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狱司的晨露总带有铁锈味。苏棉用布巾擦拭着那把解腕刀,刀刃映出她束起的发髻,这是裴知聿特批的“男子装扮”,青灰色的仵作服罩在身上,比琴婢的襦裙方便太多。
这是穿越过来的第十五天,没想到她已经以“苏棉”之名活在这个世界半个月了。
那日裴知聿让她对外称是老仵作石默新收的徒弟兼助手,同时以侍宴琴婢“晨儿”因演奏出错被调往别院为由,打消了“晨儿”突然消失的疑虑。
最开始日子里,她疯了似的想回去。尝试了一切有可能的办法,比如趁刑狱司侍卫交接工作的时候,她偷偷回到那间牢房,趴在草堆里翻找什么穿越的“开关”,又比如她算着现代的时间,在午夜子时对着月亮转圈,被巡夜的侍卫当疯子看,举着刀喝问她在做什么……
最险的一次,是她蹲在王府花园的假山下,对着一块嵌在石缝里的碎片发呆。
那碎片边缘锋利,像极了现代的载玻片,她以为是“线索”,伸手去抠,手指磨破了也没抠出来,反倒因为动作太大,惊动了假山后的暗卫。
“你在这儿做什么?”暗卫一把擒住她,将刀鞘抵在她后腰上。
苏棉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吓得魂飞魄散,只能胡诌:“石仵作让我找块干净的石头,磨验尸刀。”
暗卫显然不信,押着她去见石默。石默正在灯下核对尸格,见她被押回来,眉头拧成疙瘩,听完暗卫的话,没骂她,只沉着脸挥挥手:“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替她赔罪。”
暗卫走后,石默才用验尸杵敲了敲她的脑袋:“王府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是假山,就是井台边多站会儿,都有人报给王爷。你那点小动作,真当没人看见?”
苏棉缩了缩脖子。这半个月她听了很多关于裴知聿的传闻,也对这个世界有了一定的了解。
现在她所处的地方是大晟王朝,正值永熙十一年,当今皇帝裴知瑾体弱多病,所以朝政由其弟摄政王裴知聿协同打理。
而这摄政王府的刑狱司,据洒扫的婆子说,是当年裴知聿助兄长夺权后,皇帝特批的“专审要案之所”,寻常衙门无权干涉。
“咱们王爷可是从龙之功,当年跟着皇上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有回给她送炭火的小厮压低声音说,“京城里,除了宫里那位,就属王爷说话管用。”
苏棉自上次后,再没见过裴知聿,只远远望见几次他乘轿从刑狱司门前经过,轿帘紧闭,隐约看出个轮廓。
这样正好,苏棉想,那王爷喜怒不于色,最好一辈子都无需与他碰面,省的惹自己一身麻烦。
石默提起这位王爷时,语气总带着敬畏:“王爷眼里不揉沙子,验尸断案,错半分都要担干系。”
至于身边人,石默看似严厉,实则不算难相处。他每日教她认骨头、辨伤痕,竟真有了几分“师父”的意味。
那天夜里她坐在床榻上时,想起现代的解剖室、导师的叮嘱、未完成的案子……但这些都像隔着一层雾,越来越远。
而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清晰:刑狱司验尸房里挥之不去的醋味,还有石默让她仔细研读《大晟洗冤录》时严厉的训斥才是真实的,是她此刻能抓住的。
“既来之,则安之吧。”她轻声说,回去的路或许断了,但往前走的路,才刚铺开呢。
于是今日一早,石默便见她安安静静坐在桌前看书,眼里没了前些日子的疯癫,倒多了些沉静,只是眼下乌青重了些。
于是他扔给苏棉一本磨得卷边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尸格范式”四个字。
“往后跟着验尸,得会记尸格。”石默指了指桌案上的纸笔,“先把这上面以往的尸格都看一遍,看看都是怎么记录的,以后再验尸,就由你来记录再由我审查。”
苏棉翻开册子,里头是预先印好的人体图,正背面各一张,线条粗陋,却把该标的位置标得分明。图旁列着密密麻麻的空白栏用以记录尸体信息,每处都留着填注伤痕的地方。
所谓尸格,便是记录尸身状况、伤痕毒物的文书,需仵作签字画押,确保验尸时不会遗漏,算是官方认可的验尸凭证。
“这图……比例不对。”苏棉指尖点在锁骨的位置,“真人的锁骨更弯些,这里画得太直了。”
石默抬眼看她:“你管它直不直?能在图上标出‘左锁骨中段有寸许锐器伤’就行。验尸不是画工笔,是要让看尸格的人一眼明白伤在何处。”他拿起笔,在图上“右肋第三根”的位置画了个小圈,“比如这里,若是被踢伤,就得写‘右肋第三根骨膜青肿,触之有凹陷感’,多一字累赘,少一字说不清,懂了?”
