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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引

作者:芍药笼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悬镜司档案库令人窒息的阴冷,如同附骨之疽,追着江见蘅冲入狂暴的风雪中。冰冷的雪片如同沙砾,抽打在她脸上、身上,却远不及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撕裂剧痛清晰。


    她拉紧斗篷,将受伤的手臂紧紧护在怀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没踝的泥泞小巷里。


    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冷汗混着雪水浸湿了鬓角。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裴临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他靴底踩住残片时那份漫不经心的掌控。


    他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像冰针扎在心头。是仅仅怀疑一个修史小吏对“江氏案”的过分关注?还是……嗅到了更深的气息?那句“握笔的手,得比握刀的手更稳”,是警告她安分,还是……一种危险的试探?


    无论他知道了多少,那份洞悉一切般的审视都让她如芒在背。留在悬镜司,留在裴临珩的视线范围内,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他像一头慵懒的猛兽,暂时对爪下的猎物失了兴趣,但随时可能张开獠牙。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行动起来。


    风雪更疾,几乎让她睁不开眼。江见蘅凭着毅力,终于推开那扇位于陋巷深处的柴门。


    她背靠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左臂的伤口被震得剧痛钻心。


    顾不上处理伤势,她挣扎着站起,点燃桌上唯一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下,她摊开一直紧攥的左手——那张染着她鲜血和尘泥的焦黑残片躺在掌心。指腹抚过边缘那半个模糊的暗褐色指印,心脏像被攥住。


    父亲……


    一个念头骤然闪现。


    江见蘅扑到床边,从枕下最深处摸出那支珍藏的羊脂白玉簪。油灯凑近簪尾,仔细搜寻——一个极其微小、形状奇特的凹痕映入眼帘。她屏住呼吸,颤抖着将凹痕对准残片上的血指印。


    昏黄的光线下,凹痕的轮廓与指印的边缘……竟隐隐契合!


    一股混杂着狂喜与惊悸的电流窜遍江见蘅全身。玉簪!残片!父亲留下的线索是一体的!


    裴临珩踩住它却放她带走……是巧合?是不屑?还是……他也在等这把“钥匙”?


    寒意瞬间笼罩。这间陋室,这油灯外的黑暗,甚至窗外呼啸的风雪,都仿佛潜藏着窥视的眼睛。


    裴临珩的金疮药止了血,但那诡异的药效本身就像一道枷锁。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必须立刻行动。


    在他彻底失去耐心或发现玉簪秘密之前。


    江见蘅迅速用油纸包好残片,塞进墙角一块松动砖石后的隐秘凹槽。


    拿起玉簪,一个大胆而直接的计划在脑中成型——投石问路。


    她迅速拿出纸墨,落笔疾书。字迹刻意模仿着新入职誊录小吏的笨拙拘谨:


    “永熙十三年冬,漕运总督奏:运河冰封,请调夫三万、银五十万两破冰。查工部《河渠志》实录:是年冬暖,水未冻。银?夫?录存疑,待核。”


    —— 录史小吏孟蘅


    她在名字旁边轻点了一个蘅草符号。


    藏书阁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老校书——陈年。江见蘅注意到,每当触及涉及已故清流官员的旧档,他那双浑浊老眼深处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是父亲旧识?是清流蛰伏的暗桩?还是……一枚伪装的钉子?


    她在赌,赌陈年的身份。


    若他是旧人,这条指向工部(甚至可能更高)巨大贪墨疑云的线索,就是联络的暗号。


    足以搅动死水,为她引来助力或指引。


    若他是钉子,这份出自“懵懂小吏”之手的“史料矛盾发现”,就是一条无关紧要却合理的“小鱼”。


    上报上去,或许会引来一些盘问,但正好能暂时引开裴临珩或皇帝可能投向她的视线,为她争取深挖玉簪和残片秘密的宝贵时间。


    简单处理完伤口,她忍住疼痛,不再迟疑。


    江见蘅拉开门,凛冽的风雪如同巨兽的咆哮,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


    她拉低兜帽,只露出一双在风雪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已被淬炼成决心。


    她深一脚浅一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皇城中心,那座巍峨矗立在风雪中的越朝藏书阁,疾行而去。


