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刮过官道,卷起枯草残叶,打着旋儿撞在路旁野店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板门上。风里还夹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硬。
“他娘的,这鬼天!”店小二缩着脖子骂了一句,把肩上那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汗巾甩了甩,这才勉强堆出点笑模样,迎向刚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子寒气的两位客人。
当头一位,身形颀长,裹着一件料子极好、却明显被刻意揉搓得有些陈旧起毛的貂裘。貂裘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一截素白中衣的领子,浆洗得挺括干净,与这四处漏风、弥漫着劣质酒气与汗腥气的野店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细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扫过店内,掠过那几张油腻腻、布满刀痕剑创的方桌和歪斜的长凳,掠过角落里几个正低声谈笑、眼神却像刀子般剜过来的粗豪汉子,最终落在一处还算避风的角落空位。
他身后跟着个精壮的老仆,穿着半旧的青布棉袄,腰板挺直,眼神沉稳,一手拎着个不大的包袱,一手习惯性地护在年轻公子侧后方寸许的位置。
“两位客官,里边请!热酒热菜,暖暖身子?”小二哈着腰,声音拖得又长又油滑,目光却忍不住在那年轻公子微蹙的眉头和过于干净的靴尖上溜了一圈。
年轻公子没应声,径直走向那角落的空桌。正是厉智恒。他褪下了京中锦绣堆里的千金裘,换上了这身刻意做旧的貂裘,可骨子里那份被千般呵护、万种骄纵浸染出的贵气,却像烙印,在这尘土飞扬的江湖野店里,显得突兀又扎眼。他停在那张长凳前,盯着凳面上厚厚的、已然凝固发黑的油垢,眉头锁得更紧了。犹豫只是一瞬,他终究撩起貂裘的下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嫌弃,侧身坐了下去,只让半边身子挨着那污秽的凳面。
老仆老沈倒是利索,麻利地解开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细棉布帕子,仔细地铺在厉智恒面前的桌面上。那桌面坑坑洼洼,黑得发亮,也不知承载过多少残羹冷炙。棉帕雪白,甫一铺上,便如同雪落污潭。
“两碗热汤饼,切半斤……嗯,就那挂着的咸肉吧,看着厚实。再来壶最挡寒的酒。”老沈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磁性,吩咐得很是熟稔,显然是常走江湖的。
“好嘞!热汤饼两碗!咸肉半斤!烧刀子一壶!”小二拖长了调子朝后厨喊去,又麻利地从灶台上拎来一个粗陶大茶壶,两只豁了口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摆在铺开的棉帕上,浑浊的茶水溅出几点,落在雪白的帕子上,洇开几团黄褐色的污迹。
厉智恒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又迅速收回袖中。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那碗浑浊的茶水里漂浮的几根不明草梗上,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不多时,酒菜上来了。
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碟子,“啪”地一声丢在桌上,震得碗里的茶水一晃。碟子里堆着几片切得厚薄不均的咸肉,边缘焦黑卷曲,肥肉部分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盐齁气和隐约的、难以言喻的陈腐味。
另一只同样粗陋的碟子里,是一小撮黑黢黢、蔫巴巴的腌菜疙瘩。
最后是一把豁嘴的锡酒壶,两只粗瓷酒碗被“咚咚”顿在桌上。
老沈提起酒壶,深褐色的酒液带着浑浊的挂壁,咕咚咕咚倒入碗中。一股极其浓烈、极其粗粝、直冲脑门的酒气猛地腾起,辛辣中混杂着劣质粮食发酵后的酸馊和焦糊味,熏得厉智恒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
“少爷,”老沈把那碗浑浊刺鼻的酒推到厉智恒面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甚至带着点促狭的嘿嘿笑容,压低了声音,“老爷临走前特意交代小的,这酒,叫‘穿喉烧’。”
厉智恒抬眼看他,漂亮的凤眼里带着疑惑和尚未褪尽的嫌弃。
老沈的笑容更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老爷说,出门在外,甭管多难入口的东西,先灌下去。喝惯了这‘穿喉烧’,往后啊,江湖上那些个歪门邪道的迷药毒酒,就都穿不了您的喉咙了!”
