶?!那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朱红?!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轻视、甚至被戏弄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地想驳斥,想质问!可目光触及倪涛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玉雕般的脸,以及她眼底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冰冷,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雪地里绽放的三朵巨大血梅。想起了她鬼魅般消失又出现的身影。想起了那柄无声无息、却一击毙命的哑黑长刀。 这……不是玩笑。 她是认真的!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比刚才面对刀疤脸的死亡威胁时,更加刺骨!因为这一次,那冰冷的刀锋,似乎无形地指向了他自己! 老沈吧嗒烟锅的动作也停顿了一瞬,浑浊的老眼在厉智恒惊怒交加的脸上和倪涛冰冷如初的侧影间飞快地扫了个来回。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光芒。是担忧?是试探?还是……某种更加深沉的算计?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浓重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窗外的风雪,在这一刻似乎更急了。呜呜的风声如同厉鬼的哭嚎,疯狂地撞击着破旧的店门和窗棂,仿佛要将这小小的野店彻底撕碎、吞噬。 角落的阴影里,那只捻转着空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粗糙的手指,稳稳地按在杯壁上。斗笠的垂纱微微晃动,投下的阴影更深沉了。那杯底的光斑彻底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那只窥伺的独眼,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而悄然阖上,陷入了更深沉的静默。 第5章 美人儿虽美,可惜带冰刺 风雪像是被激怒的巨兽,咆哮着撞在断魂崖嶙峋的石壁上,卷起漫天冰晶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视线所及,一片混沌惨白,只有呜咽的风声灌满耳膜,震得人头皮发麻。 厉智恒趴在倾斜得几乎垂直的冰崖上,身体死死贴着冰冷的岩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雾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粘在冰面上的枯叶,随时会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扯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脚下是翻滚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呼啸的风声从深渊底部盘旋而上,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舔舐着他悬空的脚踝。他不敢低头,哪怕一眼,那股令人眩晕的失重感就会彻底摧毁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全凭着一股被激起的、混杂着恐惧和巨大愤怒的血气,他才咬着牙,跟着倪涛那鬼魅般的青灰身影,一路攀上了这绝命的断魂崖顶。此刻,那点倔强的、在狂风暴雪中摇曳的暗红色朱果,就在他头顶上方不到三尺的地方! 近在咫尺! 可这三尺,却如同天堑。 朱果生长在一块突兀探出的冰棱下方。那冰棱被千万年的风雪打磨得光滑如镜,又覆盖着新积的浮雪,根本无处着手。厉智恒勉强攀附的位置,是冰棱下方一块勉强能容下半个脚掌的凸起岩石,上面也结满了溜滑的薄冰。 他尝试了几次,手指在冰冷的岩石和冰棱上徒劳地抓挠,每一次发力,脚下那点可怜的支撑就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冰渣簌簌落下,瞬间消失在脚下的黑暗里。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顺着脊椎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冻僵。 “呼……呼……”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冰渣,肺叶火辣辣地疼。汗水早已浸透内衫,却在接触到崖壁寒气的瞬间变得冰冷刺骨。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麻木,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那是皮肤被冰棱和粗糙岩石磨破的伤口在无声地叫嚣。 美人儿虽美,可惜带冰刺!这念头带着无尽的怨愤和冰冷的恐惧,再次狠狠攫住他。倪涛就在他下方不远处一块相对平缓的冰台上。她甚至没有攀附,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青灰色的斗篷在狂风中猎猎飞舞,身姿却稳如磐石。风雪似乎自动避开了她,连一片雪花都未曾落在她冰雪般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毫无波澜地仰视着他,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如同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码。 那眼神,比这万丈深渊更冷,比这刮骨的寒风更利! 一股被彻底轻视、被当成玩物的巨大屈辱感,混合着对脚下深渊的本能恐惧,瞬间冲垮了厉智恒最后一丝理智! “你故意的!”他猛地低下头,对着下方那个冰冷的身影嘶吼,声音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却充满了濒临崩溃的愤怒,“这地方根本不可能摘到!你就是想看我摔死!是不是?!” 风雪呜咽,淹没了他的怒吼。 倪涛纹丝不动。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依旧落在他头顶那块光滑的冰棱上,仿佛在审视一件死物。只有那柄悬在身侧的乌沉刀鞘,在风雪中反射着幽冷的光。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厉智恒脚下传来! 他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那块支撑了他大半重心的凸起岩石,表面的薄冰终于承受不住,连同下面风化的石屑,一起崩裂了! 身体猛地一沉! “啊——!” 厉智恒的魂飞魄散只持续了不到半瞬!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就在身体失去平衡、即将坠入深渊的刹那,他那只早已僵硬麻木、磨破了皮肉、渗出血丝的右手,如同濒死的野兽挥出最后一爪,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所有残存的意志,狠狠朝着头顶上方那块光滑冰棱的根部抓去! 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被常年风霜侵蚀出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指尖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指甲瞬间被掀翻!但他不管不顾,五指死死地抠了进去!粗糙尖锐的冰棱边缘如同无数把小刀,瞬间割开了他指腹的皮肉,温热的血液涌出,却在接触冰壁的瞬间冻结!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身体下坠的势头,竟硬生生被这亡命一搏止住了! 他整个人悬吊在了半空中!仅靠那只抠进冰缝、鲜血淋漓的右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脚下是翻腾着死亡气息的无底深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全身,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刺骨。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那只支撑着他的手臂,因为巨大的负荷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肌肉撕裂般的疼痛顺着肩膀蔓延。 他不敢低头,不敢看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右手那一点致命的支撑上。剧痛和冰冷的触感混合着血液黏腻的温热,清晰无比地传递到大脑。 头顶上方,那点暗红色的光芒,近得仿佛触手可及。朱果散发出的、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暖意,透过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透下来,拂过他因恐惧而僵硬的脸颊。 滚烫!那感觉,与这刺骨的冰寒形成了最极致的反差!如同在冰窟里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它就在那里,悬在生死一线之上,散发着诱人的、带着魔性的暖意! 厉智恒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死死盯住了那点近在咫尺的暗红。求生的本能,被那暖意点燃的微弱渴望,以及对下方那个冰冷身影的、如同毒火般焚烧的恨意,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交织、冲撞! 他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出那只还能活动的左手。手臂如同灌了铅,每抬高一分都耗尽了他所有的意志。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发白,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冰碴,颤抖着,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探去…… 近了……更近了……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生长朱果的虬结根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蕴含着某种生命力的温热感,瞬间顺着指尖传来!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短暂地压过了手臂的剧痛和死亡的恐惧!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包裹住那颗在狂风中摇曳的朱果时——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是倪涛! 她甚至没有攀爬的动作,仿佛只是被风雪轻轻托起,便稳稳地落在了他旁边一块几乎不可能立足的、光滑的冰棱凸起上!狂风卷起她的斗篷,猎猎作响,几片雪花落在她冰雪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瞬间融化,不留痕迹。 厉智恒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猛地转头,对上了倪涛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眸子。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她长而密的睫毛上凝结的细微冰晶,看清她眼底那片如同冻结了万载岁月的、没有丝毫涟漪的漠然。 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他那只鲜血淋漓、死死抠进冰缝的右手,又落在他那只正颤抖着、即将触及朱果的左手。 然后,她的右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干净整齐,皮肤是冰雪般的冷白。此刻,这只手正对着断魂崖外呼啸的风雪虚空一抓。 一股凛冽到极致的寒气,仿佛被她手掌的吸力牵引,瞬间在她掌心凝聚、压缩!肉眼可见地,几片飞舞的雪花在她掌心上方急速旋转、凝结,眨眼间便化作一根三寸长短、通体晶莹剔透、前端异常锋锐的——冰刺! 那冰刺在她冰雪般的掌心悬浮着,尖端闪烁着一点比星辰更冷、更锐利的寒芒,正对着厉智恒剧烈滚动的喉结!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尖,瞬间刺破了他皮肤!喉结处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刺尖端散发出的、几乎要将血液冻结的寒气! 厉智恒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僵在那里,左手悬停在朱果上方,右手死死抠着冰缝,一动不敢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瞬间暴起的鸡皮疙瘩! 倪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凝视着他因极度惊恐而收缩的瞳孔。她的声音不高,清冷依旧,如同冰珠撞击,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厉智恒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果子烫手?”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根悬浮在掌心的、锋锐的冰刺,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尖端距离厉智恒的喉结又近了一分!冰冷的寒意几乎要刺破皮肤! “摘了,”她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错觉般的涟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窒息的压迫,“就得咽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厉智恒的左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又像是被那冰冷的杀意彻底激发了骨子里最后一点不甘的倔强,猛地向前一探!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那颗在狂风中摇曳的、触手温热的赤焰朱果,被他颤抖却异常决绝的手指,狠狠地摘了下来! 果实入手,一股比先前强烈十倍的滚烫热流,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从掌心沿着手臂经络,凶猛地窜入体内!那灼热感是如此霸道,如此蛮横,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麻木,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右手的剧痛!它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熔岩,在他僵冷的身体里轰然炸开! 厉智恒闷哼一声,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内外交加的剧烈刺激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只抠在冰缝里的右手,因为这颤抖而承受了更大的压力,鲜血顿时涌出更多! 而就在他摘下朱果的同一刹那! 倪涛掌中那根悬浮的、锋锐的冰刺,尖端无声无息地、轻轻向前一送! 冰冷的、坚硬如铁的触感,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抵在了厉智恒剧烈滚动的喉结皮肤之上! 寒意彻骨! 野店角落里,一片死寂。 血腥气似乎被门外更猛烈的风雪冲淡了些,但那股无形的恐惧和压抑,却沉淀得更加厚重。食客们早已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碟,仿佛那里面藏着生路。老李头缩在柜台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神在紧闭的店门和角落那张桌子间惊恐地逡巡。 老沈依旧坐在长凳上,黄铜烟锅里的火早已熄灭,只留下一点冰冷的灰烬。