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烬玉》 第1章 残烬 永熙十八年的初雪,落得又急又猛。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帝京的琉璃瓦,将悬镜司那乌沉沉的兽头门环也染上了一层凄冷的白。 江见蘅拢紧了身上半旧的灰鼠皮斗篷,指尖冻得有些发麻,却稳稳托着一摞几乎要挡住她视线的厚重案卷。斗篷下,是她作为新调任的修史馆誊录女官那身过于宽大的青布官袍,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伶仃,像一株被风雪压弯了腰的细竹。 “孟姑娘,这边请。”引路的内侍声音尖细,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他提着昏黄的羊角灯笼,光影在悬镜司幽深似巨兽咽喉的走廊里跳跃,映照着两旁冰冷的玄铁刑具。 空气中若有似无地浮动着一股铁锈与陈旧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里是越朝最黑暗的权柄核心,是越帝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她父亲江云冤魂萦绕不散之地。 江见蘅低垂着眼睫,将所有的恨意与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只余表面平静。她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悬镜司最深处的“墨狱”档案库。 传闻中,永熙十三年那桩震动朝野的“江氏谋逆案”的原始卷宗,就尘封在那里。 “就是此处了。”内侍在一扇厚重的、遍布铜钉的玄铁门前停下,掏出钥匙,沉重的机括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掌使大人吩咐了,只许姑娘查阅半个时辰。切记,只可看,不可动,更不可带出片纸只字。否则……”内侍没说完,只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走廊尽头阴影里侍立的、如同雕塑般沉默的黑甲卫。 江见蘅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奴婢省得。” 门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陈腐纸张与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档案库内没有窗户,只有几盏长明油灯在墙壁的青铜灯座上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一排排高耸入顶、望不到尽头的乌木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 引路内侍退了出去,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心脏在胸腔里如擂鼓般跳动,江见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时间紧迫。 她迅速找到标记着“永熙十三年”的架子,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蒙尘的卷宗盒。“税银贪墨案”、“河道决堤案”……终于,“江氏谋逆案”几个刺目的朱砂字出现在一个角落的漆盒上。 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取下盒子,拂去厚厚的灰尘。 打开盒盖,里面并非完整的卷宗,只有几份零散的、边缘焦黑的纸页。 显然,有人动过手脚。 江见蘅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却更快地翻动着残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证词和程序文书,核心的东西早已被抹去。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张夹在最底层、比旁页更小的残片滑落出来。 它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是撕裂的痕迹,像是被人仓促间从什么更大的文书上撕下。上面没有字迹,只有一片被火燎过的焦痕,以及……焦痕边缘,半个模糊的、暗褐色的指印。 那颜色,像极了干涸已久的血。 江见蘅瞳孔骤缩,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半个血指印。是父亲的血吗?这残片,是不是父亲临死前试图留下的线索?它原本属于哪份被销毁的文书? 就在她心神激荡,试图从焦痕中辨认出哪怕一丝丝墨迹轮廓时——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自身后传来。 江见蘅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全身戒备绷紧如弦。 档案库深处,一排高大的架子后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玄墨色锦袍,几乎与架子后的阴影融为一体。他身形颀长挺拔,肩披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领口一圈银狐毛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冷硬如削。 昏黄的灯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侧脸,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眼睛隐在深邃的眉骨阴影下,正静静地望着她。那目光并非审视,更像是……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 他手里,正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裴临珩。 江见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悬镜司的掌使,这座阎罗殿的主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看到了多少? 空气仿佛停滞了。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裴临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佩,像是在欣赏她此刻竭力维持镇定却依旧掩不住一丝惊惶的表情。 