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十二日之宝鉴坊》 第1章 玉佩 风日清和,天高气朗 时已近午,夏日的阳光被高高的柜台滤去几分燥热,懒洋洋地洒在『宝鉴坊』当铺那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地板上。空气中,飘散着旧木头、墨锭和防蛀药草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当铺的安宁气息。 瑶娘单手支着额头,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太阳穴,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她半阖着眼,听着后院里丫鬟翠环浣洗衣物的阵阵水声,以及前堂老伙计李朝奉那不紧不慢的算盘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得像一倾起不了浪花的深潭。 自从父母双双早逝,她一个年方二十有五岁的女子,毅然扛起了这家业。外有虎视眈眈的同行,内有尚不谙世事的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在钦天监当着不大不小官儿,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的夫君。这其中的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便是最好的证明。 “ 掌柜的, ”李朝奉的声音从高高的柜台后传来,带着一丝审慎,“ 外面来了位师父,说是要当样东西,还说要当面见掌柜的您。 ” 瑶娘正要应声,窗外却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方才还懒洋洋的夏日阳光,此刻竟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大片乌云吞噬殆尽。狂风卷着街上的尘土和落叶呼啸而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在青石板路上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天色阴沉得如同黄昏。 瑶娘抬起眼,眼神瞬间从方才的倦怠变得清明警觉。她理了理衣襟,缓缓道:“ 有请。 ” 门帘被掀开,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冷风灌了进来。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人。他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身上还披着一件蓑衣,雨水顺着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便积了一小滩水渍。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消瘦的面容,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仿佛能洞悉人心。他手持一串佛珠,步履沉稳,在这间满是俗世交易的当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 阿弥陀佛, ”僧人双手合十,对瑶娘微微躬身,“ 贫僧云游至此,身无长物,唯有一物,欲与施主结个善缘。 ” 瑶娘起身还了一礼,声音平和:“ 大师请坐,不知是何物? ” 僧人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柜台上。那是一枚玉佩,通体洁白,质地温润,奇特的是它的形状,并非寻常的环佩,而是一种扭曲回环的奇特造型,上面还刻着细密的、非篆非隶的古老符文。 李朝奉凑上前,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了半晌,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当了一辈子朝奉,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形制和雕工的玉佩。 “这……恕老奴眼拙, ”李朝奉放下玉佩,对瑶娘摇了摇头,“ 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西洋之物。 ” 瑶娘的心也沉了下去。看不出路数的东西,当铺是不敢收的。她正想婉言拒绝,那僧人却微微一笑,开口道:“此物于贫僧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今日典当于此,只求十二两纹银,以作上路盘缠。 ” 十二两? 瑶娘和李朝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玉佩虽然看不出根底,但光凭这玉质,也远不止十二两这个价。 “ 大师, ”瑶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您确定……只要十二两? ” “ 出家人不打诳语。 ”僧人神色淡然,“ 十二,是个圆满的数字。缘起缘灭,皆在其中。还望女施主行个方便。 ” 他的话语里似乎另有深意。瑶娘沉吟片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她看着僧人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好。 ”她转向李朝奉,“ 李叔,取十二两银子和画押的字据给大师。 ” 李朝奉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听从了瑶娘的吩咐,从钱箱里取了十二两的碎银,用一张桑皮纸包好,递了过去。 僧人接过银子,却并未放入衣囊中,而是将其放在桌上,又对瑶娘深深地看了一眼,缓缓道:“ 女施主,红尘万丈,皆为苦海。此物或许能助你……勘破虚妄,顺达彼岸。 ” 说完,他不再言语,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 大师! ”瑶娘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被那僧人的一番话整得云里雾里,想要再问些什么。 见僧人头也不回得就往外走,瑶娘急忙往柜台外追了出去。 可就在她追出的那一瞬间,那僧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门帘晃动,方才还黑风骤雨的天空,突然亮堂起来,门外街上人来人往,瑶娘左右抬望,却怎么也寻不到那抹灰色的身影。 柜台上,那包着十二两碎银的桑皮纸,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分毫未动。 人不见了,银子也没拿。 这算什么?故弄玄虚?还是别有图谋? 