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明亮,如同两点深埋在灰烬里的火星,穿透了店内浑浊的空气和摇曳的火光,死死钉在窗外风雪肆虐的方向——那正是断魂崖的方向。 他布满老茧、沾着厉智恒血迹和泥污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捻磨着烟锅冰冷的铜壁,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几乎成了一条直线的嘴角,透露出内心极致的紧绷。 角落的阴影里,斗笠客依旧沉默。 他面前的粗瓷酒杯依然空着。但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此刻却不再捻转酒杯,而是紧紧地、如同铁钳般握住了杯身。 粗糙的指腹,因为过度的用力,死死抵在杯沿那道本就存在的豁口边缘。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店内响起。 杯沿那道豁口处,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纹,在斗笠客指腹巨大的压力下,悄然蔓延开来! 而杯底粗糙的陶胚,依旧映照着火塘里跳跃的、昏黄的光线。那光斑扭曲着,在布满油污的桌面上晃动。 恍惚间,那光斑的中心,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模糊地,映出了两个极其微小的黑点!如同两粒在狂风暴雪中、于万丈悬崖绝壁之上,艰难攀附着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景象一闪而逝。 斗笠客紧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斗笠垂下的阴影,将他整个面孔彻底笼罩,看不清丝毫表情。只有那杯沿新裂开的细纹,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冰冷的关注。 第6章 喝一杯 断魂崖顶那蚀骨的冰寒和濒死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厉智恒的四肢百骸。每一步踏在通往野店的小径上,积雪都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他此刻摇摇欲坠的意志。风雪依旧狂暴,抽打在脸上,却再也无法唤醒他麻木的神经。 右手掌心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被冰棱割裂、又被严寒冻结的伤口。那剧痛反而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左手紧紧攥着那颗赤焰朱果,果实滚烫,如同刚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炭火,霸道地灼烧着他的掌心,一股股奇异的热流顺着经络蛮横地冲撞着他冰冷的脏腑,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燥热与疲惫。冰与火在他体内疯狂撕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倪涛的青灰身影,如同鬼魅般走在他前方三步之遥。风雪自动为她分开道路,连一片雪花都无法沾染她的衣角。她的步伐平稳无声,如同在自家庭院漫步,与厉智恒的踉跄狼狈形成最刺眼的对比。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仿佛身后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美人儿虽美,可惜带冰刺!这念头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再次狠狠攫住厉智恒的心脏。喉结处似乎还残留着那根致命冰刺带来的、几乎冻结血液的寒意。那句“摘了,就得咽下去”,如同冰冷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隔绝了部分风雪的破门板,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汗臭、血腥和劣质烟草的污浊热浪,猛地扑面而来。这曾经让他作呕的气息,此刻竟让他产生一丝诡异的、回到人间的恍惚。 野店内死寂无声。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在门口这两个被风雪裹挟进来的人身上。食客们脸上的惊惧和好奇凝固着,如同泥塑木雕。店主老李头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神在厉智恒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身上和前方倪涛那纤尘不染的青灰背影间飞快地扫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角落的阴影里,那个沉默的斗笠客,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斗笠的垂纱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线条冷硬、带着一道陈旧疤痕的下颌。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越过混乱的空气,精准地钉在厉智恒那只紧攥着朱果、指缝间渗出暗红血渍的左手上,以及他脖子上那一道被冰刺抵压出的、微不可查的红痕上。那目光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 厉智恒无视了所有的目光,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走向角落那张油腻的方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重重地跌坐在那条冰冷污秽的长凳上,震得桌上的豁口粗碗里浑浊的“穿喉烧”微微晃动。 他摊开左手。那颗赤焰朱果静静地躺在掌心,暗红色的表皮在野店昏黄的油灯下流转着一种内敛的、仿佛蕴藏着岩浆般生命力的光泽,散发着持续不断的、惊人的滚烫热意,灼烤着他冰冷的皮肤。伤口渗出的血渍被这热力一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 倪涛如同影子般,无声地立在他身侧三步之外。冰雪般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落在他掌心的朱果上,又缓缓移向他因痛苦和疲惫而苍白扭曲的脸。眼神依旧深潭般冰冷,毫无波澜。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被玩弄的愤怒以及对这冰冷女子无法理解的怨毒,在厉智恒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看着掌中这颗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此刻却又灼烫着他手掌的朱果,又看看旁边那碗浑浊冰冷、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酒。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混乱的意识。 他猛地抬起左手,看也不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那颗滚烫的赤焰朱果,狠狠按进了面前那只豁口粗碗里冰冷浑浊的“穿喉烧”之中! “滋啦——!” 一声奇异的、如同烧红烙铁淬入冰水的轻响! 一股浓烈的、带着奇异焦香的白气猛地从碗口腾起!碗中的酒液瞬间剧烈地翻腾起来,浑浊的深褐色被朱果的暗红浸染,如同沸腾的血水!那滚烫的朱果在冰冷的酒液中沉浮,表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了浓烈酒气、果实的异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气息! 厉智恒死死盯着碗中这诡异沸腾的混合物,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他那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伸向碗沿,似乎想将这碗沸腾的“血酒”端起来。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又透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冰雕般静立的倪涛,那只白皙修长、曾凝聚冰刺的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 她的指尖,在碗口上方缭绕的、带着奇异焦香的白气中轻轻一点。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那根曾抵在厉智恒喉结上、散发着致命寒气的晶莹冰刺,竟凭空在她指尖再次凝聚!但这一次,冰刺并未悬浮,而是刚一出现,就迅速消融。几滴冰冷的水珠,从她冰雪般的指尖滑落,无声地滴入那碗剧烈翻腾、颜色诡异的酒液之中。 冰刺融成水。 倪涛的目光,从指尖融化的冰水,移到厉智恒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她的声音不高,清冷依旧,穿透了碗中酒液翻腾的咕噜声,清晰地敲打在厉智恒混乱的心弦上: “果子烫嘴,”她微微停顿,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似乎倒映着碗中那诡异沸腾的暗红,“酒凉嗓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野店内紧绷的死寂被另一个角落传来的声音打破了。 “哐当!” 一声粗瓷碎裂的脆响,异常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角落阴影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猛地将手中那只早已布满裂纹的粗瓷酒杯,重重地顿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杯沿那道被他指腹新压出的裂纹,瞬间扩大、蔓延! “咔嚓!” 一声更加清晰的碎裂声! 那只粗粝的酒杯,竟在斗笠客巨大的指力下,沿着那道裂纹,硬生生被按裂成了不规则的、带着锋利边缘的两半!一半还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另一半则歪倒在桌面上,杯底朝上。 斗笠客缓缓抬起头。 斗笠的垂纱被一股无形的气劲微微荡开,终于露出了他大半张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如同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皮肤是久经风霜的黝黑粗糙,一道深褐色的、如同蜈蚣般的陈旧刀疤,从左边眉骨斜斜划过颧骨,一直延伸到耳根下方,给他原本就冷硬的面容平添了十分的凶悍与煞气。一双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燃烧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怒火!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越过混乱的店内空间,死死钉在厉智恒面前桌上——那束被随意丢在油腻桌面一角、沾着暗红血迹和泥污的、属于疤脸张的血狼帮刀穗! 那束刀穗,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簇燃烧的地狱之火,灼烧着斗笠客的瞳孔! 死寂再次降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斗笠客缓缓抬起那只紧握着半片锋利酒杯的手。碎裂的杯壁边缘,参差不齐的瓷片闪烁着森冷的光,如同野兽的獠牙。 他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从自己腰间解下了一样东西。 也是一束刀穗。 颜色同样是暗红,但比疤脸张那束更加陈旧,甚至有些发黑。穗子编织得也更加粗犷,末端系着一小块磨损严重的、刻着某种狰狞狼首图案的黑色铁牌! 他将自己那束陈旧的刀穗,轻轻放在桌面上那半片碎裂的、杯底朝上的酒杯旁边。然后,他那只握着锋利碎瓷片的手,猛地探出! 动作快如闪电!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刺耳声响! 厉智恒面前桌上那束沾血的刀穗,竟被斗笠客手中那锋利的碎瓷片,如同刀切豆腐般,硬生生从桌面上挑起!碎瓷片精准地穿透了穗子根部的皮绳,将其牢牢钉在瓷片尖端! 斗笠客手腕一翻,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悲愤?那束被钉在碎瓷片上的、属于疤脸张的染血刀穗,被猛地移到了他自己面前那半片杯底朝上的碎裂酒杯上方!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斗笠客那只布满厚茧、沾着污垢和酒渍的大手,竟直接伸向了厉智恒面前那只豁口粗碗——那只碗里,赤焰朱果仍在沉浮,暗红色的酒液仍在诡异翻腾,白气氤氲! 他一把抓起那粗碗! 滚烫的、混合着朱果霸道热力和劣酒刺鼻气味的液体,瞬间灼痛了他的手掌!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哗啦——!” 满满一碗滚烫、颜色诡异的“血酒”,被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泼进了自己面前那半片碎裂的、杯底朝上的粗瓷酒杯里! 暗红色的、带着奇异焦香的滚烫酒液,瞬间灌满了那小小的、杯底形成的浅洼!酒液顺着碎裂杯壁的缝隙迅速溢出,流淌在油腻的桌面上,形成一滩刺目的暗红! 而被碎瓷片钉着、悬在这滩滚烫“血酒”正上方的那束——疤脸张的染血刀穗,瞬间被这滚烫的液体彻底浸透!新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在滚烫的酒液中迅速化开,将暗红色的酒液染得更加深沉、粘稠!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劣质酒气、朱果的异香和滚烫的蒸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地狱祭坛般的气息! 斗笠客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鹰眸,如同两道燃烧的冰锥,死死刺向脸色煞白、惊愕失语的厉智恒!他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令人心悸的杀意和一种刻骨的悲怆,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野店里炸开: “血狼帮的刀穗,”他死死盯着厉智恒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击,“只配浸仇人的血!”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如同被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动了! 倪涛! 她甚至没有看那杀气腾腾的斗笠客一眼!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欺近厉智恒身侧!那只白皙修长、曾凝聚冰刺、也曾融化滴水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 目标,并非斗笠客! 而是厉智恒那只紧攥着、掌心还残留着朱果滚烫余温的左手手腕!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厉智恒只觉得左手腕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锁死!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他的左手被倪涛强行抬起、掰开! 掌心向上摊开!那上面,赫然还残留着几道被朱果灼烫出的、微红的印记! 与此同时! 倪涛另一只手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呛啷——!”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金属颤音的轻鸣! 那把悬在她身侧的乌沉鲨鱼皮鞘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寸许!一抹比夜色更沉、比玄冰更冷的哑黑刀光,在昏暗的油灯下倏然一闪! 刀尖之上! 一点鲜艳欲滴、散发着惊人热力与浓郁异香的暗红色光芒,正稳稳地悬停在那里! 