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隐》 第1章 进京 冬日萧瑟,寒风如刀。田里的麦苗已蔫巴,是否能熬过这个冬天,谁也不敢断言。 村中乡亲不少在去年便搬离此地,近些年来,田地收成每况愈下——夏日干旱,冬日酷寒,常常是连月断炊。若非仰仗田主偶尔接济,或自己拄杖上街乞讨,只怕早就饿死沟壑了。 阿玉与外祖母相依为命,住在一间破旧的草屋中。屋旁隔着一间简陋小厨房,屋顶破了个大洞,风雪直灌,厨房也脏乱不堪。惟有一口老铁锅勉强还算像样,然而几日来家中断米,锅底也早就见了灰。 阿玉自记事起,便听祖母说自己无娘无爹,只与她相依为命。 子孙二人守着门前那片薄田度日,若有空闲,她便帮田主耕两垄地。逢饥荒年头,大田主看她可怜,偶尔也会施舍些碎米残羹。那时祖母身子骨还硬朗,虽常打骂阿玉,却也能下地做些粗活。可前两年那场连绵大雨,她在泥地里一跤摔了,伤了筋骨,落下病根,从此不再能耕种。 此时阿玉端着自家那只小木碗,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却什么也找不到。 秋季留下的米,只剩稀稀几点,她本不敢动,可如今祖母已卧床多日,病体羸弱,再不熬粥,只怕熬不过今日。 她咬咬牙,抱起那只快见底的米缸,使劲一倒,把碗底那几粒碎米全数抖进小木碗中,又去取锅,准备烧火。 屋中柴火早已不多,那些木材还是秋天时捡回的。阿玉力气小,劈不得大木,捡来的都是些枯枝朽木,好歹够一个冬天用。 她蹲下身子,在木堆里仔细翻挑,翻来覆去,才找出几根未被雪水染污、未霉未湿的干柴,又顺手把散落木屑也一并拾起,理了理灶膛,点火生柴。 火苗跳动,烟气升腾,小厨房里渐渐暖了些。 阿玉低头拨火,一心想着米粥能多煮一会儿,祖母或许便能下咽几口。谁知刚刚热气腾起,隔壁屋里忽然传来祖母一声呻吟:“哎哟——” 阿玉一惊,连忙应声奔过去,却又放不下锅里那点米粥。她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抄起一块破布,草草擦了擦手,快步走向屋门。 “嘎吱”一声,破门推开。寒风裹着风雪扑面而来,仅仅两步路,阿玉早已冻得脸僵手痒。她低头搓了搓双手,推门而入。 屋里光线昏暗,她一抬头,顿时怔住——不知何时,屋内竟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她心下一紧,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眼神里带了几分惧意。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形不高,五官中正,谈不上俊俏,却穿得体面,身披一件狐绒大氅,衣角微卷,靴子是缎面软底,雪未沾脚,整个人精神奕奕,红光满面。纵是风雪交加的日子,他进屋后连气息都不乱一分。 这等人物站在破屋之中,恍如一幅错置的画——春风得意的人,偏落进了冬夜冷屋,怎么看都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谁?”阿玉怯声问道,见这般打扮不凡的人物,心头微微一颤。 如今世道艰难,奸商恶吏欺压良善百姓的事屡见不鲜。阿玉心头不禁紧绷,悄悄提高了警惕,生怕眼前这人来者不善。 那男子却不急不恼,只见他捋了捋胡须,面上带着笑,语气从容地道:“我是你爹。” 阿玉眉头猛地皱起,眼中闪过几分敌意,抬眼望向祖母。 只见床上那张素常冷淡的脸,竟罕见地泛起一丝激动之色。祖母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那男子,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费力开口:“阿玉啊,这是你爹,快……快认啊。” “爹?”阿玉双眼瞪圆,难掩震惊。她快步跑到祖母床前,连声问:“婆婆,您说什么?您不是一直说我无爹无娘吗?” 祖母叹了口气,眼中竟有些怜惜,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这般温和,阿玉从未见过。 “这件事说来话长,”祖母道,“但你要知道,你爹是来接你回去过好日子的。别再留在这儿了。” 话音刚落,屋外又进来一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垂眉顺眼,看打扮应是个管家一类。他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朝那自称“爹”的男人恭敬地说道: “梁老爷,这里我转了一圈,穷得跟鬼一样,又破又脏,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见着。附近的村民看见咱的马车,一个个脸都快贴上来了。还有些刁民不识好歹,竟拿锄头想拦咱的车,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老爷,这里不能久留,咱还是赶紧走罢。” 