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八年的初雪,落得又急又猛。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帝京的琉璃瓦,将悬镜司那乌沉沉的兽头门环也染上了一层凄冷的白。
江见蘅拢紧了身上半旧的灰鼠皮斗篷,指尖冻得有些发麻,却稳稳托着一摞几乎要挡住她视线的厚重案卷。斗篷下,是她作为新调任的修史馆誊录女官那身过于宽大的青布官袍,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伶仃,像一株被风雪压弯了腰的细竹。
“孟姑娘,这边请。”引路的内侍声音尖细,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他提着昏黄的羊角灯笼,光影在悬镜司幽深似巨兽咽喉的走廊里跳跃,映照着两旁冰冷的玄铁刑具。
空气中若有似无地浮动着一股铁锈与陈旧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里是越朝最黑暗的权柄核心,是越帝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她父亲江云冤魂萦绕不散之地。
江见蘅低垂着眼睫,将所有的恨意与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只余表面平静。她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悬镜司最深处的“墨狱”档案库。
传闻中,永熙十三年那桩震动朝野的“江氏谋逆案”的原始卷宗,就尘封在那里。
“就是此处了。”内侍在一扇厚重的、遍布铜钉的玄铁门前停下,掏出钥匙,沉重的机括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掌使大人吩咐了,只许姑娘查阅半个时辰。切记,只可看,不可动,更不可带出片纸只字。否则……”内侍没说完,只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走廊尽头阴影里侍立的、如同雕塑般沉默的黑甲卫。
江见蘅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奴婢省得。”
门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陈腐纸张与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档案库内没有窗户,只有几盏长明油灯在墙壁的青铜灯座上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一排排高耸入顶、望不到尽头的乌木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
引路内侍退了出去,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心脏在胸腔里如擂鼓般跳动,江见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时间紧迫。
她迅速找到标记着“永熙十三年”的架子,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蒙尘的卷宗盒。“税银贪墨案”、“河道决堤案”……终于,“江氏谋逆案”几个刺目的朱砂字出现在一个角落的漆盒上。
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取下盒子,拂去厚厚的灰尘。
打开盒盖,里面并非完整的卷宗,只有几份零散的、边缘焦黑的纸页。
显然,有人动过手脚。
江见蘅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却更快地翻动着残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证词和程序文书,核心的东西早已被抹去。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张夹在最底层、比旁页更小的残片滑落出来。
它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是撕裂的痕迹,像是被人仓促间从什么更大的文书上撕下。上面没有字迹,只有一片被火燎过的焦痕,以及……焦痕边缘,半个模糊的、暗褐色的指印。
那颜色,像极了干涸已久的血。
江见蘅瞳孔骤缩,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半个血指印。是父亲的血吗?这残片,是不是父亲临死前试图留下的线索?它原本属于哪份被销毁的文书?
就在她心神激荡,试图从焦痕中辨认出哪怕一丝丝墨迹轮廓时——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自身后传来。
江见蘅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全身戒备绷紧如弦。
档案库深处,一排高大的架子后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玄墨色锦袍,几乎与架子后的阴影融为一体。他身形颀长挺拔,肩披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领口一圈银狐毛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冷硬如削。
昏黄的灯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侧脸,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眼睛隐在深邃的眉骨阴影下,正静静地望着她。那目光并非审视,更像是……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
他手里,正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裴临珩。
江见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悬镜司的掌使,这座阎罗殿的主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看到了多少?