正是那颗被厉智恒按入酒碗、却又在倪涛出手瞬间,被她以不可思议的手法从沸腾酒液中精准挑出的——第三颗赤焰朱果! 那颗朱果,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稳稳地悬停在冰冷的刀尖之上,距离厉智恒因惊骇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不足三寸! 滚烫的热力与冰冷的刀锋气息,形成最极致的反差,扑面而来! 倪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如同冻结了万载寒冰,平静地、毫无波澜地凝视着厉智恒因极度震惊而收缩的瞳孔。她的声音不高,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森寒: “咽下去。” 第7章 美人儿望城头 那颗被冰冷刀尖悬停、散发着霸道热力的赤焰朱果,如同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活物,在厉智恒因惊骇而微张的唇前,滚烫地颤动着。 倪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如同万载玄冰雕琢的镜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瞳孔里瞬间炸开的恐惧。她的手腕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刀尖距离他的唇齿,只有一线之隔。冰冷的杀意与朱果的灼热,在他口鼻间形成最极致的酷刑。 “咽下去。” 清冷的三个字,如同冰锥凿穿了他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没有选择。 厉智恒猛地闭上眼,如同濒死的鱼最后一次张口,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向前一凑! 冰冷的刀尖,瞬间刺破了他下唇的皮肤,一点细微的刺痛感传来。 而就在这同时! 那颗滚烫的朱果,被刀尖精准地送入了他的口中! “咕咚!”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没有咀嚼,没有品尝。那滚烫的、带着奇异焦香和浓烈酒气的异物,如同烧红的铁球,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碾过他的喉咙,一路灼烧着滚落下去! “呃——!” 厉智恒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胃脘!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和胸口,眼球瞬间布满血丝,额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点燃的灼痛感,从喉咙深处轰然炸开,瞬间席卷了全身! 那不是单纯的滚烫。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强行塞进了冰冷的血肉之中!朱果蕴含的霸道热力混合着“穿喉烧”的烈性,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撕扯!冰与火在他经络血脉中展开了最惨烈的厮杀!一股灼热的气流不受控制地从他口鼻中喷出,带着浓烈的异香和血腥味。 他蜷缩在冰冷的、油腻的长凳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右手掌心的撕裂伤和体内那焚身蚀骨的灼痛,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又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刺骨。视野里一片血红,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的轰鸣。 斗笠客那如同燃烧冰锥般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厉智恒痛苦蜷缩的身体上,钉在桌上那被滚烫“血酒”彻底浸透、此刻正缓缓滴落着粘稠暗红液体的刀穗上。他手中紧握着的那半片锋利碎瓷,边缘沾着刀穗撕裂时带出的、属于疤脸张的血污。 野店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厉智恒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气声和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回荡。食客们早已面无人色,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老李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那煞神的注意。 老沈依旧坐在那条冰冷污秽的长凳上。黄铜烟锅不知何时又被他叼在了嘴里,烟锅里没有火星,只有冰冷的灰烬。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清明,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厉智恒的痛苦挣扎,倒映着斗笠客眼中燃烧的冰冷怒火,也倒映着倪涛刀尖上残留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朱果的暗红余烬。 他布满老茧、沾着厉智恒血迹和泥污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从油腻的桌面上,捻起了那枚被斗笠客用碎瓷片钉起、此刻又被滚烫“血酒”浸透的刀穗。暗红色的丝线纠缠着,末端那块刻着狰狞狼首的黑色铁牌,在昏暗的油灯下,沾满了粘稠的酒液和血污,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老沈没有看那刀穗,也没有看痛苦挣扎的厉智恒,更没有看杀气腾腾的斗笠客。 他的目光,穿透了野店破败的、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户,穿透了窗外呼啸翻卷、遮天蔽日的风雪,投向那混沌黑暗的远方。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极其短暂地出现了一丝缝隙。 在那翻涌的雪幕尽头,在天地一片惨白的混沌之中,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风雪中的洪荒巨兽,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城墙高耸,如同铁铸的山峦,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城头上几点微弱得如同萤火般的灯火,在狂风暴雪中顽强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白色巨兽吞噬。 就在这城池轮廓显现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雄浑、仿佛带着金铁之音的鼓响,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穿透了重重风雪,隐隐约约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这小小的野店之中! 那鼓声苍凉、厚重,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悲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它并非来自很近的地方,而是从那座遥远的风雪孤城传来,却仿佛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之上! 紧接着! “咚!咚!” 又是两声!间隔均匀,节奏沉重!如同巨兽在风雪中发出的低沉咆哮! 三声鼓响!如同某种古老的信号,在宣告着什么。 老沈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紧抿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他叼着冰冷的黄铜烟锅,慢悠悠地抬起手。 那只枯瘦、沾满污垢的手,捏着那枚浸透了仇人血酒的、沉甸甸的血狼帮刀穗铁牌。 然后,他像是很随意地,又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用那冰冷的黄铜烟锅锅底,在那块沾满血污、刻着狼首的黑色铁牌上,轻轻磕了一下。 “铛。”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金属撞击声。 不大,却在这死寂的野店里,在窗外那苍凉鼓声的余韵中,显得异常清晰,如同某种冰冷的回应。 老沈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目光,终于从窗外那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孤城轮廓上收回,缓缓扫过蜷缩在凳子上、体内如同火山爆发般痛苦挣扎的厉智恒,扫过旁边静立如冰、刀已归鞘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寒意的倪涛,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手握残瓷、眼中怒火如炽的斗笠客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难以言喻的深意,如同在风雪中低语的幽灵: “城头鼓响三声,”他顿了顿,烟锅锅底又在铁牌上轻轻一磕,发出“铛”的一声轻响,目光如同实质,钉在斗笠客那张刀疤纵横、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铁打的笼子关不住带翅的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颤鸣,陡然从角落阴影里响起! 是斗笠客! 他那只紧握着半片锋利碎瓷的手,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暴凸,青筋如同虬龙般盘绕在手背!那半片沾着血污的碎瓷,竟在他手中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一种如同濒死蜂群般绝望而愤怒的嗡鸣! 那嗡鸣声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蕴含着某种不甘的意志,在这小小的野店里尖锐地回荡! 而就在这嗡鸣声响起的同时! 窗外,那遥远的风雪孤城方向,一阵更加凄厉、更加穿透风雪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呜咽着、撕裂着漫天风雪,遥遥传来! “呜——呜——呜——!” 苍凉!悲怆!带着铁与血的气息! 斗笠客指间那半片残杯的嗡鸣,与风雪中传来的孤城号角,在这一刻,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应和! 仿佛那残杯的悲鸣,正是这遥远号角声在这方寸之地激起的、冰冷的回响! 倪涛那双深潭般冰冷的眸子,在号角声传来的刹那,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主动地离开了厉智恒,越过了店内混乱惊恐的人群,穿透了那扇糊着油纸的破窗户,投向了窗外风雪肆虐的深处——投向了那座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如同铁铸巨兽般的城池轮廓! 风雪模糊了她的视线,但那道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牢牢锁定了那巨大城墙上最高耸、最险峻的一段城头! 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厉智恒在剧烈的痛苦挣扎中,在体内冰火疯狂撕扯的间隙,眼角余光瞥见的,却是倪涛那万年冰封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极其难以捕捉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又像是冻结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暗流。 那涟漪深处,似乎倒映着城头之上,一面在狂风暴雪中猎猎翻卷、几乎要被撕碎的残破战旗的影子! 那抹影子,在她深潭般的眸底,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风雪呜咽,鼓角悲鸣,残杯嗡吟,在这小小的野店里交织、碰撞,如同命运冰冷的嘲弄。 第8章 考验美人儿定力 风雪似乎被那座沉默的孤城吸走了部分凶性,呜咽声低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野店破门板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孤城号角残留的悲怆余韵,卷动着店内浑浊的空气。 厉智恒蜷缩在冰冷油腻的长凳上,身体内部的冰火地狱终于渐渐平息。朱果那焚身蚀骨的霸道热力,如同退潮般缓缓敛去,只留下经络深处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淬炼过的灼热余烬,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余痛,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 他慢慢松开死死捂住胸口和脖子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僵硬。喉咙里那股烧灼感和血腥味淡了些,但下唇被刀尖刺破的细微伤口,依旧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提醒着他方才那不容抗拒的“吞咽”。 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粘稠的酒液渣滓,散发着混合了朱果异香、劣酒刺鼻和血腥气的古怪气味。旁边,是那枚被斗笠客用碎瓷片钉起、又被老沈用烟锅磕过的血狼帮刀穗铁牌。刻着狰狞狼首的黑色铁牌上,沾满了粘稠的暗红污渍,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毒血。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掌控的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刺向旁边静立如冰的青灰身影! 倪涛依旧站在他身侧三步之外的位置。风雪似乎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她,青灰色的斗篷下摆纹丝不动。冰雪般的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清晰,如同最完美的玉雕。她的目光,已然从窗外风雪中那座孤城的轮廓上收回,重新落回了店内。只是这一次,她的视线并未聚焦在厉智恒身上,而是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扫过了角落阴影里那个沉默的斗笠客。 那目光依旧冰冷,毫无温度,却带着一种……审视?或者说,一种冰冷的确认? 斗笠客依旧隐在阴影中,斗笠垂下的纱帘挡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那双骨节异常粗大、布满厚茧和污垢的手。其中一只,正紧紧握着那半片锋利的碎瓷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碎瓷片的边缘,沾着属于疤脸张的、已经发黑的血污。而另一只手,则覆盖在桌面上那块属于他自己的、刻着同样狼首的陈旧刀穗铁牌之上。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铁牌冰冷的边缘和上面磨损的纹路,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的悲愤。 老沈吧嗒着他那早已熄灭的黄铜烟锅,浑浊的老眼在厉智恒苍白扭曲的脸、倪涛冰冷的侧影和斗笠客那压抑着风暴的双手间来回扫视。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弄的意味。 厉智恒的目光死死钉在倪涛那张毫无瑕疵、却冰冷得令人窒息的脸上。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属于厉家少爷的骄纵和那点被逼到绝境的反骨,如同被浇了油的余烬,轰地一声再次燃烧起来!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忍受这一切?凭什么他要被一个冰冷的“兵器”如此摆布?凭什么连痛苦挣扎都成了别人眼中的戏码? 