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水混着泥污,从江见蘅湿透的裤脚滴落,在废弃杂物巷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污渍。
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喘息。
左臂的伤口在方才的狂奔和极度紧张下,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那覆盖其上的淡黄色药膜下,一股诡异的、针扎般的灼热感正顺着血脉向上蔓延,直抵心口。
金疮药…果然是枷锁。
这灼热感绝非寻常伤口反应,更像是某种活物在血脉中游弋、标记,追踪?还是更可怕的……控制。
恐惧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江见蘅的脊椎,但此刻,比恐惧更强烈的是被逼入绝境的狠戾。
藏书阁的投石问路,非但没有溅起希望的涟漪,反而引来了悬镜司的雷霆之网,将陈年和她唯一的线索——墨书,一并吞噬。
裴临珩的反应太快了。
快得超乎常理。
这意味着什么?陈年本身就是诱饵?还是……裴临珩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她?
她不愿再迟疑,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和血脉中那诡异的灼热感,辨认了一下方向,一头扎进更深的巷弄阴影中。
风雪呼啸,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江见蘅专挑最偏僻、最泥泞的小路,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柴门,屋内死寂依旧。
她没有点灯,背靠着门板,凝神倾听。
风雪呜咽,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暂时安全。
她迅速走到墙角,手指在熟悉的墙砖上摸索,抽出那块松动的砖石。
指尖触碰到油纸包裹的冰冷硬物时,心中稍安。
江见蘅将油纸包取出,紧紧攥在手中,又摸出那支冰凉温润的玉簪。
昏暗中,她再次将玉簪尾端的凹痕,对准了残片上那半个模糊的血指印。那隐隐的契合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这凹痕,不仅仅是印记,它应该是钥匙。
可锁在哪里?如何开启?
她尝试着将玉簪的尾端,用力按向残片上的血指印中心,试图将凹痕完全嵌入。
没有反应。
她又尝试旋转玉簪,或者用不同的角度按压、摩擦……所有尝试都如同石沉大海。
残片依旧是那张焦黑的残片,玉簪也依旧是那支冰冷的玉簪。
挫败感再次袭来,伴随着血脉中那股灼热感的加剧,让江见蘅心烦意乱。
她的目光落在玉簪簪头那朵简约的玉兰花苞上。这朵花……除了象征高洁,是否还有其他含义?
她尝试着用指甲去拨弄那玉兰的花蕊——那是几道极其细微的刻痕。
就在她的指甲触碰到花蕊最中心那道刻痕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从玉簪内部响起。
江见蘅浑身一震,死死盯着簪头。
只见那原本浑然一体的玉兰花苞,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极小,若非在绝对的寂静和专注下,几乎无法察觉。
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那道缝隙,轻轻一撬——
簪头玉兰,如同真正的花苞绽放般,无声地分成了两半。
花蕊中心,露出一个比米粒还细小的、幽深的孔洞。
这孔洞……就是锁孔?
她立刻看向那张焦黑的残片。血指印……血指印的中心位置。
江见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玉簪尾端那个微小的凹痕,再次对准血指印的中心,然后,将簪头那个细小的孔洞,缓缓地、精准地,朝着血指印的中心位置刺了下去。
玉质尖端触碰到焦黑的纸面。
没有预想中的阻力。
那看似脆弱的焦黑纸面,在玉簪尖端接触的瞬间,无声无息地被穿透了。
玉簪尖端毫无阻碍地没入了残片之中,仿佛刺入的不是纸张,而是某种特殊的……介质。
紧接着,那半个暗褐色的血指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竟然开始波动、晕染。
暗褐色的血迹仿佛活了过来,在焦黑的纸面上迅速蔓延、重组!仅仅几个呼吸间,那半个血指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由暗褐色线条勾勒出的、极其简略却清晰无比的——地图。
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轮廓,中心位置,一个微小的、由双圈标注的点,格外醒目。
旁边,还用极其古老的篆体,标注着两个字:“寒潭”
江见蘅瞳孔骤缩。她瞬间想起父亲生前曾多次提及,在京郊西山深处,有一处人迹罕至、终年雾气缭绕的深潭,名为“寒潭”。
父亲曾说那里地质奇特,藏有前朝遗迹……难道,这就是父亲埋藏关键证据的地方?这地图,就是指引?
