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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冰冷美人儿

作者:且听咱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雪,下得更紧了。


    风像无数把钝刀子,裹挟着鹅毛大的雪片,从破门板的缝隙里、屋顶的茅草窟窿中,没头没脑地灌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狼嚎。野店里的火塘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也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劣质烧刀子混合着血腥、汗臭和呕吐物残渣的污浊气味。


    厉智恒坐在重新摆正的油腻长凳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久前还紧攥着粗瓷碗,灌下了那碗穿喉蚀骨的“穿喉烧”,此刻指尖却仍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胃里翻江倒海,烈酒灼烧的余威混合着那口齁咸陈腐的肥肉,化作一股股酸气直冲喉咙口,被他死死压了下去。喉头火辣辣地疼,像吞下了一把烧红的砂砾。


    方才刀疤脸那张狰狞的刀疤、毒蛇般淬毒的眼神、还有那柄雪亮长刀扑面而来的森然杀气,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眼底。那不是戏文里唱的豪侠对决,那是**裸的、带着腥膻味的死亡威胁。老沈那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冰冷地回荡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碎了他最后一点残留的、关于江湖的浪漫幻想。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脆弱。锦衣玉食堆砌出的傲慢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拳脚功夫,在这真正刀头舔血的亡命徒面前,简直像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少爷,缓缓。”老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提起新添的酒壶,给厉智恒面前那只同样豁口的粗瓷碗里又倒了大半碗浑浊的“穿喉烧”。深褐色的酒液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晃动,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这东西,喝一口烧喉咙,喝两口烧心,喝三口……就烧不疼了。”他枯瘦的手指在碗沿轻轻敲了敲,“压压惊,也暖暖身子。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厉智恒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眼里,之前残留的愤怒和委屈已被一种更沉、更暗的东西取代——是惊悸未消的后怕,是直面死亡后的茫然,更深处,翻腾着一种被彻底打落尘埃的屈辱与不甘。他看着那碗酒,又看看老沈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的脸。这张脸,此刻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潭般的平静。


    “为什么拦我?”厉智恒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烈酒灼烧后的残破感,像砂纸摩擦,“他那样的人……就该打掉他的牙!”


    “打掉他的牙?”老沈低低地笑了,笑声干涩,像枯叶在风中摩擦,“少爷,您那一凳子抡过去,打掉的恐怕不是他的牙,是您自己的脑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疤脸张那刀,是见过血的。他腰上挂的那束红穗子,是‘血狼帮’的标记。那帮子人,专在边塞野道上干些没本钱的买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您掀了他的面子,他岂会真咽下这口气?老李头能镇住他一时,镇不住他一世。”


    厉智恒的心猛地一沉。血狼帮……刀头舔血……没本钱的买卖……这些只在话本里听过的凶残字眼,此刻却如此真实地附着在那个刀疤脸身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那……那怎么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离开京城时的决绝,此刻在真正的凶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等。”老沈只吐出一个字。他端起自己那碗酒,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浑浊的老眼却像鹰隼般扫过店门的方向,目光锐利得穿透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等待。“老爷既然让您出来‘见识’,该安排的,自然会安排妥当。您只管……看着。”


    “看着?”厉智恒一愣,心底那股不安陡然扩大。他看着老沈平静得过分的侧脸,一种极其陌生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父亲……到底安排了什么?


    店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方才那场冲突的余波并未散去,食客们虽然重新埋头于酒菜,但目光依旧不时地、带着各种复杂意味地瞟向角落里的主仆二人。低语声嗡嗡作响,像一群不安分的苍蝇。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依旧低着头,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突出,泛着青白色。他面前的粗瓷酒杯里,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着,倒映着桌上跳跃的、昏暗的油灯火苗。


    时间在风雪呜咽和压抑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片雪花撞在门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厉智恒紧绷的心弦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有半个时辰。


    “咿呀——”


    那扇破旧的、被风雪不断撞击的店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点轻缓的力道,推开了。


    没有裹挟着大量雪片的狂风,只有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流,瞬间涌了进来,让店中本就低迷的温度骤降。火塘里的火焰猛地一矮,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一个身影,裹挟着门外漫天的风雪,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青灰色劲装,料子看着普通,却异常挺括服帖,勾勒出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腰身线条。肩头披着一件同色的、半旧的薄斗篷,斗篷边缘和发梢上,沾满了晶莹的雪粒。她很高,几乎与厉智恒不相上下,身姿笔挺如雪原上孤傲的青松。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美丽的脸庞。肌肤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雪般的冷白。五官如同最出色的匠人用寒玉精心雕琢而成,眉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秀气,唇色是极淡的樱粉。然而,这一切本该动人的精致,却被她脸上那种毫无温度、毫无波动的神情彻底冻结了。