一个极其恶劣、带着自毁倾向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混乱的脑海。 他要撕碎她那张冰封的面具! 哪怕只是撕开一道缝隙!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灼热的余烬似乎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力量。他撑着冰冷油腻的桌面,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身体还在微微摇晃,但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眼里,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属于纨绔子弟的邪性光芒。 他无视了体内残留的剧痛,无视了右手掌心撕裂的伤口,甚至无视了角落里斗笠客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 他摇晃着,一步,一步,带着浓重的酒气(那碗混合了朱果的“穿喉烧”似乎开始在他虚弱的身体里发酵)和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戾气,径直走到了倪涛的面前! 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清她冰雪般肌肤上最细微的纹理,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仿佛能将空气冻结的寒意!那股寒意刺激着他灼热的身体,带来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兴奋感。 倪涛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迎着他那双燃烧着疯狂和邪气的眼睛,如同在看一块顽石。 厉智恒咧开嘴,露出一个刻意模仿记忆中京城那些浪荡子们、带着十足轻佻和恶意的笑容。这笑容在他苍白狼狈的脸上,显得格外扭曲和狰狞。 他那只没有受伤、却也沾着油污和干涸血渍的左手,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刻意的、缓慢的挑衅,极其轻佻地抬了起来。 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感,朝着倪涛冰雪般白皙光滑的脸颊,缓缓地、挑衅般地伸了过去! 目标,是她耳畔那几缕被风吹拂、微微飘动的乌黑碎发! 野店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火塘里噼啪作响的火焰都仿佛被冻结了!食客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也最找死的一幕!老李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角落里的斗笠客,那只覆盖在自己陈旧刀穗铁牌上的手,骤然收紧!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握着的半片碎瓷片边缘,深深嵌入了另一只手的掌心!一点粘稠的、暗红的血珠,瞬间从指缝间渗出,无声地滴落! “嗒。” 血珠精准地滴落在他面前桌面上那块属于自己的、刻着狼首的陈旧铁牌之上。暗红的血珠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微微晃动,如同在铁铸的狼首上,洇开了一朵小小的、绝望而愤怒的残梅。 就在厉智恒那带着酒气和污秽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倪涛耳畔那几缕飘动碎发的刹那! 倪涛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反应!仿佛只是被厉智恒指尖带起的微弱气流所惊动! 她的头,极其轻微地、如同被风吹拂的冰莲般,向着一侧偏转了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一偏! 厉智恒那带着十足恶意和挑衅的指尖,擦着她冰雪般冰冷的耳廓边缘,拂了过去! 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的肌肤!甚至连那几缕飘动的碎发,也仅仅是被指尖带起的风撩动了一下! 然而! 就在厉智恒指尖擦过她耳廓边缘的瞬间! 一粒极其细小、如同米粒般大小、晶莹剔透的冰珠,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从倪涛耳廓后方、靠近发根处那冰雪般细腻的肌肤上,悄然凝结、滚落! 冰珠顺着她线条完美的颈侧曲线,无声地滑落,留下一道极其短暂、几乎看不见的湿痕,瞬间便消失在青色衣领的阴影之中。 快得如同幻觉! 厉智恒的手指僵在了半空。那刻意模仿的、纨绔子弟的轻佻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他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挑衅、所有的恶意,仿佛都被这粒毫无征兆滚落的冰珠,瞬间冻结! 他看见了! 那粒冰珠!那绝非风雪沾染!那是……从她肌肤上凝结出来的?! 一股比断魂崖顶的寒风更加刺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震惊和荒谬! 倪涛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僵在半空的手指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粒冰珠的滚落,只是天气寒冷时再自然不过的凝结水汽。 厉智恒猛地回过神,一股被彻底无视、被当成跳梁小丑的羞愤和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迁怒,一把抓向倪涛腰间悬着的那柄乌沉鲨鱼皮鞘刀的刀柄末端——那里,系着一小束同样乌沉、编织得异常紧密、没有任何装饰的剑穗! 剑穗入手,冰冷!坚硬!如同握着一条冻僵的毒蛇! 更让厉智恒心头狂震的是,那剑穗入手竟传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仿佛这冰冷的穗子内部,正包裹着一团无形的、压抑的火焰!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但指尖那残留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怪异触感,却无比真实! “美人儿心乱了?”厉智恒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更加扭曲、更加刻意的、属于纨绔子弟的轻佻笑容。他捻着那束冰冷坚硬的乌沉剑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捏碎它,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故作惊讶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剑穗都烫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角落阴影里传来! 斗笠客那只紧握着半片锋利碎瓷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骨间的碎瓷片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力量,竟被他硬生生捏碎! 尖锐的瓷片碎片,如同最锋利的刀片,瞬间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皮肉之中! 暗红色的血,如同小溪般,瞬间从他紧握的指缝间汹涌而出,滴滴答答,更加急促地滴落在他面前桌面上那块属于自己的陈旧狼首铁牌之上! 那朵小小的、由仇人(疤脸张)之血和自身之血共同洇开的残梅,迅速扩大、蔓延,在冰冷的铁牌上,显得更加凄艳、绝望! 斗笠客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斗笠垂下的纱帘剧烈地晃动,投下的阴影如同沸腾的墨汁。 而倪涛。 在厉智恒那句“剑穗都烫手”出口的刹那,她那万年冰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下垂落了一瞬。 目光落在了厉智恒那只正捻着她乌沉剑穗、沾着污垢和血迹的手指上。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但厉智恒捻着剑穗的手指,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将指骨冻裂的、骤然降临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 第9章 风中凌乱刀法 风雪似乎被那孤城悲怆的号角声抽走了魂魄,呜咽着低伏下去,但刺骨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钻进骨髓。野店内,那滴落在狼首铁牌上的粘稠血珠,如同凝固的毒蛇之眼,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气。 厉智恒捻着那束冰冷刺骨、却又在掌心残留着一丝诡异灼热余感的乌沉剑穗,指尖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烙铁。倪涛那骤然降临的、几乎要将他指骨冻裂的实质杀意,如同冰冷的瀑布兜头浇下,瞬间将他体内那点因羞愤而燃起的疯狂邪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后怕。 他猛地松开手指,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束乌沉剑穗从他指尖滑落,无声地垂回倪涛腰间冰冷的刀鞘旁,轻轻晃动了一下,便归于沉寂。 倪涛的目光,也随着剑穗的垂落,缓缓从他僵滞的手指上移开。深潭般的眸子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刚才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从未存在过。她甚至没有再看厉智恒一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风雪深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孤城轮廓,冰雪般的侧脸线条在昏黄灯下,如同亘古不化的寒玉。 但厉智恒胸腔里,那股被强行摁下去的、属于厉家少爷的骄纵和那点被反复践踏的逆反之心,却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在短暂的死寂后,以更加狂暴、更加扭曲的方式轰然反弹! 体内朱果残留的霸道热力,此刻如同被点燃的熔岩,在他被冰寒杀意冻结的经络里疯狂冲撞、奔涌!那热流蛮横、混乱,带着一种焚毁一切的躁动,驱散了四肢的冰冷麻木,却也彻底烧毁了他仅存的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布?凭什么连愤怒和反抗都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凭什么这冰冷的“兵器”可以如此高高在上地掌控他的生死?! “呛啷——!” 一声刺耳的、带着金属摩擦颤抖的锐响,打破了死寂! 厉智恒猛地拔出了自己腰间那柄装饰华贵、却从未真正饮过血的佩刀!刀身雪亮,在火塘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映照出他此刻扭曲狰狞、双目赤红如同疯兽般的面孔! 体内那股混乱狂暴的朱果热流,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涌向握刀的手臂!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带来一股近乎撕裂的胀痛感!他感觉自己的手臂、甚至整个身体,都像要被这股失控的力量撑爆! “嗬啊——!” 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炸开!带着无尽的屈辱、愤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他根本不懂什么刀法!从未正经学过!此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劈!砍!撕碎眼前这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秩序!撕碎这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双手握刀,身体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枯树,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刀锋划破浑浊的空气,带着一股完全不成章法的、如同醉汉撒泼般的狂乱气势,朝着前方——并非倪涛,而是空无一物的空气——狠狠劈下! “呼——!” 刀风凄厉!卷起地上散落的灰尘和几片碎草屑! 刀势沉重,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虚浮,脚步踉跄,身形歪斜,如同一个真正的醉鬼在发酒疯!雪亮的刀光在昏暗的野店里疯狂乱舞,毫无目标,毫无轨迹,只有一股发泄般的、要将一切都斩碎的狂暴戾气! 劈!砍!撩!扫! 刀锋或沉重如山崩,或轻飘如败絮。他时而怒吼着将刀狠狠劈向地面,震得脚下泥地嗡嗡作响,溅起大片污雪泥浆;时而又如同抽风般将刀锋向上乱撩,锋利的刀刃险险擦过低矮的房梁,削下几片朽木碎屑,簌簌落下;时而脚步虚浮地旋转身体,刀随身走,毫无章法地横扫一圈,吓得附近的食客连滚带爬地尖叫着向后躲闪,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 风雪似乎也被这店内骤然爆发的混乱狂乱所吸引,从门缝窗隙间更加猛烈地灌入,卷动着厉智恒散乱的头发和衣袍,与他狂乱的刀光交织在一起。 野店内一片鸡飞狗跳!惊呼声、桌椅碰撞声、碗碟碎裂声响成一片!食客们惊恐地缩向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老李头抱着头蹲在柜台后面,浑身筛糠般抖着。老沈依旧坐在那条冰冷的长凳上,叼着冰冷的烟锅,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静静地看着厉智恒如同疯魔般乱舞的刀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叼着烟锅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着,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角落的阴影里,斗笠客那只紧握碎瓷、掌心不断滴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暗红的血珠依旧滴落在他面前那块属于自己的陈旧狼首铁牌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声。他覆盖在铁牌上的另一只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斗笠垂下的纱帘剧烈地晃动着,如同他内心压抑到极致、即将喷发的火山! 厉智恒完全沉浸在自己这发泄般的、狂暴混乱的“刀法”之中。体内的热流在疯狂宣泄,带来一种短暂而扭曲的快感!他感觉自己就是这混乱风暴的中心,无人可以掌控!无人可以轻视!他要撕碎这该死的规矩! 就在他狂乱旋转、刀锋带着一股蛮力斜斜向上撩起的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 那道静立在侧前方、如同亘古冰雕般的青灰身影——倪涛! 她依旧站在那里!风雪自动绕行,狂乱的刀风甚至未能掀起她斗篷的下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这如同小丑般的狂舞!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轻蔑! 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漠然! 一股被彻底无视、如同蝼蚁般渺小的巨大屈辱感,混合着体内狂暴的热流,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所有的狂乱、所有的发泄,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目标! “啊——!看刀!” 厉智恒双目赤红如血,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强行扭转踉跄的身形,双手死死握住那柄因狂乱劈砍而微微发烫的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那股蛮横的朱果热流,将刀锋高高举起! 