“穿喉烧……”厉智恒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回那碗浑浊不堪的酒液上,又掠过那碟散发着异味的咸肉和黑乎乎的腌菜。这就是他父亲历昂口中“见识人间烟火”的开始?这就是他舍弃京中繁华、逃避那桩令人窒息婚约所踏入的“江湖”?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失落,像这野店里的寒风,瞬间穿透了那件厚厚的貂裘,直刺骨髓。他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呵……”
一声短促、清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意味的嗤笑,像淬了冰的针,突兀地刺破了野店里原本嘈杂的背景音。
笑声来自邻桌。
那张桌子围坐着三个汉子,个个膀大腰圆,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和结实的肌肉。为首的一个,面皮黑红,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劈到嘴角,像趴着一条丑陋的蜈蚣。他头上扣着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一双三角眼却精光四射,此刻正斜睨着厉智恒这桌,嘴角咧开,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他腰间挂着一把连鞘长刀,刀柄磨损得厉害,却隐隐透出一股子血腥的煞气。最扎眼的是刀柄末端,系着一小束褪了色、沾着泥点的暗红色刀穗,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微微摇摆。
刀疤脸的目光像带着倒钩,肆无忌惮地在厉智恒那张过于俊秀白皙的脸上刮过,又在他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旧貂裘和铺在桌上的雪白棉帕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他握着拳、微微发颤的手上。
“啧啧,”刀疤脸的声音粗嘎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腔调,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磨砺人的神经,“哪家金窝银窝里跑出来的雏儿?细皮嫩肉,一身骚包味儿!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充哪门子大头蒜?就这身娇肉贵的样儿,怕是连只鸡都不敢杀吧?还闯江湖?嘿,一阵风都能把你那身细骨头架子给吹散喽!”
他身旁两个同伴立刻爆发出哄堂大笑,拍着桌子,震得桌上的酒碗菜碟叮当乱响,引得店里其他几桌食客也纷纷侧目,目光在厉智恒身上逡巡,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混杂着轻视的审视。
那笑声,那目光,那毫不留情的刻薄话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厉智恒紧绷的神经上。京中十几年,他是被捧着、供着的厉家少爷,何曾受过这等市井泼皮般的当面折辱?为逃避一桩强加的婚事,他舍弃了锦衣玉食,以为踏出那一步便是海阔天空,未曾想迎面而来的,竟是这等**裸的粗鄙和恶意!胸中憋闷了两年的委屈、对父亲强行安排道路的愤怒、对未知江湖的茫然、以及此刻被当众踩踏尊严的熊熊怒火,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火油,“轰”地一声在胸腔里炸开!
什么韬光养晦,什么江湖规矩,什么父亲的叮嘱,统统被这爆裂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破旧的野店都似乎晃了晃!
厉智恒猛地站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张铺着雪白棉帕、摆着劣酒恶食的桌子被他狠狠一脚踹翻!粗陶碟子、豁口酒碗、锡酒壶、黑咸菜……所有的一切,连同那张污秽的棉帕,混着浑浊的酒液和油腻的菜汤,天女散花般朝着那三个刀客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啊——!”
“操!”