那梁老爷听罢,仰着下巴,点头应是。 他本就厌恶此地破败的模样,尤其阿玉住的这草屋,屋内尘灰遍地,床榻破旧,补丁重叠,脚下踩着的竟是土泥地,雨天一脚一个坑,实在污浊不堪。 他自觉慈爱地伸出手,对阿玉道:“走吧,孩子,这些年是爹苦了你。如今我来接你进京,往后再不让你受苦。” 阿玉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神色中满是狐疑。 那梁老爷见状,语气一冷,哼了一声道:“你可别辜负了为父的一番苦心。” 祖母也在床上皱眉不悦,抬手便在阿玉背上一推。阿玉瘦得皮包骨,踉跄几步,几乎摔倒。 “你还不知好歹?”祖母在背后低声咕哝,“这是天大的福气,快去罢。” 阿玉委屈得眼圈泛红,盯着祖母,小声问道:“那您呢?” 祖母捏紧被角,低声回道:“你老爷要带你过好日子,别不识抬举。你若继续跟我待着,两个人都得饿死。” 此时阿玉年仅十三,因常年饥饿,瘦得前胸贴后背,看着不过十一岁模样,骨瘦如柴,发育迟缓,至今月信未至。祖母曾说,若实在过不下去,就把她卖去大户人家做个丫鬟,若姿色好些,也许能进人家当个通房,或是小妾。 如今却忽然冒出个“亲爹”,言明要接她回去做个京城的“小姐”,这等好事,搁在村里,怕是咬碎了牙也不敢做梦。只是阿玉眼前看着这梁老爷,虽是锦衣玉食之相,心中却总觉生出几分说不清的不安。 后来,那狡猾的管家俯身在祖母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祖母原本病恹恹的脸上,竟闪过一阵狂喜,眼神炽亮。 她一骨碌坐起,手脚并用地在屋里翻腾起来,只那一口老木箱,箱中也不过装着她和阿玉的几件旧衣。祖母跪在地上,将那几件泛白发灰、补丁叠补丁的衣物,一件件抖开,又麻利地叠起。 祖母嘴里絮絮叨叨,手上动作不停,将阿玉仅有的那两套旧衫草草打包好,抬手一抛,扔给阿玉:“收好些,去你老爷那边过好日子了,别不识趣。” 可那梁老爷与管家却只是冷眼旁观,连看都没细看那堆破布料。 阿玉手里的衣裳洗得发灰、破烂不堪,早没了原色,堪堪裹身,谈不上“穿着”。远远望去,那衣裳仿佛带着陈年的酸腐味,管家眉头都快皱进脑门里,神情嫌恶,像是看见了臭虫鼠蚁。 倒是梁老爷还维持着面上的“和善”,轻轻叹了口气,大手一挥,道:“罢了,衣裳不用带了,我会给她买新的。” 祖母一听这话,顿时笑逐颜开,满脸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还没等阿玉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到门外。 出门后,管家正祖母讨论着什么,祖母手里接过一沓银票,眼睛发亮,嘴角都笑歪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数了又数,神情恍惚得像做梦一般——她这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简直如天降横财。 谁知道这小丫头竟然那么值钱。 阿玉站在门外,看着那白茫茫一片雪景,心头莫名发酸,眼眶热得发胀。她低下头,不敢再回头望屋内一眼。 前头,梁老爷与管家已走至马车边,那马车油漆尚新,雕花考究,帘布厚实,连马匹都膘肥体壮,四蹄有力。阿玉自小在田间劳作,曾远远见过县令出巡的马车,但那马瘦得皮包骨,马车也破败得很。她这辈子,只亲眼见过一回真正的马车,从未坐过。 乡下人多靠牛车或骡车赶路,一来坐不起马车,二来此时世道不宁,马车华贵,反倒容易引来贼匪。 眼下这辆马车显然非同一般,马儿呼哧喷气,鼻翼鼓动,身上罩着厚毛氅,显得比她这乡间小人更加高贵。她不敢靠近,只在车旁茫然踱步,试图看清该从哪儿上去。 车上,梁老爷与管家早已入座,等得不耐,那管家探头出来,眉头紧锁,语气不善:“小丫头片子,愣着做甚?赶紧上车!” “我……我不会。”阿玉怯声回道。 她踮起脚,双手抓住车沿,试着登车,费尽力气,才勉强把半个身子挪上车板。谁知那马儿像是对她不耐烦,忽地哼了一声,猛地甩头,阿玉吓得一抖,脚下一滑,登时又跌了下去,扑倒在雪地里。 管家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低声咒骂:“真是个蠢丫头,连车都不会上。这样子,连做奴才都不中用,哪有当小姐的样子。” 他抬眼看了看梁老爷的神情,得了默许,立刻下车,一把拽住阿玉的胳膊,动作粗暴,仿佛拎一件破烂死物似的,用力一拉,“哗啦”一声,竟将她生生从地上拽进了车厢里。 阿玉只觉肩膀像要被扯脱,管家那五指像铁钳般勒进肉里,火辣辣地疼。她的半边身子被拖着磕在车沿,膝盖也撞在木板上,一阵剧痛袭来,似是皮肉撕裂。 她蜷在角落里,浑身发抖,不敢出声,眼睛里却已经蓄满泪水。 那车厢里的梁老爷和管家明显不想理她,就这样寂静无言,马车晃晃悠悠驶远了。 阿玉呆滞地坐着,心里胡思乱想祖母的病,没米的缸,甚至还没煮完的米粥…… 一片乱麻。 