    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目光扫过店内众人,如同掠过一堆毫无生命的顽石,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惊起。那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她手中,提着一把刀。


    刀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朴素到了极致。刀柄也只是一段打磨光滑的乌木,缠着几圈同样乌黑的细绳。整把刀安静地悬在她身侧,没有一丝杀气外泄,却给人一种莫名的、沉重的压迫感。仿佛那不是一柄刀,而是一块沉睡的、随时会苏醒的寒铁。


    她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冰。店里的嗡嗡低语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食客,无论是粗豪的汉子还是精明的行商,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惊艳只是一瞬,随即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气息所冻结,只剩下惊疑和下意识的屏息。


    连角落里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斗笠客,此刻也微微抬起了下巴。虽然大半张脸依旧隐藏在斗笠的阴影里,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门口那个冰冷的身影上。


    女子对满店的目光恍若未觉。她的视线,如同精准的冰线,直接越过了所有障碍,落在了角落里的厉智恒身上。


    只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位置。


    然后,她便移开了目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厉智恒和老沈所在的角落走来。她的步伐不大,却异常平稳,踩在布满污渍和融化雪水的泥土地上,悄无声息,如同雪地上滑行的幽灵。沾满雪粒的青灰斗篷下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拂动,没有沾染上丝毫地上的污秽。


    她走到桌旁,在距离厉智恒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行礼,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站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让近在咫尺的厉智恒感觉周围的温度又降了几分,呼吸间都带上了白气。


    厉智恒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女子是谁?她看自己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那种冰封千里的漠然,比刀疤脸的凶悍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老沈却像是早就预料到她的到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他放下手中的酒碗,浑浊的老眼迎上那女子冰冷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那女子也几不可察地颔首回应,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动。


    “少爷,”老沈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向厉智恒,脸上堆起一丝惯常的、带着点卑微又透着精明的笑容,“这位是倪涛倪姑娘。老爷担心少爷初入江湖,身边没个得力的人照应,特意让倪姑娘一路护送,也好替少爷……料理些不开眼的麻烦。”


    倪涛?厉智恒咀嚼着这个名字。冰冷,坚硬,毫无温度,倒是和她的人一模一样。父亲派来的护卫?一个……女人?还是这样一个冷得像块冰的女人?他下意识地看向倪涛,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仿佛老沈介绍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听到“老爷”二字时,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厉智恒心中疑虑更甚。他正要开口,老沈却已经站起身,动作麻利地拿起自己那半碗冷掉的“穿喉烧”,对倪涛做了个请的手势:“倪姑娘一路辛苦,风雪大,先坐下喝口酒暖暖身子?”


    倪涛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老沈递过来的那只豁口粗碗上。碗里浑浊的酒液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她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老沈也不以为意,嘿嘿干笑两声,把碗收了回来,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砸吧着嘴:“好酒!挡寒!”仿佛那真是琼浆玉液。


    就在这时!


    “哐当——!”


    店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


    破碎的木屑混合着大团大团的雪沫,如同冰雹般砸了进来!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整个空间,吹得火塘里的火焰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三个裹着厚厚皮袄、浑身落满积雪的身影,带着一身浓重的戾气和酒气,堵在了门口。为首那人,狗皮帽子上沾满雪泥,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活过来的蜈蚣——正是去而复返的疤脸张!


    他三角眼里闪烁着野兽般凶残嗜血的光芒,嘴角咧开,露出焦黄的牙齿,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他身后两个同伴,一个额头鼓着新鲜的大包,另一个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油腻污渍,此刻都瞪着一双布满血丝、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角落里的厉智恒。


    “小杂种!爷爷就知道你没胆跑!”疤脸张的声音如同砂纸在刮擦,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在老李头店里动不了你,出了这破门,这方圆几十里都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倒要看看,你那身细皮嫩肉,能经得起几刀剐!”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门外雪地的反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令人心悸的寒芒!刀柄上那束暗红色的刀穗,在风雪中剧烈地摇摆,如同招魂的幡!


