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日清和,天高气朗
时已近午,夏日的阳光被高高的柜台滤去几分燥热,懒洋洋地洒在『宝鉴坊』当铺那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地板上。空气中,飘散着旧木头、墨锭和防蛀药草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当铺的安宁气息。
瑶娘单手支着额头,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太阳穴,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她半阖着眼,听着后院里丫鬟翠环浣洗衣物的阵阵水声,以及前堂老伙计李朝奉那不紧不慢的算盘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得像一倾起不了浪花的深潭。
自从父母双双早逝,她一个年方二十有五岁的女子,毅然扛起了这家业。外有虎视眈眈的同行,内有尚不谙世事的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在钦天监当着不大不小官儿,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的夫君。这其中的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便是最好的证明。
“ 掌柜的, ”李朝奉的声音从高高的柜台后传来,带着一丝审慎,“ 外面来了位师父,说是要当样东西,还说要当面见掌柜的您。 ”
瑶娘正要应声,窗外却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方才还懒洋洋的夏日阳光,此刻竟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大片乌云吞噬殆尽。狂风卷着街上的尘土和落叶呼啸而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在青石板路上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天色阴沉得如同黄昏。
瑶娘抬起眼,眼神瞬间从方才的倦怠变得清明警觉。她理了理衣襟,缓缓道:“ 有请。 ”
门帘被掀开,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冷风灌了进来。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人。他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身上还披着一件蓑衣,雨水顺着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便积了一小滩水渍。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消瘦的面容,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仿佛能洞悉人心。他手持一串佛珠,步履沉稳,在这间满是俗世交易的当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 阿弥陀佛, ”僧人双手合十,对瑶娘微微躬身,“ 贫僧云游至此,身无长物,唯有一物,欲与施主结个善缘。 ”
瑶娘起身还了一礼,声音平和:“ 大师请坐,不知是何物? ”
僧人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柜台上。那是一枚玉佩,通体洁白,质地温润,奇特的是它的形状,并非寻常的环佩,而是一种扭曲回环的奇特造型,上面还刻着细密的、非篆非隶的古老符文。
李朝奉凑上前,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了半晌,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当了一辈子朝奉,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形制和雕工的玉佩。
“这……恕老奴眼拙, ”李朝奉放下玉佩,对瑶娘摇了摇头,“ 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西洋之物。 ”
瑶娘的心也沉了下去。看不出路数的东西,当铺是不敢收的。她正想婉言拒绝,那僧人却微微一笑,开口道:“此物于贫僧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今日典当于此,只求十二两纹银,以作上路盘缠。 ”
十二两?
瑶娘和李朝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玉佩虽然看不出根底,但光凭这玉质,也远不止十二两这个价。
“ 大师, ”瑶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您确定……只要十二两? ”
“ 出家人不打诳语。 ”僧人神色淡然,“ 十二,是个圆满的数字。缘起缘灭,皆在其中。还望女施主行个方便。 ”
他的话语里似乎另有深意。瑶娘沉吟片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她看着僧人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好。 ”她转向李朝奉,“ 李叔,取十二两银子和画押的字据给大师。 ”
李朝奉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听从了瑶娘的吩咐,从钱箱里取了十二两的碎银,用一张桑皮纸包好,递了过去。
僧人接过银子,却并未放入衣囊中,而是将其放在桌上,又对瑶娘深深地看了一眼,缓缓道:“ 女施主,红尘万丈,皆为苦海。此物或许能助你……勘破虚妄,顺达彼岸。 ”
说完,他不再言语,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 大师! ”瑶娘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被那僧人的一番话整得云里雾里,想要再问些什么。
见僧人头也不回得就往外走,瑶娘急忙往柜台外追了出去。
可就在她追出的那一瞬间,那僧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门帘晃动,方才还黑风骤雨的天空,突然亮堂起来,门外街上人来人往,瑶娘左右抬望,却怎么也寻不到那抹灰色的身影。
柜台上,那包着十二两碎银的桑皮纸,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分毫未动。
人不见了,银子也没拿。
这算什么?故弄玄虚?还是别有图谋?