她拿起那枚奇特的玉佩,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心中也升起一股寒意。 一整个响午,瑶娘都有些心神不宁。 那僧人的话语和诡异的举动,像一块落石,砸在了她的心上。 “小姐,您就别想了。 ”翠环端来一碗冰镇绿豆汤,劝慰道,“ 许就是个疯和尚,拿咱们寻开心呢。 ” 瑶娘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当铺后院的大门却“ 砰 ”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 欠债的都给老子滚出来! ” 一声粗野的叫骂打破了午后的宁静。瑶娘心中一惊,只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家丁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一脸横肉,正是城中放印子钱的姚家管事。 “ 姚管事,”瑶娘立刻站起身,脸色渐渐泛白,但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宝鉴坊与你姚家并无瓜葛。 ” “没瓜葛? ”姚管事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狠狠拍在柜台上,“ 丑话说在前头,妳那死鬼爹娘,当初为了周转,欠了我们家老爷五百两银子!父债女还,天经地义!今天必须还钱!否则,就拿妳这当铺来抵! ” 爹娘?欠了五百两? 瑶娘如遭雷击,她冲上前拿起借据,上面白纸黑字,竟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父亲的名字,还按着鲜红的手印。日期,就在他们出意外前不久。 这怎么可能?父母经营当铺一向稳健,怎会去借印子钱?而且从未听他们提起过! “这……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瑶娘的声音都在颤抖。 “误会? ”姚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娘子,我劝妳还是识相点。妳爹娘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妳那个当官的夫君□□宇,因为观星象时胡言乱语,说了些对皇上大不敬的话,触怒了龙颜,今儿一早,已经被锦衣卫的大人抓进诏狱了!这靠山一倒,妳一个孤女还拿什么跟我们斗?识相的,赶紧还钱! ” 锦衣卫……诏狱…… 夫君被捕的消息,和父母留下的神秘债务,两座大山同时压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瑶娘的心里。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体一软,便向后倒去。 “小姐! ”翠环和李朝奉惊呼着想扶住她。 姚管事那帮人却趁机一拥而上,想要抢夺柜台里的财物。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就在推搡之中,瑶娘被人狠狠一推,后脑撞向了坚硬的柜台角。 剧痛袭来,她却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如闪电般冲了进来,只听几声闷哼,那些叫嚣的家丁便都倒在了地上。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身上那件绣着飞鱼图案的官服,和腰间那柄狭长的绣春刀,却昭示着他令人胆寒的身份——锦衣卫。 “ 住手。”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不带一丝感情。 姚管事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瑶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可眼前的黑暗却越来越浓,最终将她完全吞噬。 她,晕了过去。 …… “小姐,妳醒啦!可算醒了! ” 耳边,是翠环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声音。 声音忽远忽近,直到满满弥撒在四周,又悄然无声。 瑶娘的眼睫颤了颤,费力的睁开。后脑勺残存的剧痛和坠入黑暗前的绝望还那样清晰,可此刻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冰冷的地面,也不是锦衣卫那张逆光的脸。是那熟悉的,宝鉴坊的房梁。 她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喘息着,环顾四周。 她还在柜台后,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素雅的衣裙,毫发无伤。窗外,风和日丽,阳光洒了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后院里,传来翠环浣洗衣物的声音,前堂,李叔的算盘打得“ 噼啪 ”作响。 一切都安然无恙。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姚管事的叫嚣,夫君入狱的噩耗,那致命的一撞,都只是梦? 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瑶娘长长的舒了口气,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可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僵住了。 这一切太熟悉了。翠环的声音,李叔的算盘声,甚至连阳光洒在地板上的角度,都和那场“ 噩梦 ”开始前,一模一样。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的脑海。 她的目光,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转向柜台。 那枚造型奇特的白色玉佩,正静静的躺在梨花木的台面上。玉佩旁边,散落着一堆碎银,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瑶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伸向那堆银子。 她不敢去数,却又不得不去数。 指尖触碰到银子的那一刻,冰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她像是在确认自己最离谱的猜想一般,用轻颤的手指,将那些碎银一枚一枚的拢到一起。 一两,二两,三两……六两……九两,十两…… 每多数出一两,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当最后一枚碎银被拨入掌心,她的手停住了。 十一两。 不是十二两。是十一两! “ 嗡 ”的一声,瑶娘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不是梦。 