无形的压力如巨大阴影罩住江见蘅。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握着残片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那脆弱的纸片几乎要被捏碎。 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奴婢不知掌使大人在此,惊扰了。” 裴临珩终于动了。 他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步履无声,如同踏着无形的冰面。狐裘大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带来一股清冽又带着淡淡沉水香的气息,却奇异地无法驱散这档案库里的阴寒。 他径直走到江见蘅面前,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玄色锦袍上用银线暗绣的、象征着悬镜司的狴犴兽纹。 强大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 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紧握的漆盒,最后落在她微微颤抖、捏着那张残片的手指上。 “哦?”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尾音,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孟姑娘在找什么?永熙十三年……江氏的案子?”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却让江见蘅遍体生寒。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无波:“回掌使大人,修史馆奉旨重修《永熙实录》,奴婢奉命来查阅旧档,核对细节。” “核对细节?”裴临珩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弧度,转瞬即逝。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目标明确地探向她紧握残片的手。 江见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本能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焦黑残片的瞬间,档案库角落里,一盏本就不甚明亮的油灯,灯芯猛地爆开一个巨大的灯花。 “嗤啦——” 一声刺耳的轻响,伴随着骤然跳跃的火光! 这本是寻常事,但在精神高度紧绷的江见蘅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她本就处于极度戒备的状态,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光线变化让她下意识地猛地一缩手,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 “刺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 她后退时,宽大的青布官袍袖口,竟被旁边乌木架子上一枚凸起的铜质铆钉死死勾住。 力道之大,不仅撕裂了袖口,那锋利的铜钉边缘更是瞬间划破了她手臂内侧的皮肤 “唔!”江见蘅痛哼一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瞬间染红了内里的素白中衣袖子。那张至关重要的焦黑残片,也因她吃痛松手,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刺痛让江见蘅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她顾不得许多,立刻弯腰想去捡那张残片。 然而,一只穿着玄色云纹官靴的脚,比她更快。 那只脚精准地、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那张飘落的焦黑残片之上。 江见蘅的动作僵住了。她缓缓抬起头。 裴临珩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收回了原本伸向她残片的手,负在身后。 那只踩住残片的脚,却纹丝不动。昏黄的灯光下,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冰封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模样。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孟姑娘,看来这悬镜司的案卷……都带着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染血的衣袖。 “连墨狱的灰尘,都沾不得。” “——会流血的。” 冰冷的玄铁门隔绝了外界风雪,档案库内死寂得能听到血液滴落在冰冷石板上的声音。 “嗒…嗒…” 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 裴临珩踩住残片的脚纹丝不动,他俯视着江见蘅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他在等她崩溃,等她失态,等她露出更多的马脚。 手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撕裂的袖口下,皮肉翻卷,鲜血正迅速染红素白的中衣,滴落在脚下的尘埃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眩晕感阵阵袭来,但江见蘅的头脑保持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不能慌。不能认。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意混着血腥味灌入肺腑,反而让她混乱的心跳强行平复了几分。 她没有去管地上的残片,也没有试图挣脱那撕裂的袖口,而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按住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上方,试图减缓血液流失的速度。 