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死寂被裴知聿的靴尖碾过血污的声响打破。他俯视着苏棉,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缓缓开口:“你既说这是双生牵机,又该如何证明?”
苏棉的后颈仍残留着被扼住的钝痛,却强迫自己迎上那双眼睛:“王爷若信不过,容我验尸。”她的神志因缺氧而有些迷离,但说出的话仍有不容置疑的专业底气,“需银刀、皂角水、磁石,再备一盆井水。”
老仵作佝偻着背从阴影里挪出来,腰间的验尸包蹭过牢狱的铁链时发出一阵哗啦声响。他用眼睛死死盯着苏棉,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王爷,验尸需按《大晟洗冤录》规制,哪有用磁石的道理?”他的语气里满是对年轻女子的轻视,更夹杂着被戳破失误的窘迫。
“让她试。”裴知聿抽身退后半步,目光锐利,“若查不出真凶,你便与那三个婢女一道,去暗狱喂狗。”
侍卫很快取来工具。苏棉接过磨得发亮的银刀,指尖触到木柄上的裂纹,这是仵作常用的“解腕刀”,刀刃薄如蝉翼,专为剖开皮肉而制。她蹲下身,余光瞥见老仵作抱着手臂,嘴角撇出不屑的弧度,显然等着看她出丑。
“先查尸僵。”苏棉将银刀轻轻撬开死者下颌,刀刃触到僵硬的咬肌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她忽然想起当初解剖的第一具尸体,也是这样撬开下颌,导师在旁说:“尸僵是死亡时间的钟表。”
“下颌微僵而颈未僵,腰背肌肉微硬,”她按压着死者肩背肌肉,指尖感受到肌肉纤维的僵直,“死亡时间应在三到四个时辰。”
老仵作哼了声:“这用你说?但凡验过三具尸的都懂。”
裴知聿忽然开口:“今夜戌时初试菜太监暴毙,此刻已子时末,确是三个多时辰。”他的目光扫过苏棉,似在试探她的反应。
苏棉没理会老仵作的嘲讽,用皂角水清洗银刀。突然抬头对裴知聿身后的侍卫说:“劳烦借用一下火石”,然后她接过从侍卫腰间扯下火镰火石,点燃一小块松脂凑近刀刃。松脂融化后,她迅速将银刀浸入其中,待冷却后,刀刃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蜡。
老仵作嗤笑道:“装神弄鬼!给银刀裹蜡,莫不是要祭天?”
“以蜡取痕。”苏棉将裹蜡的银刀轻轻刮擦死者嘴角,再用井水冲去表面蜡层,“蜡能黏附粉末状毒物。”井水冲去蜡层时,她特意将银刀倾斜三十度,让水流带走杂质,“《大晟洗冤录》虽未载此法,却与‘磁石引铁’同理。”她举起银刀,刀刃上赫然粘着一抹极淡的柠檬黄,在火把下泛着金属光泽,“看,这是雌黄残留。”
裴知聿将目光移了过去。那试菜太监死时,七窍流出的血沫似乎也带着微光,但那时只当是牵机引猛烈,如今想来,竟然是雌黄遇血的反应!
“那蟹肉上的毒又作何解释?”老仵作仍在强辩,“银针验过,分明是牵机引!”
“这便是最妙的地方。”苏棉用银刀轻刮食碗边缘的残蟹壳,蜡质碎屑剥落时,刀刃上立刻沾了一层半透明的蜡质碎屑,其下隐约可见暗红粉末。她闲暇时看过宋代的《吴氏中馈录》,里面记载过蜂蜡封藏蜜饯的方法。“毒分两波下。第一波,是涂抹在蟹壳上的牵机引,用蜂蜡封盖。贡蟹以冰鉴冰镇,寒气可保蜂蜡不化。”指尖拂过碗沿的蜡痕,温度传导让蜡层微微发软,“晚膳时银针刮擦蟹壳,只触到蜂蜡,自然无毒。”
老仵作的脸色变了:“可后来银针为何变黑?”