她回来了。 回到了姚管事上门之前,回到了那场混乱的灾祸降临之前。 那象征着一次“ 圆满 ”的十二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了十之又一。 瑶娘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银子和那枚玉佩,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一路攀升,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章 诏狱 瑶娘反复点数,确认无误后嘴里喃喃道。 “ 十一两。” 这个数字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烙在瑶娘的掌心手背,烫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周遭的一切,街道上的叫卖声,李朝奉的算盘声,窗外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唯一清晰的,是她脑海中那片猩红的血色,和后脑撞上柜角时那股尖锐的剧痛。 「不是梦。」 这个认知比梦魇本身还要可怖。 “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翠环见瑶娘手捧着银子,呆若木鸡,不由得担心地凑了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 “我没事。”瑶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咽回去。她收拢手指,将那十一两碎银和那枚冰凉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不能慌,绝对不能。如果那场灾祸真的会再次降临,慌乱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后院那扇紧闭的大门上。算算时辰,姚家的人,不一会儿就快到了。 “李叔,”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劳烦您去一趟后门,将门闩插上,再用那张最沉的八仙桌顶住。” “啊?”李朝奉和翠环都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有此指令。 “小姐,这……这是为何?”李朝奉不解地问,“光天化日的,难不成还有贼人不成?” “快去!”瑶娘的语气不容置喙,眼神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 李朝奉被她这副模样震慑住了,虽然满心疑窦,但还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后院。 瑶娘则迅速站起身,将那枚诡异的玉佩贴身藏好,然后抓起柜台上的一把点数银两的算尺,紧紧握在手中。她不知道这薄薄的木尺能有什么用,但手中握着东西,总比空着要让她心安一些。 瑶娘心想,但愿能拖住一阵子就行。 就在李朝奉刚刚用桌子顶住后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当铺的正门,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踹开了。 “欠债的都给老子滚出来!” 一模一样的叫骂声,一模一样的凶神恶煞。为首的姚管事带着七八个家丁,如同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翠环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瑶娘身后。李朝奉也白了脸,下意识地将瑶娘护在身前。 “ 姚管事,”这一回,瑶娘没有再争辩什么父债女还,也没有去质问那借据的真伪。她握着算尺,站在李朝奉身后,冷冷地看着姚管事,“我们宝鉴坊是正经生意,不是任由你们撒野的地方。这朗朗乾坤,王法昭昭,你们就不怕闹到官府去吗?” “官府?”姚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后的家丁们也跟着哄笑起来,“小娘子,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实话告诉你,你那当官的夫君,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指望他给你撑腰?我呸!” 他上前一步,贪婪的目光在瑶娘身上扫过,脸上的横肉抖动着:“我劝你还是乖乖地把地契和银子都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不然,我们哥几个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你敢!”瑶娘厉声喝道,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自己这点虚张声势根本撑不了多久。 就在姚管事狞笑着挥手,示意家丁们上前抢夺时,一个冷冽如冰的声音,从门口悠悠地传了进来。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天子脚下强抢民财?”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姚管事等人浑身一僵,循声望去,只见当铺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身玄色飞鱼服,腰间佩着一柄狭长的绣春刀。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冷若冰霜,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威压便笼罩了整个当铺。 锦衣卫! 姚管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再横,也只是个市井泼皮,如何敢在锦衣卫面前造次? “大……大人……”姚管事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小人……小人只是来……来讨一笔旧账,绝无他意,绝无他意!” 那锦衣卫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了瑶娘的身上。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瑶娘的心猛地一跳。是他!就是那张在“梦”中逆着光的脸!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戒尺,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生机。 “□□宇是你什么人?”他开口问道,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 “他……是民女的夫君。”