然后,她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因疼痛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此刻直直地迎上裴临珩审视的目光。 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惧和哀求,只有一片被强行压下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掌使大人教训的是。”她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微颤,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冰珠砸落,“奴婢……愚钝。” 裴临珩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江见蘅忍着剧痛,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宫礼,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让她额角的冷汗瞬间又密了一层。 “奴婢奉旨修史,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查阅旧档,核对细节,本是分内之事。”她的声音平稳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奴婢方才……失态惊扰大人,又因光线昏暗,不慎被这架子所伤,实乃奴婢自己莽撞疏忽,与案卷无关,更与大人无关。”她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 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那张被踩住的残片,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片无足轻重的废纸。 “至于此物……”她微微侧头,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袖和被撕裂的袍袖,声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懊恼和窘迫,“不过是些陈年旧纸的残片,沾了奴婢的血污,已是无用,还弄脏了大人的靴子和这库房地面……奴婢惶恐,请大人责罚。” 以退为进,避重就轻。 裴临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更久。她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嘴唇因失血而微微泛白,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除了强忍的痛楚,竟无半分破绽。她的镇定,远超他的预期。 他缓缓收回了脚。 那张焦黑的残片,一角沾染了江见蘅滴落的鲜血,另一角则印着他靴底的尘泥,静静地躺在地上。 “责罚?”裴临珩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他踱步上前一步,距离更近,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档案库的陈腐气息,形成一种奇异又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按着伤口的手上,鲜血正从她纤细的指缝间不断渗出。 “孟姑娘这伤……看着倒是不轻。” 江见蘅心头一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按住伤口,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些许皮外伤,不敢劳大人挂心。” “皮外伤?”裴临珩轻笑一声。他忽然伸出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江见蘅按在伤口上方的手腕。 “呃!”江见蘅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他的手指冰冷如铁钳,力道之大,让她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伤口被这一扯,鲜血涌得更凶了。 “悬镜司的铜钉,常年浸染刑囚血气,锋锐带煞。”裴临珩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耳语,“姑娘这‘皮外伤’,若不及早处理,怕是要留下些……难看的痕迹。” 他刻意加重了“难看”二字,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她染血的臂膀。 江见蘅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拼命想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恐惧和屈辱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她以为他要进一步折磨或直接揭穿她时,裴临珩却突然松开了手。 江见蘅踉跄一步,差点跌倒,全靠扶住旁边的乌木架子才稳住身形,伤口处传来刻骨的疼。 只见裴临珩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触手温润的白玉小瓶。他拔开瓶塞,一股清苦微辛的药味立刻弥散开来。他看也不看江见蘅,只对着她流血的手臂,动作随意地将瓶中药粉倾倒下来。 那药粉落在翻卷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随即,一股清凉之意迅速蔓延,竟然神奇地止住了不断涌出的鲜血!伤口边缘的皮肉似乎也微微收敛了一些。 “悬镜司的金疮药,止血生肌,效果尚可。”裴临珩语气淡漠,仿佛只是随手丢给路边受伤的野猫一点吃食。 他倒完药,将玉瓶随手塞回怀中,又掏出一方素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丝帕。 他捏着丝帕的一角,竟亲自俯身,动作堪称轻柔地……擦拭起江见蘅手臂上沾染的血迹和药粉混合物。那冰冷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帕,偶尔擦过她裸露的肌肤,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如同被毒蛇舔舐,浑身僵硬。 “孟姑娘,”他一边擦拭,一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修史是清贵事,但在这悬镜司里……” 他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锁住她惊疑不定的眸子,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握笔的手,得比握刀的手……更稳。 他擦拭的动作停下,指尖捏着那方染血的丝帕,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如同丢弃什么秽物般,随意地扔在了那张沾了两人血迹的焦黑残片之上。 丝帕覆盖了残片,也覆盖了那刺目的血迹。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裴临珩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狐裘大氅。他语气恢复了上位者的疏离,“这库房污秽,孟姑娘受了伤,早些回去歇着吧。修史……不急在一时。” 说完,他不再看江见蘅一眼,转身,步履无声地走向那扇沉重的玄铁门。门外的黑甲卫似乎早已知晓,无声地为他打开了门扉。 刺骨的风雪瞬间涌入,吹动他玄色的衣摆,也吹散了些档案库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药味。 江见蘅僵立在原地,手臂上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冷触感和药粉的清凉刺痛。 她缓缓蹲下身,忍着剧痛,用那只未受伤的手,颤抖着掀开那方染血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同样染了血的焦黑残片。 她将残片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住一把淬毒的匕首。 裴临珩……悬镜司…… 这深渊,她已踏入,再无退路。 而那个男人,将是这深渊里,最危险的毒龙。 门外风雪呼啸,如同鬼哭。 江见蘅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拖着受伤的手臂,带着那枚用鲜血换来的残片和满心的惊涛骇浪,走出了这座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墨狱档案库。 第2章 血引 悬镜司档案库令人窒息的阴冷,如同附骨之疽,追着江见蘅冲入狂暴的风雪中。冰冷的雪片如同沙砾,抽打在她脸上、身上,却远不及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撕裂剧痛清晰。 她拉紧斗篷,将受伤的手臂紧紧护在怀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没踝的泥泞小巷里。 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冷汗混着雪水浸湿了鬓角。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裴临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他靴底踩住残片时那份漫不经心的掌控。 他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像冰针扎在心头。是仅仅怀疑一个修史小吏对“江氏案”的过分关注?还是……嗅到了更深的气息?那句“握笔的手,得比握刀的手更稳”,是警告她安分,还是……一种危险的试探? 无论他知道了多少,那份洞悉一切般的审视都让她如芒在背。留在悬镜司,留在裴临珩的视线范围内,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他像一头慵懒的猛兽,暂时对爪下的猎物失了兴趣,但随时可能张开獠牙。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行动起来。 风雪更疾,几乎让她睁不开眼。江见蘅凭着毅力,终于推开那扇位于陋巷深处的柴门。 她背靠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左臂的伤口被震得剧痛钻心。 顾不上处理伤势,她挣扎着站起,点燃桌上唯一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下,她摊开一直紧攥的左手——那张染着她鲜血和尘泥的焦黑残片躺在掌心。指腹抚过边缘那半个模糊的暗褐色指印,心脏像被攥住。 父亲…… 一个念头骤然闪现。 江见蘅扑到床边,从枕下最深处摸出那支珍藏的羊脂白玉簪。油灯凑近簪尾,仔细搜寻——一个极其微小、形状奇特的凹痕映入眼帘。她屏住呼吸,颤抖着将凹痕对准残片上的血指印。 昏黄的光线下,凹痕的轮廓与指印的边缘……竟隐隐契合! 一股混杂着狂喜与惊悸的电流窜遍江见蘅全身。玉簪!残片!父亲留下的线索是一体的! 裴临珩踩住它却放她带走……是巧合?是不屑?还是……他也在等这把“钥匙”? 寒意瞬间笼罩。这间陋室,这油灯外的黑暗,甚至窗外呼啸的风雪,都仿佛潜藏着窥视的眼睛。 裴临珩的金疮药止了血,但那诡异的药效本身就像一道枷锁。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必须立刻行动。 在他彻底失去耐心或发现玉簪秘密之前。 江见蘅迅速用油纸包好残片,塞进墙角一块松动砖石后的隐秘凹槽。 拿起玉簪,一个大胆而直接的计划在脑中成型——投石问路。 她迅速拿出纸墨,落笔疾书。字迹刻意模仿着新入职誊录小吏的笨拙拘谨: “永熙十三年冬,漕运总督奏:运河冰封,请调夫三万、银五十万两破冰。查工部《河渠志》实录:是年冬暖,水未冻。银?夫?录存疑,待核。” —— 录史小吏孟蘅 她在名字旁边轻点了一个蘅草符号。 藏书阁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老校书——陈年。江见蘅注意到,每当触及涉及已故清流官员的旧档,他那双浑浊老眼深处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是父亲旧识?是清流蛰伏的暗桩?还是……一枚伪装的钉子? 她在赌,赌陈年的身份。 若他是旧人,这条指向工部(甚至可能更高)巨大贪墨疑云的线索,就是联络的暗号。 足以搅动死水,为她引来助力或指引。 若他是钉子,这份出自“懵懂小吏”之手的“史料矛盾发现”,就是一条无关紧要却合理的“小鱼”。 上报上去,或许会引来一些盘问,但正好能暂时引开裴临珩或皇帝可能投向她的视线,为她争取深挖玉簪和残片秘密的宝贵时间。 简单处理完伤口,她忍住疼痛,不再迟疑。 江见蘅拉开门,凛冽的风雪如同巨兽的咆哮,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 她拉低兜帽,只露出一双在风雪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已被淬炼成决心。 