阿玉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白茫茫雪一片,自己住了十三年的小破茅草屋,渐渐远去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第2章 丫鬟 马车一路行行停停,走了三日,终于进了京城。 这是阿玉生平第一次离开稻花乡。 那小镇子僻远闭塞,她十三年来从未踏出一步,眼中所见不过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百姓。偶有谁捡来一件富人家丢弃的旧衣,也能引得邻里人围观半日,称羡不已。 可京城不同。富贵之气,四处生花。街边铺面鳞次栉比,酒楼茶肆门庭若市,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檐角高挑、飞椽叠脊的铺子一眼望不到尽头,街头巷尾飘来饭菜香气,酒香透骨。行人脚下多穿云履锦靴,身上多是宋锦蜀罗、云缎花纱,哪一样都是阿玉连摸都不曾摸过的布料。 她像一只方入城的小狗,眼睛一刻都不敢眨,时不时扯着车帘缝,探头探脑看着外头熙攘人群,满目惊奇。 一路上,梁老爷虽未亲自照料,却也没让她饿着,带着她一日三餐尽吃酒楼、脚店饭馆。那等饭菜虽非上品,但在她眼中已是天上珍馐。 梁老爷与陈管家虽面露不耐,时常皱眉嫌味重、嫌油多,还吃得腹泻难耐,面色蜡黄。但阿玉却是珍惜得紧。人家不愿入口的鸡鸭鱼肉,她便一口不剩地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汤都不肯浪费。 原来祖母临别那句话——“带你去过好日子”——竟是真的。阿玉坐在车厢中,抱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舔了舔手指。 马车进了京,绕城半圈,最后停在城南一处宅邸前。 梁府,宅门雕花,重檐覆瓦,朱门高槛,望之便知是勋贵人家。正门两侧是青砖影壁,刻着“礼乐传家”四字,下嵌汉白玉基石,门房外头还立着一对抱鼓石,外有屏门、仪门、中门三重,层层递进,端的是气派。 阿玉正看得呆了,却听得梁老爷淡淡一句:“我还有些事先走,你带着她进去。”说罢,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陈姓管家从车上跳下,抖了抖袖子,神气地招呼阿玉:“走吧,从偏门进。” 阿玉虽心有疑惑,却不敢多言,低头紧紧跟上。偏门开在东墙下,是一道不显眼的抄手游廊,绕过一口耳门便进了内宅。 陈管家走得极快,边走边带着三分傲气说道:“梁府何许地?老爷梁铭远,乃当朝礼部尚书,位列三品。将来你若安分守己,自能吃穿无忧,若起歪心思……哼,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阿玉听得一头雾水,只记得“礼部尚书”几个字,至于这是什么职司,朝廷几品,她全然不懂。 她鼓起勇气,低声问道:“那……既是如此,爹爹为何十三年从未找过我?” 陈管家闻言,脚步一顿,回头冷冷瞪她一眼:“老爷自有他的安排,你一个乡下丫头,也配妄议?” 他哼了一声,道:“梁府少不了你一口饭吃,记得你是来享福的,不是来问话的。” 阿玉被训得低下头,一路沉默不语。 二人穿过前厅绕后园,又过了两道月洞门,才到了后院西厢尽头的一处偏院。 那院子三面皆围高墙,独门独院,入门一条青石小径通往正屋,屋舍结构为三间两厢,覆灰筒瓦,屋顶尚存些修缮痕迹,但仍掩不住年久失修的痕迹。 院内无照壁、无垂花门,只有一座勉强砌成的门楼和几株光秃的老梅。屋后杂草尚未除净,泥土中可见残砖断瓦。 阿玉也不是没眼力见,一眼便知,这里原非为人所居,定是临时收拾出的空地。 陈管家抬手一指,敷衍道:“这里就是你以后的住处。虽不比前头主院华美,却也是你‘专属’的小院。有人会送饭,有机会也能学字识文。” 他说到这儿,又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下午牙婆会送来一批丫鬟,你自己挑两个顺眼的做贴身侍女,从小养起,省得日后跟不上规矩。” 交代完,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那背影快得像是怕多待一息。 这小院,梁府中人皆知,是最偏、最破的一隅。 前头那些主子们所居院落,皆为五进三落,设有门庑垂花、月台游廊,花园水榭俱全。而这处小院,占地只一半,屋檐简陋、台阶低平,连垂带瓦也未施装饰。 屋中家具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残物,桌椅皆有磕痕,榻上铺着一层薄褥,颜色陈旧。若不是因她“新身份”来住,怕是连这点修整都不会有。 阿玉立在院中,望着四下冷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午后,阿玉便在这小院子里歇下。虽说在府里这处院子早被人嫌弃破旧冷僻,却胜过稻花乡那间风雨漏风的茅草屋千百倍。 