瑶娘定了定神,回答道。 那锦衣卫,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姚管事,语气中不带一丝波澜:“账本,拿来。” 姚管事哪敢不从,哆哆嗦嗦地将那张借据递了上去。 萧墨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屈指一弹,那张借据竟像一只蝴蝶般,轻飘飘地飞回了姚管事面前。 “此乃私债,按大明律,不得以暴力催讨。利息几何,本金几何,去顺天府衙门说个清楚。”萧墨冷冷道,“再有下次,本官不介意请你们去狱房监牢喝杯茶。滚。” 最后一个“滚”字,轻描淡写,却让姚管事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当铺,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泼天大祸,竟在他三言两语间,便化解于无形。 当铺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瑶娘、翠环和李朝奉三人,以及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锦衣卫。 “多谢萧墨大人出手相救。” 瑶娘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对他福了一礼,眼前这人,瑶娘并不陌生。 萧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半分动容。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递到瑶娘面前。 “北镇抚司办案,□□宇身为钦天监灵台郎,于观星台上口出狂言,妄议星象,言语涉及国本,有谋逆之嫌。奉圣上口谕,即刻收押诏狱,听候审问。”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仿佛不是在宣判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而只是在确认一笔再寻常不过的账目。 尽管心中早已“预知”了这一切,但当这封来自诏狱的冰冷公文真的摆在面前时,瑶娘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份公文。纸上冰冷的触感,和上面那刺眼的“诏狱”二字,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不……不可能……”她抬起头,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将一个乍闻噩耗、无助绝望的妻子扮演得淋漓尽致,“我夫君为人正直,忠君爱国,怎会……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萧大人,这其中定有冤情!” “有没有冤情,北镇抚司自会查个水落石出。”萧墨的神色依旧冷漠,“本官今日来,只是按规矩,知会家眷一声。” 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瑶娘的领口。仿佛在刻意避开瑶娘的眼神。 萧墨的眼神微微一凝,但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大人!”瑶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前一步,几乎要跪倒在地,“ 民女恳求大人,让我见夫君一面!我们夫妻情深,他如今身陷囹圄,我……我若不能见他一面,我……” 瑶娘言语带着微微的啜泣声,柔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助和可怜。 萧墨却不为所动。 “诏狱重地,闲人免入。” 他冷冷地吐出八个字,彻底打碎了瑶娘的幻想,“ 韩夫人,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看瑶娘一眼,转身便走出了当铺,玄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的人流之中。 他一走,瑶娘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幸好被一旁的翠环和李朝奉及时扶住。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翠环哭着喊道。 李朝奉则在一旁默默安慰,“刚刚大庭广众之下,萧墨这孩子不便多言,他与正宇从小便情同手足,不会见死不救的。以当今圣上之智,他指派萧墨来督查正宇的案子,定是认为其中有不可言说的阴谋。” 瑶娘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份来自诏狱的公文,指甲深陷进肉里。 她知道,求情是没用的。这个叫萧墨的锦衣卫,心硬如铁。 想要见到夫君,想要查明真相,她不能靠任何人。 她只能靠自己。 夜幕降临,瑶娘将自己关在房中,翠环送来的饭菜,她一口未动。 她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一张白纸。那枚奇特的玉佩,就放在纸旁,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她必须冷静下来,仔细思考。 第一次“轮回”的经历告诉她。死亡,会让她回到僧人离开之后的时间点。 而回去一次,似乎都会少一两银子。 这是否意味着,她的机会,只有十一次?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第一次那样,毫无准备地死去。每一次机会都无比宝-贵。 她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首先,要解决的是姚家的债务。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但宝鉴坊倾尽所有,尚能勉强凑出。只是如此一来,当铺便元气大伤,再无转圜余地。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夫君□□宇的案子。 “妄议星象,涉及国本”,这是能诛九族的大罪。她不信夫君会如此糊涂。这背后,定然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而想要破局,第一步,必须见到□□宇。只有见到他,才能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得罪了谁,又是被谁陷害。 可诏狱是何等地方?那是人间地狱,有进无出。萧墨已经把路堵死了。 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瑶娘扶着额头,陷入了沉思。她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人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反复过滤。 