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娘反复点数,确认无误后嘴里喃喃道。
“ 十一两。”
这个数字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烙在瑶娘的掌心手背,烫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周遭的一切,街道上的叫卖声,李朝奉的算盘声,窗外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唯一清晰的,是她脑海中那片猩红的血色,和后脑撞上柜角时那股尖锐的剧痛。
「不是梦。」
这个认知比梦魇本身还要可怖。
“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翠环见瑶娘手捧着银子,呆若木鸡,不由得担心地凑了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
“我没事。”瑶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咽回去。她收拢手指,将那十一两碎银和那枚冰凉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不能慌,绝对不能。如果那场灾祸真的会再次降临,慌乱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后院那扇紧闭的大门上。算算时辰,姚家的人,不一会儿就快到了。
“李叔,”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劳烦您去一趟后门,将门闩插上,再用那张最沉的八仙桌顶住。”
“啊?”李朝奉和翠环都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有此指令。
“小姐,这……这是为何?”李朝奉不解地问,“光天化日的,难不成还有贼人不成?”
“快去!”瑶娘的语气不容置喙,眼神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
李朝奉被她这副模样震慑住了,虽然满心疑窦,但还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后院。
瑶娘则迅速站起身,将那枚诡异的玉佩贴身藏好,然后抓起柜台上的一把点数银两的算尺,紧紧握在手中。她不知道这薄薄的木尺能有什么用,但手中握着东西,总比空着要让她心安一些。
瑶娘心想,但愿能拖住一阵子就行。
就在李朝奉刚刚用桌子顶住后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当铺的正门,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踹开了。
“欠债的都给老子滚出来!”
一模一样的叫骂声,一模一样的凶神恶煞。为首的姚管事带着七八个家丁,如同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翠环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瑶娘身后。李朝奉也白了脸,下意识地将瑶娘护在身前。
“ 姚管事,”这一回,瑶娘没有再争辩什么父债女还,也没有去质问那借据的真伪。她握着算尺,站在李朝奉身后,冷冷地看着姚管事,“我们宝鉴坊是正经生意,不是任由你们撒野的地方。这朗朗乾坤,王法昭昭,你们就不怕闹到官府去吗?”
“官府?”姚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后的家丁们也跟着哄笑起来,“小娘子,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实话告诉你,你那当官的夫君,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指望他给你撑腰?我呸!”
他上前一步,贪婪的目光在瑶娘身上扫过,脸上的横肉抖动着:“我劝你还是乖乖地把地契和银子都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不然,我们哥几个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你敢!”瑶娘厉声喝道,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自己这点虚张声势根本撑不了多久。
就在姚管事狞笑着挥手,示意家丁们上前抢夺时,一个冷冽如冰的声音,从门口悠悠地传了进来。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天子脚下强抢民财?”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姚管事等人浑身一僵,循声望去,只见当铺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身玄色飞鱼服,腰间佩着一柄狭长的绣春刀。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冷若冰霜,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威压便笼罩了整个当铺。
锦衣卫!
姚管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再横,也只是个市井泼皮,如何敢在锦衣卫面前造次?
“大……大人……”姚管事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小人……小人只是来……来讨一笔旧账,绝无他意,绝无他意!”
那锦衣卫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了瑶娘的身上。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瑶娘的心猛地一跳。是他!就是那张在“梦”中逆着光的脸!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戒尺,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生机。
“□□宇是你什么人?”他开口问道,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
“他……是民女的夫君。”瑶娘定了定神,回答道。
那锦衣卫,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姚管事,语气中不带一丝波澜:“账本,拿来。”
姚管事哪敢不从,哆哆嗦嗦地将那张借据递了上去。
萧墨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屈指一弹,那张借据竟像一只蝴蝶般,轻飘飘地飞回了姚管事面前。
“此乃私债,按大明律,不得以暴力催讨。利息几何,本金几何,去顺天府衙门说个清楚。”萧墨冷冷道,“再有下次,本官不介意请你们去狱房监牢喝杯茶。滚。”
最后一个“滚”字,轻描淡写,却让姚管事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当铺,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泼天大祸,竟在他三言两语间,便化解于无形。
当铺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瑶娘、翠环和李朝奉三人,以及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锦衣卫。
“多谢萧墨大人出手相救。” 瑶娘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对他福了一礼,眼前这人,瑶娘并不陌生。
萧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半分动容。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递到瑶娘面前。
“北镇抚司办案,□□宇身为钦天监灵台郎,于观星台上口出狂言,妄议星象,言语涉及国本,有谋逆之嫌。奉圣上口谕,即刻收押诏狱,听候审问。”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仿佛不是在宣判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而只是在确认一笔再寻常不过的账目。
尽管心中早已“预知”了这一切,但当这封来自诏狱的冰冷公文真的摆在面前时,瑶娘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份公文。纸上冰冷的触感,和上面那刺眼的“诏狱”二字,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不……不可能……”她抬起头,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将一个乍闻噩耗、无助绝望的妻子扮演得淋漓尽致,“我夫君为人正直,忠君爱国,怎会……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萧大人,这其中定有冤情!”