“记尸格最忌含糊。”石默在一旁看着,再次开口,“说‘头上有伤’不行,得说‘头顶距右耳三寸处有不规则裂伤,长二寸,深及颅骨’;说‘身上有青肿’也不行,得写清哪块皮肉、青肿的范围、颜色深浅——这些都是将来断案的凭据。”
苏棉点头,低头细细翻阅起来,正巧翻到刘寺丞尸格的那一页。
“师父,”苏棉蘸了点墨,状似无意地问,“前几日听杂役说,光禄寺除了管膳食,还管祭祀?”
石默哼了声:“你倒会打听。光禄寺掌‘酒醴膳羞’,祭祀、朝会都归它管。刘寺丞那厮能混到从六品,定是有点门道。”他忽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问这些做什么?咱们仵作,只认尸体上的伤,不认朝堂上的人。”
苏棉指尖从尸格上划过“刘德,光禄寺寺丞,男,四十有二,胸口中剑而亡”,指尖在“剑伤深三寸,贯穿左肺”处顿了顿。刘寺丞死的太快,以至于苏棉实在无从得知“琴儿”和刘寺丞的关系,也不明白“琴儿”下毒的原因和理由,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有种暗处永远有一条毒蛇在吐着信子,等待时机上前撕咬她的失控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王府管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神色焦急对石默说:“石仵作,京兆府来人说要请您去一趟看看,有验不出的疑案,百姓闹得实在厉害!”
京兆府公堂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王二妻儿跪在阶前,哭喊声震得檐角铜铃乱响。“我家男人前几日还能扛着半扇山柴走三里地,被那狗官张巡检打了二十棍,回来就腹肿如鼓,喘了两日便没了气——怎么就成病死的了?!”
京兆府的仵作老刘涨红了脸,手里攥着尸格,梗着脖子喊:“胡说!王二尸身腹胀如鼓,面色青紫,明明是鼓胀病犯了!我用酒醋熏蒸了三遍,皮肉下头没见半点淤青,难不成是我瞎了?”
“你就是瞎了!”李氏猛地抬起头,唾沫星子溅在老刘脸上,“放屁!鼓胀病是慢慢拖死的,我男人是被他打了才暴毙的!你们官官相护,不给死人申冤啊!”
后堂里府尹皱着眉揉太阳穴。这案子本是小案,张巡检是京营里的末等官,仗着本家有点背景,在城郊横行惯了,打死人本不算稀奇,可架不住家属闹得凶。
“石仵作还没来吗?”府尹拍了板,“这都半个时辰了,再拖下去恐怕有损官家颜面啊……”
话刚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石默拄着验尸杵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正是束了发、着男装的苏棉。
“石仵作!”老刘像是见了救星,忙把尸格递过去,“您瞧瞧,酒醋熏蒸法验得明明白白,就是鼓胀病。这家人胡搅蛮缠——”
石默扫了眼尸格,又看了眼停在侧室的尸身,径直走到停尸的门板前。
王二的尸身盖着块粗麻布,掀开一角,果然见腹部隆起,肤色青暗。他按了按王二的肋下,又翻了翻眼皮,最后落在肋下那片模糊的紫痕上。
“酒醋熏蒸法,也就验验新伤破皮的血痕。”石默的声音沙哑,“他这肋下的紫黑,是皮下出血积在骨头上了,酒醋蒸不透皮肉,自然看不见。”
李氏眼睛一亮:“大人明鉴!就是被打的!”