她在院子里左顾右盼,总觉得这地方大得怎么也转不完。 门边靠着一把旧扫帚,扫帚杆歪歪斜斜,刷毛已散,阿玉不在意,捡起来抖了抖尘土,便一板一眼地开始打扫起来。 她弯着腰,从檐下扫到阶前,又将院角那几堆干草与落叶一一清理干净,连屋脊下的蛛网都不放过。忙了许久,额头见了汗,脚底也酸疼,方才停下歇气。 小屋虽不华贵,但打理得一尘不染。 屋中几张案几木椅都擦得泛亮,窗框也被她细细抹了水。榻上的被褥显然是新换的,软绵绵地摊在木榻上,铺着细布面料,针脚规整,颜色素雅。阿玉满心欢喜,连坐都不舍得坐,生怕压皱了。 到了申时,陈管家来唤她,说是牙婆已到,让她去挑两个丫鬟。 阿玉听话地跟着去了,心里却七上八下。一想到要指派别人伺候自己,便有些后怕,更多的还是茫然与紧张。她从小不过是乡间农户的孩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今竟要挑人当差,实在是说不上心安。 到了后院角门外,只见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婆子牵着一队小丫头等着。 那老婆子穿着粗布褙子,腰间系着绛红束带,脚下一双千层底鞋踩得嘎嘎作响,一脸堆笑,满面褶子像是叠了两层,手在怀里不停搓着,向陈管家打着招呼: “老陈啊,你可真是有福气。这一批丫头,是我这阵子手里最规矩最清秀的。别处人家想要,我都还犹豫呢,今日可算是给你留面子了。” 陈管家淡淡扫了她一眼,见怪不怪,也不寒暄,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让她挑两个。” 牙婆身后那十几个小丫头,大约十二岁上下,年纪虽小,个个眉眼端正、神色乖顺,立在那儿像串珠子般整整齐齐,看得出都是调教过的。 她们穿着湖蓝短襦,系绣花腰带,头发梳得光亮齐整,不像阿玉一身粗布打补丁的旧袄,鞋面都磨透了底,面黄肌瘦,像风一吹就能倒下去似的。 阿玉站在人前,眼神躲躲闪闪。她从来没使唤过人,以前自己被当小丫鬟都不够格,如今却要挑丫鬟,心里怎么都别扭。 她垂着头不敢乱看,只觉得这些丫头眼神虽规矩,却不时偷偷瞥向陈管家,脸上全无一分敬畏。 她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在梁府地位不高,这些人估摸着也不愿跟她。 她自己也清楚,模样瘦削,体态微佝,身上穿的破,言语生涩,说是“小姐”,倒不如说像新进来的粗使丫头还更合适些。 陈管家见她迟迟不动,皱了皱眉,催促道:“怎么?不会挑?随便指两个。” 阿玉被催得一紧,慌忙抬头,胡乱扫了一眼,便指了两个看着顺眼的女孩,小声道:“那……就她俩吧。” 陈管家也不再多言,只记了她所指之人姓名,让牙婆领着其余人离开,自己则转身迈步离去。 阿玉挑了两个丫鬟,一个唤作春桃,一个唤作夏果。 春桃生得面圆肤白,眉眼温顺,身形微胖,举止恭谨,一开口便甜甜唤了声“小姐”,言语柔婉,眼神干净,让人一看便生出几分欢喜来。 夏果则是个瓜子脸,身量略高,年龄也略长一点。她眉尾微挑,面上虽带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不甘。 她本想着趁这机会攀个贵人出头,如今却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挑中,心中难免泛起几分闷气。 这两个丫鬟年岁皆与阿玉年龄相仿,甚至要小一点,但无论个头还是精神气儿,却都生生高出阿玉半截。三人并肩而立,倒像是阿玉成了小的。 阿玉带着她们回了小院。春桃和夏果领命之后,便先去了内院管事嬷嬷那儿,学规矩、记差事、领布衣针线,回来时已是未时将尽。 当日下午,管事嬷嬷亲自送来一笔银钱,说是夫人赏的见面礼。还道老爷已口头认了阿玉为义女,待得府中事务清闲,夫人便要亲眼看看她。 阿玉听得心中茫然不解。她从小只知自己无父无母,祖母也从未提起那位“早死的娘”究竟与梁老爷有何干系。如今乍然被纳入梁府,名分未明,府中上下对这段往事也皆避而不谈。 接下来的几日,洗衣烧饭、扫院打水一概不必她亲自动手,春桃与夏果分工妥帖,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梁老爷也未再露面,府中并未给她安排任何差事,只叮嘱她莫惹事生非,安心歇下便好。 每日三餐皆由丫鬟从后厨取回,另置食盒送来小院。膳食虽不及主院丰盛,却也清爽可口,荤素搭配,汤粥俱全。 过了两日,管事嬷嬷又送来几身新衣裳。阿玉见那布料轻软,手感温润,针脚密密缝成,袖口、衣襟俱绣着小小团花,有粉有翠,色泽素淡中见俏丽,不禁喜上眉梢,忍不住捧起一件问:“这是……梁姐姐不要的,给我穿的么?” 这几日,阿玉也暗地里打听了府中情形。那位梁大小姐名唤瑶光,乃梁夫人与老爷嫡出的掌上明珠,自小便受尽宠爱,打不得,骂不得,甚至走路都有两个丫鬟在后头撑伞伺候。 梁瑶光人如其名,貌若桃李,气若幽兰,琴棋书画皆擅,京城中人提起她来,俱是一派赞誉之辞,称她“神仙中人,世间难得”。 这几身送来的衣裳,比起她过去那几件用麻绳缝合的粗布旧袄,已是天壤之别。 