刀势依旧狂乱!带着醉汉般的虚浮和下盘不稳!但这一次,那雪亮刺目的刀尖,却在混乱的轨迹中,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疯狂的意志牵引,带着一股决绝的、同归于尽般的凶狠,撕裂狂乱的风雪和刀光,朝着前方三步之外—— 倪涛那冰雪般光洁、毫无瑕疵的眉宇之间! 精准无比地点刺而去! 这一刺,毫无技巧可言!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一股焚烧理智的毁灭欲!刀尖破空,发出尖锐的厉啸! 野店内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只剩下刀锋破空的尖啸和厉智恒粗重如牛的喘息! 食客们惊恐地捂住了眼睛!老李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角落里的斗笠客,覆盖在狼首铁牌上的那只手,猛地抬起!似乎想要阻止,却又硬生生顿在半空! 老沈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那丝冰冷的玩味骤然凝固! 就在那雪亮刀尖即将刺破倪涛眉间肌肤的刹那! 倪涛动了! 不,她没有动!至少,她的身体没有移动分毫! 只有她的右手! 那只白皙修长、如同冰玉雕琢而成的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眼前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指尖,在身前虚空之中,极其随意地一捻! 一股肉眼可见的、凛冽到极致的寒气,仿佛被她指尖的吸力瞬间抽取、凝聚!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冰晶和雪花,如同受到召唤,疯狂地朝着她指尖汇聚、压缩! “嗤!”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冰棱凝结的轻响! 一根三寸长短、通体晶莹剔透、前端闪烁着一点比星辰更冷、更锐利寒芒的——冰针! 瞬间在她冰雪般的指尖凝成! 冰针凝成的刹那,倪涛的指尖极其随意地向前一点!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磬敲击、却又带着金属颤音的锐响,骤然在死寂的野店中炸开! 那根凝聚于指尖的冰针,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点在了厉智恒那柄疯狂点刺而来的雪亮刀锋的——刀脊之上! 冰针与精钢刀脊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那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叮”!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力,顺着刀脊、刀柄,如同汹涌的冰河般瞬间倒灌入厉智恒的双臂,再狠狠冲撞进他灼热混乱的胸膛! “噗——!” 厉智恒如遭雷击!双臂瞬间麻木失去知觉!胸中翻腾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那股冰冷巨力狠狠撞飞出去! “砰!”一声闷响!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滑出丈许远,撞翻了一张歪斜的长凳!手中的佩刀早已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远处,雪亮的刀身沾满了泥污。 厉智恒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胸口剧痛,喉头腥甜。他挣扎着抬起头,嘴角还挂着刺目的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 倪涛依旧静立在原地,纹丝未动。指尖那根晶莹的冰针,在点中刀脊之后,便悄然化作一缕冰冷的白气,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她指尖残留的一丝寒气,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触的冰冷与恐怖。 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口吐鲜血的厉智恒。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有那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传入厉智恒嗡嗡作响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击着他的灵魂: “刀法太丑。”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他因痛苦和震惊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疯狂与迷茫的眼睛深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 “心比刀乱。” “轰——!” 一声巨响,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 角落的阴影猛然炸开! 那张承受了太多沉默、太多血污、太多悲愤的油腻方桌,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破碎的木板、豁口的碗碟、残存的食物酒液、还有那两块沾满血迹的狼首铁牌,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哗啦啦——!” 木屑纷飞!汁水四溅! 一道魁梧如山、裹挟着滔天怒火和血腥煞气的身影,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凶兽,猛地从破碎的木屑和狼藉中站了起来! 他一把掀开了头上那顶遮掩了太久的破旧斗笠! 斗笠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又弹落在地。 一张刀疤纵横、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用粗粝砂石打磨过的脸,彻底暴露在野店昏黄摇曳的火光之下!黝黑的皮肤粗糙如树皮,浓密的络腮胡如同钢针般虬结,一道深褐色的、如同活物般狰狞扭曲的巨大疤痕,从左额角斜劈而下,撕裂了眉毛,贯穿了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脸颊,最后消失在浓密的胡须之中!那道疤痕太过巨大,太过狰狞,如同一条盘踞在他脸上的、择人而噬的恐怖血狼图腾! 疤痕之下,是一双深陷的眼窝!此刻,那双眼窝中燃烧着如同地狱熔岩般的赤红怒火!那怒火带着刻骨的仇恨、滔天的悲愤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疯狂杀意! 他死死盯住地上蜷缩着、口角溢血、狼狈不堪的厉智恒,布满血丝的赤红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少年苍白惊愕的脸! 砂石摩擦般、带着血腥味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垂死嗥叫,撕裂了野店内所有的死寂,带着铁与血的腥风,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厉家小儿——!!!”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扭曲,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还我大哥命来——!!!” 第10章 这风来的刚好 斗笠客那声泣血的咆哮,如同在死寂的野店里引爆了一颗惊雷!声浪裹挟着滔天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狠狠撞在四面斑驳的土墙上,震得屋顶茅草簌簌落下灰尘! 那张被巨大刀疤撕裂、如同**血狼图腾般的狰狞面孔,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凶煞之气!赤红的眼珠死死钉在厉智恒身上,如同饿狼锁定了垂死的猎物! “还我大哥命来——!!!” 咆哮声未落,魁梧的身影已如离弦之血箭,裹挟着腥风,轰然扑至! 斗笠客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碎瓷污渍的大手,如同地狱探出的魔爪,快如闪电般抓向厉智恒的脖颈!指风凌厉,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仿佛要将那脆弱的喉骨生生捏碎! 厉智恒蜷缩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口角溢出的鲜血在脏污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暗红。斗笠客那声咆哮如同重锤砸在他混乱的识海,将他从方才被倪涛一指点飞的剧痛和屈辱中短暂震醒。巨大的死亡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看着那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沾满血污和碎瓷的恐怖手掌,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身体的本能想要后退、蜷缩,可散架般的剧痛和体内朱果热流退潮后留下的巨大空虚感,让他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绝望!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能闻到斗笠客身上那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暴戾气息! 就在那死亡之爪即将扼住他咽喉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如同从虚无中凝结的寒冰,无声无息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插在了厉智恒与那扑杀而至的凶兽之间! 倪涛! 她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狂暴的杀气外泄。她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那狂暴的杀意风暴! 她的动作依旧轻描淡写。那只白皙修长、如同冰玉雕琢的右手,极其随意地抬起,迎着斗笠客那挟裹着万钧之力、撕裂空气的夺命血爪! 指尖之上,寒气瞬间凝聚、压缩!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冰棱凝结声! 这一次,并非冰针! 而是一柄三寸长短、薄如蝉翼、通体晶莹剔透、边缘却闪烁着比星辰更冷、更锐利寒芒的——冰刃! 冰刃甫一成形,便带着一种冻结时空的极致寒意,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迎上了斗笠客那只布满血污、筋肉虬结、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巨爪! 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骨髓发寒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轻响! “叮!” 冰刃的尖端,稳稳地点在了斗笠客那只巨爪掌心——那被他自己捏碎瓷片、深深嵌入皮肉、此刻仍在不断渗血的伤口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斗笠客那狂暴前冲的身形,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绝对零度构成的叹息之壁,硬生生被定在了原地!他那双燃烧着地狱熔岩般怒火的赤红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盘踞的血狼疤痕因极致的惊愕和一股骤然侵入骨髓的、无法抗拒的冰寒而剧烈扭曲!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寒,顺着掌心那被冰刃点中的伤口,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他的手臂经络,疯狂地蔓延向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肌肉僵硬如铁!那焚尽一切的怒火,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对的冰冷硬生生冻结! 更诡异的是! 一点粘稠的、暗红色的血珠,正从他掌心那被冰刃点中的伤口处,极其缓慢地渗出! 那血珠并未滴落! 而是被一股无形的、极致的寒气瞬间冻结!凝固在了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冰刃尖端! 如同一点凄艳的、凝固的绝望,点缀在绝对冰冷的寒锋之上! 倪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凝视着斗笠客因震惊和冰寒而扭曲的、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孔。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只有那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斗笠客因寒意而微微颤抖的耳中: “风凉。” 两个字,简洁到了极致。没有解释,没有威胁,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 与此同时! “铛!”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野店角落骤然响起! 是老沈!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依旧叼着那杆冰冷的黄铜烟锅。布满老茧、沾满污垢的枯瘦手指,正捏着那枚属于疤脸张的、此刻正被斗笠客自身鲜血和滚烫“血酒”浸透的狼首刀穗铁牌! 他浑浊却异常清明的老眼,如同鹰隼般锁定了斗笠客那被冰刃定住、浑身散发着冰冷寒气的魁梧背影。捏着铁牌的手指,用那冰冷的黄铜烟锅锅底,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在铁牌上刻着的狰狞狼首图案上,轻轻磕了一下! “铛!”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店内所有的死寂和粗重的喘息! 几点微弱的火星,随着他这一磕,竟从那冰冷的、早已熄灭的烟锅锅底迸溅出来!如同几粒不甘熄灭的、暗红色的鬼火! 那几点火星,极其微弱,在昏暗的油灯下几乎难以察觉。它们跳跃着,带着最后一点余温,并未落地,而是被门外骤然加剧、从缝隙中猛灌而入的一股凛冽寒风卷起! “呼——!” 寒风如同冰冷的巨蟒,裹挟着大片的雪沫,瞬间冲入店内! 那几点微弱的火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寒风中打着旋儿,划出几道暗红色的、转瞬即逝的轨迹,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冰冷的空气和翻卷的雪沫之中! 老沈的目光,追随着那几点湮灭在风雪中的火星,又缓缓移向门外那更加狂暴、卷起漫天雪龙的风暴深处。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沟壑纵横,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和……嘲弄? 他的声音不高,沙哑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在风雪中低语的幽灵,清晰地送入了斗笠客被冰封的耳中,也送入了地上厉智恒惊魂未定的意识里: “这风来的刚好,”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深处,似乎倒映着门外那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雪,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薄凉, “薄凉。” 话音落下的瞬间! “叮铃……叮铃铃……”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穿透力极强的铃声,如同冰河解冻时最细微的碎冰碰撞,竟穿透了门外呼啸肆虐的风雪,穿透了野店内凝固的杀意和死寂,隐隐约约地、却又无比顽强地传了进来! 