    风雪在她身后肆虐,卷起地上的积雪,迅速掩盖了她的足迹。


    但深渊之上,石子已落。


    藏书阁巨大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阁内灯火通明,透过高高的琉璃窗,映出里面层层叠叠的书架剪影。


    江见蘅在阁外一处避风的回廊阴影里停下,平复着因寒冷和疾走而紊乱的呼吸。


    她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避开可能的耳目。


    时间一点点流逝,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就在她感觉四肢快要冻僵时,藏书阁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抱着书卷的年轻史官缩着脖子,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快步离开,朝着值房的方向走去。


    好机会。


    江见蘅不再犹豫,从阴影中闪身而出,快步踏上石阶。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咆哮。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冻僵的四肢微微回暖。


    阁内异常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翻书声。


    巨大的空间被无数高耸至穹顶的乌木书架分割成纵横交错的甬道,如同书籍的迷宫。昏暗的烛光在层层叠叠的书册间投下摇曳的光影,倒显得有些阴森。


    她目标明确,径直朝着最底层西北角那片存放前朝实录和杂项卷宗、光线最为昏暗的区域走去。


    那里,一盏孤零零的油灯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埋首于一张堆满旧卷的宽大书案后——正是校书老吏陈年。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吏袍,头发花白稀疏,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住。布满皱纹的脸几乎埋进书卷里,枯瘦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薄竹刀,剔除一本虫蛀严重旧书上的蠹鱼。


    他动作缓慢,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故纸堆。


    江见蘅放轻脚步,走到书案前。阴影笼罩下来,陈伯却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剔除着书页间一条肥硕的蠹虫。


    “陈伯。”江见蘅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老人动作一顿,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江见蘅脸上。他张了张嘴,发出嘶哑含糊的声音:“……何人?” 声音带着长期少言寡语的干涩。


    江见蘅没有回答,只是迅速扫视了一眼周围。


    甬道深处一片寂静,只有烛火摇曳。她深吸一口气,从袖袋中飞快地抽出那张折叠好的墨书,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接放在了陈年正在清理的那本旧书之上,压住了那条被挑出的、还在扭动的蠹虫。


    陈年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


    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想去触碰,却在半空中停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江见蘅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苍白而年轻的脸,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茫然,而是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江见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迎视着陈年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解释,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中传递着无声的决绝和某种确认。


    然后,她不再停留,猛地转身,身影融入阴影,迅速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甬道深处。


    陈年僵硬地坐在原地,浑浊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回墨书上。他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那个简略的蘅草符号。


    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浑浊的老眼中,一点锐利如刀锋的精光,在昏黄的灯火下,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风雪依旧在藏书阁外呼啸。


    石子落水,涟漪已生。


    陈年那双浑浊老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精光,如同投入江见蘅心湖的最后一块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便被藏书阁外骤然响起的、冰冷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碎。


    那脚步声沉重、迅捷,带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由远及近。


    悬镜司的人。


    江见蘅瞬间沉入冰窟。


    她刚刚消失在书架甬道的阴影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匿身形,就听到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夹杂着风雪呼啸而入的冷风。


    “奉掌使之命!悬镜司办案!阁内人等,原地不动!”一个冷酷如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江见蘅猛地贴紧冰冷的乌木书架,将自己彻底缩进两排巨大书架形成的狭窄阴影夹角里,屏住呼吸。


    她透过书册的缝隙,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昏黄的烛光下,四名身着玄黑色悬镜司制式皮甲、腰佩狭长黑鞘腰刀的黑甲卫踏入。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容冷硬如岩石,正是曾在档案库门外见过的黑甲卫小旗——赵锋。


    赵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迅速扫过整个一层大厅。几个在远处书架间整理卷宗的史官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赵锋的目光,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西北角,那盏孤零零油灯下的书案旁。


    陈年依旧佝偻着背坐在那里,枯瘦的手还按在书页上,指尖下压着的,正是江见蘅刚刚留下的那张墨书。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闯入的黑甲卫,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惊惶和无措。


    赵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皮靴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江见蘅紧绷的神经上。


    他停在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惊魂未定的陈年,目光落在他手压着的墨书上。


    “你,陈年?”赵锋的声音毫无温度。


    “是…是…小人陈年…” 老人声音颤抖。


    “刚才,有谁来过这里?”