她低头轻抚布纹,面上露出止不住的欢喜模样。 那管事嬷嬷一声冷哼,脸上现出一抹轻蔑之色:“梁大小姐的衣裳?你也配?她的衣裳就算旧了、穿小了,也是照规矩一把火烧了,哪轮得到旁人沾边。” 管事嬷嬷看着她那副欢天喜地的神情,心中却满是轻视。 一个乡下野丫头,才几件绢布衣裳便喜形于色,果真上不得台面。她在心里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管事嬷嬷跟着夫人那么多年,有些事心里还是很明白的。 多年前梁老爷外出差事,在江南停留月余,与一乡中寡妇有了干系。 本欲事后脱身,随手丢下一笔银子让人打发,那妇人却未堕胎,还悄悄将孩子生了下来。 偏偏那人生的是女儿,梁老爷也便懒得理会,任由母女二人自生自灭。 谁知如今府中生变,老爷便不得不把这女儿接回来遮掩一二。 也难得是夫人大人有大量,能容得下这丫头。 这院中小姑娘,便是当年那“野种”。 管事嬷嬷回头瞥了一眼那破落小院,只见青砖素瓦,院墙斑驳,院门孤零零一扇掩着,连块门匾都没有,冷笑一声,迈步离去。 第3章 不满 这几日天寒地冻,旧雪未融,新雪又落了三寸有余。寒气刺骨,连井水都结了薄冰。 阿玉往常惯是早起,如今却也赖了床。府里给的棉被厚实,里头絮着细细棉花,一窝进去暖烘烘的,阿玉便总要缩着身子多躺一炷香,才肯慢吞吞披衣起身。 偏院子虽小,但该有的都有。井水虽冷,却总得用。平日里,春桃与夏果轮值,一个洗衣,一个扫地提水,每隔一日轮换。春桃性子温顺,说话细声细气,脑子灵光,做起活来利索不拖沓。人虽略胖,却手脚勤快,力气也大,是个能干的丫头。饭量虽大些,府里下人吃食不算克扣,自然也没人计较。 夏果却不如她那般听话。她身量瘦高,生得一副瓜子脸,眉眼挑着,天生有些倨傲气。虽不偷懒,却总带着三分不甘情绪。今儿她轮着洗衣,抱着一只青布木桶,里头堆着阿玉这两日换下的里衣。 她一路走到井边,将木桶重重往地上一搁,水桶中砰然作响,惹得桶沿一圈积雪簌簌掉落。 她捞出皂角,一把扔进水中,又拎起吊桶打水。井水冰冷,碰着手指便是一阵刺疼。夏果脸色不改,只是将水一股脑倒入桶中,搓起衣裳来,手上动作渐渐重了几分。 她心头一股闷气堵着:她本是牙婆手下教出来的好苗子,长得端正,规矩周全,牙婆还说将来定有好人家收去做头等丫鬟,说不准还能爬上去个好位子。哪晓得偏叫这乡下来的瘦丫头一眼挑中,自己便成了她使唤的下人。 她搓着那件小衣服,皂角泡沫沿指缝溢出,指节早已冻得通红。她愈搓愈气,几乎将那件袄搓出毛边来。 “凭什么她当小姐?凭什么我给她打水洗衣?” 她心头烦躁,手上不住发力,像要将所有不甘搓进布料里。她想起牙婆说的那些话——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什么金银首饰、山珍海味。 可眼下?阿玉穿得不比她们好上多少,吃的也不过一日一荤,两荤都难得见。偏院子破破烂烂,葛夫人连一顿饭都没请阿玉上桌。 她们下人住的屋子更差,窗缝漏风,屋顶滴水,说是修补,三日也没见动静。夜里风声呜咽,像狼嗥一般,叫人睡不得安稳。夏果越想越气,搓着衣裳的手都起了血痕。 “将来要是她被打发了,我又要被卖到哪去?”她心里默念。 阿玉年方十三,再过几年便到了议亲的年岁。可她既无出身,又没正经名分,若不得宠,落得被遗弃,那她夏果的命运也要跟着沉下去。 洗完衣服后,夏果抱着沉甸甸的大木盆,望着那一盆冰冷的衣裳,指尖早已冻得通红。 寒风呼啦啦地卷过小院,湿衣服在盆中簌簌作响,一沾风便结了层霜。可她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盼着日头早些出来,才能将这些衣服彻底晒干。 她抱着木盆踽踽而行,来到靠近篱笆门的竹晾衣架旁,那里是院中阳光最好的一处。 她屈身取出一件衣裳,抖了抖,熟练地将其挂起。一边晾着,一边偶尔抬头望天,却忽见竹门外,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从外头的小道上缓缓走过。 那男子一袭月白绸衣,纹饰精巧,步履从容,身姿清俊,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夏果的手一顿,心头一颤,却并未出声。她只是怔怔望着,连衣角也未曾看清,那人便已渐行渐远。 她的心仿佛被细线拽住一般,忍不住迈步,顾不上手里还未晾完的衣裳,木盆也撂在了地上,急急追出院门。 竹门吱呀一响,她冲出了篱笆,可眼前空空荡荡,男子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她站在门外,望着风中飘摇的竹叶,呼吸微乱,手指握紧衣摆,却再也寻不着那人。 夏果心头一阵空落落,脚步缓慢地返回院中,低着头,眉宇微蹙,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那男子是谁?为何自己会忽然如此在意?她想着想着,连脚下的路都没看清,正走得神思恍惚时,忽然“哎哟”一声,撞上了人。 