空气仿佛停滞了。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裴临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佩,像是在欣赏她此刻竭力维持镇定却依旧掩不住一丝惊惶的表情。
无形的压力如巨大阴影罩住江见蘅。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握着残片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那脆弱的纸片几乎要被捏碎。
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奴婢不知掌使大人在此,惊扰了。”
裴临珩终于动了。
他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步履无声,如同踏着无形的冰面。狐裘大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带来一股清冽又带着淡淡沉水香的气息,却奇异地无法驱散这档案库里的阴寒。
他径直走到江见蘅面前,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玄色锦袍上用银线暗绣的、象征着悬镜司的狴犴兽纹。
强大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
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紧握的漆盒,最后落在她微微颤抖、捏着那张残片的手指上。
“哦?”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尾音,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孟姑娘在找什么?永熙十三年……江氏的案子?”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却让江见蘅遍体生寒。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无波:“回掌使大人,修史馆奉旨重修《永熙实录》,奴婢奉命来查阅旧档,核对细节。”
“核对细节?”裴临珩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弧度,转瞬即逝。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目标明确地探向她紧握残片的手。
江见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本能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焦黑残片的瞬间,档案库角落里,一盏本就不甚明亮的油灯,灯芯猛地爆开一个巨大的灯花。
“嗤啦——”
一声刺耳的轻响,伴随着骤然跳跃的火光!
这本是寻常事,但在精神高度紧绷的江见蘅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她本就处于极度戒备的状态,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光线变化让她下意识地猛地一缩手,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
“刺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
她后退时,宽大的青布官袍袖口,竟被旁边乌木架子上一枚凸起的铜质铆钉死死勾住。
力道之大,不仅撕裂了袖口,那锋利的铜钉边缘更是瞬间划破了她手臂内侧的皮肤
“唔!”江见蘅痛哼一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瞬间染红了内里的素白中衣袖子。那张至关重要的焦黑残片,也因她吃痛松手,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刺痛让江见蘅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她顾不得许多,立刻弯腰想去捡那张残片。
然而,一只穿着玄色云纹官靴的脚,比她更快。
那只脚精准地、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那张飘落的焦黑残片之上。
江见蘅的动作僵住了。她缓缓抬起头。
裴临珩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收回了原本伸向她残片的手,负在身后。
那只踩住残片的脚,却纹丝不动。昏黄的灯光下,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冰封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模样。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孟姑娘,看来这悬镜司的案卷……都带着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染血的衣袖。
“连墨狱的灰尘,都沾不得。”
“——会流血的。”
冰冷的玄铁门隔绝了外界风雪,档案库内死寂得能听到血液滴落在冰冷石板上的声音。
“嗒…嗒…”
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
裴临珩踩住残片的脚纹丝不动,他俯视着江见蘅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他在等她崩溃,等她失态,等她露出更多的马脚。
手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撕裂的袖口下,皮肉翻卷,鲜血正迅速染红素白的中衣,滴落在脚下的尘埃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眩晕感阵阵袭来,但江见蘅的头脑保持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不能慌。不能认。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意混着血腥味灌入肺腑,反而让她混乱的心跳强行平复了几分。
她没有去管地上的残片,也没有试图挣脱那撕裂的袖口,而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按住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上方,试图减缓血液流失的速度。
然后,她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因疼痛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此刻直直地迎上裴临珩审视的目光。
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惧和哀求,只有一片被强行压下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掌使大人教训的是。”她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微颤,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冰珠砸落,“奴婢……愚钝。”
裴临珩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江见蘅忍着剧痛,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宫礼,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让她额角的冷汗瞬间又密了一层。