她深一脚浅一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皇城中心,那座巍峨矗立在风雪中的越朝藏书阁,疾行而去。 风雪在她身后肆虐,卷起地上的积雪,迅速掩盖了她的足迹。 但深渊之上,石子已落。 藏书阁巨大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阁内灯火通明,透过高高的琉璃窗,映出里面层层叠叠的书架剪影。 江见蘅在阁外一处避风的回廊阴影里停下,平复着因寒冷和疾走而紊乱的呼吸。 她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避开可能的耳目。 时间一点点流逝,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就在她感觉四肢快要冻僵时,藏书阁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抱着书卷的年轻史官缩着脖子,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快步离开,朝着值房的方向走去。 好机会。 江见蘅不再犹豫,从阴影中闪身而出,快步踏上石阶。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咆哮。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冻僵的四肢微微回暖。 阁内异常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翻书声。 巨大的空间被无数高耸至穹顶的乌木书架分割成纵横交错的甬道,如同书籍的迷宫。昏暗的烛光在层层叠叠的书册间投下摇曳的光影,倒显得有些阴森。 她目标明确,径直朝着最底层西北角那片存放前朝实录和杂项卷宗、光线最为昏暗的区域走去。 那里,一盏孤零零的油灯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埋首于一张堆满旧卷的宽大书案后——正是校书老吏陈年。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吏袍,头发花白稀疏,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住。布满皱纹的脸几乎埋进书卷里,枯瘦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薄竹刀,剔除一本虫蛀严重旧书上的蠹鱼。 他动作缓慢,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故纸堆。 江见蘅放轻脚步,走到书案前。阴影笼罩下来,陈伯却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剔除着书页间一条肥硕的蠹虫。 “陈伯。”江见蘅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老人动作一顿,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江见蘅脸上。他张了张嘴,发出嘶哑含糊的声音:“……何人?” 声音带着长期少言寡语的干涩。 江见蘅没有回答,只是迅速扫视了一眼周围。 甬道深处一片寂静,只有烛火摇曳。她深吸一口气,从袖袋中飞快地抽出那张折叠好的墨书,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接放在了陈年正在清理的那本旧书之上,压住了那条被挑出的、还在扭动的蠹虫。 陈年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 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想去触碰,却在半空中停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江见蘅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苍白而年轻的脸,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茫然,而是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江见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迎视着陈年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解释,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中传递着无声的决绝和某种确认。 然后,她不再停留,猛地转身,身影融入阴影,迅速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甬道深处。 陈年僵硬地坐在原地,浑浊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回墨书上。他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那个简略的蘅草符号。 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浑浊的老眼中,一点锐利如刀锋的精光,在昏黄的灯火下,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风雪依旧在藏书阁外呼啸。 石子落水,涟漪已生。 陈年那双浑浊老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精光,如同投入江见蘅心湖的最后一块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便被藏书阁外骤然响起的、冰冷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碎。 那脚步声沉重、迅捷,带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由远及近。 悬镜司的人。 江见蘅瞬间沉入冰窟。 她刚刚消失在书架甬道的阴影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匿身形,就听到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夹杂着风雪呼啸而入的冷风。 “奉掌使之命!悬镜司办案!阁内人等,原地不动!”