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萧瑟,寒风如刀。田里的麦苗已蔫巴,是否能熬过这个冬天,谁也不敢断言。
村中乡亲不少在去年便搬离此地,近些年来,田地收成每况愈下——夏日干旱,冬日酷寒,常常是连月断炊。若非仰仗田主偶尔接济,或自己拄杖上街乞讨,只怕早就饿死沟壑了。
阿玉与外祖母相依为命,住在一间破旧的草屋中。屋旁隔着一间简陋小厨房,屋顶破了个大洞,风雪直灌,厨房也脏乱不堪。惟有一口老铁锅勉强还算像样,然而几日来家中断米,锅底也早就见了灰。
阿玉自记事起,便听祖母说自己无娘无爹,只与她相依为命。
子孙二人守着门前那片薄田度日,若有空闲,她便帮田主耕两垄地。逢饥荒年头,大田主看她可怜,偶尔也会施舍些碎米残羹。那时祖母身子骨还硬朗,虽常打骂阿玉,却也能下地做些粗活。可前两年那场连绵大雨,她在泥地里一跤摔了,伤了筋骨,落下病根,从此不再能耕种。
此时阿玉端着自家那只小木碗,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却什么也找不到。
秋季留下的米,只剩稀稀几点,她本不敢动,可如今祖母已卧床多日,病体羸弱,再不熬粥,只怕熬不过今日。
她咬咬牙,抱起那只快见底的米缸,使劲一倒,把碗底那几粒碎米全数抖进小木碗中,又去取锅,准备烧火。
屋中柴火早已不多,那些木材还是秋天时捡回的。阿玉力气小,劈不得大木,捡来的都是些枯枝朽木,好歹够一个冬天用。
她蹲下身子,在木堆里仔细翻挑,翻来覆去,才找出几根未被雪水染污、未霉未湿的干柴,又顺手把散落木屑也一并拾起,理了理灶膛,点火生柴。
火苗跳动,烟气升腾,小厨房里渐渐暖了些。
阿玉低头拨火,一心想着米粥能多煮一会儿,祖母或许便能下咽几口。谁知刚刚热气腾起,隔壁屋里忽然传来祖母一声呻吟:“哎哟——”
阿玉一惊,连忙应声奔过去,却又放不下锅里那点米粥。她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抄起一块破布,草草擦了擦手,快步走向屋门。
“嘎吱”一声,破门推开。寒风裹着风雪扑面而来,仅仅两步路,阿玉早已冻得脸僵手痒。她低头搓了搓双手,推门而入。
屋里光线昏暗,她一抬头,顿时怔住——不知何时,屋内竟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她心下一紧,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眼神里带了几分惧意。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形不高,五官中正,谈不上俊俏,却穿得体面,身披一件狐绒大氅,衣角微卷,靴子是缎面软底,雪未沾脚,整个人精神奕奕,红光满面。纵是风雪交加的日子,他进屋后连气息都不乱一分。
这等人物站在破屋之中,恍如一幅错置的画——春风得意的人,偏落进了冬夜冷屋,怎么看都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谁?”阿玉怯声问道,见这般打扮不凡的人物,心头微微一颤。
如今世道艰难,奸商恶吏欺压良善百姓的事屡见不鲜。阿玉心头不禁紧绷,悄悄提高了警惕,生怕眼前这人来者不善。
那男子却不急不恼,只见他捋了捋胡须,面上带着笑,语气从容地道:“我是你爹。”
阿玉眉头猛地皱起,眼中闪过几分敌意,抬眼望向祖母。
只见床上那张素常冷淡的脸,竟罕见地泛起一丝激动之色。祖母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那男子,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费力开口:“阿玉啊,这是你爹,快……快认啊。”
“爹?”阿玉双眼瞪圆,难掩震惊。她快步跑到祖母床前,连声问:“婆婆,您说什么?您不是一直说我无爹无娘吗?”
祖母叹了口气,眼中竟有些怜惜,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这般温和,阿玉从未见过。
“这件事说来话长,”祖母道,“但你要知道,你爹是来接你回去过好日子的。别再留在这儿了。”
话音刚落,屋外又进来一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垂眉顺眼,看打扮应是个管家一类。他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朝那自称“爹”的男人恭敬地说道:
“梁老爷,这里我转了一圈,穷得跟鬼一样,又破又脏,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见着。附近的村民看见咱的马车,一个个脸都快贴上来了。还有些刁民不识好歹,竟拿锄头想拦咱的车,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老爷,这里不能久留,咱还是赶紧走罢。”
那梁老爷听罢,仰着下巴,点头应是。
他本就厌恶此地破败的模样,尤其阿玉住的这草屋,屋内尘灰遍地,床榻破旧,补丁重叠,脚下踩着的竟是土泥地,雨天一脚一个坑,实在污浊不堪。
他自觉慈爱地伸出手,对阿玉道:“走吧,孩子,这些年是爹苦了你。如今我来接你进京,往后再不让你受苦。”
阿玉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神色中满是狐疑。
那梁老爷见状,语气一冷,哼了一声道:“你可别辜负了为父的一番苦心。”
祖母也在床上皱眉不悦,抬手便在阿玉背上一推。阿玉瘦得皮包骨,踉跄几步,几乎摔倒。
“你还不知好歹?”祖母在背后低声咕哝,“这是天大的福气,快去罢。”
阿玉委屈得眼圈泛红,盯着祖母,小声问道:“那您呢?”
