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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丫鬟

作者:浊以春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马车一路行行停停,走了三日,终于进了京城。


    这是阿玉生平第一次离开稻花乡。


    那小镇子僻远闭塞,她十三年来从未踏出一步,眼中所见不过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百姓。偶有谁捡来一件富人家丢弃的旧衣,也能引得邻里人围观半日,称羡不已。


    可京城不同。富贵之气,四处生花。街边铺面鳞次栉比,酒楼茶肆门庭若市,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檐角高挑、飞椽叠脊的铺子一眼望不到尽头,街头巷尾飘来饭菜香气,酒香透骨。行人脚下多穿云履锦靴,身上多是宋锦蜀罗、云缎花纱,哪一样都是阿玉连摸都不曾摸过的布料。


    她像一只方入城的小狗,眼睛一刻都不敢眨,时不时扯着车帘缝,探头探脑看着外头熙攘人群,满目惊奇。


    一路上,梁老爷虽未亲自照料,却也没让她饿着,带着她一日三餐尽吃酒楼、脚店饭馆。那等饭菜虽非上品,但在她眼中已是天上珍馐。


    梁老爷与陈管家虽面露不耐,时常皱眉嫌味重、嫌油多,还吃得腹泻难耐,面色蜡黄。但阿玉却是珍惜得紧。人家不愿入口的鸡鸭鱼肉,她便一口不剩地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汤都不肯浪费。


    原来祖母临别那句话——“带你去过好日子”——竟是真的。阿玉坐在车厢中,抱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舔了舔手指。


    马车进了京,绕城半圈,最后停在城南一处宅邸前。


    梁府,宅门雕花,重檐覆瓦,朱门高槛,望之便知是勋贵人家。正门两侧是青砖影壁,刻着“礼乐传家”四字,下嵌汉白玉基石,门房外头还立着一对抱鼓石,外有屏门、仪门、中门三重,层层递进,端的是气派。


    阿玉正看得呆了,却听得梁老爷淡淡一句:“我还有些事先走,你带着她进去。”说罢,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陈姓管家从车上跳下,抖了抖袖子,神气地招呼阿玉:“走吧,从偏门进。”


    阿玉虽心有疑惑,却不敢多言,低头紧紧跟上。偏门开在东墙下,是一道不显眼的抄手游廊,绕过一口耳门便进了内宅。


    陈管家走得极快,边走边带着三分傲气说道:“梁府何许地?老爷梁铭远,乃当朝礼部尚书,位列三品。将来你若安分守己,自能吃穿无忧,若起歪心思……哼,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阿玉听得一头雾水,只记得“礼部尚书”几个字,至于这是什么职司,朝廷几品,她全然不懂。


    她鼓起勇气,低声问道:“那……既是如此,爹爹为何十三年从未找过我?”


    陈管家闻言,脚步一顿,回头冷冷瞪她一眼:“老爷自有他的安排,你一个乡下丫头,也配妄议?”


    他哼了一声,道:“梁府少不了你一口饭吃,记得你是来享福的,不是来问话的。”


    阿玉被训得低下头,一路沉默不语。


    二人穿过前厅绕后园,又过了两道月洞门,才到了后院西厢尽头的一处偏院。


    那院子三面皆围高墙,独门独院,入门一条青石小径通往正屋,屋舍结构为三间两厢,覆灰筒瓦,屋顶尚存些修缮痕迹,但仍掩不住年久失修的痕迹。


    院内无照壁、无垂花门,只有一座勉强砌成的门楼和几株光秃的老梅。屋后杂草尚未除净,泥土中可见残砖断瓦。


    阿玉也不是没眼力见,一眼便知,这里原非为人所居,定是临时收拾出的空地。


    陈管家抬手一指,敷衍道:“这里就是你以后的住处。虽不比前头主院华美,却也是你‘专属’的小院。有人会送饭,有机会也能学字识文。”