一个冷酷如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江见蘅猛地贴紧冰冷的乌木书架,将自己彻底缩进两排巨大书架形成的狭窄阴影夹角里,屏住呼吸。 她透过书册的缝隙,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昏黄的烛光下,四名身着玄黑色悬镜司制式皮甲、腰佩狭长黑鞘腰刀的黑甲卫踏入。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容冷硬如岩石,正是曾在档案库门外见过的黑甲卫小旗——赵锋。 赵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迅速扫过整个一层大厅。几个在远处书架间整理卷宗的史官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赵锋的目光,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西北角,那盏孤零零油灯下的书案旁。 陈年依旧佝偻着背坐在那里,枯瘦的手还按在书页上,指尖下压着的,正是江见蘅刚刚留下的那张墨书。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闯入的黑甲卫,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惊惶和无措。 赵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皮靴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江见蘅紧绷的神经上。 他停在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惊魂未定的陈年,目光落在他手压着的墨书上。 “你,陈年?”赵锋的声音毫无温度。 “是…是…小人陈年…” 老人声音颤抖。 “刚才,有谁来过这里?” “没…没谁…” 陈年下意识地摇头,枯瘦的手指却将那张墨书压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赵锋精准捕捉。 赵锋眼中寒光一闪,毫无预兆地出手,动作迅速。 “唰!” 那张被陈年死死压住的墨书,竟被他两根手指如同拈花般轻松地抽了出来。 动作之快,甚至没给陈年任何反应的时间。 赵锋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随意地将墨书折起,看也没看内容,直接塞入怀中。 然后,目光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陈年身上。 “带走。” “大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那…那东西不是小人的!”陈年这才如梦初醒,惊恐地尖叫起来,枯瘦的身体剧烈颤抖,试图挣扎。 两名如铁塔般的黑甲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扣住了陈年瘦弱的臂膀。老人那点微弱的挣扎在他们面前如同蚍蜉撼树,瞬间被制服。 “聒噪。”赵锋眉头微皱,一名黑甲卫会意,一掌劈在陈年后颈。老人闷哼一声,头一歪,瞬间软倒,失去了意识。 整个过程很快。 从黑甲卫闯入,到锁定目标,到夺走血书,再到打晕带走陈年,前后不过十数息。 江见蘅躲在书架阴影深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才勉强压抑住要破喉而出的惊叫和冲出去的冲动。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赵锋冷漠地扫了一眼被架走的陈年,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视过昏暗的藏书阁一层。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史官,也扫过江见蘅藏身的阴影区域。 赵锋的目光在那片阴影处停留了一瞬,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随即,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撤。”赵锋一挥手,带着剩下的黑甲卫,如同来时一样迅捷无声地退出了藏书阁。 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江见蘅依旧僵硬地贴在书架上,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紧贴着冰冷的后背。 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极度紧张和用力,再次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那覆盖其上的淡黄色药膜似乎也隐隐传来异样的灼热感。 彻底的失败。 不仅没有试探出陈年的身份,反而打草惊蛇,将至关重要的墨书送到了悬镜司手中。 甚至可能暴露了自己。 裴临珩……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这雷霆般精准的抓捕,是巧合?还是他早已布下的网?他拿到墨书,会如何处置?陈年被带入悬镜司诏狱,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抗住多久? 江见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字迹是模仿的“笨拙体”,裴临珩未必能立刻联想到她。但那个蘅草符号是关键,必须假设裴临珩会联想到她。 陈年他是死是活,能扛多久?他说了什么是最大的变数。玉簪与残片是她最后的底牌。她必须在裴临珩将注意力完全锁定在她身上之前,挖掘出其中的秘密。 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必须在裴临珩的网彻底收紧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她不再停留,借着书架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藏书阁一层的后门方向潜去。那里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通往阁后废弃杂物巷的小径。 风雪依旧在阁外呼啸。当江见蘅的身影消失在藏书阁后门的风雪中时,悬镜司那座如同巨兽巢穴的官署深处,裴临珩正斜倚在铺着玄狐皮的宽大圈椅中。 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的,正是赵锋刚刚呈上的那张墨书。