“奴婢奉旨修史,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查阅旧档,核对细节,本是分内之事。”她的声音平稳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奴婢方才……失态惊扰大人,又因光线昏暗,不慎被这架子所伤,实乃奴婢自己莽撞疏忽,与案卷无关,更与大人无关。”她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
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那张被踩住的残片,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片无足轻重的废纸。
“至于此物……”她微微侧头,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袖和被撕裂的袍袖,声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懊恼和窘迫,“不过是些陈年旧纸的残片,沾了奴婢的血污,已是无用,还弄脏了大人的靴子和这库房地面……奴婢惶恐,请大人责罚。”
以退为进,避重就轻。
裴临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更久。她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嘴唇因失血而微微泛白,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除了强忍的痛楚,竟无半分破绽。她的镇定,远超他的预期。
他缓缓收回了脚。
那张焦黑的残片,一角沾染了江见蘅滴落的鲜血,另一角则印着他靴底的尘泥,静静地躺在地上。
“责罚?”裴临珩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他踱步上前一步,距离更近,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档案库的陈腐气息,形成一种奇异又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按着伤口的手上,鲜血正从她纤细的指缝间不断渗出。
“孟姑娘这伤……看着倒是不轻。”
江见蘅心头一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按住伤口,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些许皮外伤,不敢劳大人挂心。”
“皮外伤?”裴临珩轻笑一声。他忽然伸出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江见蘅按在伤口上方的手腕。
“呃!”江见蘅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他的手指冰冷如铁钳,力道之大,让她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伤口被这一扯,鲜血涌得更凶了。
“悬镜司的铜钉,常年浸染刑囚血气,锋锐带煞。”裴临珩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耳语,“姑娘这‘皮外伤’,若不及早处理,怕是要留下些……难看的痕迹。” 他刻意加重了“难看”二字,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她染血的臂膀。
江见蘅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拼命想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恐惧和屈辱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她以为他要进一步折磨或直接揭穿她时,裴临珩却突然松开了手。
江见蘅踉跄一步,差点跌倒,全靠扶住旁边的乌木架子才稳住身形,伤口处传来刻骨的疼。
只见裴临珩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触手温润的白玉小瓶。他拔开瓶塞,一股清苦微辛的药味立刻弥散开来。他看也不看江见蘅,只对着她流血的手臂,动作随意地将瓶中药粉倾倒下来。
那药粉落在翻卷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随即,一股清凉之意迅速蔓延,竟然神奇地止住了不断涌出的鲜血!伤口边缘的皮肉似乎也微微收敛了一些。
“悬镜司的金疮药,止血生肌,效果尚可。”裴临珩语气淡漠,仿佛只是随手丢给路边受伤的野猫一点吃食。
他倒完药,将玉瓶随手塞回怀中,又掏出一方素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丝帕。
他捏着丝帕的一角,竟亲自俯身,动作堪称轻柔地……擦拭起江见蘅手臂上沾染的血迹和药粉混合物。那冰冷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帕,偶尔擦过她裸露的肌肤,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如同被毒蛇舔舐,浑身僵硬。
“孟姑娘,”他一边擦拭,一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修史是清贵事,但在这悬镜司里……”
他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锁住她惊疑不定的眸子,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握笔的手,得比握刀的手……更稳。
他擦拭的动作停下,指尖捏着那方染血的丝帕,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如同丢弃什么秽物般,随意地扔在了那张沾了两人血迹的焦黑残片之上。
丝帕覆盖了残片,也覆盖了那刺目的血迹。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裴临珩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狐裘大氅。他语气恢复了上位者的疏离,“这库房污秽,孟姑娘受了伤,早些回去歇着吧。修史……不急在一时。”
说完,他不再看江见蘅一眼,转身,步履无声地走向那扇沉重的玄铁门。门外的黑甲卫似乎早已知晓,无声地为他打开了门扉。
刺骨的风雪瞬间涌入,吹动他玄色的衣摆,也吹散了些档案库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药味。
江见蘅僵立在原地,手臂上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冷触感和药粉的清凉刺痛。
她缓缓蹲下身,忍着剧痛,用那只未受伤的手,颤抖着掀开那方染血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同样染了血的焦黑残片。
她将残片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住一把淬毒的匕首。
裴临珩……悬镜司……
这深渊,她已踏入,再无退路。
而那个男人,将是这深渊里,最危险的毒龙。
门外风雪呼啸,如同鬼哭。
江见蘅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拖着受伤的手臂,带着那枚用鲜血换来的残片和满心的惊涛骇浪,走出了这座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墨狱档案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