    店里的食客们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桌椅碰撞声、碗碟摔碎声响成一片!有人想往桌子底下钻,有人想往后门跑,乱成一团。店主老李头拎着砍骨刀从后厨冲出来,脸色铁青,刚要怒骂,却被疤脸张那毫不掩饰的凶悍杀气压得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狠狠啐了一口。


    厉智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因为之前的紧张和此刻的惊惧而有些僵硬。他看向老沈,老沈却依旧坐着,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他又猛地看向那个刚刚出现的、名叫倪涛的冰冷女子。


    倪涛甚至没有回头。


    在疤脸张三人撞开店门、爆发出狂嚣怒吼的瞬间,她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头。冰冷的侧脸线条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锐利,如同冰棱雕刻而成。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眼尾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三张充满暴戾杀气的面孔,以及那柄在风雪中闪烁着凶光的刀锋。


    然后,她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预警,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气息波动。


    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厉智恒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青灰色的、极其模糊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桌旁消失了!不是冲向门口,而是如同鬼魅般,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轨迹,瞬间融入了店内墙壁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之中!她的身影在阴影里扭曲、淡化,如同滴入墨汁的水,彻底失去了踪迹!只有那扇还在吱呀晃动的破门和被撞开的门缝间涌入的风雪,证明着刚才门口确实站着三个凶神恶煞的人。


    疤脸张脸上的狞笑凝固了一瞬,三角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人呢?那个刚刚还在角落里的、冷冰冰的小娘们呢?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目光凶戾地扫视着混乱的店内。


    就在这刹那的凝滞!


    店门外,风雪肆虐的黑暗深处!


    一道极其细微、却又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风雪的呜咽!


    “锵——!”


    声音短促,清越,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锋锐感!


    紧接着!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炸响!是疤脸张身后左侧那个额头鼓包的同伴!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大股大股粘稠温热的液体,从他指缝间狂喷而出!在门外惨白雪地的映衬下,那喷溅的血泉,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色!


    他连第二声惨叫都未能发出,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珠暴凸,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积满新雪的地面上,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鲜血从他脖颈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像一朵在寒夜里骤然绽放的、巨大而妖异的红梅。


    变故来得太快!太诡异!


    疤脸张和另一个脸上带油的同伴完全懵了!脸上的狞笑和怨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他们甚至没看清同伴是怎么死的!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死亡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缠上了他们的脖颈!


    “谁?!给老子滚出来!”疤脸张惊怒交加,嘶声狂吼,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试图劈开眼前浓稠的黑暗和风雪,刀光乱闪,却只搅起一片混乱的雪沫。另一个同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往疤脸张身后缩。


    回答他们的,是又一声短促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锵——!”


    这一次,声音来自疤脸张的右侧!


    “噗嗤!”


    利刃切割皮肉、斩断骨骼的闷响,清晰地传入店内每一个惊骇欲绝的食客耳中!


    那个脸上沾油、正想往疤脸张身后躲藏的汉子,动作猛地僵住!他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眼睛难以置信地向下看去——只见自己左侧颈侧,一道细如发丝、却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何时悄然绽开!没有鲜血立刻喷溅,只有一股细微的血线,如同红绳般缓缓渗出。


    下一秒!


    “嗤啦——!”


    仿佛一个被戳破的血袋,一股更加汹涌、更加狂暴的血泉,猛地从那道细小的伤口中喷射而出!如同一条猩红的毒龙,在惨白的雪地上空狂舞!血泉冲起足有半人高,带着温热的腥气,然后化作漫天血雨,劈头盖脸地淋在呆若木鸡的疤脸张身上!


    那汉子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怪响,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两下,然后便直挺挺地向后仰倒,重重摔在雪地里,溅起一片猩红的雪泥。身下的积雪,迅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第二朵巨大的血梅,在雪地上晕染开来。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风雪的冰冷气息,如同海啸般冲进野店,瞬间淹没了所有空间!店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是被冻僵的石像,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


    厉智恒浑身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几乎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外雪地上那两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看着那两滩迅速扩大、在雪白底色上显得无比狰狞刺目的血泊!那喷溅的血泉,那凝固的惊恐表情,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狠狠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就是……江湖?


    这就是父亲派来“护送”他的人?


    疤脸张彻底疯了!他脸上、身上溅满了同伴温热的鲜血,那腥热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像个落入陷阱的困兽,爆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嘶吼:“出来!给老子滚出来!装神弄鬼的贱人!老子剁了你!”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不再顾忌店内,双手紧握长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店门内、厉智恒所在的方向,不管不顾地狠狠一刀劈下!刀风呼啸,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刀光匹练般斩落!