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布片上那模仿得颇为“用心”的笨拙字迹上,以及那个简略却刺目的蘅草符号上。 指腹轻轻摩挲过字迹,感受着那早已干涸的墨汁的粗糙质感。 “蘅……”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响起,带着玩味,消散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 深渊之上,投石者已惊动了潜藏的毒龙。 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第3章 寒潭踪迹 冰冷的雪水混着泥污,从江见蘅湿透的裤脚滴落,在废弃杂物巷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污渍。 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喘息。 左臂的伤口在方才的狂奔和极度紧张下,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那覆盖其上的淡黄色药膜下,一股诡异的、针扎般的灼热感正顺着血脉向上蔓延,直抵心口。 金疮药…果然是枷锁。 这灼热感绝非寻常伤口反应,更像是某种活物在血脉中游弋、标记,追踪?还是更可怕的……控制。 恐惧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江见蘅的脊椎,但此刻,比恐惧更强烈的是被逼入绝境的狠戾。 藏书阁的投石问路,非但没有溅起希望的涟漪,反而引来了悬镜司的雷霆之网,将陈年和她唯一的线索——墨书,一并吞噬。 裴临珩的反应太快了。 快得超乎常理。 这意味着什么?陈年本身就是诱饵?还是……裴临珩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她? 她不愿再迟疑,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和血脉中那诡异的灼热感,辨认了一下方向,一头扎进更深的巷弄阴影中。 风雪呼啸,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江见蘅专挑最偏僻、最泥泞的小路,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柴门,屋内死寂依旧。 她没有点灯,背靠着门板,凝神倾听。 风雪呜咽,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暂时安全。 她迅速走到墙角,手指在熟悉的墙砖上摸索,抽出那块松动的砖石。 指尖触碰到油纸包裹的冰冷硬物时,心中稍安。 江见蘅将油纸包取出,紧紧攥在手中,又摸出那支冰凉温润的玉簪。 昏暗中,她再次将玉簪尾端的凹痕,对准了残片上那半个模糊的血指印。那隐隐的契合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这凹痕,不仅仅是印记,它应该是钥匙。 可锁在哪里?如何开启? 她尝试着将玉簪的尾端,用力按向残片上的血指印中心,试图将凹痕完全嵌入。 没有反应。 她又尝试旋转玉簪,或者用不同的角度按压、摩擦……所有尝试都如同石沉大海。 残片依旧是那张焦黑的残片,玉簪也依旧是那支冰冷的玉簪。 挫败感再次袭来,伴随着血脉中那股灼热感的加剧,让江见蘅心烦意乱。 她的目光落在玉簪簪头那朵简约的玉兰花苞上。这朵花……除了象征高洁,是否还有其他含义? 她尝试着用指甲去拨弄那玉兰的花蕊——那是几道极其细微的刻痕。 就在她的指甲触碰到花蕊最中心那道刻痕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从玉簪内部响起。 江见蘅浑身一震,死死盯着簪头。 只见那原本浑然一体的玉兰花苞,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极小,若非在绝对的寂静和专注下,几乎无法察觉。 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那道缝隙,轻轻一撬—— 簪头玉兰,如同真正的花苞绽放般,无声地分成了两半。 花蕊中心,露出一个比米粒还细小的、幽深的孔洞。 这孔洞……就是锁孔? 她立刻看向那张焦黑的残片。血指印……血指印的中心位置。 江见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玉簪尾端那个微小的凹痕,再次对准血指印的中心,然后,将簪头那个细小的孔洞,缓缓地、精准地,朝着血指印的中心位置刺了下去。 玉质尖端触碰到焦黑的纸面。 没有预想中的阻力。 那看似脆弱的焦黑纸面,在玉簪尖端接触的瞬间,无声无息地被穿透了。 玉簪尖端毫无阻碍地没入了残片之中,仿佛刺入的不是纸张,而是某种特殊的……介质。 紧接着,那半个暗褐色的血指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竟然开始波动、晕染。 暗褐色的血迹仿佛活了过来,在焦黑的纸面上迅速蔓延、重组!仅仅几个呼吸间,那半个血指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由暗褐色线条勾勒出的、极其简略却清晰无比的——地图。 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轮廓,中心位置,一个微小的、由双圈标注的点,格外醒目。 旁边,还用极其古老的篆体,标注着两个字:“寒潭” 江见蘅瞳孔骤缩。她瞬间想起父亲生前曾多次提及,在京郊西山深处,有一处人迹罕至、终年雾气缭绕的深潭,名为“寒潭”。 父亲曾说那里地质奇特,藏有前朝遗迹……难道,这就是父亲埋藏关键证据的地方?这地图,就是指引? 就在这时,那张承载了地图的焦黑残片,在血图完全显现后,边缘开始迅速卷曲、碳化,缕缕青烟冒出,带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江见蘅大惊失色。 她试图将玉簪拔出,但玉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纹丝不动。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灵光炸现。父亲在书房里常对着一幅西山古图沉思。图中寒潭旁,似乎有一处标记……是了!“隐月坪”。一个不起眼的山坳名。 江见蘅来不及细想,目光如电扫过血图——寒潭西北方,一处极细微的、未标注名称的山坳轮廓,与记忆中“隐月坪”的地形惊人吻合。 就在她锁定这处山坳的瞬间。 “嗤——!” 残片彻底化为飞灰,从指间簌簌落下。那幅血色地图,也随之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左臂血脉中那股诡异的灼热感如同被浇了滚油,骤然爆发。 