萧墨。 那个冷面锦衣卫。 他虽然冷酷,但似乎并非不讲道理。他对姚管事说的那句“按大明律”,说明他至少在表面上,是遵循法度的。 这样的人,最是难以用金钱或人情打动。 「那……还能用什么呢?」 瑶娘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枚白玉佩上。 僧人说:“此物或许能助你……勘破虚妄,顺达彼岸。” 「勘破虚妄……」 她看着玉佩那扭曲回环的奇特造型,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漆黑中的一抹烛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脑海。 「对,勘破虚妄!僧人是这么说的。」 什么才是虚妄?姚家的逼债是真实的,夫君的囚禁是真实的,萧墨的冷漠也是真实的。 那虚妄的,或许不是这些事件本身,而是她应对这些事件的方式! 她一直想着如何去“解决”眼前的绝境,却从未想过,或许可以利用这重来的机会,去布局!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噩耗的弱女子,她是棋手,一个拥有十一次落子机会的棋手!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温热了起来,之前的恐惧和无助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夹杂着巨大风险的兴奋所取代。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向死而生!」 “翠环,”她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对守在门口的丫鬟说道,“去,把库房里那件我爹生前最喜欢的紫砂茶壶拿出来,用最好的锦盒装好。” “小姐,您要那个做什么?”翠环不解。 瑶娘的眼中,闪烁着一抹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 “我要去,拜访一位贵人。” 第3章 『 听鹂阁 』 夜色如墨,将整个京城都浸染在一片沉寂的压抑之中。 瑶娘的决定,让翠环和李朝奉都大惊失色。 “小姐,万万不可!”李朝奉老眼中满是忧虑,“那……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您现在身份敏锐,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是啊,小姐。”翠环也急得快要哭出来,“您要去见什么贵人?跟奴婢说,奴婢替您去!” 瑶娘看着眼前这两个真心为自己担忧的人,心中一暖,但眼神中的决绝却没有丝毫动摇。 “李叔,翠环,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去。你们放心,我不会用宝鉴坊掌柜的身份。” 她转过身,从箱底翻出一套半旧的、样式寻常的男子衣衫。 “从现在起,我只是一个想为亡父的故交送上一份薄礼的晚辈罢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形清瘦、面容略显憔悴的“少年郎”提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悄无声息地从宝鉴坊的后门溜了出去,很快便融入了京城纵横交错的巷道之中。 她要去的地方,名为『听鹂阁 』 听鹂阁,明面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以菜肴精致、歌姬色艺双绝而闻名。寻常的达官显贵,只知这里是销金窟,是风月场。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听鹂阁真正的老板,是迁仕灵——一个在江湖上被称为“千丝引”的男人。 这个名字,瑶娘是从父亲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父亲曾无意中提过,这位迁先生,手眼通天,他的关系网像一张细密而坚韧的蛛网,遍布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朝堂秘闻,还是江湖琐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父亲在世时,曾与他有过几分交情,评价他“重诺轻利,是个可交之人”。 这便是瑶娘今夜唯一的希望。 听鹂阁灯火辉煌,门口车水马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与外面街道的肃杀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瑶娘压了压头上的帽子,低着头,快步走到侧门,将一张写着“故人之后,为父奉茶”的拜帖和一锭银子,塞给了门口的小厮。 那小厮掂了掂银子,又看了看拜帖上那独特的印记,眼神一变,立刻恭敬地将瑶娘引了进去,穿过喧闹的前厅和蜿蜒的回廊,来到一处极为雅致幽静的后院。 “公子请在此稍候,我们东家稍后就到。”小厮将她引入一间厢房后,便躬身退下。 瑶娘打量着这间厢房,房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凡。墙上挂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画,桌上燃着一炉顶级的龙涎香,香气清雅,有凝神静气之效。 她将锦盒放在桌上,静静地等待着。她不知道迁仕灵是否还念及与父亲的旧情,更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见她。她能做的,只有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瑶娘心中一紧,立刻站起身来。走进来的,却是一个身穿藕荷色罗裙,怀抱琵琶的绝色女子。那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正是听鹂阁的头牌歌姬,柳晴儿。 “这位公子,”柳晴儿对她盈盈一拜,声音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我们老板今日乏了,不见外客。公子请回吧。” 瑶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看着柳晴儿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带着审视和疏离的眼睛,知道这便是第一道考验。如果她就此退缩,那便再无机会。 “姑娘,”瑶娘不卑不亢地回了一礼,声音清朗,“家父生前常说,迁先生最是信人。家父与先生有约在先,今日晚辈前来,是为践约。这壶中之茶,若是凉了,恐怕家父在九泉之下,亦会抱憾。”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与迁仕灵的渊源,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坚持。 