原来,阿玉这时才刚吃过午膳,正打算到小院遛弯,也顺便扫扫地。可她一出门,便看见夏果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便悄悄跟了上去。哪知夏果没多久就怏怏地折返回来,神情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竟直接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了呀?夏果,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阿玉揉着被撞疼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些许关切。那一撞并不轻,她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却并未埋怨。 “没事。”夏果低声应了一句,声音冷冷淡淡。 “真的没事?” 她本想再问,却见夏果的神情愈发烦躁,眼神冷淡,不耐地皱了皱眉,语气硬得像是冰渣子:“说了没事,你别管。” 话音未落,她便伸手将阿玉往旁边一推,自顾自回去晾那未完成的衣服。 那一推虽然不重,却也带了情绪。 阿玉微微站稳身子,有些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夏果素日里寡言少语,她早习惯了,可今日的冷漠却带着一种不愿靠近的隔绝,让人难受。 “桌上留了你的饭。做完了记得吃。”她轻声说了一句,语调温和如常,也不再多问。 早膳是春桃取回来的,她已吃过,如今该轮到夏果了。 夏果却仿若未闻,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只顾着把那一件件湿衣服挂上竹架。她的动作利落,甚至有些用力,湿衣裳甩得哗哗作响。 阿玉默默站了一会儿,也不恼,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转身回了屋。 等夏果忙完所有活计回到屋中,食盒静静放在桌上,里头剩着她那一人份的饭菜。今日的是白菜炖豆腐,配白米饭,竟还额外添了两片肥肉。只是她耽误得太久,这饭菜早已凉透。 她坐下,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饭粒干硬,菜汤微冷,入口只觉索然无味。寒冬里本就吃得艰难,更何况是这般冷掉的残饭。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早晨,那个华衣的男子,冷冰冰的脏衣服,还有阿玉的追问……这些事像是密密麻麻的针线,一点点缠上心头,扯得她心烦意乱。 她突然觉得气恼,气自己的心不争气,也气命运为何偏偏让她困于此地。若她生得好一些,也许如今也能穿上绫罗绸缎,而不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弯着腰洗一整天的衣服。 越想越委屈,她猛地将筷子甩在食盒上,“啪嗒”一声闷响,震得饭盒一颤。她眼眶泛红,泪水却倔强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滚落。 夏果起身,端起饭盒,走到院角水缸旁,将整盒饭菜一股脑倒了进去。 正巧,春桃提着菜盆从侧院过来,撞见这一幕,惊得捂住嘴巴:“夏果,你干嘛呀?怎么把饭倒了?不爱吃也不能不吃啊,今天可还加了肉呢!” 夏果冷哼一声,转身时眼神锋利如刃,像是带着一腔怒火。 “这种东西你爱吃你吃,我可不吃。” “我们下人不就只能吃这些吗?你……想当主子啊?” 夏果没回头,声音冷漠:“也就你,还指望着过这种日子。烂泥。” 她说完,径直离去,背影冷硬,仿佛一堵墙。春桃站在原地,咬着唇,半晌未语,只觉得胸口也堵得发闷。 春桃本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夏果那句难听话在她心头盘旋了半日,心里的火气压都压不住。扫院子的活儿做得虎虎生风,连下手都添了三分蛮劲,竹扫帚在地上拖出“沙沙”响声,听得阿玉在一旁都忍不住侧目偷笑。 阿玉坐在檐下小凳上,看得有趣,忽然起身轻轻点了点春桃的肩膀。 春桃没反应。 阿玉又点了三下,指头一下比一下重,春桃仍旧未转头,只是冷冷道:“别烦我。” 阿玉笑出声来,弯着眉眼逗她:“是在想什么人呢,春桃姑娘?” 这小院平日也就她们主仆三人住着。阿玉与夏果向来不对付,话不投机三句便冷场,因此平日里也就常和春桃说说闲话,聊聊天,下下棋,解解闷。 夏果自视清高,从不肯同她们玩闹,阿玉也不是非要强人所难的性子。 春桃这才回过神来,一见是阿玉在作怪,赶紧放下手中的扫帚,撅着嘴有点娇蛮地说:“可是……小姐,我不想说,我怕你听了生气。” 阿玉听她叫了一声“小姐”,心头竟泛起一阵轻酥。 虽然她来这府上已有些时日了,春桃一直这样叫她,府里其他下人也都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小姐”,嘴上功夫做得极好。