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京城都浸染在一片沉寂的压抑之中。
瑶娘的决定,让翠环和李朝奉都大惊失色。
“小姐,万万不可!”李朝奉老眼中满是忧虑,“那……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您现在身份敏锐,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是啊,小姐。”翠环也急得快要哭出来,“您要去见什么贵人?跟奴婢说,奴婢替您去!”
瑶娘看着眼前这两个真心为自己担忧的人,心中一暖,但眼神中的决绝却没有丝毫动摇。
“李叔,翠环,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去。你们放心,我不会用宝鉴坊掌柜的身份。”
她转过身,从箱底翻出一套半旧的、样式寻常的男子衣衫。
“从现在起,我只是一个想为亡父的故交送上一份薄礼的晚辈罢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形清瘦、面容略显憔悴的“少年郎”提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悄无声息地从宝鉴坊的后门溜了出去,很快便融入了京城纵横交错的巷道之中。
她要去的地方,名为『听鹂阁 』
听鹂阁,明面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以菜肴精致、歌姬色艺双绝而闻名。寻常的达官显贵,只知这里是销金窟,是风月场。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听鹂阁真正的老板,是迁仕灵——一个在江湖上被称为“千丝引”的男人。
这个名字,瑶娘是从父亲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父亲曾无意中提过,这位迁先生,手眼通天,他的关系网像一张细密而坚韧的蛛网,遍布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朝堂秘闻,还是江湖琐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父亲在世时,曾与他有过几分交情,评价他“重诺轻利,是个可交之人”。
这便是瑶娘今夜唯一的希望。
听鹂阁灯火辉煌,门口车水马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与外面街道的肃杀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瑶娘压了压头上的帽子,低着头,快步走到侧门,将一张写着“故人之后,为父奉茶”的拜帖和一锭银子,塞给了门口的小厮。
那小厮掂了掂银子,又看了看拜帖上那独特的印记,眼神一变,立刻恭敬地将瑶娘引了进去,穿过喧闹的前厅和蜿蜒的回廊,来到一处极为雅致幽静的后院。
“公子请在此稍候,我们东家稍后就到。”小厮将她引入一间厢房后,便躬身退下。
瑶娘打量着这间厢房,房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凡。墙上挂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画,桌上燃着一炉顶级的龙涎香,香气清雅,有凝神静气之效。
她将锦盒放在桌上,静静地等待着。她不知道迁仕灵是否还念及与父亲的旧情,更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见她。她能做的,只有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瑶娘心中一紧,立刻站起身来。走进来的,却是一个身穿藕荷色罗裙,怀抱琵琶的绝色女子。那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正是听鹂阁的头牌歌姬,柳晴儿。
“这位公子,”柳晴儿对她盈盈一拜,声音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我们老板今日乏了,不见外客。公子请回吧。”
瑶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看着柳晴儿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带着审视和疏离的眼睛,知道这便是第一道考验。如果她就此退缩,那便再无机会。
“姑娘,”瑶娘不卑不亢地回了一礼,声音清朗,“家父生前常说,迁先生最是信人。家父与先生有约在先,今日晚辈前来,是为践约。这壶中之茶,若是凉了,恐怕家父在九泉之下,亦会抱憾。”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与迁仕灵的渊源,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坚持。
柳晴儿的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随即嫣然一笑:“公子稍待。”
她转身离去,这一次,瑶娘没有等太久。
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面容白净,看起来像个富家翁多过像江湖人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
“在下迁仕灵,”他对着瑶娘拱了拱手,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锦盒上,“听闻你是李掌柜的公子?”