柳晴儿的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随即嫣然一笑:“公子稍待。” 她转身离去,这一次,瑶娘没有等太久。 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面容白净,看起来像个富家翁多过像江湖人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 “在下迁仕灵,”他对着瑶娘拱了拱手,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锦盒上,“听闻你是李掌柜的公子?” “迁先生,”瑶娘深深一揖,“家父已逝,如今宝鉴坊由晚辈当家。晚辈李诺瑶,见过先生。” 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女儿身。在这种老江湖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迁仕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示意瑶娘坐下,自己则打开了那个锦盒。盒中,是一把造型古朴的紫砂茶壶,壶身包浆温润,显然是被人精心养护多年的心爱之物。 “好壶。”迁仕灵抚摸着茶壶,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之色,“你爹当年,最是宝贝这把壶。他说,这壶里泡出的茶,有人生的味道。没想到,他竟舍得让你送来。” “家父曾说,宝物赠知己。”瑶娘轻声道,“如今李家遭逢大难,晚辈能想到的知己,也唯有先生一人了。” “ 哦?”迁仕灵盖上锦盒,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 说来听听,是何等大难,竟让你一个女子深夜来闯我这听鹂阁?” 瑶娘不再隐瞒,将夫君□□宇被捕入狱,姚家上门逼债,以及萧墨出现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她隐去了自己能够时间重置的秘密。 听完之后,迁仕灵沉默了许久,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 □□宇……钦天监……”他缓缓道,“ 你夫君的案子,我有所耳闻。「妄议星象,涉及国本」,这八个字,分量不轻啊。背后,是有神仙打架。你一个开当铺的小女子,掺和进来,只怕会撞得个粉身碎骨。” “ 晚辈知道。”瑶娘的指甲深陷入掌心,“但为人妻子,不能眼看夫君蒙冤受难而无动于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晚辈今日前来,不求先生为我夫君翻案,只求先生能想办法,让我潜入诏狱,见他一面。” “诏狱?”迁仕灵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失笑道,“李掌柜,你可知诏狱是什么地方?那是锦衣卫的衙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地狱!别说是妳,就是朝中三品大员,没有圣上的手谕,也休想踏进一步。你想进去见你夫君?怕是痴人说梦罢了。” 瑶娘闻言,脸色一白,但她没有放弃。她从座位上站起,对着迁仕灵,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先生!求先生看在家父的薄面上,帮我这一次!”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只要能让若瑶见到夫君,问明缘由,瑶娘愿倾尽家产,为先生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迁仕灵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瑶娘,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惋惜的神情。 他想起了那个已经故去的李掌柜。那是个和他一样,看似圆滑,实则风骨铮铮的男人。没想到,他竟生了这样一个有情有义、胆识过人的女儿。 “你起来吧。”他叹了口气,“你爹的交情,我认。你这份胆识,我也认。但诏狱……真的不是闹着玩的。” “若瑶不惧!” “好一个不惧!”迁仕灵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决断。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风险极大,九死一生。而且,就算你进去了,也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半炷香之后,无论成败,你都必须出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瑶娘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彩,她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道:“晚辈愿意一试!” “好,看来江湖上喊你瑶娘的名号,不是白喊的。” 迁仕灵点了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为你筹划一番。” 他压低了声音,对瑶娘如此这般地交代起来。 “ 明日戌时,是给诏狱送牢饭的日子。我会安排你扮作送饭的杂役,混进去。我会打点好了其中一个牢头,他会带你到关押重犯的‘甲字监’。但他也只能送你到监区门口。之后的路,要靠你自己。” “记住,你的时间,只有半炷香。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极限。切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暴露身份,更不要相信里面的任何人。半炷香燃尽,立刻循原路返回,不得有片刻耽搁!” 迁仕灵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投入瑶娘的脑海中。 她知道,这短短的半炷香,是她把性命押做赌注的豪赌。 赢了,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输了,私闯诏狱,便是人头当场落地。 “多谢先生大恩!”瑶娘再次对他深深一拜,心中既有感激,更有无尽的凝重。 “先别谢我。”迁仕灵扶起了她,将那把紫砂茶壶推回到她的面前,“你爹的壶,我不能收。等你能把你夫君平平安安地从诏狱里接出来,再拿这壶来请我喝茶吧。朝中要起风云了,希望还能有机会喝上这壶茶吧。” 瑶娘捧着那把依旧温热的茶壶,走出听鹂阁时,只觉得夜风更冷了。 她的手中,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把茶壶,而是她和夫君那岌岌可危的命运。 明日戌时,诏狱。 一场豪赌,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