尖锐的刺痛直冲头顶,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针在血管里穿刺。 这灼热感的爆发,绝对与裴临珩有关。 他通过金疮药里的东西,感应到了玉簪的异动? 还是……他一直就在附近。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 江见蘅猛地抬头,目光射向那扇的柴门。 几乎是同时。 “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凛冽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狂涌而入。 一道颀长挺拔、披着玄墨色狐裘大氅的身影,逆着门外昏暗的天光,踏着满地的木屑,缓步走了进来。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精准地锁定了靠在墙边、脸色煞白的江见蘅。 目光扫过地上那支滚落的玉簪,再掠过她指间残留的黑色灰烬,最后,落回到她惊疑不定的脸上。 裴临珩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猫终于捉到老鼠尾巴的、居高临下的玩味。 “孟姑娘,哦不,应该称呼你为江姑娘,江见蘅。”他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陋室内响起,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江见蘅的耳中,“看来你找到的‘钥匙’,动静不小。” 他微微抬手,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如同罗盘般的黑色玉珏,玉珏中心,一点暗红的光芒正如同呼吸般急促闪烁,直指江见蘅的方向。 “本使的药,不仅能救命,”他向前踏出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还能……引路。” 江见蘅的心沉到了谷底。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 他果然一直在追踪。玉簪的异动,残片的焚毁,血脉的灼烧……一切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她下意识地想去捡地上的玉簪。 裴临珩的动作更快。他身影微动,瞬间欺近,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见蘅瞳孔骤缩,向后急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 裴临珩却并未立刻擒拿她。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下,目光扫过她的全身,最后停留在她苍白却倔强的脸上。 “交出玉簪,说出寒潭的秘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使或许,可以让你少受些苦。” 江见蘅紧咬牙关,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 交出?绝不可能! 她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猛地抬脚,狠狠踢向地上散落的、燃烧着的油灯灯芯,火星四溅。 “做梦!”她嘶声道,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破碎的门口冲去。 裴临珩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决绝。他身形微侧,玄色的狐裘大氅如同展开的羽翼,轻而易举地拂开了飞溅的火星。 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直扣江见蘅受伤的左臂。 “哼!”剧痛让江见蘅闷哼一声,动作瞬间迟滞!眼看就要被擒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什么人?!” “悬镜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一声厉喝和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巷口传来。 听声音,是巡城的金吾卫,似乎是被方才破门的巨响惊动。 裴临珩扣向江见蘅的手,在空中极其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这一瞬,便是生机。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裴临珩扣向她左臂的手腕上。同时右脚用尽全力,狠狠跺向裴临珩穿着官靴的脚背。 裴临珩手腕吃痛,脚下一麻,力道不由一松。 江见蘅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机会,猛地挣脱钳制,不顾左臂伤口崩裂带来的剧痛,身影如电,从那破碎的门洞中疾射而出,瞬间没入门外狂暴的风雪之中。 “追!”裴临珩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圈清晰的、带着血丝的齿痕,又瞥了一眼巷口越来越近的火把光芒,眼神幽深难测。 他没有立刻追出,而是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支滚落在地、簪头绽开的羊脂白玉簪。修长的手指抚过那花蕊中心幽深的孔洞。 他缓缓直起身,望着江见蘅消失的风雪方向,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反而加深了几分。 “寒潭……龙玉……钥匙……”他低声自语,指间的黑色玉珏上,那点暗红的光芒虽然因距离拉远而变得微弱,却依旧执着地指向某个方向。 “江见蘅……你逃不掉的。你,才是打开这盘死局……真正的钥匙。” 裴临珩的身影,悄然消失在破碎的门洞另一侧,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沉水冷香。 而此刻,在风雪肆虐的京郊小道上,江见蘅正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臂,在及膝的深雪中亡命奔逃。 伤口处那诡异的灼热感并未消失,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提醒着她——裴临珩,就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