那铃声清脆、空灵,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玉盘,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冰冷的金属乐器在风雪中被拨动。 它并非来自很近的地方,而是从那遥远的风雪孤城方向传来!在那苍凉悲怆的号角声余韵尚未完全消散的背景下,这突如其来的、空灵冰冷的铃声,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 铃声穿透了鼓角的悲鸣,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在野店内每一个惊魂未定的灵魂之上! 倪涛那双深潭般冰冷的眸子,在铃声传来的刹那,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那波动极其细微,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消失无踪。 但她指尖那柄抵在斗笠客掌心、尖端凝固着一点暗红血珠的晶莹冰刃,刃身上流转的极致寒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涟漪? 第11章 收服状元郎 风雪似乎被那穿透鼓角悲鸣的诡异铃声抽走了一部分凶性,呜咽着低伏下去,但寒意却如同浸透了骨髓的毒液,更深地渗入野店的每一寸角落。空气里,血腥气、劣酒气、呕吐物的酸馊和那一点凝固在冰刃尖端的暗红血珠散发出的冰冷腥甜,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倪涛指尖那柄薄如蝉翼、抵着斗笠客掌心血口的晶莹冰刃,在铃声传来的刹那,刃身上流转的极致寒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瞬。那点凝固在刃尖的暗红血珠,随之微微震颤了一下,折射出一点诡异的光。 斗笠客魁梧如山的身躯依旧被那股冻结灵魂的极寒死死钉在原地,赤红的眼珠里,滔天的怒火被硬生生冻结成一片冰冷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悸。掌心伤口处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寒和那点凝固血珠的触感,让他如同被梦魇扼住喉咙的困兽,连咆哮都发不出来。 厉智恒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胸口的剧痛和喉头的腥甜尚未散去。那穿透风雪而来的、空灵冰冷的铃声,像无形的冰针,扎进他混乱的识海,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和更深沉的茫然。他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越过倪涛青灰色的背影和斗笠客僵立的魁梧身躯,落在那扇被风雪不断拍打的破门板上。 就在这时。 “吱呀——呀——” 那扇破旧不堪、似乎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门板,再次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点斯文意味的力道,缓缓推开了。 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气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风雪瞬间卷动了他单薄的衣衫。那是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深色补丁的粗布棉袍,袖口和肘部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同样陈旧的夹袄。袍子下摆沾满了泥泞和雪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青布包袱,包袱布被风雪浸湿,沉甸甸地坠着。 然而,与这一身落魄行头形成最刺眼反差的,是这个人本身。 身形颀长,略显清瘦,却站得笔直如雪后青松。风雪吹乱了他束发的布巾,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角。一张脸年轻得过分,不过弱冠之龄,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唇色是失血的淡粉。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寒潭映月,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阅尽世事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 他站在门口,风雪在他身后翻卷呜咽,他却像一尊隔绝了风雪的玉雕。目光平静地扫过店内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碟、凝固的血污、被掀飞的木桌残骸、散落在地的狼首铁牌、蜷缩在地的厉智恒、杀气被冰封的斗笠客、以及挡在中间、指尖凝着冰刃的倪涛。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惊恐,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旁观者般的平静。仿佛眼前这修罗场般的景象,不过是一幅早已看腻的拙劣画作。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角落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油腻方桌旁——老沈身上。 老沈依旧叼着那杆冰冷的黄铜烟锅,浑浊的老眼迎上门口那落魄书生平静的目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丝近乎冷酷的玩味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点审视又似乎掺杂着某种了然的神情。 落魄书生微微颔首,动作斯文,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清贵气度,与这污秽血腥的野店格格不入。他没有开口,只是抬起一只同样苍白、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去肩头斗篷上沾着的雪粒——尽管那斗篷早已被泥污和雪水浸透,拂与不拂并无区别。 然后,他迈步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踩在泥泞污秽的地面上,悄无声息。他径直走向角落那张桌子,在老沈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动作从容,仿佛周围那些惊恐的目光、凝固的杀意、浓重的血腥,都只是空气。 他解下肩上那个湿透的包袱,放在油腻的桌角。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卷同样被水汽浸得发黄、边缘卷曲的旧书。 店小二早已吓傻,缩在柜台后面不敢动弹。 落魄书生也不在意。他目光落在桌上。那里,还残留着斗笠客掀桌时溅洒的酒液和食物残渣,以及一小块从打翻的盘子里滚落出来的、被冻得硬邦邦、边缘发黑的面饼。 他伸出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极其自然地捻起了那块冻硬的面饼。 动作斯文,不带一丝烟火气。 在所有人或惊恐、或茫然、或审视的目光注视下,他捏着那块冻硬的面饼,将其凑近桌角一处尚未干涸的、深褐色的酒渍——那正是之前斗笠客用碎瓷片挑起疤脸张刀穗、又被泼入滚烫“血酒”时溅落的痕迹。酒渍混杂着尘土和一点细微的、暗红的血丝。 他用冻硬的面饼一角,极其仔细地、如同蘸墨般,在那深褐色的、带着血腥气的酒渍里,轻轻蘸了一下。 然后,他移开手。 那块冻硬的饼角,此刻沾满了深褐色的、粘稠的污渍。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那只沾着污渍的手,稳稳地悬在油腻的桌面一角。 手腕微动,指尖用力。 冻硬的饼角如同最粗粝的刻刀,在油腻发黑的桌面上,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刻划起来。 “沙…沙…” 冻硬的饼角摩擦着粗糙的木质桌面,发出轻微滞涩的声响。 两个方正、清晰、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冷峻风骨的字迹,缓缓出现在油腻的桌面上—— 薄凉。 深褐色的污渍混杂着细微的血丝,勾勒出这两个字的轮廓,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沉重,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讽与悲凉。 落魄书生刻完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某种心力,轻轻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他唇边散开。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如寒潭、深处却沉淀着无尽疲惫的眸子,越过桌面的狼藉,越过依旧僵持的倪涛和斗笠客,最终落在了刚从地上挣扎着半坐起来的厉智恒脸上。 厉智恒胸口还在闷痛,嘴角挂着血丝,狼狈不堪。他看着桌上那用污血酒渍写就的“薄凉”二字,又迎上落魄书生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人……是谁? 落魄书生看着厉智恒惊疑不定的脸,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个凝固的、冰冷的弧度。 他捏着那块冻硬的、沾满了深褐色污渍的面饼,手臂极其自然地抬起,朝着厉智恒的方向,极其随意地、如同递出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般,轻轻一送。 那块冻硬、肮脏的饼角,便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按进了厉智恒因惊愕而微微摊开的、同样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掌心之中! 冰冷!坚硬!粗糙的触感瞬间传来!那上面沾染的深褐色污渍和血腥气,更是直冲鼻腔! “厉公子,”落魄书生的声音响起,不高,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厉智恒嗡嗡作响的耳中。他无视了厉智恒掌心的污秽和那饼角的肮脏,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少年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这风里的味道,”他微微侧过头,仿佛在细细品味着从破门缝隙中钻进来的、裹挟着雪沫的寒风,然后,他转回头,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厉智恒惊愕的脸,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是京城煨了三个时辰的鹿筋羹。” 话音落下的瞬间! 厉智恒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京城!鹿筋羹! 那是他最熟悉、也最厌恶的味道!是厉府后厨每日耗费巨资、用最上等食材、由御厨后人掌勺、慢火精煨三个时辰以上才得一小盅的极品羹汤!是他曾经挥霍无度、弃之如敝履的日常!是他逃离京城、想要彻底摆脱的过去! 这味道……怎么会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荒郊野店?出现在这刺骨的风雪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掌心那块冰冷肮脏的冻饼,看着落魄书生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倪涛的冰刃更冷!比断魂崖的寒风更利! “铛!”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冰冷的注脚,在死寂的野店角落再次响起! 是老沈! 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枚沾血的狼首铁牌。布满老茧的枯瘦手指,正捏着黄铜烟锅的杆,用那冰冷的锅底,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在桌面上——就在落魄书生蘸着血酒污渍写下“薄凉”二字的旁边——轻轻磕了一下! “铛!” 几点微弱的火星,再次从那冰冷的烟锅锅底迸溅出来! 火星跳跃着,带着最后一点余温,如同暗红色的鬼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 门外,风雪骤然加剧!一股更加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巨蟒,再次从门缝窗隙间猛灌而入! “呼——!” 寒风卷起那几点微弱的火星,裹挟着大片的雪沫,瞬间将它们吞噬、湮灭在无边的混沌与黑暗之中! 老沈浑浊的老眼,追随着那几点湮灭的火星,投向门外更加狂暴的风雪深处。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极其明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玩味,不再是嘲弄,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满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掌心按着肮脏冻饼、脸色煞白如纸的厉智恒,扫过依旧静立如冰、指尖冰刃寒气森然的倪涛,扫过被冰封在原地、眼中怒火与茫然交织的斗笠客,最终,落在了落魄书生那张平静得近乎死寂的清俊脸庞上。 他的声音不高,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血腥与风雪的野店里: “老爷的礼,”他顿了顿,烟锅锅底又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一磕,发出“铛”的一声轻响,目光如同实质,钉在落魄书生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上, “送到心坎上了。” 第12章 河中有宝 风雪似乎被那场凝固在冰刃尖端的对峙耗尽了力气,呜咽声低哑下去,但寒意却如同淬了毒的针,更深地扎进骨缝里。野店内弥漫的腥气、酒气、呕吐物的酸馊和那一点凝固血珠散发的冰冷甜腥,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 厉智恒的掌心,还死死按着那块冰冷、坚硬、沾满深褐色污渍和血腥气的冻饼。落魄书生那句“京城煨了三个时辰的鹿筋羹”,如同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他混乱的识海,搅动起翻江倒海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窒息!他逃离的过往,他厌恶的奢靡,竟以这样一种肮脏、冰冷、带着血腥嘲讽的方式,被硬生生塞回他手里! 他猛地甩手!想将那肮脏的冻饼远远抛开!可那冻饼如同生了根,粘在他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掌心,甩脱的只有几点冰冷的污渍碎屑。 老沈那句“老爷的礼,送到心坎上了”,更像是一瓢滚油,浇在他心头那点被强摁下去、却又从未熄灭的逆反之火上!送到心坎上?父亲!这就是你安排的“见识”?安排的人?安排的“礼”?!把我当成什么?一个需要被彻底打碎、再按你心意重塑的玩偶?!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剥夺掌控感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想逃离!逃离这污秽血腥的野店!逃离这冰冷掌控一切的“刀”!逃离这满眼算计的老仆!逃离这突然冒出来、用冻饼刻下“薄凉”戳穿他过往的落魄书生!逃离这所有的一切! 他踉跄着从冰冷污秽的泥地上爬起,胸口的闷痛和下唇的伤口依旧在叫嚣,体内朱果残留的灼热余烬被冰冷的愤怒和绝望彻底点燃,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看也不看那依旧被倪涛冰刃钉在原地、如同冰雕般僵硬的斗笠客,更不看桌上那刺眼的“薄凉”二字和旁边静坐的落魄书生。 他猛地转身! 动作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沾满泥污和血迹的貂裘下摆,在他转身的瞬间被带起,在死寂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狼狈却又带着几分凄厉的弧线,如同被狂风撕裂翅膀、濒死挣扎的蝴蝶。 