她虽自知出身乡野,过往只是个小地方的丫头,如今被安排在这幽偏小院,乍一听这些恭敬称呼,总觉有些不自在,到底还未习惯这层身份转变。 她敛了笑意,问:“是不是我对你说过什么重话?别怕,有心事就说出来吧。” 春桃却缩了缩肩膀,咬着唇,“不行……这点小事,说了也没用,说了你反而难受。” 阿玉眼角藏笑,看她憋得脸都红了,便凑过去作势掏她腋窝。春桃一惊,赶紧双手护住身子,连连后退,却终究躲不过,还是被阿玉逮着挠了一通。 “别别别!好好好,我说,我自己说!”春桃笑得直蹦,边躲边叫,笑声在小院回荡。 阿玉这才罢手,收起笑容,理了理鬓边碎发:“这还像话。” 春桃撇撇嘴,左右张望了一圈,像只小麻雀般不停转头,见四下无人,尤其夏果不在院中,这才小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中午我去厨房取饭时,刚好看到夏果吃了两口就把整盒饭都倒了。我本来只是问一句她是不是不喜欢吃,可她居然怼我一句,说那种东西我爱吃我吃,她不吃。” 说到这儿,春桃脸上神色仍有愠色,继续添油加醋道:“我一听这话就不舒服,她什么意思?嫌我们吃得粗?我们又不是她主子,她还看不起人了?我就说我们下人吃这饭不是很正常,她居然回我一句说‘也就你想过这种日子,烂泥’……” 她学着夏果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复述,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 阿玉听完,并未立刻作声,只是垂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袖口的纹线。 春桃以为她是伤心了,连忙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声音也放软了些:“小姐你别生气,别和她一般见识。其实夏果她……她嘴是毒了点,但做事还是勤快的。这人就是心高气傲,又死要面子,别放在心上。” 阿玉却只是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肩,道:“没事的,我明白。” “其实,我在这小院里也没什么指望。若她哪天真想离开,去别的院子另谋出路,我也不会拦着她。人在屋檐下,能往上爬的,谁不想爬?” 春桃听得眼眶微红,忽然抱住了她的肩膀,鼻音都软了几分:“小姐你真是太好了……你这么善良,将来一定有好报的。” 阿玉笑笑,淡淡问她:“怎么,你也想离开这里?” 春桃赶紧摇头,语气倒是果决:“不,我不想转走。其实我觉得哪儿都一样,只要吃得饱、睡得香、有件像样的衣裳穿,就很好了。虽然我们小院比不上其她院子风光,可日子清净,活也不重,白天干完活还能歇着,夜里也睡得踏实。” 她顿了顿,又道:“就是因为我们这院子偏僻得很,那些老嬷嬷都懒得管,规矩也少,自在得很。夏果倒是不知足,总想着往人堆里钻,可她不知道,那些地方规矩多得脚都迈不开一步。” 阿玉看她伶牙俐齿,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伸指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就你是个小人精。” 春桃被点得一缩脖子,脸一红,却也没反驳,笑着挠了挠头发。 打闹过后,春桃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拉着阿玉的手,一脸兴奋地说道:“对了小姐,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啦!管事的大嬷嬷说,要给我们这些小院里的下人也分几套新衣裳呢!” 阿玉这才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年关已近。她这些日子初到京城,正忙着适应新生活,竟把日子给忘得干干净净。难怪中午饭里比往常多了些油水,碗里还破天荒地添了两块大鸡腿。 春桃拍了拍她的手,神色认真又热切:“过年那天,小姐你可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得喜庆些。到时候老爷、夫人还有那些从没见过的亲人都会在场,你要是留下好印象,我们以后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呀。” 说完,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阿玉,仿佛已经看见她们主仆春风得意的模样。 阿玉轻轻点头,勉强扬起一抹笑意,可心口却微微发紧。 年节那天,她多半得与梁老爷、葛夫人,还有其他未曾谋面的“亲人们”同席而坐。 她至今只见过梁老爷一面。自那日被送入梁府后,对方便再未露面。仿佛她这个女儿只是凭空冒出来的一缕尘埃,不值一提。 