就在这时,那张承载了地图的焦黑残片,在血图完全显现后,边缘开始迅速卷曲、碳化,缕缕青烟冒出,带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江见蘅大惊失色。
她试图将玉簪拔出,但玉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纹丝不动。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灵光炸现。父亲在书房里常对着一幅西山古图沉思。图中寒潭旁,似乎有一处标记……是了!“隐月坪”。一个不起眼的山坳名。
江见蘅来不及细想,目光如电扫过血图——寒潭西北方,一处极细微的、未标注名称的山坳轮廓,与记忆中“隐月坪”的地形惊人吻合。
就在她锁定这处山坳的瞬间。
“嗤——!”
残片彻底化为飞灰,从指间簌簌落下。那幅血色地图,也随之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左臂血脉中那股诡异的灼热感如同被浇了滚油,骤然爆发。
尖锐的刺痛直冲头顶,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针在血管里穿刺。
这灼热感的爆发,绝对与裴临珩有关。
他通过金疮药里的东西,感应到了玉簪的异动?
还是……他一直就在附近。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
江见蘅猛地抬头,目光射向那扇的柴门。
几乎是同时。
“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凛冽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狂涌而入。
一道颀长挺拔、披着玄墨色狐裘大氅的身影,逆着门外昏暗的天光,踏着满地的木屑,缓步走了进来。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精准地锁定了靠在墙边、脸色煞白的江见蘅。
目光扫过地上那支滚落的玉簪,再掠过她指间残留的黑色灰烬,最后,落回到她惊疑不定的脸上。
裴临珩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猫终于捉到老鼠尾巴的、居高临下的玩味。
“孟姑娘,哦不,应该称呼你为江姑娘,江见蘅。”他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陋室内响起,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江见蘅的耳中,“看来你找到的‘钥匙’,动静不小。”
他微微抬手,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如同罗盘般的黑色玉珏,玉珏中心,一点暗红的光芒正如同呼吸般急促闪烁,直指江见蘅的方向。
“本使的药,不仅能救命,”他向前踏出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还能……引路。”
江见蘅的心沉到了谷底。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
他果然一直在追踪。玉簪的异动,残片的焚毁,血脉的灼烧……一切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她下意识地想去捡地上的玉簪。
裴临珩的动作更快。他身影微动,瞬间欺近,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见蘅瞳孔骤缩,向后急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
裴临珩却并未立刻擒拿她。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下,目光扫过她的全身,最后停留在她苍白却倔强的脸上。
“交出玉簪,说出寒潭的秘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使或许,可以让你少受些苦。”
江见蘅紧咬牙关,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
交出?绝不可能!
她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猛地抬脚,狠狠踢向地上散落的、燃烧着的油灯灯芯,火星四溅。
“做梦!”她嘶声道,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破碎的门口冲去。
裴临珩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决绝。他身形微侧,玄色的狐裘大氅如同展开的羽翼,轻而易举地拂开了飞溅的火星。
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直扣江见蘅受伤的左臂。
“哼!”剧痛让江见蘅闷哼一声,动作瞬间迟滞!眼看就要被擒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什么人?!”
“悬镜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一声厉喝和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巷口传来。
听声音,是巡城的金吾卫,似乎是被方才破门的巨响惊动。
裴临珩扣向江见蘅的手,在空中极其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这一瞬,便是生机。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裴临珩扣向她左臂的手腕上。同时右脚用尽全力,狠狠跺向裴临珩穿着官靴的脚背。
裴临珩手腕吃痛,脚下一麻,力道不由一松。
江见蘅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机会,猛地挣脱钳制,不顾左臂伤口崩裂带来的剧痛,身影如电,从那破碎的门洞中疾射而出,瞬间没入门外狂暴的风雪之中。
“追!”裴临珩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圈清晰的、带着血丝的齿痕,又瞥了一眼巷口越来越近的火把光芒,眼神幽深难测。
他没有立刻追出,而是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支滚落在地、簪头绽开的羊脂白玉簪。修长的手指抚过那花蕊中心幽深的孔洞。
他缓缓直起身,望着江见蘅消失的风雪方向,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反而加深了几分。
“寒潭……龙玉……钥匙……”他低声自语,指间的黑色玉珏上,那点暗红的光芒虽然因距离拉远而变得微弱,却依旧执着地指向某个方向。
“江见蘅……你逃不掉的。你,才是打开这盘死局……真正的钥匙。”
裴临珩的身影,悄然消失在破碎的门洞另一侧,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沉水冷香。
而此刻,在风雪肆虐的京郊小道上,江见蘅正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臂,在及膝的深雪中亡命奔逃。
伤口处那诡异的灼热感并未消失,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提醒着她——裴临珩,就在身后。