他一步,一步,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那扇不断被风雪拍打、吱呀作响的破门板走去! “河里有龙宫也与我无关!” 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崩溃的冰冷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冰渣,砸在死寂的野店里,清晰得刺耳。 他只想走!走得越远越好!这江湖,这血腥,这算计,这所有强加于他的一切,都他娘的与他无关! 野店内一片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踉跄却沉重的脚步声。 食客们惊恐地看着他如同受伤野兽般走向门口,又飞快地瞥一眼角落那依旧凝固的杀局和静坐的落魄书生,大气不敢喘。老李头缩在柜台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老沈叼着冰冷的烟锅,浑浊的老眼静静地看着厉智恒决绝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叼着烟锅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着,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落魄书生——陆文渊,依旧安静地坐在油腻的长凳上。他面前桌上,“薄凉”二字在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冷光。他那只苍白修长、曾蘸着血酒污渍刻字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桌沿上。指尖,不知何时捻着一粒极其细小、米粒般大小、晶莹剔透的冰珠。 那冰珠,正是之前厉智恒指尖挑衅拂过倪涛耳畔时,从她冰雪般肌肤上滚落的那一粒!不知何时,竟被他悄无声息地拾起,此刻正悬停在他苍白的指尖,折射着昏黄的火光,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气。 陆文渊的目光,并未落在指尖的冰珠上,也未看决然走向门口的厉智恒。他那双清澈如寒潭、深处沉淀着无尽疲惫的眸子,穿透了野店浑浊的空气,穿透了那扇破败的门板,投向了门外风雪肆虐的深处。 那里,风雪似乎小了些,天地间一片混沌惨白。隐约可见野店不远处,一条早已封冻、覆满厚厚积雪的宽阔河道。河面如同一条巨大的、僵死的白蟒,蜿蜒在风雪荒原之中。河道中央,冰层似乎格外厚实,但靠近南岸的地方,却有一处极其突兀的、方圆数丈的巨大冰窟! 冰窟边缘犬牙交错,巨大的冰块被某种恐怖的力量掀翻、堆积在四周,形成一圈狰狞的冰墙。窟窿里,墨绿色的河水在狂风暴雪中剧烈地翻滚、咆哮!发出沉闷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隆隆声响!刺骨的寒气混合着浓重的水腥味,从那翻滚的墨绿深渊中不断涌出,卷起大片冰冷的水雾,又被狂风瞬间撕碎! 冰窟边缘,影影绰绰!聚集了不下二三十人!个个裹着厚厚的皮袄,手持刀剑棍棒,甚至还有几张猎弓!他们三五成群,彼此戒备,却又都死死盯着那翻滚的墨绿冰窟深处,眼神充满了贪婪、狂热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风雪中,隐约传来他们压低声音的争执、怒骂和某种野兽般的喘息声! 显然,一场围绕着冰窟下未知之物的血腥争夺,已然箭在弦上! 陆文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捻动着那粒冰冷的冰珠。冰珠在他指腹间滚动,寒气丝丝缕缕渗入皮肤。他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似乎倒映着冰窟边缘那群如同鬣狗般躁动的人影,以及那翻滚的、深不见底的墨绿河水。 就在厉智恒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板时。 陆文渊那清朗如玉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冷静,清晰地穿透了野店内所有的死寂和门外的风雪呜咽,稳稳地送入了厉智恒的耳中: “厉公子,”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厉智恒僵在门边的、沾满泥污的背影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如同预言般的笃定, “这江湖,” 他顿了顿,指尖那粒冰珠停止了捻动,稳稳地悬停在那里,散发出更加刺骨的寒气。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线,钉在厉智恒剧烈起伏的肩背上, “由不得你无关。” 话音落下的瞬间! “铛!”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冰冷的丧钟,在厉智恒身后响起! 是老沈! 他叼着冰冷的黄铜烟锅,布满老茧的枯瘦手指,极其随意地捏着烟锅杆,用那冰冷的锅底,再次在油腻的桌面上——就在陆文渊刻下的“薄凉”二字旁边——轻轻磕了一下! “铛!” 几点微弱的火星,如同不甘熄灭的鬼眼,再次从那冰冷的锅底迸溅出来! 火星跳跃着,带着最后一点挣扎的余温。 这一次,老沈浑浊的老眼并未追随火星湮灭于风雪。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穿透了野店破败的窗棂,越过了门外踉跄僵立的厉智恒,死死钉在了河道中央那个翻滚着墨绿冰水的巨大冰窟之上! 他捏着烟锅杆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朝着那冰窟的方向,极其随意地一抖! 几点跳跃的、暗红色的火星,如同被赋予了诡异的生命,竟没有立刻被门缝钻入的寒风卷走,而是划着几道极其短暂、却又异常清晰的暗红色轨迹,穿过破门板吱呀开启的缝隙,精准无比地朝着河道冰面上那个巨大的、翻滚着墨绿冰水的幽深窟窿——激射而去! “噗…噗噗…” 几点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几点暗红的火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湮灭在那翻滚咆哮、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墨绿色冰水深处! 猩红的光点,只在幽暗的水面留下几圈转瞬即逝的涟漪,便彻底沉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如同巨兽食道的冰冷黑暗之中! 仿佛某种沉睡的东西,被这几点来自野店角落、沾满血腥算计的冰冷火星,悄然唤醒! 老沈浑浊的老眼深处,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光芒也彻底熄灭。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微微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开宴。” 第13章 河中宝居然是个活人 风雪呜咽着,如同垂死的巨兽在荒原上喘息。河道中央,那巨大的冰窟如同大地被撕开的狰狞伤口,墨绿色的河水在里面疯狂地翻滚、咆哮,卷起白色的冰沫和刺骨的寒气。冰窟边缘,被蛮力掀翻堆积的巨冰犬牙交错,形成一圈惨白的、滴着冰水的死亡围栏。 冰窟周围,死寂一片。 方才还如同鬣狗般躁动、彼此戒备的二三十条人影,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愕、贪婪瞬间褪尽后的茫然,以及一种面对超乎想象之物时的、本能的恐惧!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冰窟边缘——钉在那个刚刚被从墨绿冰水中拖拽出来、此刻正蜷缩在冰冷泥泞冰面上的人影身上!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浑身裹在一件早已被冰水浸透、破烂不堪的素色粗布棉袍里,布料被冰水泡得发白发硬,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异常纤细瘦弱的轮廓。头发如同水草般散乱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得令人心惊的下巴和一片毫无生气的青紫色皮肤。 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刚从冰河深处打捞上来的、被冻僵的玉雕。裸露在破袖外的一小截手腕和手指,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皮肤上布满了被冰棱划破的细小伤口,有些伤口边缘的皮肉甚至已经冻得发白、翻卷起来。 刺骨的寒气混合着浓重的水腥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块万载寒冰! 然而! 最刺眼!最诡异!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 是她那紧紧交叠、死死按在心口位置的双手! 那双手同样冻得青紫肿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河泥和冰屑。可就在这双濒死般僵冷的手掌之下,在她心口那层薄薄的、被冰水浸透的粗布衣料之上—— 一点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强、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暗红色光芒,正透过她交叠的指缝,丝丝缕缕地透射出来! 那光芒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在周围一片惨白冰雪和墨绿冰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异! 光芒的来源,是一块紧紧贴在她心口、被那双冻僵的手死死捂住的玉! 一块约莫婴儿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乳白色、却被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污渍彻底浸染的玉!那暗红的污渍,如同活物般在玉石内部缓缓晕染、流淌,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玉石的形状极其古怪,并非寻常的玉佩样式,而是被雕琢成一种……扭曲的、挣扎的、鱼跃龙门的姿态?鱼尾部分似乎还带着未雕琢完全的粗糙棱角。 正是这块浸满污血、形态怪异的鱼形血玉,在疯狂地散发着那微弱却滚烫的热力!仿佛一颗被强行塞进冰坨里的、仍在搏动的心脏! 厉智恒半跪在冰冷的泥泞冰面上,浑身湿透,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髓,冻得他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他的一只手还死死拽着那女子冰凉刺骨的、如同枯枝般纤细的手腕——刚才正是他,在所有人被这诡异景象惊呆的瞬间,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在倪涛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扑到冰窟边缘,冒着被翻滚冰水卷走的危险,用尽力气将这个沉重的“冰坨”拖了上来。 此刻,他距离那女子最近。那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混合着水腥味和玉石的奇异暖香,如同毒雾般钻进他的鼻腔,熏得他阵阵作呕。他死死盯着女子心口那块散发着诡异热力和血腥的鱼形血玉,看着那暗红的污渍在温润的玉石内部如同活物般蠕动,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这绝不是宝物! 这是灾祸!是死亡的烙印! “操!”一声压抑的、带着恐惧和厌恶的咒骂从他冻得发紫的嘴唇里迸出。他猛地松开拽着女子手腕的手,如同甩掉一条剧毒的蛇!身体下意识地向后蹭去,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也浑然不觉。 他只想远离!远离这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烫手山芋”! 念头一起,几乎是本能!他那只沾满泥污和冰水的手,带着一股被恐惧驱使的决绝,猛地伸向女子心口那块被冻僵双手死死捂住的、散发着暗红光芒的血玉! 他要把它扯下来!扔回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墨绿冰窟里去!让这该死的东西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覆盖在血玉之上的手背时!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破空锐响! 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线,瞬间撕裂了冰面上寒冷的空气! 厉智恒伸出的手腕猛地一僵!一股足以冻结血液的极寒瞬间侵入!他低头看去—— 只见自己那只伸向血玉的手腕脉门之上,不知何时,竟被一粒米粒大小、晶莹剔透、散发着丝丝缕缕白色寒气的——冰珠! 精准无比地点中! 冰珠如同生了根,紧紧吸附在他的皮肤上!那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手腕的经络,整条手臂瞬间麻木僵硬,如同套上了一副无形的冰枷锁!连指尖都无法再动弹分毫! 厉智恒惊骇地抬起头,循着寒气袭来的方向望去! 冰窟边缘,陆文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近前。风雪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袍,几缕湿发贴在苍白得透明的额角。他那双清澈如寒潭、深处沉淀着无尽疲惫的眸子,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厉智恒惊骇的脸。 那只苍白修长、曾捻动冰珠刻下“薄凉”的手,此刻正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之上,几点细小的冰晶正在缓缓消散,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精准一击的来源。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厉智恒,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野店门口,老沈佝偻的身影如同风雪中一块沉默的礁石。他叼着冰冷的黄铜烟锅,浑浊的老眼穿透风雪,死死盯着冰窟边缘那诡异的一幕——厉智恒僵在半空的手臂、手腕脉门上那粒刺目的冰珠、女子心口透出的暗红血光、以及周围那群依旧如同泥塑木雕般呆滞的人影。 他那布满老茧、沾满泥污和厉智恒血迹的枯瘦手指,慢条斯理地从油腻的怀里,再次摸出了那枚属于疤脸张的、沾满仇人血酒和自身污垢的狼首刀穗铁牌。 铁牌入手冰冷沉重,刻着的狰狞狼首在昏暗天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老沈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着,沟壑纵横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冰冷嘲弄和一丝……宿命般了然的神情。 他捏着铁牌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用黄铜烟锅冰冷的锅底,在铁牌上那狰狞的狼首图案上,轻轻磕了一下。 “铛!”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风雪中异常刺耳! 几点微弱的火星,如同垂死的萤火,再次从那冰冷的锅底迸溅出来! 火星跳跃着,带着最后一点挣扎的余温。 这一次,老沈浑浊的目光并未落在火星上,而是如同精准的箭矢,猛地投向风雪肆虐的河道上游方向! 那里,风雪翻卷的混沌深处,三个极其微小、却异常迅疾的黑点,正如同离弦之箭,撕裂漫天雪幕,朝着冰窟的方向狂飙而来! 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形貌。但那三个黑点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绝非寻常奔马!裹挟着一股浓烈到即便隔着如此距离、也能被老沈敏锐捕捉到的血腥煞气!如同三颗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流星,带着毁灭一切的轨迹,狠狠砸向这片混乱的冰河! 老沈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丝宿命般的了然瞬间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玩味所取代。