    就在那刀锋即将劈入店门的刹那!


    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如同从地狱最深处钻出的幽灵,毫无征兆地、几乎是贴着地面,从店门门槛的阴影里倏然闪现!速度快到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倪涛!


    她出现了!就在疤脸张的身后!距离他不足三步!风雪吹拂着她青灰色的斗篷下摆,几片雪花落在她冰雪般毫无表情的侧脸上,瞬间融化。


    疤脸张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灭顶的死亡寒意,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到脚底!他劈出的刀势已老,根本来不及回防!


    倪涛的刀,无声无息地出了鞘。


    没有炫目的寒光,没有摄人的气势。那把乌沉沉鲨鱼皮鞘中的刀,此刻握在她手中,刀身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哑黑色,只在刀刃边缘,凝结着一线比万年玄冰更冷、更锐利的微芒。


    她甚至没有看疤脸张,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漠然地平视着前方风雪弥漫的黑暗。握刀的手腕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片落叶般,轻轻一旋。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黑线,在风雪中一闪而逝,精准地抹过疤脸张的后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疤脸张劈下的长刀,停在了半空。他脸上疯狂扭曲的表情瞬间定格。那双充满暴戾和恐惧的三角眼,瞳孔骤然放大,然后又急剧收缩,里面所有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死寂。


    他脖颈上,一道比发丝更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线,缓缓浮现。


    没有鲜血喷涌。


    那道血线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个诡异的纹身。


    下一秒,疤脸张魁梧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轰然向前扑倒!沉重的身躯砸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闷响。头颅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耷拉着,全靠一层薄薄的皮肉连在脖子上,脸上凝固着死前那一刻极致的惊骇和茫然。鲜血,终于开始从那道细线中缓慢地、粘稠地渗出,浸染了他身下的门槛和积雪。第三朵血梅,在他倒下的地方,无声地晕开。


    倪涛的身影,在疤脸张倒下的同时,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了两步,轻盈地避开了溅射的污血。那把哑黑色的刀,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滑回了乌沉沉的刀鞘之中。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她现身到收刀,不过眨眼之间。


    她站在风雪中,青灰色的斗篷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几缕乌黑的发丝拂过她冰雪般苍白的脸颊。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甚至连呼吸都平稳得没有一丝紊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地上三具迅速被风雪覆盖、只剩下大团殷红的尸体,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三堆被扫出门的垃圾。


    然后,她微微侧过身,目光穿过敞开的店门,越过店内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僵硬的、石雕般的脸,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厉智恒身上。


    依旧是那种毫无温度的、纯粹的漠然。


    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收割三条人命的,不是她。


    厉智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翻腾得更加厉害,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手脚冰凉,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看着门外雪地里那三朵刺目的“血梅”,看着倪涛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却冷得毫无人气的脸,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重量,如此**地见识到了“力量”的冰冷与残酷。


    这……就是父亲给他安排的“礼”?这冰冷美人儿,是护卫?还是……一柄父亲递过来的、淬了剧毒的刀?


    倪涛的目光只在厉智恒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移开了。她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目标是否安好。然后,她转过身,青灰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肆虐的风雪和浓重的黑暗之中。风雪立刻吞噬了她的背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店门内外,一片死寂。


    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店主老李头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握着砍骨刀的手都在哆嗦,猛地冲过去,“哐当”一声死死关上了那扇还在晃悠的破门板,用身体死死抵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门外那修罗场般的景象和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


    店内的食客们这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惊呼和抽气声。有人瘫软在凳子上,有人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瑟瑟发抖。角落里那个斗笠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微微抬着头,斗笠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面对着紧闭的店门方向,站立的姿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窗棂上,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他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着,如同一声沉重而无声的叹息。


    厉智恒依旧僵硬地坐着,浑身冰冷。他盯着自己面前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浑浊的“穿喉烧”早已冰冷,倒映着他自己苍白而惊惶的脸。


    一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那只手的手心里,托着一小束东西。


    是几根被粗暴扯断的、沾着暗红色泥点和新鲜血迹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暗红色丝线——正是疤脸张刀柄上系着的那束,象征着“血狼帮”身份的刀穗!


    “少爷,”老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天气,“老爷让送的第一份‘礼’,到了。”


    厉智恒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束沾血的刀穗上,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猛地一颤!


    冰冷的汗,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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