“迁先生,”瑶娘深深一揖,“家父已逝,如今宝鉴坊由晚辈当家。晚辈李诺瑶,见过先生。”
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女儿身。在这种老江湖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迁仕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示意瑶娘坐下,自己则打开了那个锦盒。盒中,是一把造型古朴的紫砂茶壶,壶身包浆温润,显然是被人精心养护多年的心爱之物。
“好壶。”迁仕灵抚摸着茶壶,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之色,“你爹当年,最是宝贝这把壶。他说,这壶里泡出的茶,有人生的味道。没想到,他竟舍得让你送来。”
“家父曾说,宝物赠知己。”瑶娘轻声道,“如今李家遭逢大难,晚辈能想到的知己,也唯有先生一人了。”
“ 哦?”迁仕灵盖上锦盒,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 说来听听,是何等大难,竟让你一个女子深夜来闯我这听鹂阁?”
瑶娘不再隐瞒,将夫君□□宇被捕入狱,姚家上门逼债,以及萧墨出现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她隐去了自己能够时间重置的秘密。
听完之后,迁仕灵沉默了许久,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 □□宇……钦天监……”他缓缓道,“ 你夫君的案子,我有所耳闻。「妄议星象,涉及国本」,这八个字,分量不轻啊。背后,是有神仙打架。你一个开当铺的小女子,掺和进来,只怕会撞得个粉身碎骨。”
“ 晚辈知道。”瑶娘的指甲深陷入掌心,“但为人妻子,不能眼看夫君蒙冤受难而无动于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晚辈今日前来,不求先生为我夫君翻案,只求先生能想办法,让我潜入诏狱,见他一面。”
“诏狱?”迁仕灵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失笑道,“李掌柜,你可知诏狱是什么地方?那是锦衣卫的衙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地狱!别说是妳,就是朝中三品大员,没有圣上的手谕,也休想踏进一步。你想进去见你夫君?怕是痴人说梦罢了。”
瑶娘闻言,脸色一白,但她没有放弃。她从座位上站起,对着迁仕灵,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先生!求先生看在家父的薄面上,帮我这一次!”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只要能让若瑶见到夫君,问明缘由,瑶娘愿倾尽家产,为先生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迁仕灵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瑶娘,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惋惜的神情。
他想起了那个已经故去的李掌柜。那是个和他一样,看似圆滑,实则风骨铮铮的男人。没想到,他竟生了这样一个有情有义、胆识过人的女儿。
“你起来吧。”他叹了口气,“你爹的交情,我认。你这份胆识,我也认。但诏狱……真的不是闹着玩的。”
“若瑶不惧!”
“好一个不惧!”迁仕灵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决断。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风险极大,九死一生。而且,就算你进去了,也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半炷香之后,无论成败,你都必须出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瑶娘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彩,她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道:“晚辈愿意一试!”
“好,看来江湖上喊你瑶娘的名号,不是白喊的。” 迁仕灵点了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为你筹划一番。”
他压低了声音,对瑶娘如此这般地交代起来。
“ 明日戌时,是给诏狱送牢饭的日子。我会安排你扮作送饭的杂役,混进去。我会打点好了其中一个牢头,他会带你到关押重犯的‘甲字监’。但他也只能送你到监区门口。之后的路,要靠你自己。”
“记住,你的时间,只有半炷香。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极限。切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暴露身份,更不要相信里面的任何人。半炷香燃尽,立刻循原路返回,不得有片刻耽搁!”
迁仕灵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投入瑶娘的脑海中。
她知道,这短短的半炷香,是她把性命押做赌注的豪赌。
赢了,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输了,私闯诏狱,便是人头当场落地。
“多谢先生大恩!”瑶娘再次对他深深一拜,心中既有感激,更有无尽的凝重。
“先别谢我。”迁仕灵扶起了她,将那把紫砂茶壶推回到她的面前,“你爹的壶,我不能收。等你能把你夫君平平安安地从诏狱里接出来,再拿这壶来请我喝茶吧。朝中要起风云了,希望还能有机会喝上这壶茶吧。”
瑶娘捧着那把依旧温热的茶壶,走出听鹂阁时,只觉得夜风更冷了。
她的手中,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把茶壶,而是她和夫君那岌岌可危的命运。
明日戌时,诏狱。
一场豪赌,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