惊呼声和怒骂声同时炸响。刀疤脸反应最快,猛地向后一仰,险险避开了大部分污物,但肩膀和胸前还是被酒水溅湿了一大片。他那两个同伴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被豁口粗碗砸中了额头,顿时鼓起一个大包,另一个被油腻的咸肉片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小杂种!找死!”刀疤脸勃然大怒,脸上的蜈蚣疤瞬间充血,变得紫红狰狞。他“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店里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厉智恒!刀柄上那束暗红的穗子,在杀气中剧烈地颤动,像嗜血的信号。
“少爷!不可!”老沈的疾呼几乎在厉智恒掀桌的同时响起。他像一道迅捷的影子,一步抢到厉智恒身前,枯瘦但布满老茧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挡刀,而是死死扣住了厉智恒再次挥出、准备砸向旁边条凳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厉智恒感觉骨头都被捏得生疼。
“撒手!”厉智恒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幼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撕碎那张满是嘲弄的刀疤脸!他不管不顾地挣扎,另一只手抓起那条沾满油污的长凳,就要朝刀疤脸抡过去。动作全无章法,只有被彻底点燃的、不顾一切的狂暴。
“少爷!醒醒!”老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如同惊雷在厉智恒耳边炸响。他手上加力,铁钳般牢牢制住厉智恒疯狂挣扎的身体,同时身体巧妙地一侧,将厉智恒完全挡在自己身后,直面那柄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刀锋。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惊慌,只有一种沉冷如铁的凝重,压低了声音,急促而清晰地送进厉智恒因愤怒而嗡嗡作响的耳中:
“想想老爷的安排!想想您为何出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八个字,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在厉智恒被怒火烧得滚烫的头顶。父亲那张威严而疲惫的脸庞,离家前那场压抑的谈话,自己心中那点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微弱星火……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他狂乱挥舞的手臂骤然僵在半空,抓住的长凳“哐当”一声砸落在地。胸中那团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无名业火,仿佛被这盆冷水浇熄了大半,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他窒息的疲惫与茫然。
他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对面那柄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散发着森然杀气的长刀,瞪着刀疤脸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疤痕愈发狰狞的面孔。
野店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喧闹和哄笑荡然无存,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酒水从翻倒的器皿中滴落的嗒嗒声,以及门外呼啸而过的、卷着雪沫的寒风。所有食客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这剑拔弩张的一角。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依旧垂着头,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好!好得很!”刀疤脸狞笑着,刀尖微微抖动,刀锋映着他眼中残忍的凶光,“敢在爷爷面前掀桌子?老子今天就让你这小崽子知道知道,什么叫江湖规矩!什么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踏前一步,长刀作势欲劈,那股子血腥的煞气如同实质般压了过来!
老沈的身体绷紧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枯瘦的手已悄然滑向自己后腰。那里,似乎藏着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凝滞成冰的时刻——
“够了!”
一声苍老却异常洪亮的断喝,猛地从后厨门口炸响,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矮胖、围着油腻围裙的老者杵在那里,手里还拎着一把沾着肉沫的厚背砍骨刀。他脸色铁青,稀疏的眉毛倒竖着,小眼睛里却精光四射,带着一股常年在这三教九流之地打滚沉淀下来的狠厉与威严。正是这野店的店主。
“疤脸张!”店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光死死钉在刀疤脸身上,“要耍威风滚出去耍!在老子的店里动刀子?坏了老子的生意,砸了老子的锅灶,你他娘的是活腻歪了,还是觉得老子的刀只会剁骨头?!”他说话间,手里那把砍骨刀随意地掂了掂,刀锋上残留的肉沫和暗红的血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刀疤脸脸上的凶悍微微一滞。他显然认识这店主,更清楚这貌不惊人的老家伙能在这种地方立足,绝非善茬。他三角眼中的凶光闪烁不定,看看店主手里那把分量十足的砍骨刀,又看看被老沈护在身后、虽然不再挣扎但眼神依旧倔强凶狠如小狼般的厉智恒,再看看周围那些看客眼中闪烁的、并非全然畏惧的神色。
“哼!”刀疤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要把胸中憋闷的怒气都喷出来。他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挽了个刀花,“唰”地一声利落归鞘,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算你小子走运!老李头,今儿是看你面子!”他恶狠狠地剜了厉智恒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小子,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出了这个门,爷爷看你那身细皮嫩肉,能扛得住几刀风霜!”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翻倒的咸菜碟旁。
“我们走!”刀疤脸一挥手,带着两个兀自狼狈不堪、骂骂咧咧的同伴,撞开挡路的条凳,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店门。破门板被他们撞得“哐当”一声巨响,卷进来一股更猛烈的风雪。
野店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低低的议论声嗡嗡响起,食客们的目光在厉智恒和老沈身上好奇地扫视着,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
店主老李头这才把砍骨刀往旁边案板上一剁,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皱着眉,看着满地狼藉——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碟、泼洒的酒菜、还有那张浸在污秽里、已然面目全非的雪白棉帕。
“晦气!”老李头骂了一句,随即目光转向厉智恒和老沈,尤其是厉智恒那张依旧残留着怒意和苍白、沾着几点油污的俊脸,没好气地哼道,“小子,火气挺冲啊?掀桌子的劲儿不小!说吧,这烂摊子怎么算?桌椅碗碟,还有洒了的酒菜,照价赔!一文钱都不能少!另外……”他指了指厉智恒面前,“再赔一壶‘穿喉烧’,两碗汤饼!不吃?那就饿着!老子这儿不是善堂!”