“冰鉴收回后,证物被放在油灯旁。”苏棉走到石桌前,油灯火苗舔着碗底,蜡层融化的速度肉眼可见。大学时现代犯罪现场勘查课上,老师讲过环境温度对物证的影响,“牢房闷热,油灯烘烤,蜂蜡遇暖渐融,牵机引才渗出。这便是‘晚膳无毒、事后毒发’的真相:凶手算准了膳食流程与证物存放之处。”食碗边缘的蜡痕呈波浪状,正是温度不均的证明。
“必是熟悉宫廷膳食流程的内鬼。”老仵作接口,目光转向刘寺丞的尸体,“刘寺丞身为光禄寺丞,正该当此嫌疑。”
苏棉忽然指向被押走的三个少女方向:“至于那三个婢女身上的金色粉末,是雌黄。他们应当是与刘寺丞同谋,趁乱将雌黄混入翡翠鸡,却不知刘寺丞早已在贡蟹上下了牵机引。”
“你是说,双毒合谋?”裴知聿摩挲着剑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正是。”苏棉的声音冷下来,银刀在火把下反射出寒光。在她解剖过的毒杀案里,凶手总以为多重手段能掩盖真相,其实不然。“刘寺丞想借牵机引毒发时间,坐实‘宴饮中毒’的假象,雌黄则用来掩盖牵机引的典型症状,让验尸者误判,从而成功嫁祸给三个婢女,让自己逃脱嫌疑。”地牢的风再次灌入,吹得她袖口猎猎作响,“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雌黄遇血即发。试菜太监试菜时划破手指,雌黄随血入体,才会暴毙。”
裴知聿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冰碴:“好一个双毒合谋,好一个刘寺丞。”他转向身后暗卫,“去查刘寺丞三日内的行踪,尤其接触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库房。”
趁众人注意力集中在裴知聿身上,苏棉迅速用指尖蹭向粗糙的石壁,将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狠狠抹去,又抓起一把泥土揉进指甲,她这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待老仵作回头时,她的指尖已沾满泥渍。
恰在此时,裴知聿的目光扫来,落在她手上:“刘寺丞死前指证,你指甲缝藏有毒物碎屑。”
空气瞬间凝固。老仵作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侍卫的手瞬间按上刀柄。苏棉心猛地一沉,却强迫自己举起手,向裴知聿道:“王爷有疑可亲自查验。”
裴知聿走近,捏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带着薄茧,触到她皮肤时,苏棉下意识想缩手。“抖什么?”他挑眉,用剑尖轻轻刮过她的指甲缝,只有一点干涸的泥渍。
老仵作凑上前,用银针戳了戳泥渍,又放在鼻尖嗅闻:“回王爷,无药味,确是泥土。”
裴知聿盯着苏棉的眼睛,却见那眼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莫名的冷静。再细想她刚才剖尸时手法利落,分析毒理时逻辑清晰,一个侍宴琴婢,怎会懂这些?他松开手,对眼前这个分毫未移迎向他目光的婢女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剑刃收回鞘中,裴知聿开口:“先前分析的这些手法,作为琴婢你又从何得知?”,虽仍对她身份有疑,但想到或许她能为自己所用,于是他破天荒的竟想听她辩解一二。
苏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导师曾和自己说:“法医的武器是逻辑,不是谎言。”是了,只要有逻辑,任何破绽都能圆成顺理成章的闭环。
刚刚裴知聿唤她为琴婢,那就可以从这点入手。迅速理清当下的细微末节,苏棉语气平静:“我曾见乐师用蜂蜡封琴弦防潮,偶然听过‘蜡融毒出’的戏文。至于剩下的道理…奴婢天生便比旁人敏锐,只需多加思索就能得出。”她巧妙地将现代知识包装成“戏文”与“敏锐”,“就像老仵作验尸四十年,也是天赋与经验使然。”
老仵作哼了声,却没反驳。裴知聿仍紧盯着她,那目光像要将她看穿:“你叫什么?”
“回王爷,”苏棉垂下眼帘,模仿着记忆中古代女子的谦卑,“奴婢名为苏棉。”
“慢着!”一名侍卫忽然上前,皱眉道,“王爷,这琴婢分明叫晨儿!小的晚膳时还见别人这般唤她,并未记混。”
苏棉心中一紧,立刻跪下叩首,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奴婢惶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刻意让语调颤抖得恰到好处,“晨儿确是奴婢贱名,因出身低微,不敢污了王爷尊耳。苏棉乃旧时家中长辈所取本名,后家破人离后再未叫过本名,方才情急之下,只求以真名示诚,望王爷恕罪!”
裴知聿盯着她,半晌轻笑出声:“好个‘示诚’。苏棉?本王记住了。”他对苏棉的回答与反应都十分满意,转身走向牢门时,却在门槛处顿住,“从今日起,你便是摄政王府刑狱司新仵作,以男子身份示人。老仵作,看好她,若再出差错,唯你是问。”
老仵作愣在原地,显然没料到王爷会留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女子。苏棉也怔住了,她本以为能脱罪已是万幸,却没想竟被任命为仵作。要知道在古代,仵作属贱籍,女子从仵更是大逆不道,即便以男子身份遮掩,一旦暴露也是死罪。她苦笑,看来今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裴知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记住了,本王要的是真相,不是谎言。下次再让本王发现你言行不一…”他没说完,却让那威胁意味在空气中蔓延。
苏棉心下一沉,她自知裴知聿定是看到了她指缝里替换前的毒物,但是为何不说?为何还能留下她?地牢里烛火摇曳,映得老仵作的影子在石壁上扭曲晃动。他盯着苏棉,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你到底是人是鬼?怎会这些邪门手段?”
苏棉没有回答,用力握紧腰间新得的解腕刀。她知道,留在刑狱司既是机会,也是深渊。裴知聿的怀疑并未消除,自己对这个世界仍是一无所知,她到底要怎样才能在这个世界自保,活着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地方?
墙角的火把“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了地上未干的血迹。苏棉忽然像用光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刚刚的紧张和对死亡的恐惧不断刺激她的大脑,迫使她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现下突然得到喘息的空闲,那股强压下的慌意便顺势攀爬上来,只身面对陌生的世界和想要回家的念头让她眼眶酸涩,她不明白为什么穿越这么荒诞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仵作从怀里掏出一本磨破了边的《大晟洗冤录》,重重甩在她脚边:“罢了!王爷既要留你,你便看看这书上怎么说。”
苏棉捡起书,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扉页上“洗冤”二字鲜红如血,倒像是某种谶语。她抬头看向牢门外透进来的微光,她必须抓紧时间了解这世界尽可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