“有没有冤情,北镇抚司自会查个水落石出。”萧墨的神色依旧冷漠,“本官今日来,只是按规矩,知会家眷一声。”
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瑶娘的领口。仿佛在刻意避开瑶娘的眼神。
萧墨的眼神微微一凝,但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大人!”瑶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前一步,几乎要跪倒在地,“ 民女恳求大人,让我见夫君一面!我们夫妻情深,他如今身陷囹圄,我……我若不能见他一面,我……”
瑶娘言语带着微微的啜泣声,柔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助和可怜。
萧墨却不为所动。
“诏狱重地,闲人免入。” 他冷冷地吐出八个字,彻底打碎了瑶娘的幻想,“ 韩夫人,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看瑶娘一眼,转身便走出了当铺,玄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的人流之中。
他一走,瑶娘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幸好被一旁的翠环和李朝奉及时扶住。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翠环哭着喊道。
李朝奉则在一旁默默安慰,“刚刚大庭广众之下,萧墨这孩子不便多言,他与正宇从小便情同手足,不会见死不救的。以当今圣上之智,他指派萧墨来督查正宇的案子,定是认为其中有不可言说的阴谋。”
瑶娘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份来自诏狱的公文,指甲深陷进肉里。
她知道,求情是没用的。这个叫萧墨的锦衣卫,心硬如铁。
想要见到夫君,想要查明真相,她不能靠任何人。
她只能靠自己。
夜幕降临,瑶娘将自己关在房中,翠环送来的饭菜,她一口未动。
她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一张白纸。那枚奇特的玉佩,就放在纸旁,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她必须冷静下来,仔细思考。
第一次“轮回”的经历告诉她。死亡,会让她回到僧人离开之后的时间点。
而回去一次,似乎都会少一两银子。
这是否意味着,她的机会,只有十一次?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第一次那样,毫无准备地死去。每一次机会都无比宝-贵。
她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首先,要解决的是姚家的债务。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但宝鉴坊倾尽所有,尚能勉强凑出。只是如此一来,当铺便元气大伤,再无转圜余地。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夫君□□宇的案子。
“妄议星象,涉及国本”,这是能诛九族的大罪。她不信夫君会如此糊涂。这背后,定然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而想要破局,第一步,必须见到□□宇。只有见到他,才能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得罪了谁,又是被谁陷害。
可诏狱是何等地方?那是人间地狱,有进无出。萧墨已经把路堵死了。
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瑶娘扶着额头,陷入了沉思。她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人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反复过滤。
萧墨。
那个冷面锦衣卫。
他虽然冷酷,但似乎并非不讲道理。他对姚管事说的那句“按大明律”,说明他至少在表面上,是遵循法度的。
这样的人,最是难以用金钱或人情打动。
「那……还能用什么呢?」
瑶娘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枚白玉佩上。
僧人说:“此物或许能助你……勘破虚妄,顺达彼岸。”
「勘破虚妄……」
她看着玉佩那扭曲回环的奇特造型,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漆黑中的一抹烛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脑海。
「对,勘破虚妄!僧人是这么说的。」
什么才是虚妄?姚家的逼债是真实的,夫君的囚禁是真实的,萧墨的冷漠也是真实的。
那虚妄的,或许不是这些事件本身,而是她应对这些事件的方式!
她一直想着如何去“解决”眼前的绝境,却从未想过,或许可以利用这重来的机会,去布局!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噩耗的弱女子,她是棋手,一个拥有十一次落子机会的棋手!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温热了起来,之前的恐惧和无助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夹杂着巨大风险的兴奋所取代。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向死而生!」
“翠环,”她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对守在门口的丫鬟说道,“去,把库房里那件我爹生前最喜欢的紫砂茶壶拿出来,用最好的锦盒装好。”
“小姐,您要那个做什么?”翠环不解。
瑶娘的眼中,闪烁着一抹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
“我要去,拜访一位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