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极其明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无声的、带着铁锈般血腥味的冷笑。 他捏着铁牌的手指,烟锅锅底再次在狼首图案上轻轻一磕! “铛!” 几点新迸溅的火星,如同被无形的手指引,划着暗红的轨迹,射向那三个在风雪中急速放大的、散发着浓烈血腥煞气的黑点方向! 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冰面,清晰地穿透风雪,送入了近在咫尺的厉智恒和陆文渊耳中,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宿命: “冤家路窄。” 第14章 老沈竟是二十年前的武状元 风雪似乎被冰窟中捞起的女子和那块诡异的鱼形血玉摄走了魂魄,呜咽声低得几不可闻。冰窟边缘,死寂如同瘟疫般蔓延。二三十条人影僵立着,贪婪被极致的恐惧冻结在脸上,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厉智恒半跪在冰冷的泥泞中,手腕脉门处那粒米粒大小的冰珠如同毒蛇的牙,死死咬住他的经络,彻骨的寒意顺着臂膀向上蔓延,冻得他半边身子都麻木僵硬。他那只伸向女子心口血玉的手,被无形的冰枷锁死,悬在半空,指尖距离那青紫色、僵冷的手背只有寸许之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玉石的诡异暖香混合着刺骨的水腥味,如同毒雾般钻进他的鼻腔。 他想缩回手,想逃离这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源头,可身体却像被冻在了原地,连转动眼珠都异常艰难。惊骇的目光越过陆文渊平静得可怕的脸,死死盯住风雪深处那三个急速逼近、散发着浓烈血腥煞气的黑点! 老沈那句带着铁锈血腥味的“冤家路窄”,如同冰冷的丧钟,敲在他几乎停跳的心脏上! 那三个黑点速度太快!如同三道撕裂雪幕的黑色闪电!前一瞬还在远处风雪混沌之中,下一瞬已迫近冰窟边缘! “嗤——!” 刺耳的破空锐啸撕裂死寂! 三道裹挟着浓重血腥气的魁梧身影,如同三颗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陨石,狠狠砸落在冰窟边缘犬牙交错的巨大冰块之上!坚硬的冰面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冰屑四溅! 为首一人,身高近九尺,骨架粗大得惊人,如同铁塔!他并未穿厚重的皮袄,只着一件半旧的、沾满暗褐色污渍的黑色劲装,虬结的肌肉如同老树盘根,将布料撑得鼓胀欲裂!脸上横七竖八交错着数道狰狞的刀疤,如同被恶鬼用爪子胡乱抓挠过,其中一道从左额角斜劈至嘴角,几乎将整张脸撕裂,翻卷的皮肉呈现出暗红色,如同蠕动的蜈蚣!一双铜铃般的巨眼赤红如血,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的凶残暴戾!他腰间挂着一柄巨大的、没有刀鞘的鬼头厚背砍刀,刀身暗红,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痂,浓烈的血腥味正是从这刀上散发出来! 他身后两人,同样凶悍,一人手持布满倒刺的狼牙棒,一人反握两柄淬着幽蓝光泽的短叉,眼神如同饥饿的鬣狗,死死锁住冰面上蜷缩的女子和她心口透出的暗红血光! “血狼帮!是‘裂颅’屠刚!”冰窟边缘的人群中爆发出几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冷水泼进滚油,瞬间炸开了锅!方才还呆若木鸡的人群顿时一片大乱!有人想跑,有人想拔刀,更多的是被那凶煞气势震慑得双腿发软! “哈哈哈!”那为首的刀疤巨汉——屠刚,发出一阵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赤红的巨眼扫过混乱惊恐的人群,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最终死死钉在冰面上那女子心口透出的暗红光芒上,贪婪和暴戾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 “天助我也!给老子滚开!”他狂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蒲扇般巨大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蛮横无比地朝着挡在女子身前、手腕被冰珠冻结的厉智恒狠狠扇去!根本不在乎挡路的是谁,只想扫清障碍,夺取血玉! 掌风未至,那股混合着血腥和恶臭的狂暴气劲已经压得厉智恒几乎窒息!他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针尖!身体被手腕的冰寒和这恐怖的掌风双重锁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如同攻城锤般的巨掌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插在了厉智恒与那狂暴巨掌之间! 是野店门口的老沈! 他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上一瞬还在店门口风雪中,下一瞬已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冰窟边缘! 面对屠刚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狂暴巨掌,老沈甚至没有抬头!他依旧佝偻着背,叼着那杆冰冷的黄铜烟锅,浑浊的老眼似乎还半眯着,仿佛只是随意地向前踏了一步! 那只枯瘦、布满老茧、关节粗大、沾满泥污和厉智恒血迹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眼前一粒尘埃般,抬了起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凌厉的破风声。 只是简简单单地屈指一弹。 动作轻描淡写到了极点,仿佛弹的是烟锅里的灰。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磬敲击、却又带着金铁颤音的锐响,骤然炸开! 老沈那枯瘦的食指指尖,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弹在了屠刚那狂暴扇来的巨掌手腕——神门穴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屠刚那狂暴前冲、如同洪荒凶兽般的身躯猛地一僵!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瞬间扭曲!那双赤红如血的巨眼猛地瞪圆,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骨髓的剧痛,顺着被弹中的神门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他的手臂,再狠狠冲撞进他的脏腑!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狂暴力量,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壁,瞬间土崩瓦解!整条粗壮如树干的手臂瞬间麻木、剧痛、失去知觉!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骨头!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痛嚎从屠刚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数步,每一步都踏得冰面龟裂!那只被弹中的右手软软地垂了下来,如同断掉的枯枝,剧烈地颤抖着!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冰窟边缘所有混乱瞬间冻结!所有人,包括屠刚身后那两个凶悍的手下,都如同被施了石化魔法,脸上凝固着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的惊恐!看向那个佝偻老仆的目光,如同在看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魔神! 厉智恒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离得最近!看得最清!老沈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根本不是他能理解的境界! 陆文渊那双清澈如寒潭、深处沉淀着无尽疲惫的眸子,在老沈出手的刹那,猛地收缩!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如同冰面碎裂般的……巨大冲击!他指尖捻着的那粒属于倪涛的冰珠,“啪”一声轻响,竟被他无意识中捏得粉碎!冰冷的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老沈缓缓抬起头。风雪吹拂着他花白稀疏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老眼不再有丝毫卑微与浑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历经沧桑磨砺后、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与深邃。那目光扫过痛苦惊骇的屠刚,扫过冰面上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女子,最终,如同两道实质的探针,穿透风雪,落在了陆文渊那张因震惊而微微失色的清俊脸庞上。 他叼着冰冷的黄铜烟锅,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捻了捻烟锅杆。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武者的韵律。 “二十年了,”老沈的声音响起,沙哑依旧,却不再带着市井的油滑,而是一种金铁交鸣般的沉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冰面上,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冰河之上,也狠狠砸在陆文渊的心头, “陆状元。”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冻结了陆文渊脸上所有的震惊!他身体猛地一震,清澈的眸子里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光芒,死死盯住老沈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却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威严的脸!一个尘封了二十年、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寒意,骤然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你……你是……”陆文渊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洞穿世事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沈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古井寒潭般的眸子深处,倒映着风雪,也倒映着二十年前金銮殿上那场改变了他一生的殿试。 画面闪回:金碧辉煌的大殿,年轻的帝王高坐龙椅。殿试武场,年轻的沈巍(老沈本名)一杆镔铁点钢枪舞动如龙!枪尖寒星点点,如同燎原之火,时而如大江奔涌,气势磅礴;时而如灵蛇吐信,刁钻致命!最后一式“星火燎原”,枪尖幻化出漫天寒星,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精准无比地点碎了百步之外悬挂的铜钱方孔!满殿喝彩!帝王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武状元魁首,似乎已是囊中之物! 就在这时,同样年轻、意气风发、刚被钦点为文状元的陆文渊,立于文官队列之首。他看着武场中收枪傲立的沈巍,看着那杆杀气腾腾的镔铁枪,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帝王正欲开口钦点,目光恰好掠过新科文状元。帝王随口问道:“陆爱卿以为沈卿枪法如何?” 年轻的陆文渊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如玉击,带着文人特有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回陛下,沈将军枪法精妙绝伦,刚猛无俦。只是……杀气过重,刚则易折。如这殿外风雪,寒则寒矣,却失之温润中和之道。” 一句“杀气过重,刚则易折”,一句“寒则寒矣,失之温润”! 年轻帝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赞赏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片深沉的审视。帝王的目光在武场中杀气未消的沈巍和殿外呼啸的风雪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那刚刚张开的、欲要钦点武状元的口,缓缓闭上。 画面破碎,回到现实冰河风雪。 老沈——曾经的武状元沈巍,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黄铜烟锅锅身,仿佛在抚摸那杆早已蒙尘的镔铁枪。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后的平静,却又蕴含着足以冻裂金石的冰冷: “殿试那日,风雪很大。”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穿透风雪,死死钉在陆文渊骤然苍白的脸上, “陆状元一句‘杀气过重,刚则易折’,一句‘寒则寒矣,失之温润’……” “陛下金口未开,沈巍的武状元袍……”老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二十年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悲愤与不甘,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陆文渊的耳膜和灵魂! “便如同这漫天风雪——落了空!” 话音落下的瞬间! “铛——!!!”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洪亮、更加刺耳、如同金钟炸裂般的金属撞击声,轰然在冰河之上爆响! 老沈那只枯瘦的手,捏着黄铜烟锅,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磕在了他一直捏在掌心的那枚——沾满了疤脸张(张狂)仇人血酒和自身污垢、刻着狰狞狼首的血狼帮刀穗铁牌之上! 火星! 不再是几点! 而是如同烟花般绚烂爆裂的、一大蓬炽烈的火星!带着焚烧一切的愤怒和不甘,从那撞击点猛地迸射而出! 火星如同暗红色的流星雨,瞬间照亮了周围惨白的冰雪和众人惊骇欲绝的脸!它们狂乱地飞舞着,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四面八方! 一部分火星溅射在屠刚和他两个手下身上,烫得他们皮开肉绽,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部分火星射向冰窟边缘那些惊恐的人群,引发一片混乱的哀嚎和躲避! 更多的火星,则如同被狂风吹拂的蒲公英,疯狂地卷向风雪肆虐的、深不见底的墨绿冰窟!如同无数点坠落的、燃烧的星辰,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冰冷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噗噗噗噗……” 密集的、如同冰水浇灭火炭般的声响从冰窟深处传来! 那翻滚咆哮的墨绿色冰水,瞬间被这漫天坠落的火星映照得一片猩红!如同沸腾的血池! 猩红的光芒在水面跳跃、明灭,映照着冰窟边缘那张因巨大冲击而彻底失去血色的、属于昔日文状元陆文渊的清俊脸庞。他鬓角几缕被融雪濡湿的发丝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未干的泪痕。 风雪呜咽,火星明灭,冰水猩红。 陆文渊看着那漫天坠落、映红冰水的火星,看着老沈——沈巍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山峦崩塌: “雪……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