老沈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带着点卑微又透着精明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老李头油腻的手里:“店家息怒,息怒!我家少爷年轻气盛,冲撞了。该赔的,一文不少!酒菜照上,照上!”他语气恭顺,动作却不容置疑地将银子按实。
老李头掂了掂手里的碎银,脸色稍霁,小眼睛扫了老沈一眼,又瞥了瞥一旁沉默不语、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厉智恒,嘟囔了一句:“算你们识相!”转身朝后厨吼了一嗓子:“老五!死哪去了?赶紧收拾!汤饼、咸肉、烧刀子,再给这桌上一份!手脚麻利点!”
店小二和另一个帮工赶忙跑过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污秽被扫走,翻倒的桌子被扶起,歪斜的长凳被摆正。很快,除了空气中残留的劣质酒气和些许污渍,以及众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状。
一张新的、同样油腻的桌子被抬了过来。不多时,新的酒菜也端了上来:依旧是豁口的粗碗装着浑浊的“穿喉烧”,依旧是那厚切焦黄的咸肉和黑乎乎的腌菜,还有两大碗热气腾腾、汤水浑浊、漂浮着几片蔫黄菜叶的汤饼。
老沈重新坐回长凳上,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他提起新送来的锡酒壶,再次稳稳地给厉智恒面前那只粗瓷碗里倒满。深褐色的酒液在碗中晃动,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辛辣酸馊气味再次弥漫开来。
厉智恒依旧站着。貂裘的领口在刚才的挣扎中蹭上了几道污痕,几片从门外卷进来的细小雪花落在他的鬓角和肩头,被店里的热气一烘,迅速化开,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桌上那碗新倒的“穿喉烧”。碗里浑浊的酒液,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着他此刻狼狈而苍白的脸,映照着他眼中翻腾的屈辱、愤怒、挫败,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后怕。
刚才那柄长刀劈面而来的森寒,刀疤脸毒蛇般的眼神,店主那把沾着肉沫血渍的砍骨刀……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老沈那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如同冰冷的铁锤,一遍遍敲打着他狂躁的心绪。
他慢慢抬起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粗瓷碗壁,那粗糙的触感像是砂纸在磨砺他的神经。
老沈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厉智恒的指尖在碗壁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又像是在与内心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杀。终于,他的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攥住了那只粗粝的碗。
他端起碗,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碗沿凑到唇边,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更加凶猛地冲入鼻腔。
他闭上眼。
然后,一仰头!
“咕咚……咕咚……”
辛辣、酸涩、焦苦、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腐气味的滚烫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粗暴地灌入喉咙,一路灼烧下去!强烈的刺激瞬间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暴凸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仿佛有无数根针在狠狠搅动。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死死咬着牙,任由那灼烧感在身体里肆虐。直到碗中最后一滴浑浊的液体滑入喉咙,他才猛地将空碗重重地顿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野店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几片从门缝钻进来的雪片,恰好落在他汗湿的鬓角,瞬间便融化了,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
喉咙里,胃里,依旧火辣辣地痛着,像被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割过。
他睁开眼。眼底的赤红尚未完全褪去,但那份狂乱的愤怒,似乎被这碗穿喉的烈酒,强行浇熄、压制了下去,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碟依旧散发着异味的焦黄咸肉,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没有犹豫。
他伸出手,直接捏起一块最厚、肥肉最多的咸肉片。指尖传来油腻冰冷的触感。他看也不看,将那块肉塞进了嘴里,用力咀嚼起来。浓重的盐齁味和陈腐的油脂味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混合着方才烈酒残留的灼烧感,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滋味。
他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绷紧,仿佛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坚硬如铁的现实,是方才那场猝不及防的羞辱,是父亲那句看似冷酷的安排,是这江湖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是在强行咽下这所有的一切。
老沈默默地看着,提起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穿喉烧”,默默地喝了一大口,脸上皱纹舒展,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
风雪在门外呜咽,野店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咀嚼声,和角落里那个斗笠客,杯中酒液无声的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