祖母捏紧被角,低声回道:“你老爷要带你过好日子,别不识抬举。你若继续跟我待着,两个人都得饿死。”
此时阿玉年仅十三,因常年饥饿,瘦得前胸贴后背,看着不过十一岁模样,骨瘦如柴,发育迟缓,至今月信未至。祖母曾说,若实在过不下去,就把她卖去大户人家做个丫鬟,若姿色好些,也许能进人家当个通房,或是小妾。
如今却忽然冒出个“亲爹”,言明要接她回去做个京城的“小姐”,这等好事,搁在村里,怕是咬碎了牙也不敢做梦。只是阿玉眼前看着这梁老爷,虽是锦衣玉食之相,心中却总觉生出几分说不清的不安。
后来,那狡猾的管家俯身在祖母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祖母原本病恹恹的脸上,竟闪过一阵狂喜,眼神炽亮。
她一骨碌坐起,手脚并用地在屋里翻腾起来,只那一口老木箱,箱中也不过装着她和阿玉的几件旧衣。祖母跪在地上,将那几件泛白发灰、补丁叠补丁的衣物,一件件抖开,又麻利地叠起。
祖母嘴里絮絮叨叨,手上动作不停,将阿玉仅有的那两套旧衫草草打包好,抬手一抛,扔给阿玉:“收好些,去你老爷那边过好日子了,别不识趣。”
可那梁老爷与管家却只是冷眼旁观,连看都没细看那堆破布料。
阿玉手里的衣裳洗得发灰、破烂不堪,早没了原色,堪堪裹身,谈不上“穿着”。远远望去,那衣裳仿佛带着陈年的酸腐味,管家眉头都快皱进脑门里,神情嫌恶,像是看见了臭虫鼠蚁。
倒是梁老爷还维持着面上的“和善”,轻轻叹了口气,大手一挥,道:“罢了,衣裳不用带了,我会给她买新的。”
祖母一听这话,顿时笑逐颜开,满脸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还没等阿玉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到门外。
出门后,管家正祖母讨论着什么,祖母手里接过一沓银票,眼睛发亮,嘴角都笑歪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数了又数,神情恍惚得像做梦一般——她这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简直如天降横财。
谁知道这小丫头竟然那么值钱。
阿玉站在门外,看着那白茫茫一片雪景,心头莫名发酸,眼眶热得发胀。她低下头,不敢再回头望屋内一眼。
前头,梁老爷与管家已走至马车边,那马车油漆尚新,雕花考究,帘布厚实,连马匹都膘肥体壮,四蹄有力。阿玉自小在田间劳作,曾远远见过县令出巡的马车,但那马瘦得皮包骨,马车也破败得很。她这辈子,只亲眼见过一回真正的马车,从未坐过。
乡下人多靠牛车或骡车赶路,一来坐不起马车,二来此时世道不宁,马车华贵,反倒容易引来贼匪。
眼下这辆马车显然非同一般,马儿呼哧喷气,鼻翼鼓动,身上罩着厚毛氅,显得比她这乡间小人更加高贵。她不敢靠近,只在车旁茫然踱步,试图看清该从哪儿上去。
车上,梁老爷与管家早已入座,等得不耐,那管家探头出来,眉头紧锁,语气不善:“小丫头片子,愣着做甚?赶紧上车!”
“我……我不会。”阿玉怯声回道。
她踮起脚,双手抓住车沿,试着登车,费尽力气,才勉强把半个身子挪上车板。谁知那马儿像是对她不耐烦,忽地哼了一声,猛地甩头,阿玉吓得一抖,脚下一滑,登时又跌了下去,扑倒在雪地里。
管家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低声咒骂:“真是个蠢丫头,连车都不会上。这样子,连做奴才都不中用,哪有当小姐的样子。”
他抬眼看了看梁老爷的神情,得了默许,立刻下车,一把拽住阿玉的胳膊,动作粗暴,仿佛拎一件破烂死物似的,用力一拉,“哗啦”一声,竟将她生生从地上拽进了车厢里。
阿玉只觉肩膀像要被扯脱,管家那五指像铁钳般勒进肉里,火辣辣地疼。她的半边身子被拖着磕在车沿,膝盖也撞在木板上,一阵剧痛袭来,似是皮肉撕裂。
她蜷在角落里,浑身发抖,不敢出声,眼睛里却已经蓄满泪水。
那车厢里的梁老爷和管家明显不想理她,就这样寂静无言,马车晃晃悠悠驶远了。
阿玉呆滞地坐着,心里胡思乱想祖母的病,没米的缸,甚至还没煮完的米粥……
一片乱麻。
阿玉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白茫茫雪一片,自己住了十三年的小破茅草屋,渐渐远去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