“要验骨伤,得用灌油检法。”石默放下验尸包,掏出解腕刀,看向王二家人:“需要拆解验骨,灌油入骨缝,方能见损伤。”
“不行!”李氏尖叫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了被拆得七零八落,到了阴间都不安生!你们这群人,要么草菅人命,要么毁人全尸,安的什么心?
石默沉下脸,眉头紧皱:“糊涂!你们既不认京兆府的结果,又不许我拆骨查验,难不成要我凭空断案?用眼睛看骨头里的伤?”
“你!”李氏气得发抖,正欲再闹,苏棉上前一步,按住李氏的肩膀,声音清亮:“王夫人莫急,我有个法子,无需拆全尸,也能验骨。”苏棉顿了顿,见李氏缓和了一些又说:“只需开一处骨缝,用红伞遮日验看,便能见损伤,不伤全尸,验完还能缝合好,不碍着入土为安。”
老刘在旁嗤笑出声:“红伞验骨?我在衙门当差三十年,《大晟洗冤录》都快翻烂了,也没听过这等荒唐法子!哪来的毛头小子,敢在公堂乱吠?”
石默也迟疑了。他想起那日刑狱司里,苏棉用蜂蜡裹银刀验出雌黄的手段,虽不合《大晟洗冤录》规制,却有一定巧思。
于是他缓了语气:“刘仵作稍安,她是王爷新任命的仵作,有一些奇法子,不妨让她试试。”苏棉眼里没有半分慌乱,倒比老刘更像个仵作。她看向李氏:“王夫人可愿一试?”
李氏咬着牙,看看死去的丈夫,终是点了头:“只要能还我男人清白,我愿意试试!”
苏棉让人取来一柄红油纸伞,又命衙役抬尸到院中日头下。她先在王二胁下轻轻划开寸许口子,露出一截肋骨,再撑开红伞,让日光透过伞面照在骨上。
众人屏息细看,只见原本光滑的骨面,在伞映出的红光里,隐隐显出几道青紫色的瘀痕,延展在骨缝间。
“这是……”老刘瞪大了眼,酒醋熏蒸时,这些痕迹根本看不见!
“这是钝器击打所致的骨内瘀血。”苏棉声音掷地有声,“活人受外力击打,气血淤积于骨,肉眼难见。但日光经红油伞滤过,赤光映骨,瘀血之色与骨色相衬,便如墨落白宣,清晰可见。古书有载‘视伤,审断之’,伤有显隐,法有巧拙,红伞映日,正是辨隐伤之巧法。”
这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来,正是张巡检。他听说验出了伤,脸都绿了,指着苏棉就骂:“妖言惑众!拿把破伞晃悠几下就敢定罪?你这是构陷本官!”
苏棉转头看他,目光冷冽:“大人若不信,可亲自来看。这肋骨瘀痕分布,与棍打之状吻合,且瘀痕新鲜,与死者身死时日相符。至于鼓胀之状,实为内出血淤积腹腔所致,一为外伤瘀血,一为脏腑衰败,岂能混为一谈?”
她拿起刀,轻刮骨上瘀痕:“大人请看,此痕深入骨膜,非病能致。刘仵作先前用酒醋熏蒸,只熏体表,未及骨内,自然查漏。”
老刘凑过去细看,又想起尸身腹腔内的积血,脸色一阵青白,终是垂首:“是……是我验得粗疏了。”
石默眼中露出赞许,看向苏棉:“以赤光映骨辨瘀,确是妙法,老夫受教了。”
张巡检还想狡辩,已被衙役按倒。李氏对着苏棉“噗通”跪下,泣声道:“多谢大人为我夫伸冤!您真是‘活菩萨’啊!”
苏棉连忙扶起她,心里却掠过一丝复杂。她不过是用了现代法医学里最基础的光学原理,却被当成了“菩萨”。
回王府的马车上,石默侧头看了苏棉一道,终是忍不住道:“你那红伞验骨的法子,是从哪儿学的?”
“梦里。”苏棉答得坦然,总不能说来自几千年后的现代。
石默哼了一声,没再追问。车厢里霎时安静下来,直到王府熟悉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向王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