梁老爷事务繁忙,整日奔波于宫廷与朝堂之间,家中事务多半由葛夫人一手操持。听说葛夫人掌家多年,原本性情温婉,对下人也宽厚有礼,粱家大祖母去世后的这几年却越发严厉,府中管教日紧,连些许祖辈留下的老嬷嬷都被她整顿得服服帖帖。 想起葛夫人,阿玉心中还是有些惴惴。这个名义上的“娘”,她从未见过,只闻其名,未识其面。 以前祖母常骂她是“没人要的野种”,她也一直当自己无母可依,更不知该如何与一个从未谋面的母亲相处。 她与亲娘连一面都未曾见过,自出生便被祖母带大。在那十三年里,识不了字,穿不上新衣裳,每日做活若稍有差池,便要挨骂受打,祖母嘴狠心硬,口口声声骂她不经用,甚至咒骂她那早死的娘,也就是她的亲女儿。 阿玉不愿怨祖母。穷人家的日子艰难,每日都像是在熬命,哪还有余力谈慈爱。亲女儿又怎样?日子照样过不下去,干脆一股脑把恨意都撒在她身上。但好歹祖母没有将她发卖,咬着牙把她留到如今,也算留了条命。 想到这儿,阿玉心头浮现些微的酸楚。但她转念又想,如今也算熬出了头。被接进梁府,这府里有吃有穿,晚上能睡整觉,白日再不必像从前那般担心下一顿从哪来。听说祖母也得了些银钱,或许今年冬天她也能过得宽裕些。 她想着,心思慢慢飞远——祖母若是拿了银子,兴许能去县里置处大点的宅子,也许还能请人替她捶腿捏肩,每日吃得好些,暖暖和和地过个年,也算享点清福。 可祖母年纪大了,性子又倔,真能把日子过明白吗?她会不会还是舍不得请人,舍不得吃穿,把银子藏在枕头底下不肯动? 阿玉怔怔站在原地,思绪缠绕,一时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 春桃见她没说话,又握了握她的手:“小姐,你别紧张。我觉得,老爷虽然平日不在,但毕竟是你亲爹,见着你打扮得体,说不定还挺高兴的。你也别怕葛夫人,她要是真凶,咱们小院这么久也不会过得这般清净。” 阿玉闻言低笑了一声,道:“你倒是想得开。” “我这是给小姐宽心嘛!”春桃叉着腰,神情活泼,“再说了,咱们就打起精神来过个好年吧,什么人情世故的,先应付了再说。” 春桃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这才凑近了阿玉的耳畔,小声嘀咕了两句:“小姐啊,我听说,梁老爷的大公子和二公子,过年都要回来呢。” 阿玉一怔。她先前竟从未细问过梁府的事,不知梁家竟还有两位少爷。转念一想,这般深宅大院,又怎会没有少年公子? 春桃低声说,她也是前几日去提膳时,听后厨房的厨娘和管事在那头说起的。只见那几人眉飞色舞,语气里都是掩不住的欢喜。说是在外征战一年的大公子,还有远赴他乡求学的二公子,如今总算都要回来了。 这次回来,估计要留上不少时日。大公子的战事据说已经告一段落,现下调回京城,或许今后就常住家中;二公子那边,书院学业也已修完,正是回京备考的时节。葛夫人得知消息后喜不自胜,吩咐后厨多准备些两位公子爱吃的膳食。 这两位公子,都是葛夫人亲生。葛夫人原名葛明月,出身官宦,年少时便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梁铭远——也就是如今的梁老爷。两人琴瑟和鸣,情深意笃,婚后育有两子一女,是京中出了名的佳偶天成,人人称羡。 若不是阿玉的突然现身,旁人还真不知,梁老爷当年竟在外还有过一段风流旧事。 说起梁家的子嗣,大公子习武,征战沙场,战功赫赫;二公子精于文墨,学识渊博,才名远扬。那位千金梁瑶光更是知书达理、容貌倾城,不但太后与贵妃在宫中多次夸赞,连当今圣上都称她为“京城明珠”。 许多世家公子纷纷写信投箧,表露心迹,求娶梁小姐。 然而葛夫人眼界极高,那些出身稍低、或品行稍有瑕疵的,皆被她一一拒之门外,从不允许女儿与之交往。像梁家这样的子弟,将来也唯有世家贵胄,才堪匹配。 而阿玉的出现,在这光鲜显赫的门第中,几乎可算作一道污点。 她既无姣好面容,又无半点技艺在身,连识字都不会。母亲只是一位籍籍无名的乡下寡妇,死时甚至未能留下全名。这样的出身,说来实在拿不出手。 连春桃有时也想不明白,阿玉为何会突然被梁老爷接回京中。但无论如何,对阿玉来说,终归是件好事。起码如今不用再挨饿受冻了。春桃脑子不够灵光,也不愿多想,转身便一头扎进箱柜里,兴冲冲地翻找起过年穿的新衣裳,还问阿玉想盘个什么样的发髻、戴哪种簪花。 她以前在牙婆那学了不少编发的手艺,只是阿玉因为从小营养不良,发质干枯、头发稀疏,还很短,想做个像样的发髻都难。好在最近在梁府吃了十几天好饭,身子略见起色,发丝也稍微有些光泽了。再怎么说,过年这天也得拾掇得利利索索,不能再顶着一头乱发出席。 春桃在角落的首饰匣里翻翻找找,终于从那些不起眼的小发饰里挑了几件像样的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阿玉,让她挑一挑。阿玉低头瞧了瞧,也实在选不出什么花样。春桃便自作主张,把发簪一并拿起,搓了搓手,说要给阿玉练练手,先盘个样式出来看看。 阿玉也就随她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