她拿起那枚奇特的玉佩,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心中也升起一股寒意。
一整个响午,瑶娘都有些心神不宁。
那僧人的话语和诡异的举动,像一块落石,砸在了她的心上。
“小姐,您就别想了。 ”翠环端来一碗冰镇绿豆汤,劝慰道,“ 许就是个疯和尚,拿咱们寻开心呢。 ”
瑶娘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当铺后院的大门却“ 砰 ”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 欠债的都给老子滚出来! ”
一声粗野的叫骂打破了午后的宁静。瑶娘心中一惊,只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家丁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一脸横肉,正是城中放印子钱的姚家管事。
“ 姚管事,”瑶娘立刻站起身,脸色渐渐泛白,但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宝鉴坊与你姚家并无瓜葛。 ”
“没瓜葛? ”姚管事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狠狠拍在柜台上,“ 丑话说在前头,妳那死鬼爹娘,当初为了周转,欠了我们家老爷五百两银子!父债女还,天经地义!今天必须还钱!否则,就拿妳这当铺来抵! ”
爹娘?欠了五百两?
瑶娘如遭雷击,她冲上前拿起借据,上面白纸黑字,竟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父亲的名字,还按着鲜红的手印。日期,就在他们出意外前不久。
这怎么可能?父母经营当铺一向稳健,怎会去借印子钱?而且从未听他们提起过!
“这……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瑶娘的声音都在颤抖。
“误会? ”姚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娘子,我劝妳还是识相点。妳爹娘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妳那个当官的夫君□□宇,因为观星象时胡言乱语,说了些对皇上大不敬的话,触怒了龙颜,今儿一早,已经被锦衣卫的大人抓进诏狱了!这靠山一倒,妳一个孤女还拿什么跟我们斗?识相的,赶紧还钱! ”
锦衣卫……诏狱……
夫君被捕的消息,和父母留下的神秘债务,两座大山同时压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瑶娘的心里。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体一软,便向后倒去。
“小姐! ”翠环和李朝奉惊呼着想扶住她。
姚管事那帮人却趁机一拥而上,想要抢夺柜台里的财物。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就在推搡之中,瑶娘被人狠狠一推,后脑撞向了坚硬的柜台角。
剧痛袭来,她却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如闪电般冲了进来,只听几声闷哼,那些叫嚣的家丁便都倒在了地上。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身上那件绣着飞鱼图案的官服,和腰间那柄狭长的绣春刀,却昭示着他令人胆寒的身份——锦衣卫。
“ 住手。”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不带一丝感情。
姚管事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瑶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可眼前的黑暗却越来越浓,最终将她完全吞噬。
她,晕了过去。
……
“小姐,妳醒啦!可算醒了! ”
耳边,是翠环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声音。
声音忽远忽近,直到满满弥撒在四周,又悄然无声。
瑶娘的眼睫颤了颤,费力的睁开。后脑勺残存的剧痛和坠入黑暗前的绝望还那样清晰,可此刻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冰冷的地面,也不是锦衣卫那张逆光的脸。是那熟悉的,宝鉴坊的房梁。
她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喘息着,环顾四周。
她还在柜台后,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素雅的衣裙,毫发无伤。窗外,风和日丽,阳光洒了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后院里,传来翠环浣洗衣物的声音,前堂,李叔的算盘打得“ 噼啪 ”作响。
一切都安然无恙。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姚管事的叫嚣,夫君入狱的噩耗,那致命的一撞,都只是梦?
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瑶娘长长的舒了口气,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可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僵住了。
这一切太熟悉了。翠环的声音,李叔的算盘声,甚至连阳光洒在地板上的角度,都和那场“ 噩梦 ”开始前,一模一样。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的脑海。
她的目光,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转向柜台。
那枚造型奇特的白色玉佩,正静静的躺在梨花木的台面上。玉佩旁边,散落着一堆碎银,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瑶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伸向那堆银子。
她不敢去数,却又不得不去数。
指尖触碰到银子的那一刻,冰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她像是在确认自己最离谱的猜想一般,用轻颤的手指,将那些碎银一枚一枚的拢到一起。
一两,二两,三两……六两……九两,十两……
每多数出一两,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当最后一枚碎银被拨入掌心,她的手停住了。
十一两。
不是十二两。是十一两!
“ 嗡 ”的一声,瑶娘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不是梦。
她回来了。
回到了姚管事上门之前,回到了那场混乱的灾祸降临之前。
那象征着一次“ 圆满 ”的十二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了十之又一。
瑶娘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银子和那枚玉佩,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一路攀升,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