    他说到这儿,又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下午牙婆会送来一批丫鬟,你自己挑两个顺眼的做贴身侍女,从小养起,省得日后跟不上规矩。”


    交代完,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那背影快得像是怕多待一息。


    这小院,梁府中人皆知,是最偏、最破的一隅。


    前头那些主子们所居院落,皆为五进三落,设有门庑垂花、月台游廊,花园水榭俱全。而这处小院,占地只一半,屋檐简陋、台阶低平,连垂带瓦也未施装饰。


    屋中家具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残物,桌椅皆有磕痕,榻上铺着一层薄褥,颜色陈旧。若不是因她“新身份”来住,怕是连这点修整都不会有。


    阿玉立在院中,望着四下冷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午后,阿玉便在这小院子里歇下。虽说在府里这处院子早被人嫌弃破旧冷僻,却胜过稻花乡那间风雨漏风的茅草屋千百倍。


    她在院子里左顾右盼,总觉得这地方大得怎么也转不完。


    门边靠着一把旧扫帚,扫帚杆歪歪斜斜,刷毛已散,阿玉不在意,捡起来抖了抖尘土,便一板一眼地开始打扫起来。


    她弯着腰,从檐下扫到阶前,又将院角那几堆干草与落叶一一清理干净,连屋脊下的蛛网都不放过。忙了许久,额头见了汗,脚底也酸疼,方才停下歇气。


    小屋虽不华贵,但打理得一尘不染。


    屋中几张案几木椅都擦得泛亮,窗框也被她细细抹了水。榻上的被褥显然是新换的,软绵绵地摊在木榻上,铺着细布面料,针脚规整,颜色素雅。阿玉满心欢喜,连坐都不舍得坐,生怕压皱了。


    到了申时,陈管家来唤她,说是牙婆已到,让她去挑两个丫鬟。


    阿玉听话地跟着去了,心里却七上八下。一想到要指派别人伺候自己,便有些后怕,更多的还是茫然与紧张。她从小不过是乡间农户的孩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今竟要挑人当差,实在是说不上心安。


    到了后院角门外,只见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婆子牵着一队小丫头等着。


    那老婆子穿着粗布褙子,腰间系着绛红束带,脚下一双千层底鞋踩得嘎嘎作响,一脸堆笑,满面褶子像是叠了两层,手在怀里不停搓着,向陈管家打着招呼:


    “老陈啊,你可真是有福气。这一批丫头,是我这阵子手里最规矩最清秀的。别处人家想要,我都还犹豫呢,今日可算是给你留面子了。”


    陈管家淡淡扫了她一眼,见怪不怪,也不寒暄,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让她挑两个。”


    牙婆身后那十几个小丫头,大约十二岁上下,年纪虽小,个个眉眼端正、神色乖顺,立在那儿像串珠子般整整齐齐,看得出都是调教过的。


    她们穿着湖蓝短襦,系绣花腰带,头发梳得光亮齐整,不像阿玉一身粗布打补丁的旧袄,鞋面都磨透了底,面黄肌瘦,像风一吹就能倒下去似的。


    阿玉站在人前,眼神躲躲闪闪。她从来没使唤过人,以前自己被当小丫鬟都不够格,如今却要挑丫鬟,心里怎么都别扭。


    她垂着头不敢乱看,只觉得这些丫头眼神虽规矩,却不时偷偷瞥向陈管家,脸上全无一分敬畏。


    她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在梁府地位不高,这些人估摸着也不愿跟她。


    她自己也清楚,模样瘦削,体态微佝,身上穿的破,言语生涩,说是“小姐”,倒不如说像新进来的粗使丫头还更合适些。


    陈管家见她迟迟不动,皱了皱眉,催促道:“怎么?不会挑?随便指两个。”


    阿玉被催得一紧,慌忙抬头,胡乱扫了一眼,便指了两个看着顺眼的女孩,小声道:“那……就她俩吧。”