    “没…没谁…” 陈年下意识地摇头,枯瘦的手指却将那张墨书压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赵锋精准捕捉。


    赵锋眼中寒光一闪,毫无预兆地出手,动作迅速。


    “唰!” 那张被陈年死死压住的墨书,竟被他两根手指如同拈花般轻松地抽了出来。


    动作之快,甚至没给陈年任何反应的时间。


    赵锋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随意地将墨书折起,看也没看内容,直接塞入怀中。


    然后,目光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陈年身上。


    “带走。”


    “大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那…那东西不是小人的!”陈年这才如梦初醒,惊恐地尖叫起来,枯瘦的身体剧烈颤抖,试图挣扎。


    两名如铁塔般的黑甲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扣住了陈年瘦弱的臂膀。老人那点微弱的挣扎在他们面前如同蚍蜉撼树,瞬间被制服。


    “聒噪。”赵锋眉头微皱,一名黑甲卫会意,一掌劈在陈年后颈。老人闷哼一声,头一歪,瞬间软倒,失去了意识。


    整个过程很快。


    从黑甲卫闯入,到锁定目标,到夺走血书,再到打晕带走陈年,前后不过十数息。


    江见蘅躲在书架阴影深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才勉强压抑住要破喉而出的惊叫和冲出去的冲动。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赵锋冷漠地扫了一眼被架走的陈年,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视过昏暗的藏书阁一层。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史官,也扫过江见蘅藏身的阴影区域。


    赵锋的目光在那片阴影处停留了一瞬,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随即,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撤。”赵锋一挥手,带着剩下的黑甲卫,如同来时一样迅捷无声地退出了藏书阁。


    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江见蘅依旧僵硬地贴在书架上,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紧贴着冰冷的后背。


    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极度紧张和用力,再次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那覆盖其上的淡黄色药膜似乎也隐隐传来异样的灼热感。


    彻底的失败。


    不仅没有试探出陈年的身份,反而打草惊蛇,将至关重要的墨书送到了悬镜司手中。


    甚至可能暴露了自己。


    裴临珩……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这雷霆般精准的抓捕,是巧合?还是他早已布下的网?他拿到墨书,会如何处置?陈年被带入悬镜司诏狱,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抗住多久?


    江见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字迹是模仿的“笨拙体”,裴临珩未必能立刻联想到她。但那个蘅草符号是关键,必须假设裴临珩会联想到她。


    陈年他是死是活,能扛多久?他说了什么是最大的变数。玉簪与残片是她最后的底牌。她必须在裴临珩将注意力完全锁定在她身上之前,挖掘出其中的秘密。


    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必须在裴临珩的网彻底收紧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她不再停留,借着书架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藏书阁一层的后门方向潜去。那里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通往阁后废弃杂物巷的小径。


    风雪依旧在阁外呼啸。当江见蘅的身影消失在藏书阁后门的风雪中时,悬镜司那座如同巨兽巢穴的官署深处,裴临珩正斜倚在铺着玄狐皮的宽大圈椅中。


    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的,正是赵锋刚刚呈上的那张墨书。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布片上那模仿得颇为“用心”的笨拙字迹上,以及那个简略却刺目的蘅草符号上。


    指腹轻轻摩挲过字迹,感受着那早已干涸的墨汁的粗糙质感。


    “蘅……”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响起,带着玩味,消散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


    深渊之上,投石者已惊动了潜藏的毒龙。


    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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