    陈管家也不再多言,只记了她所指之人姓名,让牙婆领着其余人离开,自己则转身迈步离去。


    阿玉挑了两个丫鬟,一个唤作春桃,一个唤作夏果。


    春桃生得面圆肤白,眉眼温顺,身形微胖,举止恭谨,一开口便甜甜唤了声“小姐”,言语柔婉,眼神干净,让人一看便生出几分欢喜来。


    夏果则是个瓜子脸,身量略高,年龄也略长一点。她眉尾微挑,面上虽带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不甘。


    她本想着趁这机会攀个贵人出头,如今却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挑中,心中难免泛起几分闷气。


    这两个丫鬟年岁皆与阿玉年龄相仿,甚至要小一点,但无论个头还是精神气儿,却都生生高出阿玉半截。三人并肩而立,倒像是阿玉成了小的。


    阿玉带着她们回了小院。春桃和夏果领命之后,便先去了内院管事嬷嬷那儿,学规矩、记差事、领布衣针线,回来时已是未时将尽。


    当日下午,管事嬷嬷亲自送来一笔银钱,说是夫人赏的见面礼。还道老爷已口头认了阿玉为义女,待得府中事务清闲,夫人便要亲眼看看她。


    阿玉听得心中茫然不解。她从小只知自己无父无母,祖母也从未提起那位“早死的娘”究竟与梁老爷有何干系。如今乍然被纳入梁府,名分未明,府中上下对这段往事也皆避而不谈。


    接下来的几日,洗衣烧饭、扫院打水一概不必她亲自动手,春桃与夏果分工妥帖,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梁老爷也未再露面,府中并未给她安排任何差事,只叮嘱她莫惹事生非,安心歇下便好。


    每日三餐皆由丫鬟从后厨取回,另置食盒送来小院。膳食虽不及主院丰盛,却也清爽可口,荤素搭配,汤粥俱全。


    过了两日,管事嬷嬷又送来几身新衣裳。阿玉见那布料轻软,手感温润,针脚密密缝成,袖口、衣襟俱绣着小小团花,有粉有翠,色泽素淡中见俏丽,不禁喜上眉梢,忍不住捧起一件问:“这是……梁姐姐不要的,给我穿的么?”


    这几日,阿玉也暗地里打听了府中情形。那位梁大小姐名唤瑶光,乃梁夫人与老爷嫡出的掌上明珠,自小便受尽宠爱,打不得,骂不得,甚至走路都有两个丫鬟在后头撑伞伺候。


    梁瑶光人如其名,貌若桃李,气若幽兰,琴棋书画皆擅,京城中人提起她来,俱是一派赞誉之辞,称她“神仙中人,世间难得”。


    这几身送来的衣裳,比起她过去那几件用麻绳缝合的粗布旧袄,已是天壤之别。


    她低头轻抚布纹,面上露出止不住的欢喜模样。


    那管事嬷嬷一声冷哼,脸上现出一抹轻蔑之色:“梁大小姐的衣裳?你也配?她的衣裳就算旧了、穿小了,也是照规矩一把火烧了,哪轮得到旁人沾边。”


    管事嬷嬷看着她那副欢天喜地的神情,心中却满是轻视。


    一个乡下野丫头,才几件绢布衣裳便喜形于色,果真上不得台面。她在心里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管事嬷嬷跟着夫人那么多年,有些事心里还是很明白的。


    多年前梁老爷外出差事,在江南停留月余,与一乡中寡妇有了干系。


    本欲事后脱身,随手丢下一笔银子让人打发,那妇人却未堕胎,还悄悄将孩子生了下来。


    偏偏那人生的是女儿,梁老爷也便懒得理会,任由母女二人自生自灭。


    谁知如今府中生变,老爷便不得不把这女儿接回来遮掩一二。


    也难得是夫人大人有大量,能容得下这丫头。


    这院中小姑娘,便是当年那“野种”。


    管事嬷嬷回头瞥了一眼那破落小院,只见青砖素瓦,院墙斑驳,院门孤零零一扇掩着,连块门匾都没有,冷笑一声,迈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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